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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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文學互評
失去了遠景之后
——讀胡學文《我們?yōu)樗鳇c兒什么吧》
彭明偉
胡學文(一九六七-)這位出生于河北張家口的作家從新世紀之初陸續(xù)發(fā)表代表性作品,如中篇小說《秋風絕唱》(二○○○)、《飛翔的女人》(二○○二)、《命案高懸》(二○○六)等,他擅長寫小人物的故事,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在同輩人當中都相當可觀,中篇小說尤其突出,但他在讀者圈的名氣顯然不能與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成比例,二○一五年魯迅文學獎終于落在他頭上,算是對他的成就給予了遲來的肯定。臺灣目前僅有一本胡學文的集子《飛翔的女人》(臺北秀威,二○一○),收錄了五個中篇,我手邊還有另一本《我們?yōu)樗鳇c兒什么吧》(二○一四)選錄胡學文后續(xù)發(fā)表的中短篇。不少評論家都不約而同談到胡學文在二○一○年前后創(chuàng)作有了明顯轉(zhuǎn)變,趨向探索人性的復雜性,敘述形式也更富于實驗性,但很少評論家談及胡學文思想轉(zhuǎn)變的問題——我以為這是更為要緊的。
盧卡契曾談及小說的“遠景”問題,以此判斷作家對未來社會發(fā)展的看法,如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末尾引出了十二月黨人的事件,由此可見托爾斯泰對歷史發(fā)展的進步觀點。胡學文二○一○年前后的轉(zhuǎn)變恰恰牽涉到這個“遠景”問題。我想先借比較《飛翔的女人》中的《虬枝引》(二○○九)與《我們?yōu)樗鳇c兒什么吧》中的《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二○一一)兩個中篇來說明遠景之有無的問題。
《虬枝引》講述喬風這位農(nóng)民在進城打工多年后決心返回家鄉(xiāng)定居的故事。在故事開頭,喬風為了在城里同居的女人劉云,準備回家與妻子離婚,他回到家鄉(xiāng)后卻找不到村落民居的影子,連聳立村口的大樹都不見,整個村子奇幻一般憑空消失,所有的村人不知去向。在這奇幻的情節(jié)之后,喬風個人的命運仍按照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來發(fā)展。喬風鍥而不舍地四處打聽尋找消失的村人,同時他在大城里打工謀生也日益艱難,后來劉云也懷了孕,于是他決定帶劉云回家鄉(xiāng),兩人同心創(chuàng)建一個家庭。在《虬枝引》末尾,胡學文寫道:
……樹苗細細瘦瘦,和村里的古樹自是不能相比,但立在那兒,一個村子的輪廓就出來了。幾十年,上百年,一樣枝繁葉茂。喬風似乎望見了盤盤曲曲的枝條在空中伸展的樣子,它們越過村莊,越過湖水,越過田野,一直伸向遠方。
當晚喬風遙想村莊未來的遠景異常興奮,喝了酒在帳篷里入睡,半夜起身小解后,卻發(fā)覺帳篷不見了,自己剛栽下的柳樹苗也憑空消失了。
這樣的小說結(jié)尾透露出胡學文的掙扎,他和他的小說人物希望看見村莊的空地上重建一個新的村莊,像喬風這樣的農(nóng)民不必離鄉(xiāng)背井、拋家棄子在大城里打工,而能在家鄉(xiāng)安身立命、重建家庭。這樣的努力竟然也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厄爸σ肥亲髡咦约禾貏e鐘愛的一篇,也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全篇情感飽滿而自然,將農(nóng)民工的人物心理與社會問題兩部分相當緊密交融起來,頗能傳達當今時代社會變遷的矛盾感受。
《我們?yōu)樗鳇c兒什么吧》這集子收錄的中短篇幾乎都在《虬枝引》之后發(fā)表,這些作品里不僅不再有未來遠景、社會理想,甚至連幻滅都沒有,因為所有小說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里無一不感到失落。小說人物的生命只剩不斷回顧過去、緬懷往昔或是終日活在負疚追悔之中。如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里男主人公喬丁懷著負疚感,不斷回味自己與那位死去的女賊鳳凰女的往日時光。小說結(jié)尾是沒有未來的,每個人物都在自己的秘密中活得安然自在,何嘗需要未來?
