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記憶

沈偉東

槐 雪

近四十年前，我們一家從浙江東部老家一路奔波，輾轉(zhuǎn)搬遷到父親工作的煤礦，陜西關(guān)中北部的煤礦王石凹。

礦區(qū)附近曾經(jīng)有蘆葦叢生的湖泊，水鳥翔集，據(jù)說還有稀有的朱鹮。我生活在這個礦區(qū)的時候，黃土高原上的湖泊已經(jīng)很少了，礦區(qū)湖泊和水鳥成了傳說。

我讀小學(xué)時，鐵皮文具盒上畫著一只翠鳥，立在一根嫩綠的蘆葦上。蘆葦稈下的空白是我想象中漫無邊際的湖水。

難得的是礦山的東邊有一片槐樹林。

驚蟄過后，三月間，槐樹依舊干枯。槐樹皮灰褐縱裂，枝葉如鐵條，映著藍(lán)天，像現(xiàn)代派的雕塑。四月，枝條染綠，樹冠如蓋。一天晚上，我不經(jīng)意間走過槐樹林。月光里，一樹樹槐花在風(fēng)中搖曳，槐花清香在春夜里飄蕩著，一團團白熒熒的槐花好像瞬間綻放。給我們學(xué)生上植物課的老師叫侯登科（后來陜西出了個同名的攝影家，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這位老師），曾經(jīng)給我們在野外上過植物標(biāo)本采集課，他告訴我們槐樹是豆科落葉喬木，讓我們看葉子和花萼的形狀，還講了中國槐與洋槐的細(xì)微差別。

我記得槐花初萌時叫槐米，大約是形容槐花尚未開放的花苞?；被ǖ幕ò耆榘咨ㄝ嗟G。起初，綠葉間槐花只是點綴。幾天過去，乳白的花色就成了槐樹林的主色調(diào)。此時，花并未完全綻放，樹林里的氣息清涼，略帶苦意。中藥房此時開始收購槐米，價格還不錯，引得礦上的孩子在槐樹上爬?；泵椎牟烧诓贿^一周，一旦花苞初綻，中藥房的伙計就咋咋呼呼，挑三揀四，說是藥性差了。中藥房收購的槐米就曬在門口，曬干了存放在黝黑的陶缽子里。礦上的中醫(yī)善用槐米炮制治療瘡毒的膏藥和高血壓的偏方藥茶。

收購槐米的那幾天過后，洋槐花開始綻放。這個時候大約是五月初。礦區(qū)的孩子依舊提著籃子或白面口袋在槐樹林里用特制的工具“鉤”槐花——特制的工具一般是長竹竿上捆扎一個彎形鐵鉤，可以把樹梢上長得最旺勢的槐花“鉤”下來。這時候的槐花是用來蒸的（也叫槐花麥飯）。采半面袋槐花回家，家里大人會和孩子一起擇去枝梗，清水沖洗一下，加進面粉、鹽攪拌均勻，上籠蒸熟。蒸槐花時籠屜飄出的清香和面粉的香味融和在一起，芬芳而清新。吃的時候，可以拌點兒香油，也可以擱一點點調(diào)料。如不放調(diào)料，則更能吃出槐花的清香。這個時節(jié)，礦區(qū)西山家屬區(qū)家家都散發(fā)出蒸槐花的氣息，戶戶門前的槐樹上也搖曳著團團簇簇的槐花，有些人家還能做出槐花餅、槐花包子。做槐花餅要復(fù)雜一些，準(zhǔn)備工作和做槐花麥飯一樣，槐花過一下清水，和面粉和鹽，面粉不能太多，裹上槐花就行，加進一些蔥末。這時，槐花、面粉、蔥末、鹽和成面糊，攤在平底油鍋里煎。這樣煎出的槐花餅有一股清香。我家屋后的河南人家會做槐花餅，一做槐花餅，香味就從我家后窗飄過來，這家嬸子就會派孩子從后窗遞過來兩個給我們嘗鮮。我母親除了蒸槐花飯，還蒸槐花饅頭。蒸槐花饅頭和蒸槐花飯差不多，不同的是用發(fā)酵的面——把槐花揉進發(fā)酵的面團里。蒸出來的時候，槐花朵朵嵌在饅頭里，好看。這饅頭淡吃就可以，吃起來清香回甘，也可以蘸著香油辣椒醋水和小蔥調(diào)的蘸料吃，味道也不錯。前兩年我回陜西，小時候的朋友請我到礦區(qū)的農(nóng)村吃農(nóng)家飯，就是這種吃法。做槐花飯的花苞初綻最好，若等整朵花開放就有點過了，味道沒有那么香。有些講究點兒的人家，能曬制槐花干，蒸制槐花醬?；被ǜ珊突被ㄡu都能吃很久，甚至在春節(jié)時還能吃到，一般是做糖包，借槐花的清香，讓人在隆冬嚴(yán)寒時節(jié)回味春天的滋味。不過槐花醬要用白糖或者蜂蜜腌，當(dāng)時一般人家做不起。

