楊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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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黨”話語在中國:從傳入到傳播(1900-1930)
楊 哲**
1900年“虛無黨”一詞作為nihilist的對應(yīng)詞,從俄國經(jīng)日本輸入中國并首次出現(xiàn)在中文刊物上,在使用上常與“無政府黨”、“革命黨”等混為一談,在概念界定上多以黨派歸屬或者暗殺手段為指向;無政府主義者和革命黨以“目的認手段”的選擇性詮釋、國內(nèi)對暗殺活動的輿論傳播和效仿行為,以及虛無黨小說以人物宣揚精神的譯介傾向,使得虛無黨話語在傳播中呈現(xiàn)出主義淡出、精神凸顯的特點。以1900-1930年為虛無黨話語發(fā)生期把握“虛無黨”在中國的傳入和傳播,可以看出“虛無黨”在中國經(jīng)歷了域外詞匯-漢化概念-流行話語的演進歷程,“主義淡出”的傳播特點當(dāng)有助于理解20世紀早期虛無黨話語與虛無主義思潮在中國的歷史聯(lián)結(jié)和邏輯關(guān)系。
虛無黨;傳入路徑;概念認知;話語特點
清末民初,“虛無黨”一詞由域外傳入中國,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虛無哲學(xué)話語①“虛無”一詞最早見于《老子道德經(jīng)》的“窮極虛無,得道之?!?,多與“太虛”、“虛空”、“無”等相近概念出現(xiàn)在老莊道家或者魏晉玄學(xué)的思想譜系中,參與“有無之辨”、“虛實關(guān)系”等思想命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話語中的重要概念。,“虛無黨”從概念上與“無政府黨”、“革命黨”相互糾纏②陳漱渝、榮孟源、曹世鉉認為“虛無黨”是俄國革命派的總稱,主要指民粹派。(陳漱渝:《再談〈天義報〉上署名“獨應(yīng)”的文章》,《新文學(xué)史料》1980年第3期;榮孟源:《歷史筆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294頁;[韓]曹世鉉:《清末民初無政府派的文化思想》,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25 頁。)彭英明提到,“虛無黨”是清末革命黨人對俄國無政府黨和民粹派的泛稱。(彭英明:《論辛亥革命前的無政府主義思潮》,《辛亥革命論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羅福惠則認為“當(dāng)時所謂俄國虛無黨,實際上是包括俄國共產(chǎn)黨的前身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在內(nèi)的一切反沙皇派別”。(羅?;荩骸缎梁r期的精英文化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11—212頁。)張全之認為“無政府黨或虛無黨,實際指的是俄國‘民意黨’,是俄國民粹主義運動的產(chǎn)物”。(張全之:《從虛無黨小說的譯介與創(chuàng)作看無政府主義對晚清小說的影響》,《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3期。)陳建華、羅列直接定義“虛無黨即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一種政治力量”。(陳建華:《虛無黨小說——清末特殊譯介現(xiàn)象》,《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4期;羅列:《20世紀初葉中國虛無黨小說及“虛無美人”譯介風(fēng)潮研究》,《天津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期。)范利偉指出虛無黨“更多時候是指用暗殺的方式反對俄國政府的黨派或團體”。(范利偉:《清末暗殺風(fēng)潮中的“虛無黨”——兼析“虛無黨”與虛無主義的關(guān)系》,《俄羅斯文藝》2014年第1期。)吳書麟認為“虛無黨”一詞是清末中國學(xué)者對19世紀俄國民粹主義運動中民意黨的誤讀。(吳書麟:《虛無黨思想在清末中國譯介的研究文獻綜述》,《青春歲月》2014年第13期。),從話語上與20世紀初革命黨人的暗殺風(fēng)潮和虛無黨小說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形成呼應(yīng)。相應(yīng)地,學(xué)界對虛無黨的討論多發(fā)生在無政府主義思潮或虛無黨小說的研究語境中,對虛無黨的專題研究尚顯欠缺,“虛無黨”從何而來、究竟為何物、如何被談?wù)摰葐栴}尚未得到清晰說明。
