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化史料意識，助推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

吳景明

2016年6月6日，由吉林省文藝理論研究室、《文藝爭鳴》雜志社、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辦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成立暨學術(shù)研討會”在吉林省長春市松苑賓館隆重召開。來自國內(nèi)二十余所高校、科研院所的三十余位專家、學者匯聚一堂，就強化史料意識，助推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問題展開了研討。《文藝爭鳴》主編王雙龍主持了開幕式，吉林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主席尹愛群致辭，吉林大學張福貴、中國人民大學程光煒、南京大學黃發(fā)有三位教授分別主持了大會的三場研討。

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南京大學丁帆教授（《亟待搶救的共和國文學史料》）、中國人民大學程光煒教授（《當代文學考證中的“感情視角”》）、蘇州大學王堯教授（《當代文學史研究中的史料問題》）、廈門大學謝泳教授（《拓展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的幾個方向》）、吉林大學張福貴教授（《當代文學史料的歷史價值與構(gòu)成邏輯》）、南京大學黃發(fā)有教授（《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老問題與新情況》）、中山大學張均教授（《檔案文獻與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史料利用問題》）、杭州師范大學王侃教授（《文學史料：記憶之上、歷時性、共時性及其他》）、上海師范大學錢文亮研究員（《當代文學史料與“文學年代”的“重返”》）、長沙理工大學易彬教授（《當代文學史料建設的路徑與問題》）、北京魯迅博物館錢振文研究員（《當代文學史料應用的現(xiàn)狀和方法》）、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申霞艷教授（《口述史：抵抗平庸之惡》）、陜西師范大學副教授楊輝（《從“史料”到“文獻”——以賈平凹<文論集）（書畫論集）的編選為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王秀濤副研究員（《地方性史料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河南大學傳媒研究所李建立副教授（《“地下文學”的精神資源再議——以趙一凡及其書目為中心》）、西南科技大學袁洪權(quán)副教授（《作為當代文學史料的作家日記與書信》）、鄭州大學魏華瑩講師（《關于當代文學史料的想法——以（廢都）研究為例》）、東北師范大學徐強副教授（《（汪曾祺年譜長編）的田野實地考察》）等專家、學者結(jié)合自己的治學體會，圍繞“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當代文學史料本體特點與發(fā)掘、整理”“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的難點與困惑”“當代文學史料搜集與整理的相關經(jīng)驗”“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的未來建設”等議題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交流。

一、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

研討會上，許多專家、學者回顧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從正反兩方面總結(jié)文學史料建設的經(jīng)驗，試圖為推進當代文學歷史化奠定堅實的史料基礎。

張福貴教授指出，學界對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的研究重視不夠，似乎認為從事史料研究的不如從事理論研究或文學批評的。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宏大敘事與理論建構(gòu)成為潮流，在這種學術(shù)背景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日益關注觀念、理論、方法的探究，相對忽視史料研究，導致現(xiàn)當代文學論文中涉及的史料多數(shù)是轉(zhuǎn)引的，甚至是對現(xiàn)當代文學教科書史料的借用。應該說在整個當代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包括文學史建構(gòu)及推進當代文學歷史化進程的過程中，當代文學的史料建設是迫在眉睫的。張均教授認為，對文學史料的重視，古典文學研究領域達成了共識，但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尚需時間的檢驗。從事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雖然在理論意義上認可史料研究，但在具體學術(shù)操作層面上卻不見得非常重視史料。當代文學研究注重西方理論的切入，一旦面對涉及理論較少，以史料研究為主要特色的文章，慣用“西方話語泡沫”的一些學者內(nèi)心是比較抗拒的，這是當代文學一個比較特殊的地方。“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是人類的弱點?！敝x泳教授如是說。二十多年前，他在山西作協(xié)當編輯時還沒有史料意識，那時的編輯部每隔一段時間就處理一批作家手稿與信件。當下學界逐漸開始重視史料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凡成熟的學科，必定有史料基礎，沒有史料基礎的學科不僅是不成熟的，更是讓人看不起。王堯教授認為，首先，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設程度與這個學科的成熟程度是緊密相關的。重視使用文學史料不僅是當代文學學科成熟的必要階段，更是其成熟的標志。長期以來，外界誤以為中國當代文學史這個學科不用史料，但實際上當代文學歷史的基本論述都是建立在史料的基礎之上的。學術(shù)史表明，當代文學研究的不斷推進與史料的整理、發(fā)掘與價值重估關系密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面臨的困惑，需要我們重新思考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及建設問題，不僅可以從新的視角及方法上推進當代文學研究走向深化，更能糾正學界空泛浮躁的研究現(xiàn)狀。其次，21世紀以來，學界對史料的基本理解及整理史料的手段和方法都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長期以來，學界對史料的搜集與研究多集中在思潮、運動、序言、領導人講話等方面，這表明對文學史料觀念的理解與接受仍受制于《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模式。包括網(wǎng)絡在內(nèi)的新媒體出現(xiàn)后，對以往注重紙質(zhì)材料搜集與整理的當代文學史料帶來了全新的挑戰(zhàn)。稿簽、作家檢討書、內(nèi)部批示、民間史料及網(wǎng)絡電子資源等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已經(jīng)超出了20世紀80-90年代學界對史料的基本理解。最后，建立在史料的理解基礎之上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觀、文學史觀也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這其中包含研究者價值判斷的轉(zhuǎn)變。我們通常認為只要講解決問題，就需要“創(chuàng)新”，其實有時候更需要“守舊”，而史料的發(fā)掘與整理就是通過“守舊”的方法達到“創(chuàng)新”目的，這才是對當代文學史料學的辯證理解。

