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琦
摘要:唐代前期,承襲魏晉之遺風,婚姻觀念重門第、尚姻親。財婚中“陪門財”現(xiàn)象源流可追溯至魏晉。隨著“門第”、“豪門望族”集團的崩潰,山東舊士族與新興官僚貴族通婚,收取高額“陪門財”的做法,在社會蔓延開來,兩大群體的互動與社會遺風共同作用,推動了“陪門財”在唐初形成社會風尚。
關(guān)鍵詞:唐初;婚姻;陪門財;門第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變革時期,依據(jù)內(nèi)藤湖南“唐宋變革論”的觀點“從唐末至北宋之交是中世向近世的轉(zhuǎn)折點”,[1]變革涉及諸多方面,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而婚姻作為社會家庭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深受此變革的影響,這種變化體現(xiàn)在婚姻觀念中可見一二。陳寅恪先生認為:“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結(jié)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guān)于社會經(jīng)濟者如此,關(guān)于文化學術(shù)者亦莫如此?!盵2]因此,本文將視角放在唐代變革這一大背景下的初唐,對承襲南北朝階段婚姻中的“陪門財”現(xiàn)象進行研究,探尋其源流及“陪門財”在唐初舊士族與新興官僚貴族的社會互動中,是如何形成社會風尚的。
一、“陪門財”源流
“陪門財”一詞在《唐會要》卷八十三《嫁娶》中“自今以后,天下嫁女受財,三品以上之家,不得過捐三百匹;……八品以下,不得過五十匹。皆充所嫁女資妝等用,其夫家不得受陪門之財。”和《資治通鑒》卷二百中高宗于顯慶四年下詔:“仍定天下嫁女受財之數(shù),毋得受陪門財”都有記載,這兩條史料都反映了高宗時期曾下詔明確禁止陪門財,既能下詔指出,就說明高宗時期,當朝顯貴與舊士族通婚中“陪門財”已相當常見,或已形成社會風尚及潛規(guī)則,才需政府發(fā)文禁止。但這一現(xiàn)象并非唐初才有,源流要追溯于士族門閥制度繁榮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在此時期,門第等級森嚴,高門望族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中都處于金字塔尖的統(tǒng)治地位,士卿士祿使各士族為保證血統(tǒng)的純正,嚴格遵守“士庶不得通婚”的準則。但同等級的士族在族內(nèi)進行世代通婚,不可避免族內(nèi)近親、臨近血緣的人相互結(jié)合,可能導致族群整體素質(zhì)的下降。
在動蕩時代 “自桓玄以來,驅(qū)蹙殘毀,乃至男不被養(yǎng),女無對匹”。[3]這一特殊背景下,傳統(tǒng)士族與庶族的經(jīng)濟地位發(fā)生變化,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南北各地庶族寒門中都出現(xiàn)了一批富甲一方之人,經(jīng)濟實力的巨變、士族自身門第的衰落及士族中的小部分世家受趨利心理的誘導,開始嘗試與庶族通婚,通過“賣女”這一經(jīng)濟行為,大索婚財。這種做法,一是為財,二是利用錢財彌補“門第”和“身份”的損失,從社會心態(tài)上對自身門第衰落的否定,通過高額婚財求得安慰和平衡。
史書中這類士庶通婚的例子并不少見,北齊渤海高門封述,為其次子娶范陽盧氏,盧氏大索彩禮,甚至到“送騾及嫌腳跛,評田則云咸薄,銅器又嫌古廢”的地步。[4]南朝富陽富家滿漳之下錢五萬以為聘禮,娶東海士族王源之女。在當時,還因此受到官員非議與彈劾,“聞之前典,豈有六卿之胄,納女于管庫之人?"[5]
正如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指出:“魏、齊之時,婚嫁多以錢幣相尚,蓋其始高門與卑族為婚,利其所有財賄紛遺,其后遂成風俗,凡婚嫁無不以財幣為事,爭多競少,括不怪也。”[6]“遂成風俗”說明這種行為在當時已有一定數(shù)量,但與反對的聲音相比,并沒有在社會上真正掀起一股士庶通婚的浪潮,各階層的聲討之聲此起彼伏。社會普遍的非議如鄧之誠所講:“士庶界限既嚴,以致不通婚姻。偶有歧異者,往往為清議所不許。”此外還有來自統(tǒng)治集團的聲討,北魏文成帝在和平四年十二月頒詔:“夫婚姻者,人道之始……尊卑高下,宜令區(qū)別。然中代以來,貴族之門多不率法,或貪利財賄,或姻緣私好,在于茍合,無所選擇,令貴賤不分,巨細同貫,塵穢清化,虧損人倫,將何以宣示典謨,垂之來裔?!盵7]其后,甚至從法律上禁止這一現(xiàn)象。這些都表明在當時等級門閥制度森嚴的情況下,財力雄厚的新興庶族并沒有在社會上掌握話語權(quán),輿論仍受高門士族控制。其中小部分衰落士族,從自身現(xiàn)實角度出發(fā),愿放棄本身所持有的門第等級和高冷姿態(tài),自貶身份,打破士庶的界限。與庶族因“陪門財”而走到一起的婚姻是不被社會所普遍認可和接受的,更不可能真正成為一種社會風尚。