根據(jù)現(xiàn)有研究資料③資料統(tǒng)計依據(jù)以下文獻:蔣?。骸缎梁ジ锩坝嘘P(guān)無政府主義的書刊資料述評》,《中國哲學(xué)》第13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54—375頁;《外國無政府主義論著漢譯目錄》,《中國哲學(xué)論叢》,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216—244頁;[韓]曹世鉉:《清末民初無政府派的文化思想》,第294—297頁;葛懋春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下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4年;吳雁南等編:《清末社會思潮》,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36—437頁;以及全國報刊索引和大成故紙堆(原大成老舊刊數(shù)據(jù)庫)以“虛無黨”為關(guān)鍵詞的搜索整理。對虛無黨話語在中國的發(fā)生進行大致界定可得:“虛無黨”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中文刊物上是1900年刊登在《紹興白話報》第72號“外國故事演義”欄目中的《虛無黨》一文,其后國人對“虛無黨”的探討和傳播從類型上可概括為對“虛無黨”的述評類寫作、虛無黨小說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以及報道國外暗殺事件的新聞和圖片;從時間上集中于20世紀前30年,并可進一步劃分為三個時期(詳見表1):1900-1909年為話語活躍期,圍繞虛無黨展開的各種話語都較為熱烈;1910-1919年為話語平穩(wěn)期,述評類寫作和新聞報道顯著減少,文學(xué)領(lǐng)域的虛無黨話語熱度不減;1920-1929年為話語消弱期,“虛無黨”概念因參與1920年代關(guān)于虛無主義的探討而在述評類寫作方面呈現(xiàn)微弱反彈,虛無黨小說和關(guān)于暗殺活動的新聞報道已經(jīng)非常稀少,虛無黨話語在中國的傳播可謂暫告段落。1930年之后,僅在文學(xué)和翻譯領(lǐng)域零星可見“虛無黨”一詞,“虛無黨”在中國已再難形成話語。*據(jù)筆者統(tǒng)計,1930年后關(guān)于“虛無黨”概念只出現(xiàn)在以下兩處:1936年[俄]司特普尼亞克著、巴金譯《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作為巴金主編的“文化生活叢刊”第14種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譯著對俄國虛無黨的歷史和活動進行了詳細介紹;1947年《現(xiàn)代周刊(檳榔嶼)》辭語淺釋欄目對“虛無黨”一詞進行了簡短的解釋。30年間,“虛無黨”由域外詞匯至漢化概念再至流行話語,如何對這一演進過程進行總體性把握便是本文的意旨所在。
表1 1900-1930年代虛無黨話語分期
國人對于虛無黨的書寫大都言及俄國。實際上,俄國并沒有中國人所謂的“虛無黨”*張西曼在與俄羅斯黨人接觸后得出俄羅斯確實沒有中國人所說的“虛無黨”的結(jié)論。(參見李長林編:《張西曼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6—67頁。)蔣路則通過考證俄國史實推斷俄國極有可能不存在國人意義上的“虛無黨”,該詞“純屬翻譯上的訛傳”。(蔣路:《俄國文史采微》,北京:東方出版社,2003年,第71頁。),只有“虛無主義者”,從“虛無主義者”到“虛無黨”經(jīng)過了日本的轉(zhuǎn)譯或曰誤譯。1907年,周作人在《論俄國革命與虛無主義之別》中曾提示時人:“虛無黨人(Nihilist)一語,正譯當(dāng)作虛無論者,始見于都介涅夫(筆者注:屠格涅夫)名著《父子》中,后遂通行。”*獨應(yīng):《論俄國革命與虛無主義之別》,《天義報》1907年第11、12號合刊;參見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卷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80—84頁。1915年《繁華雜志》第6號刊文《俄國虛無黨——黨之名義及初次暴動》,論及時人對虛無黨的理解時,指出“奶協(xié)黎司脫Nihilist(虛無黨)乃由拉丁語泥耳(Nil)(無有)所出”。
