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文/王妍如
楊超:如果有5000萬,《長江圖》就沒有遺憾了
采訪、文/王妍如
楊超導(dǎo)演
和其他第六代導(dǎo)演一樣,楊超對現(xiàn)實社會和歷史有一種近乎“極端”的態(tài)度,但是縱觀他過往的電影作品,《旅程》、《長江圖》等都是不折不扣的愛情故事,難道他的社會責(zé)任感不如其他導(dǎo)演多么?
“作為一個電影導(dǎo)演,我覺得我對電影藝術(shù)有點職責(zé)?!睏畛X得,這些年的中國藝術(shù)電影都在揭露現(xiàn)實,過多的承擔(dān)了媒體的職責(zé),導(dǎo)致電影藝術(shù)的美感和語言嚴(yán)重不足,所以他更有責(zé)任去走這條路。
當(dāng)然,這不是說“社會現(xiàn)實”那個方向就該被停止。所以,電影去做電影的事,媒體也應(yīng)該去做媒體的事。
《電影》:為什么想要拍一部延江河而上的“公路片”?
楊超: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對水和船有興趣,可能是因為在七、八十年代那個時期,那是最好玩的東西。而且中國的陸地、城市這么多年來,已經(jīng)被很多人改變得非常丑了,從二線城市到三線城市幾乎都一模一樣,而河流好像是一個沒有更多的被平庸或者劣質(zhì)的城市生活所傷害的地方。尤其是我童年、少年時候的小河,還都是非常非常的自然、有情趣,那時候中國經(jīng)濟不好,中國人也還沒有能力對山河自然做出很大的改變,所以那時的河流和清朝的河流可能也差不太多,這就是我對河流的一種很深迷戀吧。
《電影》:生長在黃河邊,卻對長江如此動情。
楊超:如果說河流是一個生命的話,長江應(yīng)該是我少年時候見過最巨大的一個生命。小時候我去到武漢第一次見到長江,就被它震撼了,之后每次坐火車過武漢長江大橋,也就一分半鐘左右的時間,總是看不夠,火車開過去了,還是會伸著頭往回看,覺得它是一個非常神氣、宏偉的自然事物。那個印象很深,所以后來拍它也是有這么一個淵源在。還有一個更具體的原因,就是拍《旅程》(楊超長篇處女作)的時候有兩場戲是關(guān)于長江的,當(dāng)時很倉促,拍的也不好,但如果沒有那場“長江之旅”,我肯定不會那么明確的知道下一部就是要拍這個,所以在《旅程》之后就有念頭去寫它、拍它。
《電影》:影片從長江入??谝宦放牡皆搭^,途中幾次登陸港口,都是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影片中所選的這些港口是否有特殊意義?
楊超:基本上選的都是那種人跡罕至的地方,沒有被工業(yè)和城市改變很大,可以避開那種“繁忙”,盡量保留了“老長江”、“老中國”感覺的地方。他倆相遇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個時候的長江沒有改變很多,而且他倆一個是失敗的文藝中年,一個是沿江流浪者,肯定也會避開人煙很盛的地方,去比較隱蔽的地方,所以這都是一脈相承的。
《電影》:三峽大壩是影片中最大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楊超:過三峽船閘的那個影像,其實只拍了兩次(第二次為后期補拍)。第一次拍的時候,過船閘速度非???,我們用了四小時就過去了,(用膠片)根本拍不進去,搶不下這個紀(jì)錄片,演員也做不到;所以我們第二次做了很細的準(zhǔn)備,而且是數(shù)字拍的,然后過閘的時間也稍長一點,我們從12點鐘進入第一道閘,凌晨6點鐘出的閘。這跟拍紀(jì)錄片一樣沒法重復(fù),你只能過一遍,過了之后你想再回來得兩天之后,因為你得反向再過船閘,再次申請,我們已經(jīng)是最快的了,等了一下午就過了,而一般的貨船需要等四、五天,三峽船閘對航運來說是極為恐懼的事。
《電影》:為什么說“長江從這里(三峽大壩)變了”?
