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尺
摘 要:王安石在歷史上備受爭議,其謚號“文”的含義亦有褒美與隱惡兩種解釋。綜合考察他謚號形成的時代背景,可知該謚號是超越當時所有臣謚之上的特殊謚號,有著獨特含義??疾炱洚a(chǎn)生的深刻背景與特殊寓意,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和理解王安石其人。
關鍵詞:王安石 謚號 單謚 二字謚
謚號是中國古代生者對逝者一生的總結,也是逝者流傳于后世的特殊稱號。它既在事實層面反映逝者生前的功過,又在道德層面褒貶善惡,有時還是反映不同時代政治輿論的導向,古人對此極為重視,正所謂“一字之褒寵,逾紱冕之錫,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刑”{1}。謚號傳統(tǒng)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與文史的標本,加以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王安石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圍繞他的爭議也持續(xù)千載。他去世以后,世人多稱荊公,而其謚號則甚少有人注意到,研究王安石謚號由來及內(nèi)含,有助于更深刻地認識王安石其人。
王安石生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有著特立獨行的節(jié)操、性格、生活方式、政治思想和學術觀點。死后單謚“文”,世稱“王文公”。在宋代,多數(shù)臣僚歿后皆取二字謚,如范仲淹的“文正”,歐陽修、蘇軾的“文忠”等。已知的1140個宋代謚號中,單謚僅28個,占3.27%,{2}除一個四字謚外,其余皆為二字謚。可見,二字謚是定例,單謚是特例。而單謚為“文”的,則更是少之又少,僅楊億、王安石、朱熹三人謚“文”。{3}關于王安石謚“文”,有很多人認為是為了隱惡,一方面,蓋因王安石的文學成就無可非議;另一方面,又因為王安石的政治成就爭議實大,有很多人認為他禍國殃民,因此據(jù)謚法“取一善為定”{4}的原則,隱去第二字對他生前政治錯誤的惡評,僅以一字“文”為謚。真相如何,有待考釋。
一、唐代及宋初的單復謚之爭
欲考察安石謚號的地位以及是否含有貶義,當先考察單謚“文”與唐宋文臣所能獲得的最高謚號“文正”之關系。
“文正”謚號在唐與北宋前期,叫“文貞”,后因避仁宗趙禎諱,遂改為“文正”。在唐宋“文貞”與“文正”作為謚號,其含義與規(guī)格相同。宋亡后,不再避宋諱,“文貞”即與“文正”并存。在唐初,因魏征卒謚“文貞”,故其謚號受到追捧。后又因司馬光云“文正”乃“謚之至美,無以復加”{5},經(jīng)此宣揚,文正更被當作人臣極美的謚號,從此成為一種現(xiàn)象,千百年來,“生晉太傅,死謚文正”成為無數(shù)文臣追求的夢想,圍繞著“文正”二字發(fā)生的爭奪也屢見不鮮。明大學士李東陽甚至為了文正謚號向人磕頭,招致時人譏笑。{6}而到清代,“文正”謚號的擬定,“悉出特旨”{7},群臣無權建議,尊貴無比。
唐人謚“文貞”的有魏征、蘇瑰、陸象先、宋、張說等名相。張說因生前有脾氣暴躁、貪財?shù)刃愿袢秉c,以“文貞”為謚還引起了非議。被謚為“文”的白居易、韓愈,其政治地位與魏征、宋、張說等名相不可同日而語,雖謚“文”,但并不能與“文貞”相提并論。白、韓所處的唐代,正是謚法變革,由一字謚向二字謚過渡的時期,圍繞一字謚與二字謚爭論不休,還沒有形成定例,二字謚僅占27%,{8}多數(shù)還是一字謚,二字謚少而難得,唐度支侍郎嚴郢議謚時曾說:“國家故事,宰臣之謚皆有二字,以彰善德焉。”{9}知二字謚為宰臣專有,其尊貴可知。但并非所有宰臣皆能獲二字謚,獲此榮耀還需有彪炳史冊的功業(yè)。而白、韓官品未至宰相,其獲單謚,情理固宜。
宋初二字謚依然高于單謚。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宰相,除范質(zhì)遺言不請謚外,其余皆得到二字謚。單謚在當時地位仍不如二字謚,如錢惟演,平生見風使舵,政治品格不高,歿后取“追悔前過曰思”之義,謚“思”,在美謚占大多數(shù)的宋代,這樣的謚號其實是很差的。十一年后,至宋仁宗慶歷五年改謚“文僖”轉為美謚,可見北宋初年情況與唐朝類似,二字謚依然好于單謚。楊億單謚“文”,是因其僅官三品,與獲二字謚的宰執(zhí)皆位至一、二品高官不可同日而語。