現(xiàn)今的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展現(xiàn)出的是歷史碎片，是斷裂的社會史、政治史殘片拼接起來的影像。這一切皆源于當代史料的匱乏，這不僅是文學史料的問題，還涉及文學背景的政治社會的史料問題。為了糾正上述現(xiàn)象，丁帆教授認為，應該打破當代文學無史料的認知誤區(qū)。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特質(zhì)就是與政治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關系，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是作家作品表層所呈現(xiàn)出的顯在東西，其創(chuàng)作背后文化歷史背景的復雜性，個體內(nèi)心潛藏著的巨大波動，卻是難以知曉的，它往往可能就被湮沒在個人的日記與談話之中。從大方面而言，許多文學制度中的政策還沒有得到規(guī)范的整理，除大量的關于文學制度政策的文件，更重要的是領導人、文化和文學領導者對文學的批示，及他們內(nèi)部談話還沒有得到全面的查尋與確認。因此，我們所看到的文學史是不完全的，或不完整的。只有隨著共和國文學史料的大量發(fā)現(xiàn)，一部中國當代文學史才會有重寫的可能性，或許這種重寫是有著觀念的顛覆性的。

二、當代文學史料本體特點與發(fā)掘、整理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的本體特點是與政治緊密相連的大文化史料，所以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方法應該因循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按照時段，針對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特點進行拉網(wǎng)式的分段清理。丁帆教授認為這樣有利于集中一批斷代文學史研究者和作家作品研究專家聯(lián)合作戰(zhàn)，形成一個相對集中的研究共同體，有利于互通有無、研究切磋、辨析真?zhèn)?。張福貴教授則對“史料”和“資料”的概念及其學理價值進行了辨析。他認為，不能把歷史上所有發(fā)生的事實、現(xiàn)象事件都看成“史料”?！笆妨稀笔悄軌蜻M入文學史內(nèi)容建構(gòu)的重要材料；而“資料”相對而言可能成為“史料”，也可能永遠不能成為“史料”，它是文學史的“邊角料”。文學史由“史料”構(gòu)成，而不是由“資料”構(gòu)成。從事學術(shù)研究時，如果發(fā)現(xiàn)的“史料”不足以顛覆或改變研究對象在文學史上的基本評價，那么這樣的“史料”就應該把它看成“資料”?！笆妨稀焙汀百Y料”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判斷二者的依據(jù)是尋找到“歷史標的物”?！皻v史的標的物”具有轉(zhuǎn)折點、關鍵點、本體性的屬性，也就是說它不是一個單純的事件，從歷史發(fā)展的線索來看，它是承前啟后的；從歷史的性質(zhì)來看，它是具有轉(zhuǎn)折性的一個關鍵點。西方諺語說：“戰(zhàn)馬丟掉了一根鐵釘，摔傷了一個將軍，失去了一場戰(zhàn)爭，滅亡了一個國家?！薄皹说奈铩本蛻撌俏鞣街V語中說的將軍戰(zhàn)馬具有關鍵作用的那根鐵釘，否則的話，它就是文學歷史的“邊角料”。對“史料”與“資料”的判斷應該顯現(xiàn)歷史的洞察性和學者的眼光。實際上，對資料的整理、判斷過程，就是構(gòu)成文學史的過程。

王堯教授則談了從事當代文學史料發(fā)掘與整理的幾個方面。第一，關于體制內(nèi)尚未公開的文獻資料。除大量史料因特定原因沒有解禁外，一些20世紀60-70年代陸續(xù)披露或者流散于文化市場的上述史料應該引起當代文學研究者的注意。這些史料對我們理解當代文學從60年代到70年代的過渡是十分重要的，有的甚至會顛覆我們對整個當代文學史框架和脈絡的理解。第二，關于“文革”文學的史料問題?！拔母铩蔽膶W作品的搜集與整理值得關注，迄今為止，中國大陸還沒有一部完備的，搜集“文革”文學較為全面的《文革文學大系》o除作品外，“文革”期間，包括“樣板戲”、《金光大道》《艷陽天》等被譯成英文的小說、散文和詩歌等還沒有引起研究者的關注。西方學者所做的“文革”研究中也有大量的文學史料。除文學期刊外，許多非文學刊物也保存了大量的重要文獻，比如北京大學的《新北大》（后改為《文化批判》），里面就有大量的關于文藝、文學的資料。還有就是文學現(xiàn)場的保護與勘察。“文革”期間，為了使知識分子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包括中共中央、國務院等大批國家機關在河南、湖北、江西等農(nóng)村創(chuàng)辦了大量的“五七干?！?。著名的湖北咸寧“五七干?！苯邮盏氖俏幕肯到y(tǒng)分支商務印書館、作協(xié)系統(tǒng)等機構(gòu)的人員，沈從文、馮雪峰、冰心、樓適夷、張?zhí)煲?、陳白塵、蕭乾、郭小川、李季、臧克家、張光年、嚴文井、韋君宜、牛漢、綠原等作家都在其中。上述文學現(xiàn)場少數(shù)的還在，但都幾乎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這里面有許多史料是要研究者實地勘察搜集的。第三，關于文學手抄本。以往的文學史研究存在著只有正式出版的文學作品才能進入研究視野的偏見，實際上，文學手抄本對于當代文學的文學史意義十分重要，應該進入文學史敘述。比如《九級浪》（畢汝諧）這樣的“手抄本”小說，寫“文革”時期高干紈绔子弟的流浪、讀書、泡妞等，如果納入文學史研究系統(tǒng)，會直接降低80年代王朔小說《頑主》的文學史地位。第四，關于口述史的問題。傳統(tǒng)的當代文學史書寫以研究者為中心，從不考慮作家、批評家或文學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中其他人的表述。將口述史作為當代文學研究的文獻，可能會打破以往文學史寫作的“專制主義”，不僅如此，當代文學歷史化的建構(gòu)進程也需要民主的聲音表述對文學史的不同理解。