國人將“虛無黨”從詞源學(xué)上追溯至西文Nihilist是準確的,而Nihilist在俄國并非屠格涅夫首次使用。1829年文學(xué)評論家尼·納杰日津以“納多烏姆科”為筆名在《歐洲導(dǎo)報》發(fā)表了一篇批評普希金的文章,題為《一群虛無主義者》。據(jù)蔣路考證,1830-1850年代的俄國文學(xué)批評界已有對“虛無主義者”一詞的使用,但意義不甚明確,有時與極端懷疑論同義,有時指與神秘論相對立的唯物主義。*蔣路:《俄國文史采微》,第65頁。1862年屠格涅夫《父與子》問世,“虛無主義者”方才借助巴扎洛夫這一經(jīng)典文學(xué)形象在俄國流行開來,屠氏對巴扎洛夫的描繪也成為“虛無主義者”的新定義:用批評眼光去看一切、不服從任何權(quán)威、不跟著旁人信仰任何原則。這一充滿寫實主義色彩的形象在19世紀60年代的俄國意味著新興平民知識分子對舊式貴族的反抗,在文學(xué)界亦收到了一定反響,車爾尼雪夫斯基《怎么辦》中的“新人”們被評論家視作巴扎洛夫的同類,文藝批評家、《現(xiàn)代人》雜志編輯杜勃羅留波夫甚至被稱為“虛無主義者中的虛無主義者”。然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生活終究存在距離,克魯泡特金評價“巴扎洛夫那種……單只否定一切的態(tài)度沒有使我們得到滿足……僅僅是通向‘新人’(筆者注:民主主義革命者)的一個過渡性因素?!?蔣路:《俄國文史采微》,第66頁。因此當(dāng)時的民主派并不樂于以“虛無主義者”自詡,保守派則透過大量反對社會運動的文章和保守刊物《俄國導(dǎo)報》,濫用“虛無主義者”,冠之以蔑視道德、秩序和人類文明等貶義,用于詆毀當(dāng)時的革命人士及其活動。
19世紀70年代之后,很多論述19世紀俄國文史的著作將虛無主義和民粹主義相關(guān)聯(lián),于是民粹主義鼻祖赫爾岑取代了巴扎洛夫成為其時最流行的虛無主義者代表,70年代民粹派如火如荼的“到民間去”運動和80年代初民意黨的暗殺活動成為“虛無主義者”最好的注腳。當(dāng)時的俄國革命家司特普尼亞克認為“代表俄國革命思想運動的有兩種樣式:第一種即1860到1870年十年中的革命思潮,第二種則始于1871年直到現(xiàn)今(筆者注:1881年左右)。其中第一種是純正的虛無主義者,第二種是革命黨人。前一種運動除了在俄國外是無人明了也沒有人能夠明了,后一種運動卻在西歐得著很大的聲名。然而命運判定了前者無名于西歐而后者則以前者之名聞于世界”。*[俄]司特普尼亞克(S.Stepniak):《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巴金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第16—17頁。1881年,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民意黨暗殺,俄國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曾自述他父親稱俄皇被刺是“虛無主義的惡果”,而他哥哥卻是一個狂熱的“虛無主義者”。*[俄]梅列日科夫斯基:《諸神之死:叛教者尤里安》,刁紹華、趙靜男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08—309頁。Nihilist在俄國的傳播由文學(xué)論爭而入政治話語,“虛無主義者”的典型形象亦由個體(巴扎洛夫、“新人”、杜勃羅留波夫等)至群體(民粹派、民意黨),直接影響了日本對“虛無主義者”的理解和翻譯,間接導(dǎo)致了“虛無主義者”傳入中國時其話語范圍的多重性和概念涵義的含混性。
19世紀70年代末,Nihilist傳入日本。1878年11月,明治時期的報紙《東京曙新聞》在介紹俄國暗殺事件時將暗殺者稱為“虛無黨”。有些報刊稱“虛無黨”為“僻說”,指出俄國暗殺風(fēng)潮之根源在于俄國巨大的貧富差異,而日本國情與之相異,不存在此種“巨毒”,暗殺手段不適于日本,視虛無黨為妨礙國家安全的危險之物。1882年前后,西川通徹翻譯了《露國虛無黨事情》,介紹了俄國民粹黨人的暗殺活動。此后,關(guān)于虛無黨的外國書籍大量進入日本。1886年日本的俄羅斯文學(xué)翻譯家二葉亭四迷以《通俗虛無黨氣質(zhì)》為題翻譯了屠氏的《父與子》,但未能發(fā)表。另據(jù)中國學(xué)者翻譯的《日本政治史》(日本南窗社1980年版)第三卷中譯本,在為“民粹黨”—詞作注時稱日本將俄國民粹黨譯為“虛無黨”。*[日]信夫淸三郎:《日本政治史》第3卷,呂萬和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135頁?;蚩膳卸ǎ?880年代左右,“虛無黨”已經(jīng)作為Nihilist的日文對譯詞在日本流傳開來,日本社會對于“虛無黨”抱持排斥甚至拒絕的態(tài)度。
