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壽桐
父親罹患老年癡呆癥,已經兩年多了。誰都知道老年性癡呆目前還是個不治之癥,我們想盡各種辦法治療也無法減緩病情,直至他整天張著口,漫無意義地憨笑著,一邊頑皮地搖動著自己坐著的輪椅,目光木然,失去了凝視甚至注視的能力。這時候看著他,能夠隱隱感覺到他那狹窄的思維與他面部表情的神奇一致,這樣的一致甚至超過一個學齡前的孩童,蕩除了后者常有的某種狡黠與世故。他的大腦在萎縮,他的智力在返老還童,返老還童常常被用來作為人生幸福境界的形容,父親幸福在不幸的癡呆中。
他真的很幸福,因為他已經跨越了老年癡呆癥一開始的焦慮與惶惑,可以安然地面對他所看到的和接觸到的一切。最初發(fā)病的時候,他曾焦慮到無法入眠,總覺得有各種盜賊在家前屋后虎視眈眈。這些想象中的盜賊一個個武藝高強、行跡琢磨不定,能夠從天花板的夾縫中或者從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進入我家,將家里值點錢的或一點也不值錢的東西悉數(shù)偷去。謂予不信,他便在早晨指著窗臺上的香煙殼說:“昨晚上還是滿滿一包,現(xiàn)在數(shù)數(shù),只剩下七八支了?!辈贿^隨后就會發(fā)現(xiàn)當初被“偷”去的東西又詭異地出現(xiàn)在屋內的某個角落,這時他才會恍然大悟:賊人到底害怕,世間公道還在,他們終于不敢隱匿所偷的東西,又悄悄地送還回來了。他忽然覺得朗朗乾坤原來就是青天白日,那種幸福感就不用提了。過了這段煩躁而多疑、焦慮而無奈的時間段,他就變得特別的安靜了,對人不僅不懷疑,而且特別友善,微笑著對待一切,微笑著應對各種問候,即便是鄰居們挑逗式的玩笑:“爺爺,你昨天又被偷了什么東西沒有?”他也照樣微笑應對:“不曾!”
他的幸福感來自于他極其有限的退休金。父親雖然是“初級社”干部,但由于長期在農村大隊,差一點享受不到任何退休待遇。幸虧趕在退休前調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擔任領導,這才有了每月700元的退休金。更幸虧他的思維早已倒退到“初級社”時代,以對那個時代的收入狀況和消費水平的記憶面對現(xiàn)在的700元,可以想象他的幸福感有多膨脹!他多次在妹妹面前抱怨:你們還上什么班?我的錢還不夠養(yǎng)你們這幾家人?可憐的父親,他一輩子都是在窮困的邊緣摸爬滾打,為了養(yǎng)活我們弟兄姊妹四個,省吃儉用到什么程度我們可能都無法想象。我最心酸的是有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占公家便宜”的行為:那時他一個人在社辦綜合廠,我到他住的宿舍看見有一些曬干的面條,便要煮來吃,但被他制止,要我到飲食店買一碗面吃。我問他為什么,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干面條是單位刷墻報多余下來的糨糊面粉集成曬干的。那不僅是標準的垃圾食品,而且還是有毒的東西!我不由分說,將這糨糊面條給他倒掉,但不知道他之前已經吃了多少?,F(xiàn)在在他的意念中終于富裕了!父親終于在癡呆中成為一個拿著“超高俸祿”的富翁。
他在兒子身上同樣寄托著、更確切地說是幻想著他的幸福感。兒子雖然遠在天涯,但畢竟已能自立,無需他的“高工資”贍養(yǎng),有時還能向別人夸口,兒子的收入可能比他還高一些,因為兒子每個月可以給他個百兒八十的,但他不需要,也就沒要。重要的是他兒子這樣的收入不是通過做生意掙來的,而是政府的俸祿,這使得他特別感到榮耀。他的推斷是,能夠享受政府如此高標準的俸祿,兒子的地位一定非常重要。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兒子不是官,不過不是官而能享受如此高的工資,那地位的重要性就更加神秘難測。還在他普遍懷疑遍地盜賊的時期,我曾狠狠地這樣安慰他說:“誰這么大膽?竟敢偷到我家來了!我一定不能輕饒!”誰知他過了這個懷疑期以后,竟然誤以為是我這番莫名其妙的發(fā)狠起了關鍵的作用,說是果然在他兒子發(fā)狠之后,再沒有人敢來偷東西了。難怪他住院以后,得知每天需要50元的住院費,他便憤憤不平,說等他兒子回來,一定要醫(yī)院將這“高價”的床位費回吐出來。等到我真正回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又只剩了傻笑,完全忘記了先前的抱怨。