針對文學史料的分級及史學史料在文學研究中運用的問題，王侃教授談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史料是分級的，至少有兩個級別。一級史料是指文件、回憶、書信、作家的口述等，二級史料就是對作家、作品，文學潮流進行研究的論文。就近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當代文學史料而言，一級史料的整理只要肯花工夫并不是難度太大的問題；二級史料的整理、編纂難度也不大，但需要新的理念去指導。在數(shù)據(jù)庫及搜索引擎極其發(fā)達的今天，搜索相關研究資料是容易做到的。問題是普通研究者如何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去發(fā)現(xiàn)真正有價值的研究材料？他以編寫《余華文學年譜》為例，闡釋如何通過做作家學術(shù)史，將最好的研究資料篩選、編輯出來，不僅去偽存真，更展現(xiàn)作家學術(shù)史的歷時性與共時性。針對文學史料與史學史料的關系及其在學術(shù)研究中的運用，王侃認為，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學者是不應該把精力淹沒在政治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等其他領域的浩繁史料中的。文學史研究者應該將主要精力用于文學史料的搜集與整理。突破文學史研究的瓶頸一是新理論，二是新史料，或是對史料的重新解讀，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與建設無疑是突破文學史研究瓶頸的重要途徑。

王秀濤副研究員談了當代文學研究中重視地方史料的意義及其史料的來源問題。他指出，新中國成立后的當代文學運動雖經(jīng)上層部署，但具體執(zhí)行者往往是地方，只關注國家層面的資料，只能獲得紙面上的結(jié)論，甚至以理論推演掩蓋了對具體的歷史實踐的分析。而地方性史料的運用，一方面可以豐富現(xiàn)有的歷史解釋，提供更為豐富的歷史實踐因素；另一方面可以建立國家文學與地方性文學之間的互動與關聯(lián)，形成潛在合理的對話。關于地方性史料的來源，除了常規(guī)的資料，如報紙期刊、作家書信、日記、回憶錄等，還有地方性報刊、地方檔案、地方文學、文化資料的匯編等與當代文學生產(chǎn)有著密切關系的史料值得重視。此外，民間收藏家收藏的名人手札、重要版本、檔案等史料等稀見史料無疑能夠為當代文學研究打開新的空間。

在目前解密制度不健全，當代文學史料搜集受限的情況，丁帆教授認為應該依據(jù)當代文學史料與中國大陸政治風云變幻特點，將當代文獻史料劃分為三時段，分析各階段特點，有針對性地進行搜集與整理。首先，1949年至1966年為第一時段，政治運動規(guī)約作家的寫作任務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流，從工農(nóng)兵題材（被寫的客體）到工農(nóng)兵作家的培養(yǎng)（寫作主體的介入），散佚在民間的史料和官方散落在民間的文件史料是很多的。此外，口述史料的發(fā)掘與整理刻不容緩。孤立的口述史料，雖然不可當作信史，但是，在互為參照和印證下加以客觀地辨析，是可以尋覓到更接近歷史真相的史實的。其次，1966年至1976年（此時段應該延至1979年）的“文革”文學是共和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時期，以往的文學史以“虛無主義”的觀念將其定性為“歷史的空白期”，但大量“地下文學”的存在，使這段看不見的文學史充滿著反叛異數(shù)的地火，雖然只是短暫的十年，但提供給當代文學文化意義上的史料（即使是非文學的史料），足以讓人們認清前“十七年”和后幾十年文學史的變化過程。最后，1979年迄今的共和國文學史料亟待整理。一輪輪社會經(jīng)濟文化大潮撲面而來，大量的文學史料、文學思潮、現(xiàn)象如電影鏡頭一樣瞬息閃過，隨潮流席卷而去，學界陷入口號、名詞與概念的狂轟濫炸之中，尚沒有足夠的時間重新整理審視這段史實。雖然越是短距離的史料越容易發(fā)現(xiàn)、搜集與整理，但這仍是刻不容緩的工作，千萬不要讓許多史料化為紙漿后成為歷史的遺憾。

面對當代文學史料保存的嚴峻現(xiàn)狀，黃發(fā)有教授憂心地指出，與其說是搜集、整理當代文學史料，不如說是搶救與保存。學界習慣性地認為離現(xiàn)在遠的時代才有史料問題，當代不存在史料的問題，但恰恰從事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與研究學術(shù)空間巨大，因為被遮蔽得越多，發(fā)掘的空間就越大。“十七年”“文革”或80年代的文化文學史料，由于存世數(shù)量少，印刷紙張質(zhì)量差，翻動易碎等特性，如果現(xiàn)在不加以搜集、整理、保存或電子化，今后就可能永遠消失，無法恢復。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對于當代文學史而言不僅是一種補充，甚至在關鍵時候會顛覆學界既定的當代文學史結(jié)論。