槐花盛開的時候，整個槐樹林成了香雪?！獫嵃椎幕被S風(fēng)飄零的時候比梅花更像雪?；被ㄔ谶@個時候蓬勃開放，有一種在高遠(yuǎn)的天空里炸開的恣肆奔放。這是槐樹一年中生命力勃發(fā)的時節(jié)，蜜蜂聚集著，團團飛舞在槐樹林中，槐花的香味也更清爽而悠遠(yuǎn)。槐花極盛的時候，也就是如雪飄零的時節(jié)，立在槐樹林，槐花會撲簌簌落在你的額頭、肩上，目光穿過枝椏，可以看到高遠(yuǎn)的藍(lán)天。

槐雪落盡，便進入盛夏。站在黃土坡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片清涼的湖泊。知了叫聲因為這里的清涼而顯得從容。用木棍敲敲樹枝，知了飛起來，又落下。一陣雨過，樹根上落下一地的蟬蛻，提籃去撿，可以賣給市場里開藥鋪的老頭。而此時，蝸牛在殘葉里爬過，留下光澤如銀的痕跡。深秋，落葉在西北風(fēng)里搖動，走在樹林里，腳下的枝葉時有脆響。初冬時節(jié)，槐樹瘦下來，枝條如細(xì)線，遠(yuǎn)看，平林漠漠，可以入范寬的畫。一下雪，枝條就成了冰掛。我上學(xué)時有晚自習(xí)，上弦月還只露出一點兒細(xì)牙的時候，天特別黑。放學(xué)后，我獨自一人回家經(jīng)過這片槐樹林，用手電照槐樹的樹枝，晃來晃去，樹林里就好像又飄起白茫茫的槐雪。

我那時就想：這槐雪是不是一直藏在這林里，等著綻放的瞬間。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槐樹林被砍伐了，這里成了煤矸廢料的填埋場。成片隨風(fēng)飛揚的槐雪、樹根下空寂的蟬蛻、樹葉下安靜的蝸牛，還有那群爬樹的嘰嘰喳喳的孩子——我們的童年，也就不見了蹤影。

杏 樹

黃土高原的初春，一眼望去，近處依然是赭褐色原野，遠(yuǎn)方是漠漠如煙的平林。偶然轉(zhuǎn)過一個山梁，一團團粉紅的色彩讓有些沉悶的黃土梁峁生動起來。

四月，杏花開了。

杏花如煙花綻放前半個月，鐵線般僵硬干瘦的樹枝被風(fēng)吹軟，染上若有若無的一點點鵝黃嫩綠。你稍不留心，星星點點的花苞已從枯枝里掙扎著擠出來。初綻的杏花花蕾一夜之間變得鮮紅，點染了暗淡的窯洞院落。而這時節(jié)，往往會落幾場紛紛揚揚的雨——杏花雨。

這是我在黃土地生活時常見的場景?；ɡ俪趺?，花瓣綻放，直到落英繽紛，枝頭嫩葉新萌，滿樹結(jié)出點點果子。一棵杏樹，是一瓶變化莫測的香水，花的香味不同階段各異其趣。花蕾初萌時的青澀味道，讓人心里癢癢的?；ò昃`放時，花的芬芳開始在樹的四周蒸騰。夜里站在花樹下，花香濃郁撲鼻，令人迷醉。到杏花被幾場雨沖淡，變得紅白相間的時候，花樹氣息也淡下來，而這淡淡的甜香被風(fēng)吹得更遠(yuǎn)，隔著山梁都能讓人聞得到。