二、北宋中期以后謚法的變革與王安石謚號的地位
宋仁宗以后,謚法發(fā)生了變革,單復謚之爭已經(jīng)結束,謚法高度制度化。仁宗朝以后,除極個別情況如配享孔廟的王安石、朱熹等為單謚外,其他臣僚均為二字謚,即便官品不高,亦皆蒙二字謚,如校書郎邵雍的“康節(jié)”、中書舍人曾鞏的“文定”。在此情形下,單謚遂為人所重,這與唐及宋初正好相反。
王安石以后,還有朱熹獲得“文”的單謚。二人得謚有很多相同之處:其一,二人在剛去世時,皆被政敵打壓,待政敵倒臺或去世以后才得追謚,因此他們所能獲得的謚號帶有補償性質(zhì),給出的謚號亦優(yōu)于尋常。這種情況在宋朝武臣的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武臣所能獲得的最高二字謚是“忠武”,宋代以前有諸葛亮、郭子儀二人獲得。在宋代,獲“忠武”謚號的武臣共有岳飛和韓世忠兩位。他們獲此美謚,也都是南宋主和派失勢而主戰(zhàn)派上臺時的追謚。其二,王安石、朱熹死后皆得配饗孔廟,這是一個儒臣所能獲得的最高榮譽,綜合以上兩點來看,王安石和朱熹所獲得的單謚,是要高于二字謚的。
由此,我們還可以從朱熹定謚的事例中來看北宋中期以后單謚、復謚的優(yōu)劣。朱熹去世時本無謚號,等到他去世八年以后的嘉定元年,韓胄被殺,結束了慶元黨禁,開始嘉定更化,才被賜謚“文”。此后,朱子學逐步官學化。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間點上,朱熹的賜謚有著封圣的特殊意味,賜給朱熹單謚,是高于二字謚的。其實,在朱熹議謚之初,朝廷所議之謚為“文正”{10}或“文忠”,但當時吏部侍郎劉彌正提出:“孔氏之道,賴子思、孟子而明,子思、孟軻之死,明者復晦,由漢而下暗如也,及本朝而又明。濂溪、橫渠剖其幽,二程子宿其光,程氏之徒噓其焰,至公圣道粲然矣?!眥11}儼然將朱熹當成圣道的繼承發(fā)揚者。在這種意見的影響下,朱熹獲得了超逸絕倫的單謚“文”,且從朱熹開始,是否獲得單謚甚至成為道統(tǒng)的標準,此后十余年中,理學諸家相繼獲得單謚。嘉定九年,張謚“宣”、呂祖謙謚“成”。十三年,周敦頤謚“元”、程顥謚“純”、程頤謚“正”。此后,以周程朱張為道統(tǒng)的理學被官方確認,周程朱張諸人亦從祀孔廟,進入神壇??梢娎韺W諸家單謚的重要程度遠超同時代的二字謚,何況王、朱二人獲得的單謚乃是“謚號述行,莫美于文”{12}的最高謚字,其超群絕倫的特殊性自不待言。
三、王安石賜謚的背景與謚號的含義
王安石本人的定謚過程,也能說明王安石的單謚高于二字謚。首先,得謚時間點是紹圣元年。經(jīng)過元更化,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下定決心要紹述父皇的變法大業(yè),因改元紹圣。欲重新啟用新黨,給新黨領袖王安石以崇高名位,因此紹圣元年追謚王安石,配饗神宗廟庭,徽宗崇寧三年又追封舒王,配饗孔廟。在這種政治氣氛下,給王安石的追謚必然極盡崇高,因而王安石單謚“文”便應運而生。在重新起用新黨的政治氣氛下,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死后即被謚“文正”,在新黨中,無論功業(yè)還是文學,蔡卞都是無法與王安石比肩的,且王安石是蔡氏文正公的直系長輩岳父,其謚號不可能不如其婿,這便是王安石的單謚地位高于文臣最高的二字謚“文正”的證據(jù)之一。
前文提到,“文正”是在一般情況下文臣所能獲得的最高謚號,那么哲宗皇帝欲崇奉王安石,為何不即給王安石定謚“文正”呢?這是由于舊黨領袖司馬光之故。我們知道,司馬光死后謚“文正”,生前又極力鼓吹“文正”乃人臣無以復加的美謚,新舊兩黨勢同水火,在紹圣年間抬高新黨、打壓舊黨的政治氣氛下,是不可能讓新黨領袖王安石的謚號與舊黨領袖司馬光相同的,因此只好別出心裁,給王安石一個超越于群臣之上的單謚,這是王安石的單謚“文”高于二字謚“文正”的證據(jù)之二。
紹圣元年朝廷下詔為王安石議謚之際,監(jiān)察御史周秩曾提議,“伏以安石遭遇神宗皇帝,其君臣相與行道,以成一代之文。愿特詔兩省、眾禮官等會禮部議上,朝廷取決于圣裁,而后有司頒焉?!背橹略t“不候本家行狀,令太常官共議謚,選博士一員撰議”{13}。開啟了王安石議謚的特殊程序。今天來看當時謚議中“君臣相與行道,以成一代之文”的辭句,也可得知王安石的謚號含義,絕不止于文學成就,而是指神宗朝一代文治,既包含文學,更包含政治與教化,非一般文臣謚號可比,其含義是十分明確的。