楊超:在船閘出現(xiàn)之前,長江還是一條可以發(fā)生神奇故事的長江,所以他們倆能以這種奇特的、物理時空不能解釋的方式見面,但是船閘改變了這條河流的屬性。它不僅傷害了河流,也傷害河流所覆蓋的所有模塊的屬性,給整個三峽地區(qū)帶來了天地巨變,所以魔幻長江不存在了,變成了一個非?,F(xiàn)實的長江,他們也就無法再見面,也許可以見面,但你得想象那個女孩在水下。
《電影》:你賦予了長江一種“魔幻”。楊超:從一開始我就很確定,不會把長江當(dāng)做一個現(xiàn)實的、物理的河流來拍,它一定是有一個時空的結(jié)構(gòu)蘊藏在里面的。長江對中國來說就有很強的過往、時間的概念,或者說母親、生命的概念,它是女性的一個感覺,相比之下黃河更加男性了。所以,影片中的“魔幻”,并不是類型片的那種魔幻,而是時間結(jié)構(gòu)的魔幻。
《電影》:船在荊州靠岸時,高淳(秦昊飾)爬上萬壽寶塔,聽到安陸(辛芷蕾飾)的聲音從佛塔頂部傳來。萬壽寶塔真的這么神奇嗎?
楊超:不是,哪有那樣的塔?我是幻想中國有那樣的文明,或者說我希望中華文明是這樣的。我覺得中國的工匠應(yīng)該造出這樣的塔來,它符合佛經(jīng)的一個原理,就是你會感覺聲音是從塔上面壓下來,很奇怪、很有威懾力,所以秦昊就會往上找、一直找,結(jié)果不在上面,其實是他剛剛已經(jīng)錯過發(fā)出聲音的第一層,這是我爬塔時候的一種想象。
《電影》:在這座塔里,安陸與和尚的一段對話頗有深意,是你自己寫的?
楊超:是,我讀過各種各樣的書,把它們混雜在一起,其實就是類似于兩種不同信仰方式的突出。安陸討厭那種體制化的信仰,認為一群人約定俗成非得這么做,那就不是真的信仰。她問和尚“什么是罪”,佛教根本沒有這個概念,“罪”是基督教的概念,而和尚的回答也非常的如法,就是“阿彌陀佛”,跟我沒關(guān)系,我不知道什么罪惡,這不屬于我們這個系統(tǒng)……所以安陸完全不屬于一個約定俗成的教派,她沒有教派,她任何資源都可以拿來用,是以一種個人的方式來抵達她的追求,所以對她來說沿途挑戰(zhàn)所有和尚是個很開心的事,劇本中還寫了幾次,但只保留了這一次。
《電影》:感覺安陸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女“修行者”。
楊超:修行是這部影片的主題。安陸這樣的形象在中國電影里沒出現(xiàn)過,沒有哪部片子正面寫過這樣的女性修行者的形象,這也是我覺得特別好玩的一件事。
《電影》:你生活中有遇到過這種女修行者嗎?
楊超:我其實經(jīng)歷過類似的女孩,不算是女修行者,可能連教門都談不上,就是那種自發(fā)的有著拒絕凡塵俗事追求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很多,女孩里面也很多。
《電影》:對各類宗教文化都特別感興趣的你,是否有自己的宗教信仰?