這個時候，黃土塬開始有一些綠意，冬小麥茂盛，荒野里的各色植物開始生長。黃花綠莖的蒲公英頭頂白色絨花，在春風(fēng)里招搖舞弄。不知什么時候，絨花掙脫花萼，在陽光里飛舞著遠(yuǎn)去。

三十多年前，我讀小學(xué)時，一位龐姓同學(xué)住在礦區(qū)下面一個山溝的村里。這位家境不好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差，穿得破破爛爛，在班上不起眼。他有一次帶了一枝杏花來教室，這枝杏花插在裝了井水的罐頭瓶里。語文老師找來一點點白糖放在水里，花明晃晃的在教室里開了很久。后來到他家去玩，才知道他家窮得連住的窯洞都沒有箍，破破爛爛的一個院子。一棵長得壯實的杏樹，讓破敗的院子有了生氣。前一晚上落了一場雨，滿院地上都是飄零的白色花瓣。我們幾個同學(xué)仰著頭看樹枝上點點青杏，那清酸的氣味讓我們遙想麥?zhǔn)諘r節(jié)，杏子成熟的味道。

青杏果實藏在萌生的綠葉里。

這棵樹長到了窯洞上面的崖畔上，樹冠圓圓的，像一把綠傘，遮住了大半個院子。

因為這棵高大俊美的杏樹，同學(xué)家的院子成了我們幾個要好伙伴星期日游戲的場地。孩子們在樹下跑來跑去，有時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抬頭看看杏樹。

我們流著口水，在樹下等杏子長大。有時風(fēng)吹過，或者飛鳥偷偷在枝葉里啄幾下，有一兩顆小青杏落下，我們便跑過去搶。樹上結(jié)著的青杏我們不去碰。

杏子的生長過程沒有誰比我們幾個孩子更熟悉的了。青杏小指甲蓋大小的時候，看上去還只是稍稍鼓起的花萼，淺綠色，稚嫩得吹彈可破。白色的絨毛在光影里清晰可見，清爽的模樣像初生的孩子的眼睛。到稍微大一點兒，一分錢硬幣大小時，花萼已經(jīng)褪去，小杏像剛蘇醒過來，散發(fā)出青澀味道。這時候心急的孩子就想摘來吃了，吃起來微酸，略帶一點兒清苦，味道不好還糟蹋果子。再大一點兒，五分硬幣大小，果實已經(jīng)開始硬起來，綠色轉(zhuǎn)青。此時吃起來已經(jīng)有清脆的果肉，放進嘴里咬破，汁水崩濺，濃烈的味道在口腔里橫沖直撞，眉眼會酸澀得擠在一起。孩子們最愛吃的是這個時候的杏子，可以感受到嘴里的果汁是青酸的，調(diào)皮的，裹挾著寡淡的味覺，與洶涌的口水捉迷藏。麥子黃時，杏子也由青轉(zhuǎn)黃，味道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淀，由濃烈的酸澀轉(zhuǎn)為酸甜。等杏子成熟，果色變得明黃，果子上的絨毛都悄然褪去的時候，杏子已經(jīng)擺在水果攤里賣了。

同學(xué)那有點兒蒼老、長著黑森森絡(luò)腮胡的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出來，倚著窯洞門，緊緊盯著我們。我們隱約知道，他是防我們摘青杏。龐同學(xué)和我們說過，杏子賣了錢才能供他上學(xué)，他父親把杏樹看成寶看護著。父親的防備讓我那同學(xué)有些不自在。在父親冷冷的目光里，他低著頭把我們幾個小伙伴手里揀的青杏要回去?；锇閭兝渲樓那淖叱鲞@破落的院子，跑到窯洞的崖畔上朝杏樹丟下幾個土塊，引來同學(xué)父親的叫罵，隱約夾雜著那同學(xué)的哭聲。

這之后，在學(xué)校門口，同學(xué)父親“老龐”每天都背著青杏來賣。這青杏大約是每天從樹上吹落的，也有因為果子太密，為保證后期果子長勢好而有意摘下來的。青杏用布袋裝著，用一只破碗數(shù)數(shù)，小指甲大小的一分錢五顆，五分硬幣大小的一分錢兩顆，再大一些，一分錢一顆。課間活動時間，學(xué)生們擁著“老龐”擠來擠去，這個買五分錢，那個買一毛錢?！袄淆嫛币晃逡皇財?shù)青杏。擠著擠著，“老龐”被擠倒了，青杏滾了一地，被學(xué)生踩得亂七八糟。

