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逸的悲與回歸的痛

張弛

摘 要：嵇康的《幽憤詩》是一首描寫詩人悲慘命運的長詩，詩歌表達了詩人因呂安事件而被入獄以后的憂憤不平，展現(xiàn)了嵇康獨特的個性與思想和當時的黑暗政治。嵇康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因而性格放逸，不料因為自己性格導致了他塵世的可悲命運。嵇康追求逍遙世外、隱逸超脫的出世生活，但在經(jīng)歷了被陷害入獄事件后，他想尋求自我的回歸，卻在反省自身的過程中透露了與儒道思想強烈的沖突，因而呈現(xiàn)出生平的悲痛和對時世的憤慨。

關鍵詞：悲慘命運 放逸 回歸 悲痛 憤慨

魏晉時期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嵇康，在入獄以后由于憤慨寫下了長詩《幽憤詩》，此詩是嵇康的重要作品之一，也是研究嵇康思想和生平至為重要的文本材料，《幽憤詩》雖然格調(diào)低沉但是語言壯麗，歷代詩人對作者自身情懷的表達和藝術的審美上都有著很高的評價。在文學上，此詩抒寫了詩人苦悶憂憤的情懷，突出表現(xiàn)了這一時期詩歌的特點；在哲學上，嵇康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為思想核心，在魏晉玄學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由此觀之，嵇康的《幽憤詩》具有很高的賞析價值。

嵇康所處的時代與他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造就了他獨特的性格個性和思維方式。他認為當時虛偽的統(tǒng)治者利用了儒家的禮樂仁義為自己的欺詐行為進行辯護，因而他更加喜愛道家的自然無為，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他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使他崇尚道家，痛恨官方虛偽的禮教。正因為他獨特的個性和思想，導致了與司馬氏政治集團不和并被投入監(jiān)獄，最終在囚禁中做出《幽憤詩》，呈現(xiàn)了后悔與自責的悲憤之情。實際上，雖然嵇康痛恨官方虛偽的禮教，但是他也遵從真正的古禮。正是這種矛盾使他在創(chuàng)作主題上追逐道家“放逸人”的悲，也有入獄后想尋找一條“回歸路”的痛，表現(xiàn)了獨具魅力的文學個性和風采。

一、“放逸者”的悲涼

魏晉時期，由于社會生活動蕩不安，造成了“儒”“道”思想的巨大碰撞，形成了一批具有遺世放達、放浪形骸個性特征的魏晉名士。這些魏晉名士在多種政治勢力的夾縫中，失去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注，而是逍遙山水，置身世外，追求對自身生命的重視，對本真精神的守護。嵇康就是這樣一位生逢亂世的名士，他瀟灑飄逸、豪放不羈、藐視名教，以本真精神為依據(jù)，處處體現(xiàn)了一種士大夫自適其性的行為模式。正是他剛直的品行和獨特的個性導致了他被牽連入獄。以下以《幽憤詩》為例，可以分析出嵇康內(nèi)心的種種憤慨之情：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

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chuàng)。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

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nèi)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余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

實恥訟免，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鳴雁，奮翼北游。

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儔。事與愿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余情。

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突挽`芝，一年三秀。余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nèi)疚。

庶勖將來，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

詩歌開頭就自述了詩人的成長背景，從“嗟余薄祜”至“養(yǎng)素全真”可以得知嵇康年幼就喪父，是由母親和兄長撫養(yǎng)成人的，并且從小就受到他們的溺愛，沒有得到師長的教導，因此嵇康從小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過儒家的經(jīng)典作品，使得他有機會接觸其他學派的思想。導致了他成年以后受道家思想影響，奉行道家的思想，形成了豪放不羈的性格和放逸隱居的生活志向，追求“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的人生態(tài)度。

嵇康在司馬氏奪位以后，不但一直保持著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態(tài)度，而且他桀驁不馴、嫉惡如仇的性格使他曾當面嘲弄過司馬昭的心腹鐘會，還公然發(fā)表過反對官方儒家之虛偽與污濁的言論，因此觸怒了司馬昭集團等人，這些都是使他被害處死的原因。然而他被害入獄的直接原因則是呂安事件。詩中“曰余不敏，好善人”。描述詩人自責在處理人際關系上的失敗，嵇康以放逸隱居和遺世放達的出世生活，面對人際關系的處理頗為不善。如對呂安呂巽兄弟的調(diào)和，最后反被呂巽倒打一耙，以及他好善嫉惡、輕肆直言，不留情面地攻擊司馬氏政權提倡的虛偽名教，這都是當時政治斗爭所不容的?？梢钥闯鲆粋€追求“放逸”生活的人，在政治勢力的夾縫中生存的結局是如此的悲涼。“惟此褊心，顯明臧否”這句是嵇康對自己性格的分析，他無法做到“大人含弘，藏垢懷恥”。表明自己容不得邪惡，而是要明顯世間的是非善惡。嵇康一直遵循老莊的教誨，“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但因為自己“不敏”和“褊心”，導致了種種失誤，落得囚禁監(jiān)獄如此痛心悲涼的處境。