二、唐初形成社會風尚原因
“山東之人質(zhì),故……關(guān)中之人雄,故尚”。[8]經(jīng)過隋到唐,兩次朝代更替,以李唐為首“尚冠冕”的關(guān)隴新貴族的政治勢力在不斷增長,且控制了政治話語權(quán)。而山東注重門第“尚婚婭”的舊士族在政權(quán)更迭中,喪失了原有的政治地位。但整個社會沿襲著魏晉所流傳下來的濃厚的“崇尚閥閱”的社會心理,“尚姓”為唐初婚姻觀念打下深深的烙印,“尚官”和“尚姓”之間的互動主要體現(xiàn)在“陪門財”上。
唐初,承襲之中陪門財也在發(fā)生改變,收取陪門財?shù)膶ο笠阎饾u演變?yōu)閮深?,一類是沿襲魏晉之風“尚門閥、姻親”的山東舊士族(這類已不是魏晉時期僑姓士族的直系,其在隋末農(nóng)民起義中受到重大打擊);另一類是隨著唐太宗重修《氏族志》以此打壓山東士族和高宗頒布禁婚令:“凡七姓十家,不得自為昏”[8]這一系列舉措而出現(xiàn)的“冒牌”,這類小姓借此鉆空子,冒稱自己是“禁婚家”,以此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比肩高門,趁機斂取高額陪門財以牟利。正如《資治通鑒》中:“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往往反自稱禁婚家,益增厚價”[9]這一類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許敬宗“嫁女與蠻酋馮盎之子,多納金寶”。[10]
本文以第一類為研究對象,第二類其實質(zhì)是第一類在唐初特定時代下的變異。學術(shù)界對于山東舊士族在唐初地位變化的爭議早有,本文傾向于:“舊門閥士族的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利在隋唐時期已經(jīng)失去,其殘余勢力主要表現(xiàn)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中”[11]這一觀點,胡如雷曾在探討門閥士族衰落原因的文章中指出:“士族在唐初索陪門財,既反映他們還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又反映出沒落的一面?!盵12]胡三省在注《資治通鑒》時對“陪門財”的解釋:“女家門望未高,而議婚之家非耦,令其納財以陪門望?!盵9]以錢財賠其門望,這是上文提到的士族殘余勢力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婚姻觀念中的體現(xiàn)。如果魏晉以來的陪門財,主要是出于對利益的追求,那么唐初的“陪門財”不僅有“逐利”的成分,雙方“錢財”和“門第”的交換、互補也是重要目的。失去政治特權(quán)的舊士族通過婚姻的聯(lián)合從新官僚貴族手中獲得政治、經(jīng)濟地位,來拯救不斷沒落衰亡的家族,新興官宦富家反之又在聯(lián)姻中抬高了在當時被看重的“門第”,從社會心態(tài)上獲得滿足。“陪門財”形成社會風尚的原因可以從它的給予者、接受者和社會風氣三方面看。
(一)陪門財“給予者”
從“陪門財”給予者的角度看,大多數(shù)是唐初新興的官僚貴族或地方豪門,他們積極主動出擊,向正在衰落的士族發(fā)出聯(lián)姻的邀請,并甘愿奉上高額的錢財來獲得聯(lián)姻許可。在太宗朝,當朝大官大部分都很渴望與山東士族通婚,例如宰相房玄齡、魏征等。薛元超甚至官至宰相都覺得平生有三恨,其一就是“不娶五姓女”(這里的五姓指舊士族中崔、盧、李、鄭、王)。李敬玄更是“前后三娶,皆山東士族,又與趙郡李氏合譜?!盵10]李日知的兒子全部與舊士族聯(lián)姻,“日知貴,諸子方總角,皆通婚名族?!盵8]李義府更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因向山東舊士族求婚不成被拒,而上奏讓皇上禁婚的。這些史料都表明,受社會主流門第意識的熏染,這些新貴都迫切的想與在當時仍居天下“一等高門”,擁有崇高聲望和地位的山東舊士族聯(lián)姻,并將其看作是光宗耀祖之事,這種現(xiàn)象在唐初官僚階層中很是普遍。在《貞觀政要》中太宗云:“乃有新官之輩,豐財之家,慕其祖宗,競結(jié)婚姻多納貨賄,有如販鬻,或自貶家門,受屈辱于姻婭?!盵13]體現(xiàn)了太宗對新官僚貴族慕“士族高門”,爭相攀附聯(lián)姻,給予“陪門財”這種行為的不滿。但從史料記載來看,給予者中也有少數(shù)心心念念想娶五姓女的寒門,傾其一生積蓄、湊錢甚至借貸也想圓娶五姓女之夢。如《太平廣記》中狀元李肅為娶山東盧氏女,盧氏開出一百萬的陪門財,李肅不得不借貸,傾其所有也要抱得盧氏歸。
(二)陪門財“接受者”