三、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難點與困惑

中國當代文學是在各種文化資源交互作用下建構(gòu)起來的，如果忽視了外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包括引起的沖突或發(fā)生的摩擦諸多復雜問題，學界是無法深入研究當代文學的。洪子誠教授以《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為題，討論了中國當代文學與外文學交流，特別是中國當代文學與俄蘇文學之間的關系研究有待深化的問題。俄蘇文學與20世紀中國文化，特別是當代中國政治/文化關系密切，但遺憾的是這方面資料整理和研究卻不盡如人意。除20世紀80年代夏中義寫的《別、車、杜在當代中國的命運》論文外，這樣的研究并不多見?，F(xiàn)在能看到的專門研究著作是荷蘭佛克馬教授1964年出版的《中國文學與蘇聯(lián)影響（1956-1960）》，其中文版直到2011年，才由蘇州大學季進教授等人翻譯出版，收入程光煒教授主編的“當代文學史研究叢書”。這本書到現(xiàn)在為止仍是了解1956-1960年蘇聯(lián)文學與中國文學在理論跟文藝政策上的一個比較可靠的參考書。中國學者這方面的研究還很不夠，當然研究這個問題有它的難度：很多當代文學研究者對外語、外國文學的了解程度比較有限，只能借助譯本或中文材料進行研究，不可能使用原文進行研究，所以這是一個難度比較大的研究項目。俄蘇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好像是很清楚，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復雜的問題學界沒有很好地澄清，包括中國對俄蘇文學開始的接受與后來的抗拒，以及接連發(fā)生的摩擦，這個過程很漫長，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這期間有很多細節(jié)值得深入研究。

另外就是18、19世紀的西歐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這個問題學界也沒有很好地進行清理。一般認為與中國當代文學發(fā)生緊張關系的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但現(xiàn)實主義為中心的19世紀西方文學與當代社會主義文學的關系也相當緊張。它既是可以用來批判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舊時代社會制度的資源，但對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個性，對頌歌性質(zhì)的文學的建立也是威脅。當代開展的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重新闡釋，包括1958-1959年中國對法國文學《約翰·克利斯朵夫》（羅曼·羅蘭）和《紅與黑》（司湯達）的批判性討論，對人道主義的批判，都證明這一點。所以50、60年代，中國對西歐19世紀文學持一種非常警惕的態(tài)度，這方面的問題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進程，深深嵌入世界政治斗爭之中，這方面的史料整理也大有可。20世紀50年代，身處冷戰(zhàn)格局中的蘇聯(lián)成立了以它為主的世界和平理事會。該組織是蘇共控制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它的職能是團結(jié)全世界，特別是西方及社會主義陣營的科學、文化、體育、藝術(shù)的進步人士，為社會主義陣營服務。這一組織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十分復雜的影響。通過這一渠道，當時的中國認識了一批西方并非主流、非左翼、非社會主義陣營的藝術(shù)家。這些藝術(shù)家包括西班牙的畢加索、法國的阿拉貢、智利的聶魯達等。雖然上述藝術(shù)家后期都已經(jīng)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但早期超現(xiàn)實主義的痕跡還殘留在他們的作品中，因而對中國當代文學產(chǎn)生了復雜的影響。此外，薩特、波伏娃等法國左翼知識分子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系也沒有很好地清理。他們都曾訪問過中國。50、60年代至“文革”期間，中國曾有意借助西方左翼力量宣傳自己的政治與文化，但這期間卻出現(xiàn)了矛盾與糾結(jié)?！拔母铩睍r期，江青曾邀請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訪問中國，并拍攝了紀錄片《中國》（ChungKuo-Cina），不久，該片即被中國政府以“反華”與“反共”為理由嚴厲譴責，并遭到禁演。上述作家的文化/文學觀念顯然不能完全歸入正統(tǒng)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但是對當時中國作家、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影響，間接地帶來了某些中國看來不規(guī)范的西方文化。

網(wǎng)絡資源出現(xiàn)后，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產(chǎn)生了新問題。黃發(fā)有教授直面新媒體出現(xiàn)帶給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挑戰(zhàn)，指出網(wǎng)絡文學的生產(chǎn)和傳播都呈現(xiàn)出速生速滅的趨勢。他舉例說，慕容雪村的網(wǎng)絡小說《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最早在天涯社區(qū)BBS上連載，作者每寫一段，后面就會有很多讀者跟帖，為了吸引網(wǎng)絡讀者，里面有較多的情色與暴力描寫，但現(xiàn)在這個網(wǎng)絡初版本無法在網(wǎng)上找到了。后來小說出版紙質(zhì)本時，作者又對原作進行了大量的刪節(jié)。許多研究網(wǎng)絡文學的論文都談到這部著名的網(wǎng)絡小說，但其所引用的基本上都是公開出版的紙質(zhì)本的二手史料。針對上述新問題，有些學校甚至制定了引用網(wǎng)絡文獻不僅要標注網(wǎng)址，更要注明文獻復制日期的規(guī)定，但如果最原始的證據(jù)鏈接已經(jīng)不存在了，做再細致的注釋都是無意義的。新媒體時代的學術(shù)研究，看紙質(zhì)材料進行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少，許多博碩論文都以中國知網(wǎng)等作為唯一的資料來源。中國知網(wǎng)數(shù)據(jù)庫、讀秀數(shù)據(jù)庫的建立對學術(shù)研究是功德無量的事，但某些方面，其數(shù)據(jù)存在的問題也應該引起史料研究和學術(shù)研究者的關注。許多史料經(jīng)電子化處理之后，存在字詞顯示缺字、錯字、別字等問題。此外，注釋的來源與原始史料對照也存在很多錯誤，這不僅是對當代文學研究者，甚至對整個人文科學研究者來講都是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電子史料的甄別與辨?zhèn)?。更令人擔憂的是新媒體電子化的發(fā)展趨勢也許會使史料以后沒人保存，甚至期刊以后也可能只出電子版，這是我們從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面臨的新問題，但如何解決，無疑也是各位學者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謝泳教授也提出了網(wǎng)絡文獻保存的困惑。學界對于當代文學紙質(zhì)史料是忽略的，而當代文學史料里面對于電子史料又是特別忽略的。余華在《兄弟》出版之后曾開過博客，他在博客上與讀者的互動非常多，但上述互動的短文和發(fā)言是研究者們在紙質(zhì)媒體上看不到的。此外，如蘇童、畢飛宇等作家也都在騰訊上開了微博，他們的微博內(nèi)容十分有趣，多是針砭時政的，如何保存上述網(wǎng)絡資源用于學術(shù)研究也是一個新問題?！霸詾橹灰W(wǎng)絡存在，網(wǎng)絡文獻就存在，看來并不是這樣?！秉S發(fā)有指出某些作家的博客和微博，非由作家本人主持，而是由網(wǎng)站指派專人進行維護和推廣。因此，如果以這些博客和微博的文字為根據(jù)，去判定作家本人的觀念和立場，就難免會產(chǎn)生誤差。