明顯不同的是,早年的短篇《一個人和一條路》(二○○六),講述癱瘓多年的老人喬多多臨終前想到鎮(zhèn)上看看。許多年前某一天他與妻子到鎮(zhèn)上領(lǐng)結(jié)婚證,他最近總是夢見當時的情景:
那天,喬多多和妻子還是等見了管結(jié)婚的。竟然是一位姑娘,歲數(shù)怕是沒妻子大呢。可是姑娘卻不像妻子那么害羞,聲音脆脆地問喬多多和妻子是不是自由戀愛。甭說妻子了,喬多多聽著都臉紅。兩個人扭捏著,不知如何開口。喬多多和妻子打小一塊兒玩,但沒有自由過,是媒人說合的。兩個人的手今天在路上才拉在一起。喬多多理解的自由是兩個人想怎樣就怎樣,是已經(jīng)親了摟了抱了。兩個人閉口不答,姑娘不高興了。喬多多不得已,小聲說,沒自由過,就拉過一次手。姑娘噗哧笑了……
他想再見見當年辦理結(jié)婚登記的那位好心的姑娘。兒子于是借了驢車拉喬多多上路,老人在往鎮(zhèn)上的途中含笑安息,他仿佛沉湎在美好的回憶中,不過死亡對老人并不可怕,反倒是對未來的期待,他希望能在死后見到與他感情融洽的亡妻。這篇以死亡收尾的故事,結(jié)局情調(diào)卻是開朗的喜劇感。
胡學文從早期擅長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題材,近年轉(zhuǎn)而拓展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題材,特別著重描寫人我的疏離、親友間彼此懷疑猜忌的病態(tài)。如短篇《我們的病》便以黑色喜劇風格的手法挖苦了這種現(xiàn)代城里人的病態(tài)精神。故事講述一位出租車司機因猜疑待他不薄的大哥而搞得兄弟絕情、鬧上官司,同時,他的車后座載著一對情侶,兩人從上車后便為第三者的事而爭吵不休。對于這種時代的病態(tài),出租車司機最后心想:“我不認識他們,可他們和我一樣,身體的某個地方出了問題。看起來,這不是什么事沒什么可怕,可它的可怕也正在于它看起來不可怕?!焙鷮W文在一系列寫現(xiàn)代人婚戀題材的小說里無不緊盯這一看似沒有問題的可怕問題,特別刻畫夫妻情人間的懷疑猜忌心理,如中篇《背叛》,短篇《離婚》《審判張吾同》《關(guān)系》等。
與這些小說形成高度反差的是《冬日里的套子》(二○一一)這一短篇,胡學文講了一則貧窮的農(nóng)民夫妻鶼鰈情深的故事。主人公郝生把被醫(yī)生宣告病重無望的妻子一步一步背回家,龐大的醫(yī)療費用早已讓郝生家徒四壁,再也拿不出營養(yǎng)的肉品讓僅剩一個月生命的妻子滋養(yǎng)身子。妻子說想吃兔肉,于是郝生在草灘里布下許多細鐵絲擰成的套子。胡學文寫道:“這是郝生為女人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又那樣的恐懼,覺得女人吃了兔子肉就會離他而去,女人離那個地方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郝生無法挽留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無奈接連幾日下來套子都是空空的,半只兔子也沒逮著。郝生最后終于撿了一只與老鷹爭搶而來的死兔子,他歡欣地為妻子烹煮兔肉,可惜妻子沒嘗上一口就過世了。小說末尾一段,胡學文極其凝重地寫著:
第二年的冬日,我依然看見郝生在灘里布套子。郝生的套子出奇地大,野兔一鉆就能鉆過去。沒有人理解郝生為什么要干這種沒用的事,只有我知道。郝生一邊布套子,一邊回頭。不遠處,他的女人正默默地注視著他。黃昏,我還看見郝生穿著那雙翻毛皮鞋,背著女人一步一步往村里走。
空的套子永遠捉不住兔子,挽住即將消失的一刻,將妻子永遠留住。這一篇是必得有“我”來見證郝生夫妻的故事,非常動人(不免有些溫情)、悼亡情調(diào)濃厚的短篇,篇幅雖短,卻凝聚了胡學文所向往的人與人之間親密無間的契合,夫妻情人間不渝的至情。郝生在妻子逝去后,他活著的唯一動力便只是挽回那已經(jīng)失去的妻子,即便這僅僅是幻影。
獲獎的中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應當說是脫胎自《冬日里的套子》這悼亡的短篇,故事基本架構(gòu)是主人公喬丁不忍忘懷的深情,只是故事線索稍加復雜,胡學文將當代城里人的婚姻生活中的真情與虛情相互交錯參雜而寫就。若論悼亡情感深厚與表現(xiàn)自然,這中篇可能還稍遜短篇一籌。胡學文講述男主人公喬丁的雙重生活,他平日是經(jīng)營小店賣酒的老板,和妻子吳歡、女兒果果過著平靜的家庭生活,但每隔一陣子他便旅行到各城市潛入富人家中行竊,每次透過這種奇特的“儀式”,仿佛召喚鳳凰女與他一起行動,重溫他對死去的鳳凰女無法忘懷的情感,享受這位野蠻女友的驕縱任性。