從“陪門財”的接受方來看,主要以山東舊士族中的五姓為主,“氏族之盛,實繁于冠冕”,[14]政治地位對門第的高低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在唐初,舊士族“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13]逐漸退出政治舞臺,這對他們繼續(xù)維護“高門望族”的社會地位是巨大的挑戰(zhàn)與威脅?!懊m著于州閭,身未免于貧賤”[14]這些山東舊士族在丟失政治特權(quán)的同時不可避免的喪失了原有地經(jīng)濟地位。在李唐皇氏所支持下蓬勃發(fā)展的“新高門”的不斷沖擊和挑戰(zhàn)中,舊士族也意識到單憑魏晉之風所遺留下來的門第觀念,不足以維持他們在新環(huán)境中的生存,由此,面對新興官僚貴族和地方富豪拋出橄欖枝,向他們尋求聯(lián)姻時,這些舊士族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選擇后舊士族大致可分兩類,第一類是接受派,但他們中也有區(qū)別。一部分是主動樂意地接受,趁機索要高額錢財,心態(tài)無非是貪財,“今山東大姓家,非能違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鶩在門,有不問賢不肖健病,而但論財資,恣求取為事?!盵15]他們拋棄固有的門第、異類不婚的準則,借助這些錢財來維持自身已衰落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另一部分雖然也屬于接受派,但他們的接受是被動的,在今天來看總包含著些許不情愿和內(nèi)在對聯(lián)姻一方的“不認同”?!耙娋尤芬陨希菜ゴf門為親,縱多輸錢帛,尤被偃仰。”[10]這種舊士族從心態(tài)上還是不愿與異姓聯(lián)姻,試圖維護門第的純正,但出于形勢所迫,他們索取的高額陪門財,不僅僅是像第一種那樣單純對錢財?shù)脑诤?,他們更看重的是對方給予的高額“陪門財”背后所代表的李唐新貴族、新高門對舊士族門第、聲望的認可,陪門財象征著自己的高門地位,錢財越多就代表他們在新貴族里影響越大,憑借著陪門財起到了壓制對方,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獲得社會和新貴族肯定的優(yōu)越感。在這種情況下,“陪門財”實質(zhì)是賠償他們在聯(lián)姻中的門第損失。
第二類,就是對于橄欖枝完全無動于衷,堅決反對異姓聯(lián)姻的士族群體,他們依然堅定奉行著舊士族異類不婚的婚姻觀念。美國學者伊沛霞在《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博陵崔氏的個例研究》中曾對92個唐代博陵崔氏的配偶做過統(tǒng)計,指出52%的崔氏配偶來自七大姓,27%來自其他士族,15%來自權(quán)勢之家,只有2%來自一般家庭。[16]
(三)社會風氣
從社會角度來看,承襲魏晉遺風,整個社會婚姻思想上還保留有濃厚的門第觀念,唐民間詩人王梵志在詩中寫道:“有兒欲娶婦,須擇大家兒??v使無姿首,終成有禮儀?!盵17]社會輿論上對舊士族“大家兒”、“五姓女”的孜孜追求,及“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尚閥閱”[8]的傳統(tǒng)都推動了“陪門財”在唐初逐漸形成社會風尚。唐一代婚戀小說中諸多悲情結(jié)局都是由于門第觀念造成的,這也側(cè)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傳統(tǒng)。例如元稹的愛情小說《鶯鶯傳》,學者陳寅恪在分析唐代婚戀小說悲劇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時認為:“鶯鶯所出并非高門,實無可疑也”,“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別娶,乃可見諒于時人”。[18]鶯鶯非高門出身,與崔鶯鶯聯(lián)姻,無法獲得門第的攀附,因此即使鶯鶯家財萬貫,也無法滿足張生對仕途門第的追求,而張生棄鶯鶯而別娶的行為,在當時卻未受到世人的譴責,由此可見,當時世人普遍對門第婚姻持認可的態(tài)度。
從陪門財?shù)慕o予者、接受者和社會三方面分析可以看出,陪門財能在唐初形成社會風尚,甚至讓皇帝三令五申的禁止,是多方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其中還包括皇帝的“禁婚令”,為山東舊士族創(chuàng)造了社會輿論,在無形中又將其抬高了一個檔次,新貴族競相結(jié)交、尋求聯(lián)姻結(jié)合,使得“陪門財”現(xiàn)象更甚于前。從給予者和接受者兩方來看更是一方愿給,一方愿收,一拍即合的互惠互利行為,給予者獲得所攀附“高門”帶來的社會地位提升,接受者獲得錢財,來維系自身衰敗中的經(jīng)濟地位,或是通過錢財來驗證社會的認可和獲得心理優(yōu)越感。在唐初魏晉遺風的背景下,給予者與接受者之間的不斷互動和融合,促進了陪門財“積習成俗,迄今未已”[13]現(xiàn)象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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