張福貴教授指出電子史料和傳統(tǒng)史料的存在與搜集方法肯定是不一樣的，它被覆蓋的速度要比傳統(tǒng)紙質(zhì)史料快得多。許多網(wǎng)絡文獻剛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的時候，并不被認為有價值，等意識到價值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無法恢復了。而且保存網(wǎng)絡文獻的技術(shù)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新媒體時代的電子文獻資源對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與保存提出了挑戰(zhàn)。

四、當代文學史料搜集與整理的相關經(jīng)驗

談到當代文學如何做史料研究，張鈞教授對程光煒主持的“重返八十年代”倍加推崇，認為該研究具有啟發(fā)性，構(gòu)成方法論意義。“重返八十年代”以問題意識切入史料研究，而不是讓史料本身構(gòu)成論文的核心，用大量繁雜的史料說明非常有深意的問題，對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研究的深化做出了貢獻。程光煒教授則對當代文學史料搜集原則進行了闡釋。他指出，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已經(jīng)講述了史料搜集的“多”與“少”、“繁”與“簡”的問題。但梁氏以古代文學為研究對象，沉淀時間很長，資料浩繁，因此在史料整理時主張應經(jīng)過多次篩選，以“寧缺毋濫”為原則運用到論文寫作中，崇尚“少”與“簡”。但對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而言，程光煒卻主張“繁”與“多”。其認為當代文學史料太缺乏了，在整理資料時與其“簡”不如“繁”，與其“少”不如“多”，這種原則在目前當代文學史料稀缺的時期無疑對保存史料有重要的指導性意義。待經(jīng)歷長時間的搜集、積累，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對當代文學史料的遴選工作自然是下一代研究者義不容辭的學術(shù)使命。由“簡”到“繁”，再由“繁”到“簡”，文學史料自身積累與選擇的過程得以彰顯。談到當代作家文學史料的整理，程老師說：“了解當代作家，一定要把關于他的故事講述好?！钡鷮W者研究同代作家，因為距離太近，完全感同身受，高度重合，講述者的感情經(jīng)歷與被講述者產(chǎn)生共鳴后，如何保持講述的公正、客觀性是亟須解決的問題。他結(jié)合自身撰寫《教育——莫言家世考證》進行了例證。作為莫言的同代人，程光煒說：“研究者與被研究者感同身受，高度統(tǒng)一的好處在于能在資料的整理中給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一種歷史感。但應該說這種歷史感的真實性、準確性融入研究者很多的自身感受，這是優(yōu)點，同時也是缺陷?！?/p>

張鈞教授則從搜集史料的途徑入手談了自己做史料的收獲。他認為，檔案對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非常重要。雖然中宣部、中國作協(xié)這兩個與當代文學關系最密切的檔案研究者查閱困難，但地方檔案館的檔案材料有很多是與文學相關的。上海和北京的檔案館就收藏了好多當代文學史料。有些材料雖然與文學不直接相關，但是可以加以利用。比如研究《林海雪原》這樣的由真實歷史事件寫成的小說，它背后的那些戰(zhàn)爭檔案、剿匪檔案在檔案館就收藏很多，很容易被參考用于文本生產(chǎn)的歷史背景。其次，十七年報刊資料。目前學界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可以進行得更深入，因為這些反思不僅在50年代被研究做過，而且做得很好，今天的學者不參考50年代資料的原因多半是還沒有意識到50年代報刊史料的重要性。實際上50年代的報刊上有很多很好的理論、史料和學術(shù)價值的文章，編輯出版一本《當代文學報刊稀有史料匯編》也是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收獲。第三，日記。日記中有很多有價值的文學史料。比如丁玲前后兩天日記關于《死水微瀾》的評價的變化等就值得研究。將史料應用于當代文學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如何搭建豐富史料與有洞見理論話題二者之間的關系，如果搭建不起來，我們就很難走出古代文學的邊界；如果搭建起來，當代文學就會形成很大的發(fā)展空間。錢振文研究員認為，當代文學史料工作包括兩個方面，一個就是重讀舊文獻，另一個是發(fā)掘新材料。兩個工作互相應用，互相支持，密切關聯(lián)。如果沒有舊文獻閱讀的根底與知識框架，新材料拿到手里也產(chǎn)生不了作用；當然有新材料的刺激對舊文獻的閱讀會產(chǎn)生更好的效果，對于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而言，后一個方面更重要、更急迫一些。對于史料搜集，以往學界強調(diào)泡圖書館，但實際上大量的一手資料，沒有在學校圖書管理，都在校外的社會上。他以自己做博士論文《（紅巖）是怎樣煉成的——國家文學的生產(chǎn)與消費》為例，論述了檔案材料對當代文學史研究的重要性，指出：“當代文學史研究真正需要檔案資料，但是真正去檔案室查資料的人太少了?！辈粌H如此，當代文學各種史料都面臨著損毀的危險。以往我們認為保存在圖書館的文獻資料是比較穩(wěn)固，不易損毀的，但實際上，因為空間的限制，圖書館經(jīng)常進行藏書的“剔舊”，使相當多的當代小說的版本及有價值的報刊資料淪為“廢品”。當然最堪憂的還是所謂的活史料，就是私人記憶與私人收藏，這更是亟須搶救的珍貴史料，不管原件還是復制件，能夠收藏起來就好。