“昔慚柳惠，今愧孫登?！憋翟?jīng)很慚愧自己缺乏柳下惠那樣堅持本真的精神，如今更加悔恨沒聽隱士孫登的告誡。孫登曾經(jīng)告誡過嵇康有才多識寡的缺點，“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也?！眥1}（《魏氏春秋》）不料被孫登言中，自己在呂安事件中身陷囹圄。無不表現(xiàn)出嵇康沉痛后悔的心情。“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痹娙搜瞿洁嵶诱婧蛧谰剑w慕他們能安貧樂道，隱逸閑居，超然物外，神氣怡然自安。這些都呈現(xiàn)了詩人后悔自己不像柳下惠、鄭子真和嚴君平那樣堅持隱逸閑居、與世無爭地生活，偏偏卷進了世間的是非恩怨中去，對孫登的告誡沒有聽從更是后悔不已?！皩Υ鸨捎?，縶此幽阻。”嵇康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強烈態(tài)度以及之前得罪鐘會，都成了他被害的原因。盡管他知道自己的辯駁根本沒有作用，所以“實恥訟免”，不想去爭個是非曲直，而是悲觀地把身受的冤枉歸結為“時不我與”。一個卷入政治夾縫中的“放逸人”如今卻落到有冤不能說，本來崇尚與世無爭、傲散清高的生活，最終卻卷入世間紛爭中，失去自由，無力反抗，只能在獄中憤慨地抒寫心中的種種不平。這不僅是嵇康的悲涼，也是魏晉名士的悲涼。

二、道儒沖突中“回歸路”的沉痛

嵇康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從世俗中脫離出來，與世無爭、寄情山水、優(yōu)游閑適、安然自適的生活方式。他想從一個骯臟的世俗逃離到純真的自然之中去，尋找真理，追求超越，回歸到自己的本真世界，探索玄學的神秘。然而當他被害入獄后，詩人在《幽憤詩》中寫道：“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痹娙嗽隈唏僦畷r失去父親，沒有人教誨；在母親兄長的慈愛教育下而行為放肆，使得今天落得如今的下場。這可以看出是嵇康在詩中對自己犯下錯誤的辯護，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嵇康認為自己從小缺乏儒家行為準則的教育，才導致自己被陷。那么可以得出在嵇康在內(nèi)心深處是希望幼年時得到父親的教誨，也可以在以后建功立業(yè)。嵇康的妻子是曹魏宗親長樂亭主，嵇康后任職中散大夫。因此嵇康雖然脫俗避世，但其內(nèi)在還是渴求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

魏晉時期政治黑暗，社會動蕩，身為“魏宗室姻親”的嵇康，卷入了政權的紛爭中，然而個性的放蕩不羈，使得他不得不自我抑制，并以老莊為師，厭惡世俗，追求潛心樂道，徜徉山水的生活，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樣的行為其實是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消極抵抗，在經(jīng)歷了種種災難以后他說出“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不難看出嵇康很仰慕鄭子真和嚴君平，如果嵇康也真正做到了樂道閑居，他也不會卷入政權的紛爭，可以看出嵇康并沒有做到完完全全的追求老莊思想。當他深陷囹圄時，“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也對自身的人品和修養(yǎng)進行了總結，只是可惜遭到了侮辱。嵇康提到“余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nèi)疚”。表達了詩人有志不就，和內(nèi)疚的自我反省。這都體現(xiàn)了嵇康內(nèi)心深處有著儒家重內(nèi)省的精神。

嵇康雖然表面上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崇尚逍遙自由、隱逸閑適的生活，但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也遵從儒家思想的精神反省。由此可見《幽憤詩》中強烈地體現(xiàn)了嵇康儒道思想的沖突，呈現(xiàn)了嵇康內(nèi)心的矛盾。在其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也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極大關心，“《卜疑集》中體現(xiàn)了他積極國事、獻身濟世的精神；《太師箴》則告誡國君要任賢、遠佞、近忠直，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不可自恃尊貴與威強，體現(xiàn)了‘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憂國情結。在《答難養(yǎng)生論》中又表現(xiàn)了對君明臣賢、國泰民安的熱烈呼喚和強烈渴望。”{2}

在《幽憤詩》中從“鳴雁，奮翼北游”到“懲難思復，心焉內(nèi)疚”抒寫作者對于自身悲劇的憤嘆，慨嘆自己有志不就的悲劇人生。嵇康最終想回歸于自己的理想，“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痹俅紊昝髯约合脒^樸實而修養(yǎng)身心的生活。句里行間透露出種種沉痛，他雖然關注現(xiàn)實的生活卻又漂浮在現(xiàn)實之上；他既有對現(xiàn)實的禮教的認可與遵循，但又有對現(xiàn)實的反叛與解構；他想云游山水之間，卻不料陷入政權的紛爭。由此可以看出嵇康在回歸自我理想的道路上，面對儒道的思想沖突，表現(xiàn)得是如此的沉痛。