20世紀初,“虛無黨”與無政府主義思潮幾乎同時傳入中國并發(fā)生概念糾纏。1903年留日的梁啟超署名“中國之新民”發(fā)表《論俄羅斯虛無黨》,向國內(nèi)介紹“彼黨之宗旨,以無政府為究竟”*梁啟超:《論俄羅斯虛無黨》,《新民叢報》1903 年第40、41號合刊。《論俄羅斯虛無黨》是1900年《紹興白話報》上《虛無黨》一文之后最早提及《虛無黨》的文章,也是據(jù)現(xiàn)有資料最早的有明確署名的關(guān)于《虛無黨》的文章。,這篇文章亦是國內(nèi)首次使用“無政府”一詞*[韓]曹世鉉:《清末民初無政府派的文化思想》,第27頁。。他在1900年10月21日《清議報》第66冊上撰文《無政府黨之兇暴》,首句便是“意大利前皇已為無政府黨人所弒”。此后“虛無黨”與“無政府黨”被作為近似或同義概念在國內(nèi)不加辨明地傳播,尤其是1903年之后(日)煙山專太郎所著《近世無政府主義》(1902)被以節(jié)譯、摘譯、編譯、意譯的方式介紹到中國至少11次(詳見表2),這部以批判無政府主義為目的的著作在譯介過程中卻成為中國人詮釋虛無黨概念、歷史、人物的底本,“虛無黨”和“無政府黨”在漢語語境中幾乎可以劃上等號。
表2 20世紀初《近世無政府主義》的中譯本統(tǒng)計
續(xù)表2
1904.3冷血(陳景韓)開明書店《虛無黨》1904金一(金天翮)鏡今書局《自由血》1904不詳《國民日日報》《俄皇亞歷山大第二之死狀》1907.1.25淵實(廖仲愷)《民報》第11號《虛無黨小史》上1907.10.25淵實(廖仲愷)《民報》第17號《虛無黨小史》下1907爆彈《漢帙》第1號《俄國虛無黨之諸機關(guān)》
從Nihilist/虛無主義者到虛無黨,從民粹黨的代稱到無政府黨的同義詞,隨著語言符號的轉(zhuǎn)變,所指也發(fā)生了變化。首先,從譯詞選擇來看,日本以“虛無黨”對應(yīng)“虛無主義者”并不嚴密,前者是群體概念,后者既可以代指個體又可以代指群體。無怪乎“虛無黨”傳入中國之初,不少人對“虛無黨”作“團體”或“黨派”來理解,而在介紹某位虛無主義者時反而要衍生出“虛無黨人”、“虛無黨女杰”、“虛無黨首領(lǐng)”等指代個體的詞匯。其次,從概念的內(nèi)涵來看,“虛無黨”在日本相較于Nihilist在俄國是單一而明確的,特指俄國執(zhí)行暗殺活動的“民粹派”;“虛無黨”由日入華,其概念由于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參與再次發(fā)生轉(zhuǎn)化,與“民粹派”、“無政府黨”等概念常?;煊?。最后,從言說場域來看,“虛無黨”從俄國到日本再到中國的傳播路徑始終是文學(xué)和政治雙線并行且互為塑造的。
20世紀初,“虛無黨”來到中國,曲折的傳入路徑造成了此概念在漢語使用中的含混性。當(dāng)時最為顯著的思路便是將“虛無黨”作派別、團體、黨派理解,詞源Nihilist中蘊含的個體性意味幾乎缺失。例如,1903年6月19日《蘇報》刊登《虛無黨》一文稱虛無黨是“最著”一派*葛懋光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3—5頁。;任克認為“俄國有虛無黨之一團體”*《俄國虛無主義女杰沙勃羅克傳》,任克譯,《浙江潮》1903年第7期。;爆彈主張“虛無黨者,非渾然一大團體也。其中有種種復(fù)雜見解之小分派”*《俄國虛無黨之諸機關(guān)》,爆彈譯,《漢帙》1907年第1號。;1915年《繁華雜志》第6期的《俄國虛無黨——黨之名義及初次之暴動》一文則寫道“俄國虛無黨為世界最著名之黨派”;1926年“芾甘”(筆者注:巴金)撰文指出“最初的虛無黨人(屬于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的‘土地與自由’及‘人民之意’兩團體)都是極高尚的純潔的青年”*芾甘:《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社會革命黨左派的介紹》,《民鐘》1926年第15期。。