錢文亮教授就文學史料與文學觀念問題進行了研討。首先，他認為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有兩種方式。一、文學史料的共時性研究，即研究某一個時段的文學生產(chǎn)、傳播、消費環(huán)節(jié)的面貌，以及它們之間非常微妙復雜的互動，屬文學史外部研究。把這個呈現(xiàn)出來，對于了解當代中國人的精神歷史、文化的變遷有非常大的價值。二、文學史料的歷時性維度。屬文學史內(nèi)部研究，即研究文學作品與文學作品、文學風格與文學風格、文學價值觀念與文學價值觀念之間，前后不同年代之間是否存在影響關系。其重要意義在于，如果忽視了文學影響史，對整個當代文學的內(nèi)在變化，對起支配作用藝術(shù)作品的價值與意義就無法把握。其次，文學史料、文學觀念和文學敘事的一元與多元。文學史研究實際上是價值判斷過程。這個過程與文學史料關系密切。如果研究者秉持單一或明確的文學觀念進行研究，那么可能需要濾掉大量史料，這種進入文學史的方式是否真實客觀。但是如果研究目標過于模糊與籠統(tǒng)，將所有的資料都塞進文學史，資料的蕪雜也無法處理。所以處理一元和多元的關系問題，分寸和尺度確實是比較難把握的。每一個研究當代文學史的人都要考慮這個問題。最后，文學和史學的關系，他認為二者是“文史互搏”的關系。文學與史學互相借鑒、修正。文學文本和歷史材料二者之間的關系有時好像在打架，但越打越清楚，最后厘清線索。文史哲不分家，一個研究者的知識面越廣越好，新媒體時代，如果有學者掌握信息技術(shù)進行研究會更好。

曾經(jīng)任職于廣州花城出版社的申艷霞教授，以《花城》雜志的史料整理為例，探討了文學口述史搜集與整理的相關問題。她指出，首先，受訪者的選擇具有首要意義。編輯是“文學場”中僅次于作家的角色，對文學風氣的倡導具有較大的社會學意義。但編輯的歷史意識不同，口述史的收獲也大相徑庭。比如她曾采訪過的王小波《黃金時代》的責編鐘潔玲就是一個有歷史意識的編輯。為了此次訪談，鐘潔玲搜集了大量的原始資料，包括同作家的通信、著作的出版合同等，甚至當口述史的整理稿件出來后，她還同作家核實具體的細節(jié)。出版口述史的真實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責任編輯的歷史意識。其次，應警惕記憶的“化妝”功能?？谑鍪肥且环N后置的歷史，包含著當下的選擇及采訪者的主體價值判斷。從采訪經(jīng)驗來看，受訪者在回顧親歷歷史事件時，由于自身的遭際及時代變遷，會在口述史中夸大自己的功績，夸大環(huán)境的阻礙力量，甚至會隱匿不利于自身的事情。因此，必須通過與他核對資料，糾正記憶的遴選和“化妝”功能。對此，王堯教授指出，在口述史訪談時，我們可能存在誤解，一定要講述者是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認為其講述的內(nèi)容一定是真實的，但這不過是研究者給定的假設參照，誰也無法確定講述者口中歷史的真實?？谑鍪返囊饬x在于它指向同一事件，作為研究者，你要將誤記、出入的標注下來，并加以修正，指明錯誤之所在，并分析原因。不要把口述史理解狹隘化，不同人對同一事件，或同一人不同時間對同一事件的講述都會存在差異，研究者要追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異？如何產(chǎn)生？”因此就需要做大量的注釋和差異化的比較工作，以實現(xiàn)對集體記憶壟斷性的反抗，最大限度地恢復主體多樣化的歷史記憶。謝勇教授則進一步闡明，“口述史”的概念是西方的，最早由哥倫比亞大學華裔學者唐德剛提出。其主要學術(shù)要求就在于口述者所有的講述最終都要憑借原始文獻進行核對。他提醒當代文學研究者注意的另外一個研究維度是關注當代作家私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但中國文化認為這是隱私，在研究中很少涉及，只有少數(shù)文壇內(nèi)部的人才知道私生活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因此隔膜了研究者與作家之間的關系，妨礙了對作家作品之間關系的進一步理解。作為文學研究者，作家私人生活對理解他的作品是有幫助的?？谑鍪房梢赃m當?shù)匕堰@個方向理出來，因為情感經(jīng)歷與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關系密切。

