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楚居》熊繹“卜徙”探賾

郭成磊

(西北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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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楚居》熊繹“卜徙”探賾

郭成磊

(西北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 陜西 西安710069)

清華簡《楚居》詳細(xì)記載了從商末到戰(zhàn)國初期歷代楚先公先王居邑的變遷情況,其中惟有熊繹徙居書“卜”,應(yīng)是《楚居》作者對熊繹始封立國的稱美。熊繹在遷徙之前進(jìn)行占卜,意在昭示此次徙居乃神明之意,從而使民眾更加信服?！耙耐汀奔匆乃疄I的屯地,其得名或與屯卦有關(guān)。

《楚居》;卜徙;夷屯;熊繹

一

《楚居》在記敘楚先公先王的居處和遷徙時,多作“徙”“居”“徙居”或“徙襲”,其中惟有熊繹例外,另作“卜徙”,其余22位楚公、楚王則均不見“卜”。這細(xì)微的差異引起了我們的關(guān)注。為方便討論,現(xiàn)將《楚居》有關(guān)熊繹之簡文抄錄于此: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2] (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P1666),遇事慣于卜問鬼神。徙居都邑這等大事似不宜棄卜,何以簡文不見貞卜?很可能與《楚居》的文本性質(zhì)有關(guān),趙平安認(rèn)為“《楚居》內(nèi)容是楚史的主體內(nèi)容”“頗疑《楚居》即《梼杌》的部分內(nèi)容,或者是在《梼杌》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而成的”。[3]所言當(dāng)是。又《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边@就是說,楚史《梼杌》與《春秋》一樣,所記載的都是王公事跡。而《春秋》義例,“常事不書”①“常事不書”數(shù)見于《公羊傳》之《桓公四年》《桓公八年》《桓公十四年》。,因此《楚居》很可能亦不書常事。卜筮乃楚人尋常習(xí)見之事,故而除熊繹外的楚公、楚王之卜居概不書于冊。

既然“卜”因系常事而不書,那么為何簡文又記載熊繹之“卜”呢?我們推測,很可能是因為熊繹有區(qū)別于其他楚公、楚王的特別之處?！妒酚洝こ兰摇?

熊繹當(dāng)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wèi)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子呂伋俱事成王。[4] (P1691-1692)

又記載楚武王熊通伐隨以強迫隨人為之周,請王室尊楚,而被周拒絕時怒曰:

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4] (P1695)

《漢書·地理志》亦云:

周成王時,封文、武先師鬻熊之曾孫熊繹于荊蠻,為楚子,居丹陽。[2] (P1665)

再有《史記·三代世表》“舜屬”條,亦言鬻熊事文王,熊繹初封于周成王。 由此可知,鬻熊曾事周文王,但“蚤終”,后周成王感念其功勞,遂封其曾孫熊繹為楚子,熊繹便成為楚國的始封立國之君*《史記·周本紀(jì)》裴骃《集解》引劉向《別錄》云:“鬻子名熊,封于楚?！币詾槌挤庵秊殄餍堋４苏f不可信,張正明、徐少華等先生已辯駁之。參見張正明《楚史》,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頁;徐少華《從包山楚簡論楚之始封立國——兼論有關(guān)周原卜辭的年代和史實》,《荊楚歷史地理與考古探研》,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79～85頁。。

熊繹始封立國,從而躋身于諸侯之列,楚人對這段歷史必定刻骨銘心, 楚武王熊通、楚靈王、右尹子革等就多次追念熊繹的創(chuàng)業(yè)史,靈王、右尹子革甚至稱熊繹為“先王”[4] (《楚世家》P1705)、[5] (《昭公十二年》P1339)*楚自熊通自立為武王,始正式僭號稱王,因此學(xué)界一般以熊通為界來劃分楚之先公、先王。,雖系追謚之辭,卻可由此窺探出熊繹在楚人心目中的地位。

上引簡文明確說從熊繹到熊渠,共五世六位楚君“盡居夷屯”。據(jù)《楚世家》及其他文獻(xiàn),則可推算出夷屯作為楚都的時間長達(dá)約一個半世紀(jì),這應(yīng)該算是楚國歷時最長的一個都邑了*《楚居》中另外二個歷時較長的楚都要數(shù)喬多、為郢,喬多雖歷四代八君,卻不過約百年。文王、穆王、莊王、共王、康王、郟敖、靈王、昭王、惠王先后皆徙居為郢,但其間遷徙往來頻繁,因此為郢真正作為楚都的時間應(yīng)長不過夷屯。。在長久的歲月里,楚人正是憑借這塊棲身之地,慘淡經(jīng)營,國勢漸轉(zhuǎn)弱為強,至熊渠便已初露鋒芒。以此觀之,則熊繹徙居于夷屯,對楚人而言,誠非尋常之事?！豆騻鳌らh公二年》唐徐彥疏云:“《春秋》之義,常事不書,有善惡者,乃始錄而美刺之?！盵6] (P2244中欄)揆諸此,不難理解,《楚居》的作者*趙平安先生認(rèn)為《楚居》的作者是一位楚國籍的史官,其說甚是。之所以書“卜”,一方面出于對熊繹徙居夷屯的稱頌,另一方面出于對其始封立國的追念。