?;庶h(如梁啟超)、留日學(xué)生(如陳景韓)、革命黨人(如廖仲愷)、無政府主義者(如張繼)紛紛介入“虛無黨”話題,其詞義和詞性隨著使用者立場和主張的不同而變化,對“虛無黨”的宣傳和評述也各有側(cè)重。在中國最早系統(tǒng)地介紹無政府主義的張繼,將虛無黨定義為“無政府黨之一派,時以威嚇黨自夸”*自然生:《無政府主義及無政府黨之精神》(1903),葛懋光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25—40頁。?!赌鹾;ā吩谡劶疤摕o黨時直接挪用無政府主義的宗旨:“他立這會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無國家思想……皇帝是仇敵,政府是盜賊……它的會派,也分著許多,最激烈的叫做虛無黨,又叫做‘無政府黨’?!?曾樸:《孽?;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2—83頁?!赌鹾;ā窞榍迥╅L篇譴責(zé)小說之一,共35回。前6回由金松岑寫作,最早見于1903年《江蘇》雜志,后由曾樸續(xù)寫而成于1928年前后。張繼和曾樸的觀點在當(dāng)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民報》、《天義報》、《新世紀》等宣揚無政府主義的報刊均采用此觀點,將無政府主義的主張和虛無黨的暗殺手段進行簡單重組,以無政府黨與虛無黨為同一物。
國民黨左派廖仲愷則將虛無黨與無政府黨進行了明確區(qū)分,先是在《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開篇列出“現(xiàn)世界之革命者有三大主義:社會主義Socialism、無政府主義Anarchist、虛無主義Nihilism”*《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淵實譯,《民報》1906年第9號。作者在文中注明此篇為W.D.P.Bliss所著A Hand Book of Socialism之一節(jié)。;繼而在《虛無黨小史》中提到原作以《近世無政府主義》為題是名實不符,此書當(dāng)是“東邦之虛無黨新史”,故易其名;*《虛無黨小史》,淵實譯,《民報》1907年第11、17號。該文是對[日]煙山專太郎的《近世無政府主義》第三章《革命運動之歷史》的中譯。后又在《帝王暗殺之時代》中寫道“彼輩專反對政府行為,以廢棄權(quán)力命令為目的,若虛無黨,若無政府黨者”*《帝王暗殺之時代》,無首譯,《民報》1908年第21號。??梢娏沃賽鸩粌H將無政府主義與虛無主義并列為兩種不同的主義,更是將虛無黨史及無政府主義史、虛無黨與無政府黨明確區(qū)別開來。
除了以無政府黨為參照釋義虛無黨,另有“革命黨”之說。蔡元培將俄國虛無黨的歷史劃分為三個時期,在第一時期稱虛無黨為“智的革命黨”,直到介紹“虛無黨”第三時期,即強調(diào)以暗殺為革命手段時才大量使用“虛無黨”一詞。*梁啟超:《俄國虛無黨源流考》,《警鐘日報》1904年第28—65號。虎嘯子列出了俄國“虛無黨”從1845年至1905年的大事年表,用大半篇幅介紹了俄國虛無黨自1901年至1905年的活動,其中大量使用了“革命黨”而很少用“虛無黨”。*虎嘯子:《俄國虛無黨(革命黨)之行動》,《南風(fēng)報》1911年第4號。這種釋義強調(diào)虛無黨手段的殘暴性質(zhì)和破壞意味,1947年《現(xiàn)代周刊》第81期《辭語淺釋》欄目對“虛無黨”的解釋便沿用此意:“俄國從前的革命黨,信仰虛無主義,認為個人應(yīng)有絕對的自由,否定一切政治宗教的權(quán)威,以暗殺政府要人為革命主要手段?!?/p>
此外《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的譯者巴金對虛無黨概念的理解也頗值得注意。1926年他在《民鐘》上發(fā)表《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社會革命黨左派的介紹》,開頭寫道:“這里用‘虛無黨人’這個名詞,是指‘恐怖主義者’(Terrorist)而非專指那些信仰‘虛無主義’(nihilism)的人……他們贊成暗殺……”1927年他又另撰文解釋自己所支持的恐怖主義不以自衛(wèi)和報復(fù)等私情私利為特征,而是具有“破壞”之特征、出于“愛”,所以不反對虛無黨之暗殺,“但不承認暗殺本身與無政府主義有直接關(guān)系”。*芾甘:《無政府主義和恐怖主義》,《民鐘》1927年第2卷第6、7期。質(zhì)言之,他的“恐怖主義者”一說亦是著眼于暗殺手段來對虛無黨進行定義的。