研討會上，眾多青年學者結(jié)合自身的史料研究工作，展開了學術(shù)交流與經(jīng)驗研討。長沙理工大學易彬教授以《當代文學史料建設的路徑與問題》，結(jié)合自己編撰《穆旦年譜》及整理彭燕郊口述史的經(jīng)驗指出：“作家年譜需要突破譜主的單一性材料的局限。20世紀中國的文化語境盤根錯節(jié)，復雜難辨，這種突破的力度越大越好。突破越大，越能呈現(xiàn)出廣闊的傳記知識背景，也就越能呈現(xiàn)出復雜的時代面影?！标兾鲙煼洞髮W楊輝副教授以《從“史料”到“文獻”——以賈平凹（文論集>（書畫論集）的編選為例》，指出：“以中國古典文獻學的方法，做當代作家史料的整理工作，是當代文學經(jīng)典化的重要途徑?！焙幽洗髮W李建立副教授在《“地下文學”的精神資源再議——以趙一凡及其書目為中心》的發(fā)言中提出：“資料整理除了具有一般意義上的學術(shù)積累的作用外，它還具有特殊的文學批評功能。在從事資料整理工作時，有沒有這樣的自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對資料整理本身的理解、對整理對象的認識和資料編選后的面貌。”《作為當代文學史料的作家日記與書信》是西南科技大學袁洪權(quán)副教授的發(fā)言題目，他認為“當前學術(shù)研究界對共和國初期文人信件的研究，還處于比較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其原因在于共和國初期的文人信件搜集和整理的難度很大，因此亟須研究界下大氣力，以便為學術(shù)研究提供最為直接的‘材料”。鄭州大學魏華瑩講師以《關于當代文學史料的想法一以<廢都>研究為例》，指出“以文史互證的方式重新解讀《廢都》，通過故事周邊的敘述，考證《廢都》故事與賈平凹人生故事的重合之處，可以更好地釋放作品的張力，尋找那些被集體批評話語遮蔽的文學力量，進而幫助我們理解這一時期困擾賈平凹的疾病、官司、婚變等等如何成為作品的故事元素，還原作品如何將作家的個人遭際與時代境遇結(jié)合起來，完成其‘廢都意識的整體思考”。東北師范大學徐強副教授以《（汪曾祺年譜長編>的田野實地考察》為例，認為“史料學的研究雖然是一項務實的工作，但它需要一定的理論指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這里的‘閱人無數(shù)就是多與人交往，多與知情人和當事人交往。研究一個作家就是要力爭講好有關這個作家的故事，對汪曾祺研究而言，就是要講述好汪曾祺和他師友們的故事。一是要講清他的行動，二是要說清他的創(chuàng)作，三是要體會他的心態(tài)，四是要描述好他的交游，最后闡述他的影響”。上述青年學者還同與會專家就如何深化相關研究及史料搜集與辨?zhèn)喂ぷ髡归_了深入的交流。

五、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的未來建設

研討會上，與會專家學者除了圍繞當代文學史料展開關于其本體特點、研究現(xiàn)狀、搜集整理的經(jīng)驗方法展開研討外，還對史料中心的建設建言獻策，規(guī)劃其未來發(fā)展。資深史料學專家謝泳教授針對當前從事文學史研究不重視史料的現(xiàn)象指出，從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人要有清晰的意識，那就是在做當代文學或判斷當代文學發(fā)展的時候一定要借助史學界的研究成果，以深化當代文學研究，如果沒有這個維度，當代文學史的研究就無法深入歷史文化的層面。關于史料中心史料搜集與整理的努力方向，他認為可以從以下六個方面進行：第一，注意檔案材料的搜集。檔案材料的運用在史學界是常識，但當代文學研究界卻很少使用。文學史上魯郭茅、巴老曹、丁兩蕭、沈張錢師廢等一線作家，除張愛玲、蕭紅不一定有檔案外，以魯迅的檔案資料最為完整，剩下的作家都有較為完整的檔案材料。雖然學界存在無法有效使用上述材料進行研究的困境，但應該意識到上述作家是有檔案材料的，相關研究成果做出來后，應該與將來檔案公開的材料接近，否則就無法談學術(shù)研究的客觀公正性。有些小作家現(xiàn)在散出來的檔案材料有很多，我們應該盡力搜集，或者復制，以備今后研究。第二，注意收藏內(nèi)部文獻?！皟?nèi)部文獻”的概念，一是包括文件，同時也包括會議記錄。因為當代文學是黨領導下的文學，所有文學活動，重大文學事件都由行政機關開會決定，不再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自發(fā)性質(zhì)的社團活動，因此都會有會議記錄。而“會議記錄”和“內(nèi)部文獻”又恰好是介于公開材料和檔案材料之間的一種史料，相對來說保留的真實性史料較多。史料中心將來要大量搜集這些散出來的會議文獻或會議錄音，上述內(nèi)部文獻量也很大，搜集起來也有難度，所以顯得也比較寶貴。第三，應該重視內(nèi)部期刊材料。內(nèi)部期刊是我們黨管理國家、收集民情的主要依據(jù)，現(xiàn)在比較成型的大型史料系統(tǒng)有兩種：一種是新華社辦的已經(jīng)電子化的《內(nèi)部參考》，它保存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里。其中關于當代文學決策。尤其是與政治密切相關的史料是相當可觀的。上述材料是大量的讀者和新華社駐各地的記者，通過他們的調(diào)查以情報的方式送達中央的，所以不會太遮蔽一些東西，保留了大量史料。國內(nèi)省級檔案館應該存有這些史料。另外一種是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主辦的《宣傳動態(tài)》。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負責整個中國社會輿情管理，依靠《宣傳動態(tài)》這種周期性的雜志傳達指示，因此它包含的史料是非常豐富的。還有一種《思想界動態(tài)》，是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內(nèi)部文件，主要收集的是當時信訪百姓或有知識的文化人為國家獻言獻策所寫的文章.信訪局和政研室將上述材料匯編起來給高層做參考。如果史料中心有這三種史料——《內(nèi)部參考》《宣傳動態(tài)》《思想界動態(tài)》，涉及文藝界決策性問題的研究與查找就十分方便而詳盡了。第四，作協(xié)及作代會簡報。每次作協(xié)、作代會開完后，都要上報會議簡報。凡作協(xié)開會都設簡報組，印刷簡報。比如研究第四次作代會，如果只看作代會文件肯定不行，還要看大家是怎么活動的。整個四次作代會，都有簡報記錄與參會者所說的話，會后回收，因此它流傳得比較少，也屬于檔案序列的一部分。我們要設法找到會議的簡報，并盡力還原歷史真相。第五，1978年前后中國高校的學生期刊。1977年恢復高考，1979年西單民主墻關閉之前，中國高校里涌動學生辦刊物的熱潮，比如北京大學的《未名湖》，武漢大學的《珞珈山》，中山大學的《紅豆》，復旦大學的《大學生》等。在當時思想解放運動思潮的影響下，1979年武漢大學學生刊物《珞珈山》聯(lián)合全國13所大學學生刊物編輯出版《這一代》，可惜《這一代》只辦了一期就被腰斬了。上述雜志有的是定期的，有的則是不定期的，出版的總量也不是很多，多數(shù)是油印的，個別是鉛印的，遠比《人民文學》《文藝報》《收獲》等雜志更難得。當時眾多好的文學評論、有名的小說，甚至早期的一些朦朧詩都是在這上面刊登的，從中能看出這些作家、學者早年文學思想和理論的源頭。當代文學這方面的相關研究基本沒有，研究中心可以復制或編輯《高校學生期刊書目提要（1978-1979）》一類的工具書，只要耐心積累，將來必有所成。第六，舊詩人的詩集。新中國成立后時代轉(zhuǎn)型，舊文學雖然逐漸衰落，但舊詩人的寫詩活動仍然沒有中斷，如魯迅、郁達夫、郭沫若、聶紺弩等。時代轉(zhuǎn)換后，舊文人的文學活動尚沒有引起學界的關注。其實在20世紀50年代，上海、福州、廣州、寧波、杭州、溫州等地，有大量的舊詩人依然在活動，他們寫舊詩除了互相唱和、傳抄之外，大部分人都會將詩作刻成油印的詩集，存世量非常大。這種傳統(tǒng)文學的存在方式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末，復印手段普及后，舊詩集就比較少了。這個群體非常龐大，其中水平高的人舊體詩寫得非常好。上述舊體詩內(nèi)容有抒發(fā)個人情感的，也有揭露當下現(xiàn)實的，“文革”期間，他們中的某些人仍堅持寫舊體詩，因為舊體詩這種形式能較好地表達那些比較隱晦的情感。當代文學史寫作中，這一時段的舊詩活動，必然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可惜目前我們的史料工作還沒有跟上。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如果要定位于世界一流，就必須持之以恒地搜集、整理、保存、購買、復制各種當代文學史料。中心不在于大而全，而在于專而精，如果能在某幾類史料搜集上特色鮮明，就能得到學界的認可。