我看見龐同學(xué)過去扶父親起來，一顆一顆把青杏揀起。一兩滴淚水滴在地上。因為這青杏，小伙伴們疏遠(yuǎn)了他。他寂寞地獨來獨往。

麥子將要收割，青杏變成了黃杏，“老龐”挑著杏子在市場上賣，小龐同學(xué)請假幫著看攤。一天放學(xué)后，我看見他和父親賣完了杏子，坐在荊笆筐上，在落日里數(shù)著一堆零散的鈔票?！袄淆嫛崩淅涞哪樕嫌幸唤z輕松的笑意。

杏子下市了。小龐同學(xué)賣完了這季杏子回到了學(xué)校。我們幾個小伙伴每個人都在課桌斗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杏子，大得令人驚奇，有雞蛋大小，散發(fā)著成熟杏子清香甘甜的味道。

小龐同學(xué)在教室后面埋頭啃著包谷面窩窩頭。

后來，我們幾個小伙伴星期天又到小龐同學(xué)家的院子里去玩。杏樹最高的枝頭上還挑著幾顆由黃轉(zhuǎn)紅的杏子。

幾只鳥兒圍著這些紅杏上下翻飛啄食，看上去很安閑。

幾十年過去了，破舊小院里亭亭如蓋的杏樹，春雨里的杏花由紅轉(zhuǎn)白漸次飄零，春風(fēng)里鋸齒狀葉片在陽光下翻轉(zhuǎn)——杏子青澀的味道如在夢境。

土 豆

土豆比較容易種。

在北方，春氣一動，擱在歪歪斜斜防震棚的角落里那半口袋土豆就放不住，開始長芽。父親提著口袋晃晃，圓滾滾的土豆泛著綠，有的已經(jīng)冒出小指頭粗的芽。每天煮土豆，父親都要挖去芽，拿清水泡半天，這樣的土豆煮起來有股難聞的氣味。稍不小心，吃了沒有煮透的土豆，舌根底下就會麻木老半天，難受。

休息日，父親帶著我和我哥，到住處——也是父親工作的翻砂組工棚旁邊的荒坡開荒。這里是半陽坡，日光一天只能照半天。干枯的野草荊棘被雪漚了一冬天，倒伏著，新草貼著地開始返青。我們點著火，把荊棘枯草燒著，荒坡燒成黑魆魆一片?；钠律习具^冬天的灰色野兔，身體瘦長，支棱著大耳朵，瞪大眼睛看著火焰和燃起的草木煙，拖著毛茸茸的小野兔跑到山崖上?；鹣ê?，我們用镢頭刨土，用耙子把土里的石頭瓦塊耙出來，一壟一壟松土。幾天下來，在這個荒坡里修起七八個小型的梯田。每塊梯田不大，十幾二十平方米的樣子。山溝下面有個小池塘，父親擔(dān)水澆地，開始種土豆。

他把發(fā)了芽的土豆倒在一個大腳盆里，用刀錯開發(fā)芽處把大一些的土豆切成塊，再用草木灰拌上。我和我哥順著壟挖小坑，把土豆塊埋到坑里，培好土，再澆一點兒水。彎腰干不多一會兒，汗水就溻濕了背。干這活得一清早干，太陽一出來就熱得受不了。把土豆塊種下后，還剩兩三塊地，我們種上了南瓜和番茄之類的蔬菜。

種上土豆沒幾天，就有了一兩場透雨。春雨過后，我們開墾出來的坡地上綠瑩瑩的長出了土豆苗。再過些天，淺綠變成深綠，枝枝蔓蔓地蔓延開來，擠擠挨挨連成片。父親在休息日帶著我們哥倆漚肥料，去附近養(yǎng)雞的農(nóng)家找來雞糞給土豆施肥。施肥的時候，臭氣熏蒸。有時也討巧，木工房里的刨花掃來生爐子，落下的爐灰積攢多了，也可以做肥料。

到了六月，土豆蔓開花了。白花瓣，黃花蕊，也有淡紫花瓣的，一樣明黃的花蕊。晨風(fēng)吹過，搖頭晃腦的，有一絲淡淡的氣味。

父親的工友在農(nóng)村老家種過土豆，說土豆花開得太旺，會影響土豆的生長。于是，父親讓我們?nèi)フ粢恍┩炼够āＣ刻烨宄?，我們捧回一大簇土豆花養(yǎng)在灌了自來水的罐頭瓶里，逗引的蜜蜂飛來飛去。