結語
王安石謚號之所以在后世引起誤解,原因之一是將王安石的謚號與韓愈、白居易、楊億的謚號性質(zhì)混同。為此,本文將王、朱二人謚號的性質(zhì)與韓、白、楊區(qū)別開。原因之二則是由于王安石變法失敗帶來的巨大惡名影響了人們對他的看法,扭曲了人們對他謚號的理解,這樣的扭曲是偏頗的。發(fā)生在王安石謚號問題上的一系列誤解,也給我們在臧否古代人物之時帶來幾點教訓:
第一,不以成敗論英雄。王安石變法雖然失敗了,但是變法的失敗并不是敗在新法本身,而是敗在變法過程中的用人不當和執(zhí)行不當,將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歸咎于王安石本人是有失公允的,應該看到新法本身是進步的,王安石的政治眼光和改革意識是超前的,道德品質(zhì)是高尚的,個人品行無可指摘。在王安石罷相失勢之時,蘇軾曾寫詩道:“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眥14}能得如此評價,個人魅力也可見一斑。
第二,不可因人廢言。無論政治上爭議有多大,王安石的文學成就是不容置疑的。王安石的文章列入唐宋八大家,其詩有直逼盛唐的氣韻,宋代堪與東坡比肩,其詞如《桂枝香·金陵懷古》等篇,亦皆膾炙人口。然而因為政治上的爭議等原因,比起同時代的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等,王安石的文學成就受到的關注較少,研究不夠充分,這種情況值得人們反思。
第三,不可為尊者諱。后世對王安石的褒貶十分極端,貶者極盡丑化之能事,推重者又將他神化,看作完人,這都是不正確的。毋庸諱言,王安石在政治上有著各種缺陷,比如剛愎自用、用人失察、排除異己等,不必諱言。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正是這些政治缺陷導致了變法的失敗,當引以為戒。
{1}④ (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143頁,第7148頁。
{2}⑧ 汪受寬:《謚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頁,第152頁。
{3} 據(jù)《宋會要輯稿》載,楊徽之于北宋仁宗景佑二年改謚“文”,蘇洵于南宋寧宗嘉定元年追謚“文”,因系孤證,正史不錄又無其他佐證,故本文不予采信,姑存史料。見(清)徐松輯錄:《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566頁。
{5} (宋)司馬光:《論夏竦謚狀》,載《傳家集》卷18,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09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頁。
{6} (明)蔣一葵撰:《堯山堂外紀》,載陳澤琿主編:《長沙野史類鈔》上部《古人筆記》,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405頁。
{7} (清)況周頤:《眉廬叢話》,載《民國筆記小說大觀》(第一輯),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頁。
{9} (唐)杜佑撰:《通典》,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1418頁。
{10} (宋)葉紹翁撰:《四朝聞見錄》,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3頁。
{11} (宋)李心傳編:《道命錄》,載王云五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93頁。
{12} (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67頁。
{13} (宋)楊仲良撰:《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第4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4頁。
{14} (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