張福貴教授則認為，建設當代文學史料中心，全而大是根本實現(xiàn)不了的，因為我們起步晚，只能抓住自身的特色，建設成為國內(nèi)外有特點的史料中心。至于如何面對不能公開使用的資料，他認為這是一個歷史化的過程，是由當代中國的特殊機制決定的。任何一個時代的史料其實都不是一步到位的，都是一個被不斷發(fā)現(xiàn)、被允許發(fā)現(xiàn)的一個過程。應相關學者的要求，謝泳教授介紹了史料獲得的相關途徑。如果從文物角度獲得史料，就是掏錢購買。如果是研究史料的獲得，如復制本，就不需要用太多的錢。主要的渠道有三個：一是國內(nèi)大型的拍賣會，要經(jīng)?？磁馁u圖錄，孔夫子網(wǎng)就有十幾家拍賣圖錄；還有一個是孔夫子舊書網(wǎng)。要經(jīng)常瀏覽關注，通過競拍獲得；第三個渠道便是私人的交換與饋贈，抑或?qū)W者對史料研究中心的捐贈。黃發(fā)有教授補充說，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未來發(fā)展方向還可以考慮建設數(shù)據(jù)庫，但要注意這個史料數(shù)據(jù)庫與現(xiàn)有的數(shù)據(jù)庫不能重復。比如，建立一個中國知網(wǎng)或讀秀網(wǎng)等沒有搜集材料的獨特數(shù)據(jù)庫，這不僅涉及史料中心的長遠發(fā)展，甚至也會成為新媒體時代的趨勢。但在建立這個數(shù)據(jù)庫的過程中，必須克服新媒體時代對文學史料研究的挑戰(zhàn)，當然，這其中也涉及網(wǎng)絡文獻的版權(quán)問題，史料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問題也需要面對。

與會專家一致認為，21世紀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的關鍵時期，當代文學研究的學理化、規(guī)范化及新學術(shù)增長點的建構(gòu)，急需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吉林省文藝理論研究室、《文藝爭鳴》雜志社、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發(fā)起成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無疑是推進當代文學研究深化，參與時代學術(shù)體系建構(gòu)，推動“院校——期刊”的雙向互動與優(yōu)勢互補的例證，必將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史上的標志性事件。

《文藝爭鳴》王雙龍主編在閉幕詞中指出：“成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的動因源于對目前中國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的不滿。當前的當代文學研究不是借用空洞西方理論與浮泛概念闡釋文本，就是面對作家、作品胡思亂想，過分吹捧，因而希望做些對文學史有意義的事?！倍陙硎妨涎芯咳找媸艿街匾?，與會學者的艱辛努力無疑為研究中心的成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當然，研究中心的成立僅是起點，絕不是終點，史料中心如何做、怎樣做是今后的當務之急。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成立后，擬開展的學術(shù)活動包括：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史料研究；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年譜；中國當代重要作品出版始末及版本演變；中國當代重要文學思潮史料研究；中國當代重要文學流派史料研究；中國當代口述史料的搜集與整理等。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成立暨學術(shù)研討會的召開，既有對以往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歷史與現(xiàn)狀的總結(jié)，又有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理論與經(jīng)驗分享，更有對今后當代文學史料建設與研究的規(guī)劃，本次研討會是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學理化承前啟后的轉(zhuǎn)折點，必將推進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工作持續(xù)深入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