二

占卜作為中國古代一種重要的宗教巫術(shù)活動,常常與政治交織在一起?！妒酚洝敳吡袀鳌份d: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jù)禎祥。涂山之兆從而夏啟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4] (P3223)

熊繹雖非受命之“圣王”,但作為一國之君,顯然也需要利用卜筮溝通天意,加強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

熊繹所統(tǒng)轄的民眾除楚族外,還有楚地蠻夷,上引《楚世家》載熊繹之時“蠻夷皆率服”可證。又《尚書·舜典》:“柔遠(yuǎn)能邇,敦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盵6] (P130上欄)《焦氏易林·大壯之》:“蠱:德被八表,蠻夷率服?！笨梢?惟有“德”之君,才能使蠻夷率服。此“蠻夷皆率服”,一方面固然由于實力弱于楚,另一方面也出于熊繹懷“德”的緣故。

“德”和“天”又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尚書·大禹謨》:“惟德動天,無遠(yuǎn)弗屆。”[6] (P137中欄)《蔡仲之命》:“皇天無親,唯德是輔。”[6] (P227中欄)就是說,上天只會垂顧有“德”者。反過來亦可說,有“德”者善于“制天命而用之”。而卜筮作為溝通天人的媒介,常是古君主“制天命”的手段之一,《史記·日者列傳》“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4] (P3215)，即此之謂也。又《禮記·曲禮上》:“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時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決嫌疑、定猶與也。”[6] (P1252中欄)可見古代君主以卜筮“制天命”,目的在于增強其統(tǒng)治的神秘性與權(quán)威性,從而達(dá)到更好地治理民眾的目的。從這個角度看,熊繹之“卜”,意在向民眾展示其徙居夷屯乃神明的指引,正如盤庚遷殷時所云“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6] (《尚書·盤庚上》P168下欄)。

“卜徙”都邑,乃商周常制,《周禮·春官·大卜》:“國大遷、大師,則貞龜?！盵6] (P804上欄)甲骨中多見“作邑”卜辭[7] (P382-383),太王遷岐、武王遷鎬、成王宅洛邑均經(jīng)過占卜。占卜前應(yīng)先“相宅”,即實地勘察以選擇居址*成王營建洛邑前,就使召公、周公先往“相宅”,見《尚書》之《召誥》《洛誥》。。《詩·大雅·緜》“率西水滸,至于岐下”[6] (P510上欄),說明太王遷岐,看重的是岐地依山傍水的地理環(huán)境。《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6] (P543上欄),則說明陰陽的向背、水流的方位也是都邑選址的重要依據(jù)。相宅之后,居址已初步選定,然后才占卜?？梢?徙居都邑,相宅才是關(guān)鍵,至于占卜,除了判斷吉兇宜忌,更多基于政治的考量。《論衡·辨祟》:

圣人舉事,先定于義。義已定立,決以卜筮,示不專己,明與鬼神同意共指,欲令眾下信用不疑。[8] (p1009)

就是說,圣人在進(jìn)行卜筮之前,就已做出決斷,卜筮只是以鬼神的名義使“眾下”信服?！岸ㄓ诹x”即“蔽志”[5] (《哀公十八年》P1713)、[6] (《尚書·大禹謨》P136下欄),占卜有先“蔽志”后“命龜”的做法，需依次相宅、蔽志、命龜。就熊繹“卜徙”而言,當(dāng)亦如此。其一,時代上,熊繹卜夷屯與成王卜洛邑間隔不久,而且楚臣屬于周,方法上應(yīng)有所借鑒;其二,如上所述,楚五世六君居夷屯約一個半世紀(jì),這說明夷屯的自然地理條件適于楚人居住,熊繹選址于此應(yīng)經(jīng)過了反復(fù)勘察;其三,楚人慣于“蔽志”,如《左傳·哀公十八年》載楚惠王“蔽志”以命右司馬子國為帥,楚簡中也多有楚人占卜“蔽志”的記載[9] (P391-434)。

三

以上對“卜徙”進(jìn)行了一番解析,下面再談?wù)劜肪拥哪康牡亍耐汀?/p>

由簡文可知,夷屯與鄀臨近。鄀即上鄀,在今湖北宜城東南[10]。又夷水流經(jīng)宜城,則夷屯或因夷水而得名。夷水即古鄢水,又名蠻水,即今漢水支流蠻河,楚人稱作雎水[11] (P62下注①)?！端?jīng)注·沔水中》:“又南過宜城縣東,夷水出自房陵縣,東流注之。……夷水導(dǎo)源中廬縣界康狼山,山與荊山相鄰。其水東南流,歷宜城西山,謂之夷溪。又東南徑羅川城,故羅國也?！笨道巧?《清一統(tǒng)志》謂在南漳縣西八十里;羅川城,《元豐九域志》云在宜城縣西二十里[12] (P2392-2393)。夷水源出?？悼h,東流經(jīng)南漳、宜城,注入漢水,故夷屯很可能就在南漳到宜城一線的夷水之濱*笪浩波先生則進(jìn)一步認(rèn)為在今南漳縣武安縣界。參見笪浩波《從近年出土文獻(xiàn)看早期楚國中心區(qū)域》,《江漢考古》2011年第2期。。