綜上四說,國人對“虛無黨”概念認知上的差別并不矛盾,只是側(cè)重點有所不同,或者強調(diào)其黨派歸屬,或者強調(diào)其暗殺手段。另有一派虛無黨話語則以俄國虛無黨的發(fā)展歷程來澄清俄國虛無黨概念。如轅孫(筆者注:黃仲忠)認為“終不得不以筆舌為革命之先聲,由游說煽動時代而入于暗殺恐怖之時代也”。*《露西亞虛無黨》,轅孫譯,《江蘇》1903年第4、5期。無政府主義者楊篤生同樣認為“自革命文學(xué)時期升而為游說煽動時期,自游說煽動時期升而為暗殺恐怖時期,愈挫愈奮”。*楊篤生:《湖南之湖南人》(1903),葛懋光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21頁。梁啟超對這三個時期進行了更加明確的時間界定:“史家記虛無黨者率分為三大時期:(第一)文學(xué)革命時期自十九世紀初至一八六三年(第二)游說煽動時期自一八六四年至一八七七年(第三)暗殺恐怖時期自一八七八年至一八八三年?!薄耙话似吡隳暌院筇摕o黨達于全盛?!?梁啟超:《論俄羅斯虛無黨》,《新民叢報》1903年第40、41號合刊。1904年《警鐘日報》兩次刊文提及虛無黨是由文學(xué)而游說,由游說而暗殺。*《警鐘日報》1904年3月24日至4月30日分14期刊載的《俄國虛無黨源流考》指出“虛無黨”歷史分為三個時期:革命文學(xué)時期、游說煽動時期、恐怖暗殺時期。該報1904年7月20日第146號刊載的《神圣虛無黨》論及“虛無黨”的歷史,也說其由文學(xué)而游說、由游說而暗殺。金一(筆者注:金天翮)《自由血》第四章按照虛無黨歷史分為三部分:一文學(xué)革命時代,二游說煽動時代,三暗殺恐怖時代(鐵道線下之地雷謀殺、彼得堡冬御殿之爆發(fā)、三月一日之兇變)。*[日]煙山專太郎:《自由血》,金一譯,鏡今書局,1904年。1907年淵實根據(jù)《近世無政府主義》第三章翻譯的《虛無黨小史》將“虛無黨”的歷史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為文學(xué)革命時代,自19世紀初至1863年;第二時期為游說煽動時代,從1863年至1877年。其中第一時期又分為三個階段,第二時期分為1863-1871自波蘭革命至南濺夫陰謀和1871-1877地方大游說到露土戰(zhàn)爭兩個階段。之后未見續(xù)文,所以沒有論及第三時期。后四種文本皆譯自(日)煙山專太郎的《近世無政府主義》一書,或可推斷:轅孫、楊篤生、梁啟超的論斷也應(yīng)該來自《近世無政府主義》一書。上述七個文本對于俄國虛無黨的歷史分期一致,皆將“暗殺恐怖時期”作為虛無黨進化的最終階段,有力地塑造了暗殺作為虛無黨演進之自然結(jié)果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為國人主動選擇并接受暗殺的革命方法增添了歷史依據(jù)。
自“虛無黨”概念傳入中國,國人對于俄國虛無黨的產(chǎn)生便無甚大分歧。普遍以俄國專制政府為促使虛無黨產(chǎn)生并壯大的根本原因,以破壞專制政府為虛無黨的根本目的,以反抗現(xiàn)有不平等秩序為虛無黨的根本精神。*轅孫在《露西亞虛無黨》中指出露西亞(筆者注:俄羅斯)的專制政體是“虛無黨”產(chǎn)生的原因,在第一節(jié)《虛無黨主義及其成立之原因》中更是具體闡明“虛無主義者實露西亞政府官吏有以孕育之也。其原因有二焉,一則經(jīng)濟上之狀況即土地所有一切之特權(quán)皆為貴族所壟斷……一則一切行政司法機關(guān)之腐敗足以使一般社會憤政府之所為”?!短K報》的《虛無黨》一文認為“專制政府者,實制作虛無黨之絕好工場也”。任克將虛無黨之宗旨理解為“以死戰(zhàn)于專制橫狠之政府”,廖仲愷認為虛無黨“專反對政府行為,以廢棄權(quán)力命令為目的”,楊篤生在《湖南之湖南人》中提到“無政府黨,言破壞之淵藪。斯拉夫民族之所以有此黨人者何也?為社會階級之制不平也,為官吏之腐敗也,為司法行政機關(guān)之頹壞也,為學(xué)校教育之鉗制也”。1904年金一(金天翮)在其譯著《自由血》緒言中熱烈贊美俄國虛無黨為“專制政體之?dāng)骋病?。這與無政府主義廢除政府的主張和國內(nèi)資產(chǎn)階級革命黨推翻封建帝制的旨歸趨于一致,后兩者在宣傳自身理論和實踐革命方法的過程中也積極借助“虛無黨”的資源,于是虛無黨之最顯著的暗殺手段便成為話語的中心。1903年,張繼在《無政府主義》中提到:“投爆裂彈于社會,行種種殘暴之事,由常人觀之,當(dāng)驚怪不已,而無政府黨為之,乃恬然不以為奇者,蓋謂欲全人類之最大幸福,非由爆裂彈之力不足為功?!本科湓?,“而目的認手段,以殺戮官吏為正義者,構(gòu)成無政府主義之元素也”。*葛懋光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25—40頁?;蚩烧f,“目的認手段”代表了20世紀初時人對待暗殺手段的普遍態(tài)度,也成為國人推舉虛無黨暗殺手段時抱持的前提:目的正義壓倒手段正義,“夫欲建設(shè),必先大破壞”*自然生:《自然生告白》,《中國白話報》,1904年第2號。,而中國正值破壞時代之初,急需此種破壞手段,且暗殺手段相較于其他破壞方法,“其法也簡捷,而其收效也神速……暗殺手段誠革命之捷徑”。*燕客:《〈無政府主義〉序》,葛懋光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23—24頁。