楊超:我沒有皈依任何一個地方,還算是一個宗教的觀察者,還有很多的疑問。比如,我覺得佛教更像是一個哲學(xué)式的宗教,像科學(xué),幾乎高超到那種理性的極致了,但是它有很強的局限性,它否定了人的眼耳鼻舌、受想行識,否定了人基本的物質(zhì)體驗,雖然它沒有強制要求大家不要基本人權(quán),但它有某種質(zhì)疑人權(quán)的理念,其實有點像ISIS,只不過后者拿槍去實踐了,而佛教的好處就是它是和平的,從來沒有去試圖建立一個佛國,但是理念還是有強制力的,要不然為什么這么多人瘋狂的跑到西藏去,這么多人都拋棄妻子(去皈依),這就是我的疑惑。
《電影》:影片最后一個鏡頭,安陸站在一群佛像的剪影中,是指修行得道了?楊超:她其實是在東海邊的一個小廟里面,鏡頭遠處是廣闊的海洋,明確地理位置與之前的江面不同,而此時秦昊(高淳)已經(jīng)去到了長江的源頭,看到安陸母親的墓碑,知道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他們應(yīng)了那句“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同時也有對安陸修行者的一個隱喻,此時的她很平靜。
《電影》:影片中即有長江、愛情,又有魔幻、修行,還有詩和魚……種種元素融合在一起,會不會給觀眾的理解上帶來困擾?
楊超:《長江圖》其實是一部想要達到史詩質(zhì)感的電影,每一場、每一個時刻都在同時講述兩個方向時空發(fā)生的故事,還要完成一個閉環(huán)的故事結(jié)構(gòu),可以說它是一個較難的方向,目前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方式的電影,而且又不給觀眾提示,所以它是一次瘋狂的學(xué)習(xí)和嘗試,目前也還只是我理想的一個投影。大家對我有很高的要求這很好,如果有足夠的耐心,看第二遍后,就會更加明白。
《電影》:影片的攝影指導(dǎo)李屏賓也在采訪中說到,影片的支線太多,不夠純粹,源于你“文人氣質(zhì)”重。
楊超:是的,賓哥一直是覺得容量太大,他總覺得只拍個江河與愛情的故事就可以了,但我不同意。其實賓哥的“文人氣質(zhì)”更重,他只讀古典詩詞,屬于那個經(jīng)典文化時代的人。他不會欣賞哥特的東西,也不會對“修行者”這個概念有特別強的感應(yīng)。如果說“文人”這個詞是指傳統(tǒng)的文化,那我絕對不是個傳統(tǒng)的人,我是西體中用,我的理想是把那個更廣闊的生活拍出來,把那個年代也拍出來才是最好。
《電影》:劇本中,每一次登陸碼頭,都是有時光倒流的痕跡,但在影片中很難看出來。
楊超:對,基本上是(倒退)一年或者幾年吧。影片本來應(yīng)該是個雙層的史詩,一層生活上的,一層心靈上的。男女主人公每次在碼頭的相遇,不僅是愛情和心靈的見證,更應(yīng)該是在一個宏觀的生活背景上呈現(xiàn)出來的,比如說停航、下崗,等等。但是我們無法把每個碼頭都布置成符合那個年代的風(fēng)貌,所以只能虛化了時間的倒流,最終也只呈現(xiàn)出了“心靈史”。
《電影》:但每次登陸再相遇的故事,也比劇本中的分量少了很多。
楊超:最初是想把每一個港口都搞清楚,但這就是電影和現(xiàn)實間的差距。事實上最初劇本里應(yīng)該是25次左右的相遇(登陸),我實際拍攝了18、19次,而現(xiàn)在影片中出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10次左右。如果劇本全都拍的話,片子應(yīng)該會有七小時那么長,即使拍攝時已經(jīng)對劇本做了刪減,素材全都用上的話也還得有四個小時左右,所以這只是一個理想,要把這幾個景觀都吃透,還要展開兩個人的愛情的關(guān)系,以及所處的那個時代背景,壓力其實很大。如果按這個模式來說,至少得要五千萬才能拍出來,但那個時候(2012年)怎么可能有人能拍五千萬的(藝術(shù))電影?所以《長江圖》是一個瘋狂超前的電影,我們拍出來的只是那個劇本的核心,只守住了這個劇本的結(jié)構(gòu)、氣質(zhì)、格局,但那些更為細致、豐滿的血肉,我們必須作出取舍。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是那個理想世界的一個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