即便是在老年癡呆必須經過的狂躁時期,他也同樣收獲著莫名其妙的幸福感。那些天他狂躁得難以入眠,在盛夏的一個午夜,他乘我不備,從家里偷跑出來,然后不知所蹤。全家人出動汽車、摩托車若干沿著周邊的村莊、田野、廠房、街道四處尋覓,數(shù)小時皆無所獲,只得報警,并聯(lián)系救助站。幸好,趕在炎熱的中午還未來臨的時候,電話響起,警方已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接回來后,才知道他是想沿著高速公路往南京走。南京是他兒子家的常住地。等到他稍微清醒一點,發(fā)現(xiàn)兒子原來就在他身邊,臉上便泛起滿足的笑容。
老年癡呆使得我的父親忘記了很多事,其中不少遺忘令人心碎,但在他自己倒是一種幸福的虛假“記憶”。他有一次在睡夢中叫著“媽媽”,我將他喚醒以后,他仍然在癡呆中無法警醒。我摟著他的頭,問他:“爸爸,是不是夢見我奶奶了?”他兀自“認真”地回答:“你奶奶還住在尖角落上,她還是那么固執(zhí)。”他所說的“尖角落”是老家一塊田地的俗稱,而這塊田地在合作化以前是屬于我家的祖產。正是深夜,他關于已經去世了快40年的我祖母的話令人有些害怕,但我心里知道,這些與那些早有聽聞的鬼魂迷信無關,在癡呆了的父親的“記憶”中,其實沒有可怕的死亡與生死杳隔的觀念,每一個他能記起的其實已經去世的親人,都按照原先的秩序“生活”在某一個地方。難怪有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問妹妹:“你媽媽現(xiàn)在在哪里?”問得我妹妹淚如雨下。我母親已經仙逝十多年了,而在我父親癡呆的“執(zhí)念”中,她和我的奶奶一樣只不過是在另一個地方生活著,穿著做派,言談行止,一如既往。
這是一種沒有生離死別的執(zhí)念,顯然屬于一種幸福的執(zhí)念,盡管它來自于癡呆的結果。包括我在內沒有人試圖喚醒、戳穿和改變父親這樣的執(zhí)念。既然這樣的執(zhí)念給予他癡呆到僵化的大腦一種幸福的慰安,那么,父親得上這個老年癡呆癥實在也有值得慶幸的一面。
父親臨走的那些日子,病痛折磨著他,讓他不自覺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問他哪里疼痛,他又不明所以,一面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一面孩童似的搖動著座下的輪椅。我請教醫(yī)生,是否可以開些藥物減輕他的痛苦,醫(yī)生說此刻他應該感覺不到痛苦了,無需吃藥??纯床≈械母赣H,雖然不時地發(fā)出哼唧之聲,但面色安詳,表情平和,確實不像在受痛苦的煎熬。我不知道癡呆癥還可以讓他置病痛于惘然,照此說來,應該感謝這個叫做老年癡呆癥的頑疾。
父親追隨著羊年的除夕安然而逝,羊年是他的本命年。時過子夜,遠遠近近的爆竹滿世界炸響,那正是一個全民祝福的時刻。如果魯迅所描述過的“天地圣眾”“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蹣跚”是真的,那么他們正好可以接應我的父親。我的癡呆父親不知道這些祝福的爆竹與他的離去無關,他帶著孩童般的幸福感和好奇感看熱鬧去了。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