這篇故事由兩條主線交錯而成,一是喬丁和鳳凰女兩人在各城市聯(lián)手行竊的往事,另一是喬丁和妻子吳歡、岳母間的日常生活,不過細究之下,故事重點仍是喬丁與鳳凰女之間的舊情,以及他如何割斷與鳳凰女的情感糾纏,告別了鳳凰女,決心結(jié)束雙重生活。故事開始時,喬丁的野蠻女友鳳凰女已經(jīng)在一次行動中失手身亡,之后喬丁也與吳歡結(jié)婚生女,他自認可自由切換這雙重生活,彼此互不干擾,他也無愧于妻子吳歡。在鳳凰女意外死后,“負疚時時啃噬著他。遇見吳歡之后,他漸漸從陰影中走出,但并沒有放棄他和他的儀式。他從未告訴過吳歡,那是他自己的秘密?!笨墒悄骋淮涡袆訒r,喬丁即偶然與岳母在陌生男人家中撞見,兩人看穿了彼此不堪的秘密,一個小偷,一個情婦。就情節(jié)來說,這實在出奇且富有想象力,故事后頭還大有發(fā)揮空間,但實際上胡學文寫喬丁與岳母之間的緊張角力不僅所用篇幅不多,而且施加的力度也不足,遠不如寫喬丁與鳳凰女之間特殊的冒險患難的愛人同志情感來得生動深刻。胡學文寫喬丁與鳳凰女是用說故事敘述的筆法,寫喬丁、與岳母、與妻子則多用分析說理的筆法,兩條線索的風格差異很明顯。在故事結(jié)尾,敘事者從俯瞰眾生的角度說:
……茫茫塵世,黑夜白晝,每一顆跳動的心掩藏了多少秘密啊。他想起遠去的她,想起岳母,李護工,楊護工,包括吳歡——也許他不知道罷了。秘密是生命的一部分。從早晨到正午,從正午到黃昏,秘密隨生命生長,成為飽滿結(jié)實的果子,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可總有一天,果實會干癟堅硬,劃傷碰觸它的人。他一度認為岳母的秘密是肉體的縱欲,而他則關(guān)乎心靈。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傲慢——岳母內(nèi)心藏著什么,外人如何知曉?岳母的秘密同樣散發(fā)過香氣——于她而言。
作者試圖將喬丁個人所經(jīng)歷的背叛、秘密、憂傷視為人生的普遍現(xiàn)象,上升為人生的感悟,不過這段行文有些急躁,作者依照主觀抒情的邏輯而非尊重故事現(xiàn)實發(fā)展的邏輯,急著將這么多人物的多條線索收攏起來,給故事下個定論。這樣化約的人性論有時可見新意,但可能也有其偏頗,胡學文的小說由外向內(nèi)轉(zhuǎn)之后,抒情式的感悟常帶有隨意性。沒有未來的社會發(fā)展遠景,故事人物的命運走向不再明確,情節(jié)焦點也模糊起來。
大約在二○一○年以后胡學文的小說里不再有未來的遠景,也淡化歡快開朗的情調(diào)。同時,如同不少評論家觀察的,胡學文小說的寫法有了明顯轉(zhuǎn)變,寫作的重心由外在社會轉(zhuǎn)向內(nèi)在心理。我們稍稍比較《虬枝引》和《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兩篇,便可看出《從正午開始的黃昏》里人物的內(nèi)心戲比重大幅提高,且大幅增加了敘事者對人物心理的分析段落,如上面引用的這一段。
失去遠景與趨向內(nèi)心化這兩者有何關(guān)聯(lián)?失去了對未來的遠景之后,胡學文的小說更趨于內(nèi)心化,更著重探索人物內(nèi)在復雜矛盾的心理活動,而非聚焦在人物與社會的沖突。胡學文是個具有高度現(xiàn)實感、充滿社會矛盾意識的作家,可是在《我們?yōu)樗鳇c兒什么吧》集子的小說里,幾乎看不見故事人物為改善自身處境而與社會的不公不義進行抵抗(如早期的《飛翔的女人》里為找尋女兒的母親荷子),社會場景被內(nèi)心化處理,制度性、結(jié)構(gòu)性的社會沖突矛盾也被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人彼此猜忌多疑的病態(tài),頑固地抓住某個回憶、某種喜好不放,以此主宰個人的生活。
胡學文寫出一個沒有未來遠景的惶惑時代,活著不為獲得什么,而是不要失去什么。每個人所愛的原本就不多,卻又害怕失去,每個人的世界只剩自己內(nèi)心那么一丁點執(zhí)著的東西,以致看來多么貧困。
(責任編輯 李桂玲)
彭明偉,臺灣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