上面講述了嵇康自身的儒道思想的沖突，給他人生帶來的悲慘和內(nèi)心的沉痛。下面我們來看看放在世間的儒道思想的沖突，又如何給嵇康帶來了悲慘的命運。嵇康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是真善美的統(tǒng)一，是知情意的融合，充滿了正直和剛毅，他厭倦世間虛偽骯臟的一面，不愿意與世俗同流合污，渴望追求精神的自由，與天地相始終，不為外物所累。在當時黑暗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下，嵇康依然頑強地與司馬氏集團作強烈的思想斗爭，堅持自己的處世原則。嵇康倔強不屈于權貴，當面嘲諷虛偽名教，為友辯護反遭困境，嘲諷鐘會遭遇陷害。他作為一名反對虛偽名教的批判者，最終自己陷入了虛偽的道德理論的陷害中，即使到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是保持拒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倔強態(tài)度，為自己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也許只有生命的完結才是他回歸自己最好的結局，但是這樣的結局是多么的令人沉痛。

三、憤慨之情

通過上述的分析，整首詩呈現(xiàn)了對司馬氏陷害無辜的憤慨之情，流露了對現(xiàn)實社會黑暗的失望，還有對自己交友不慎的悔恨。嵇康在詩中一直堅持自己的“義直”的品格，沒有屈服于司馬集團的權威，因而對自己的無端迫害表示了強烈的憤慨，也對那些暴政和如呂這般作惡多端的小人進行了“民之多僻”的譴責。這都體現(xiàn)了他剛正不阿的高貴品質，即使他身處困境，也對司馬氏的淫威仍然不屈服。

詩歌的情緒一直都很低沉悲涼，他自己深知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即使他還想做一名豪放不羈的樂道閑君，可是讓他在內(nèi)心改換門庭，求司馬氏的格外開恩，他又做不到。他無可奈何，只好把一切歸于天命。嵇康在詩歌中表明自己修煉養(yǎng)性服食內(nèi)丹，他自責在志向和行事之間總是存在諸多矛盾，憤嘆自己有志不就，后悔沒有聽取孫登的告誡，最后透露了自己希望隱逸避世的夙愿。但是具體的來說，《幽憤詩》中絕無對司馬氏政權的屈服之語，自己的生活理想是“托好莊老，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家全真”，“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帕。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彪m然嵇康把生死看得非常重要，也經(jīng)常有對自己為呂安作證的后悔之意，卻沒有對自己的信念有半點懷疑。整首詩情辭悲慨，淋漓盡致地抒寫了詩人的幽憤。

詩中“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的巧妙用筆，也體現(xiàn)了嵇康的憤慨之情?！按笕恕彼感貞押甏?，能藏納垢恥，而嵇康想表明自己容不下邪惡，也暗指司馬昭，他想說明自己的入獄都是由于司馬昭身邊的人陷害造成的，司馬昭蒙受了他們的欺騙。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詩歌的幽憤，他自己被冤枉卻還不能直接說出內(nèi)心的委屈，無不體現(xiàn)一種憤慨之情。

嵇康一直以來信奉道家的哲學思想，因此他的思想又與現(xiàn)實相矛盾，前面分析了嵇康雖然內(nèi)心深處有著儒家的思想精髓，但是他痛恨陰險惡俗的名教是一直沒有改變過的?！拔┐笋坌?，顯明臧否”，詩人執(zhí)著于世間的是是非非。然而在嵇康的《釋私論》中提倡“君子無措”“越名任心”，真正的君子，在思想上不會去理睬世間的善惡是非。因此這樣對于嵇康來說是矛盾和痛苦的。在《幽憤詩》中，詩人也表達了內(nèi)心的這種矛盾其表現(xiàn)在“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免，時不我與”。嵇康拒絕與司馬氏合作，導致了“縶此幽阻”，并且他深知自辯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因此也不與御史爭論是非曲直，只好無奈地把身受冤枉歸結為不遇明時。這些也體現(xiàn)了嵇康的內(nèi)心矛盾、掙扎的痛苦。面對自身哲學信仰與殘酷的現(xiàn)實，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也體現(xiàn)了他的憤慨之情。

綜觀嵇康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出嵇康陷入之最大矛盾就是，他想歸隱做一個放逸的人，然而無奈地被卷入一場政治斗爭?！坝绹[長吟，頤神養(yǎng)壽”是嵇康所追求的人生狀態(tài)?？傊?，他在獄中創(chuàng)作此詩時的心情一定是復雜的，他的志向不成，反倒身陷囹圄，其內(nèi)心的憤慨之情從整首詩里都可以體現(xiàn)出來。

{1} （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63頁。

{2} 陶莉：《魏晉名士的思想沖突與人格焦慮——以嵇康及其〈幽憤詩〉為例》，《名作欣賞》2011年第3期，第1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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