為了防野兔，父親的工友打造出一個捕兔夾子。一天上午，地里的捕兔夾子夾到了紛亂的野兔毛。父親的工友覺得惋惜，去找鍛工改進捕兔夾子。我為野兔松了一口氣。

過了兩三個月，土豆藤開始倒伏干枯，土豆就成熟了。收土豆的時候正放暑假，我們用镢頭挖了兩三天，刨出十幾麻袋土豆。由于種得精心，個頭大的土豆有大人拳頭那么大。收獲的土豆埋在翻砂組防震棚里的沙堆里，隨吃隨挖，很方便。防震棚的一角就是我們家當(dāng)廚房用的地方。

當(dāng)時缺油，就把土豆切成塊煮好，蘸著醬油吃，既當(dāng)飯又當(dāng)菜，吃了大半年，吃得我和我哥見了土豆就緊皺眉頭。

但土豆確實又是好東西，如果不像父親這樣簡單煮熟蘸醬油吃，還是很好吃的。比如冬天翻砂組工坊里的大鐵爐子燒得火紅，把整個的大土豆埋在爐子下面的爐灰里，不用管它，過不了多久，烤土豆的香味就彌漫在工棚里。這香味暖暖的，聞起來舒服。等到略帶焦香，把土豆挖出來。這個時候，土豆皮已經(jīng)烤成硬殼，趁熱把薄薄的那層外皮剝掉，不能性急，一著急就把里面烤黃的那層也揭掉了，可惜。剝?nèi)ネ馄?，土豆里面已?jīng)焦黃，掰開，熱氣蒸騰，土豆白花花膨脹著綻開，吃起來面面的沙沙的，干得掉渣，味道好極了。冬天的早晨吃上一兩個，肚子暖和，身上溫暖，迎著寒風(fēng)出門也就不怕了。不過這樣享受的時候不多。我們上學(xué)早，天不亮就要去學(xué)校。教室里冬天也生火，學(xué)生在爐火里烤饅頭，一般都是玉米面的發(fā)糕、高粱面的饃饃，家境好點兒的烤白面饅頭——那香味已經(jīng)讓人驚心動魄了。老師不允許烤土豆，要是烤土豆，那香味能把學(xué)生的口水都逗引出來，還怎么上課！

種了土豆，那年我家飯桌上常年就是鹽水煮土豆，吃得人都反胃了。我父親看我們實在受不了，改進了一下：煮好土豆后晾涼，剝皮切塊過一下油，澆點兒開水在炒鍋里燜一下，燜好后澆幾滴醬油，撒點兒蔥花起鍋。這樣吃味道倒不錯，尤其適合小土豆，燜出烤土豆的香味就更好了，我能吃一大碗。只是那個年代油鹽有限，能這樣深加工燜土豆的機會不多。很多年以后，我在昆明街頭逛，就看到這樣的吃法：平底鐵鍋，澆上菜油加熱，把小土豆放進去，加各種調(diào)料燜，焦香可喜。這樣的燜土豆三五塊錢一碗，價廉物美，能當(dāng)一餐飯。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小學(xué)同學(xué)家吃土豆。冬天，家里大人都上班去了，我和同學(xué)在他的家里看故事書。我這同學(xué)找來幾個大土豆，削皮切片蘸上點兒鹽水，把土豆片放在鐵皮火爐的爐盤上烤。硬土豆片漸漸變軟，變黃，又變硬，烤得有點焦香。這時，膨脹的土豆片像一朵花開放一樣爆裂開來。同學(xué)用筷子夾起來給我吃，有土豆的干香，有一點點咸。那滋味，美妙極了。我們吃了一塊又一塊，吃完了又去找土豆來切，吃了一個下午，把肚子都撐圓了。同學(xué)在火爐上煮了一壺濃濃的粗梗茶，我們吸溜吸溜喝了消食。

晨興理荒穢，開荒種土豆，看月色里土豆花上的螢火蟲，吃鹽水煮土豆，烤土豆片，這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生活在西北煤礦的事情。

我那小學(xué)同學(xué)真是個有吃貨潛質(zhì)的人?？上?，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就不知道隨父母去哪里了。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