無政府主義者和革命派人士都對虛無黨的暗殺手段極盡推崇:《神圣虛無黨》在寫到“虛無黨”暗殺總督時不禁“嗚呼!虛無黨之手段,如天道之必信必貞。其神圣哉”*《神圣虛無黨(二)》,《警鐘日報》1904年第156號。;楊篤生直言“虛無黨虛無黨,我愛你,我崇拜你,你們所作的事業(yè),磊磊落落”,想要“學(xué)學(xué)你們的手段方法”*楊篤生:《理想虛無黨緒言》,《國民日日報匯編》1903第4集。;淵實則從理性分析的角度提倡暗殺方法,“凡科學(xué)的革命方法唯有暴烈彈而已”*《無政府主義之二派》,淵實譯,《民報》1906年第8期,另載于《社會世界》1912年第5期。,他還在《虛無黨小史》篇末將革命手段分為筆力、舌力與腕力,分別對應(yīng)于俄國虛無黨的三個發(fā)展分期,反映了革命手段之進步,更提請讀者注意“腕力更可以制其死命。適者生存愈演愈奇……當(dāng)考究虛無黨所以必取暗殺手段之所以然”*《虛無黨小史》,淵實澤,《民報》1907年第17號。。即便保皇人士如梁啟超等,也認可“夫虛無黨最后之手段,實對于俄羅斯政府最適之手段而亦獨一無二之手段也,嗚呼偉矣……虛無黨于諸種手段之中淘汰而獨守此最優(yōu)勝者,可謂快事可謂快人”,并列舉了六條原因分析為何虛無黨“不行暴動手段而行暗殺手段是也?是無他故,以暴動手段在彼等之地位萬不能實行故”。*梁啟超:《論俄羅斯虛無黨》,《新民叢報》1903 年第40、41號合刊。他一邊贊揚俄國虛無黨暗殺活動“壯哉!”“快哉!”*1904年8月25日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第3號“國聞雜評”欄目以“飲冰”之名發(fā)表《俄國虛無黨之大活動》,報道了俄國內(nèi)務(wù)大臣布黎威被刺的消息。他寫道“壯哉芬蘭人!快哉虛無黨!”,贊美了虛無黨的暗殺行為。,同時又對該手段在中國的移植保留謹慎態(tài)度,主張“其濟變之手段,最后之武器,不可濫用。必在要求而不見應(yīng)之后且所施者限于反抗此要求之人”,“或彼終冥頑不靈,則吾所以待之者,尚有最后之相當(dāng)?shù)男塘P在,則虛無黨之前例是也”。*梁啟超:《申論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之得失》,《新民叢報》1906年第76號。正如周作人所謂“以此為虛無黨人所事,唯以喋血為快者則淺乎其見,非徒不知虛無論者,且不知俄國革命之為義者矣”*獨應(yīng):《論俄國革命與虛無主義之別》,第82頁,《周作人散文全集》卷1,第82頁。,指出時人言虛無黨必稱頌其手段的話語趨勢實質(zhì)是對虛無黨和俄國革命要義的雙重誤讀:凸顯黨派之手段勢必帶來黨派之主義的弱化,或者造成手段與主義的二分和對立,如梁啟超所主張“虛無黨之手段,吾所欽佩。若其主義,則吾所不敢贊同也”*同上。;或者導(dǎo)致手段規(guī)定主義,如轅孫以虛無黨為“破壞主義”、吳樾“持此復(fù)仇主義以實行之吾知今日虛無黨之名”、芾甘以有愛之“恐怖主義”為虛無黨要旨。*《露西亞虛無黨》,轅孫譯,《江蘇》1903年第4、5期;吳樾:《吳樾遺書》,《民報》1907年增刊《天討》;芾甘:《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社會革命黨左派的介紹》,《民鐘》1926年第15期。
國內(nèi)報刊對國外暗殺活動的報道和國人仿效虛無黨的革命實踐,愈加強化了“暗殺”在虛無黨話語中的分量。從1900-1909年,以國外虛無黨暗殺事件為標(biāo)題的新聞報道(含圖片)多達24篇(詳見表3)。從標(biāo)題來看,對虛無黨的黨派歸屬和國別劃分的觀念越來越淡薄,虛無黨本為俄國專制政體之產(chǎn)物,現(xiàn)今卻擴展及多數(shù)歐洲甚至亞洲國家,但凡采取暗殺手段者,皆可謂之虛無黨。國人不僅以手段為指向界定國外的革命活動,更以此積極指導(dǎo)國內(nèi)的虛無黨實踐,1903年部分旅日學(xué)生在國家危亡的關(guān)頭,以“變革腐敗之政體,喚醒全國之民氣”為宗旨,“以暗殺滿奴、研究兵事為手段”,在日本東京成立新華會,于1906年因會員陳天華蹈海殉國而在上海改組為新華虛無黨,立誓暗殺,女革命家秋瑾曾入會并參與秘密活動。新華會“無黨魁”、“不立統(tǒng)一機關(guān)”,不尚空談主實行,其行動與綱領(lǐng)皆以暗殺為要。*吳雁南:《關(guān)于新華會虛無黨》,《貴陽師院學(xué)報》1983年第4期。
表3 1900-1930年間國內(nèi)報刊關(guān)于虛無黨活動的報道