《周易》:“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盵6] (P19中欄)侯,阜陽漢簡《周易》作“家”?！吨芏Y·夏官》:“家司馬,各使其臣,以正于公司馬?！编嵭?“家,卿大夫采地?！盵6] (P833中欄)侯本為五等爵之次,這里當(dāng)泛指“受民受疆土”的各級諸侯。又《周易·序卦》:“屯者,物之始生也?！盵6] (P95下欄)熊繹受封為子爵,楚國始立,正是“利建侯”與“物之始生”的體現(xiàn)。

屯,本指草木初生,引申為困難、艱難?！跺鑲鳌?“屯,剛?cè)崾冀欢y生?！盵6] (P19中欄)《說文·屮部》:“難也。象艸木之初生?！痹诩坠?、金文中,“屯”字即像植物種子萌芽,破土而出之形。[13](P62)植物萌生之時,必然脆弱易折,須歷經(jīng)一番艱難方能長成。楚人立國后的處境便是如此。熊繹雖號為楚子,卻不能“觀中國之政”,在周王朝的政治格局中處于邊緣化地位。據(jù)《國語·晉語八》,周成王召開岐陽之會,作為一方諸侯的熊繹只是干些“置茅蕝”“設(shè)望表”和“守燎”的差事,而未能參與盟誓。又《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右尹子革答楚靈王問時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lán)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5] (P1339)篳路,指柴車;藍(lán)縷,即敝衣*參見《左傳·宣公十二年》杜預(yù)注、孔穎達(dá)疏,《史記·楚世家》裴骃《集解》引服虔說。。熊繹受封后不僅生活依舊清苦,還要跋山涉水以辛勞王事,甚至連所納貢品也只是桃弧棘矢之類的菲薄方物。又《史記·孔子世家》:“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盵4] (P1932)“五十里”雖非實指,卻足以表明熊繹獲封土地的狹小。對此,張正明解釋:“周成王把鞭長莫及的一塊蠻荒之地封給熊繹,只是對既成事實的認(rèn)可,而且不無畫地為牢之意?！盵11] (P17)熊繹棲身于蕞爾之地,誠難有所作為。綜上所論,可知草創(chuàng)時期的楚國無論政治處境還是生存條件皆異常艱難,這與“屯”卦的意象是相符的。因此,楚之后嗣以“屯”卦作邑名來緬懷先祖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對熊繹卜居的探討，可以認(rèn)識到楚都邑的遷徙乃至邑名的確立與卜筮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但這種聯(lián)系是非純粹性的,往往摻入有楚人自身的意志。進(jìn)一步或可說,卜筮之于楚人,實是神文與人文的統(tǒng)一,即所謂的“天人合一”。

[1]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M].上海:中西書局,2010.

[2] 班固.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趙平安. 《楚居》的性質(zhì)、作者及寫作年代[J]. 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2011,(4).

[4] 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0.

[6] 阮元?？? 十三經(jīng)注疏[M]. 北京:中華書局,1980.

[7] 溫少峰，袁庭棟.殷墟卜辭研究——科學(xué)技術(shù)篇[M]. 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83.

[8] 黃暉.論衡校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90.

[9] 沈培.從戰(zhàn)國簡看古人占卜的“蔽志”——兼論“移祟”說[M]∥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一輯).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7.

[10] 李學(xué)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J].中國史研究,2011,(1).

[11] 張正明.楚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

[12] 楊守敬，熊會貞疏. 水經(jīng)注疏[M].蘇州: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13] 季旭昇. 說文新證[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責(zé)任編輯劉煒評]

A Discussion on Xiongyi Divining the Cause of the Moving in theChapterChujuofTsinghuaBambooStripManuscripts

GUO Cheng-lei

(SchoolofHistory,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069,China)

TheChapterChujuofTsinghuaBambooStripManuscriptsdetailed records that the generations of ancestors of Chu moved the capital to another place from the late Shang Dynasty to the early Warring States Period. Only in the age of Xiong Yi recorded divination and it suggests the author of Chuju said praise to Xiongyi who established the Chu. Xiongyi divined before the moving to indicate that the moving was under divine guidance. As a result, his people would be more convinced. Yizhun was on the bank of the Yi River and its name may relate with Zhun Gua.

TheChapterChujuofTsinghuaBambooStripManuscripts; divine the cause of the moving; Yizhun, Xiongyi

2015-03-20

郭成磊,男,湖北荊州人,西北大學(xué)博士生，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

【考古與文物研究】

K877.5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