清末民初,在“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新小說》1902年第1期。的思維指引下,《新新小說》、《月月小說》、《新小說》、《小說時報》、《小說月報》、《小說叢報》、《小說新報》等刊物與開明書店、廣智書局、小說林社等機構(gòu)大量推出俄國文學(xué)中虛無黨題材小說的中文節(jié)譯、摘譯、編譯甚至原創(chuàng)作品,掀起虛無黨小說譯介風(fēng)潮。阿英認為“俄國文學(xué)的輸入中國,據(jù)可考者,最早是清朝末年,那時翻譯最多的,是關(guān)于虛無黨小說”*阿英:《中譯高爾基作品編目》前言,《阿英全集》卷5,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從內(nèi)容上,虛無黨小說所呈現(xiàn)的虛無黨故事并無固定模式,主人公的性別、出身、活動和結(jié)局不盡相同,但故事的展開背景趨于一致,即冷血(筆者注:陳景韓)所謂“其人勇猛,其事曲折,其道為制服有權(quán)勢者之不二法門”*冷血:《虛無黨》序,《虛無黨》,冷血譯,上海:開明書店,1904年。,這也是虛無黨小說在中國文壇迅速流行并為讀者所廣泛接受的原因,“其人勇猛”喚起了中國激進分子和優(yōu)秀青年的獻身精神,“其事曲折”滿足了普羅大眾的小說閱讀期待,“制服有權(quán)勢者”則呼應(yīng)了清末民初的民主革命高潮。概言之,虛無黨小說的話語重點不是主義的伸張,而是精神的鼓動,以主人公實施暗殺過程中斗智斗勇的曲折情節(jié)宣揚革命的熱情、破壞的勇氣和反抗的意志,從而起到振奮民心、開啟民智、激發(fā)民情的啟蒙作用,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大受歡迎的女虛無黨人小說題材*如嶺南羽衣:《東歐女豪杰》,《新小說》1902年第1—5號;金松岑、曾樸:《孽海花》,《江蘇》1903年第8期;《女偵探》,冷血譯,《月月小說》1908年第13、14、15號;《虛無美人》,覺名譯,《婦女時報》1911年第4號;《虛無黨之女》,心一譯,《小說時報》1911年第12號;《女虛無黨》,天津路釣譯,《小說時報》1912年第14、15期;《女虛無黨人》,瘦鵑譯,《游戲雜志》1914年第3號。,將女權(quán)思潮和反專制思想緊密結(jié)合,嶺南羽衣在《東歐女豪杰》中便借人物之口寫道:“我女兒現(xiàn)在是受兩重壓制的,先要把第一重大敵打退,才能講到第二重?!?陳建華:《“虛無黨小說”:清末特殊的譯介現(xiàn)象》、《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4期。這兩重重壓便是制度與男權(quán)。
1900至1930年間,無政府主義者和革命黨在對虛無黨的接受過程中“目的認手段”的選擇性詮釋,導(dǎo)致了話語傳播中手段壓倒目的、手段與主張分離的特點;國內(nèi)報刊對虛無黨活動的報道傾向和國內(nèi)仿效虛無黨的革命實踐,則顯示了虛無黨手段對實踐的引導(dǎo)作用;清末民初虛無黨小說譯介以個體英雄人物的塑造使虛無黨一詞近乎成為反抗精神、破壞精神、無畏精神的代名詞,從而弱化了虛無黨在中國傳播過程中可能形成的主義話語。
欲建設(shè)必先破壞,虛無黨起于此;有破壞而無建設(shè),虛無黨終于此。在中國,虛無黨自傳入之日起便缺乏完備的理論支撐和系統(tǒng)的建設(shè)意見,在傳播過程遭遇中國知識分子和革命青年的選擇性詮釋,使得主義不得伸張直至淡化,暗殺手段和反抗精神幾近成為虛無黨的代名詞;暗殺活動和小說譯介中突出的個人主義色彩和反清革命意味使得暗殺手段與無政府主義者倡導(dǎo)的社會革命方法亦產(chǎn)生疏離;1919年后,國人逐步揀選并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方法,由是虛無黨的傳播和實踐在1920年之后漸趨沉寂,1930年后幾乎不復(fù)見于漢語語境中。以1900-1930年為虛無黨在中國的話語發(fā)生期把握其傳入和傳播進程,可以看到虛無黨經(jīng)歷了詞匯-概念-話語的演化軌跡,手段遮蔽主義的傳播特征使得主義話語不得延續(xù),虛無黨話語和20世紀早期的虛無主義思潮盡管在發(fā)生時間上存在重疊,在邏輯上卻難以形成嚴密的繼起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 欣 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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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6)06-0047-08
**作者簡介:楊 哲,(北京 100872)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