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悠游于晉韻唐法—薛紹彭書法解析
薛元明
與米芾水平相當?shù)臅?/p>
薛紹彭草書《昨日帖》,紙本,26.9厘米×29.5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薛紹彭在宋元祐、大觀年間,是書名擅于一代的大家。米芾即宣稱:“世稱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币悦总乐⒚梢娧B彭自然非等閑之輩。不獨于此,后世亦有高評。如宋高宗《翰墨志》云:“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元虞集《道園學古靈》云:“米元章、薛紹彭、黃長睿方知古法,長睿書不逮,唯紹彭最佳。”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則更以為“宋人唯道祖可入山陰兩廡,豫章、襄陽以披猖奪取聲價,可恨!可恨!”不過,現(xiàn)在普遍都知道“蘇米黃蔡”宋四家,薛紹彭漸漸不顯。應該說,書家生前和身后出現(xiàn)落差,純屬正常。這樣的書家不在少數(shù)。書法史有一個逐漸沉淀的過程。若往里追究,原因則不同。有些當時聲譽尊隆,是因為位高權重,而后漸被遺忘,正如《書譜》中所言:“憑附增價,身謝道衰?!毕裱B彭則主要是時代審美轉換的主要原因。此外,還有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某些局限。
值得一提的是,薛、米二人極為相投。老米有詩云:“老來書興未能忘,頗得薛老同徜佯。天下有識誰鑒定,龍宮無術療膏肓?!毖τ泻兔总涝姅?shù)首:“圣草神蹤手自持,心潛模范識前規(guī)。當時鑒目獨子著,有如痼病工難醫(yī)。世間無論有晉魏,幾人解得真唐隋。”“圣賢尺牘間,吊問相酬答。不筆或無意,興合自妍捷?!备幸馑嫉氖牵瑑扇硕加小蹲蛉仗穫魇?,米芾有《清和帖》,薛紹彭則有《晴和帖》。同時代人因二人“時以翰墨名世,善品評鑒賞”,故以“米薛”相稱,薛紹彭以為失當,故投書米芾道:“書畫間,久不見薛米?”喜歡小題大做,可見性格有接近處。比較二人墨跡,薛紹彭與米芾都有集古字的能力,特別對“二王”書風有較強的整體把握。從薛的尺牘來看,對晉韻的體察與透視,其深度不亞于米芾。但米芾善于以氣使筆,駕輕就熟,活學活用,薛紹彭追隨古典自不稍讓,若論開辟新境,卻遜避一頭。這正是米芾影響愈來愈大的主要原因?,F(xiàn)在來看,薛紹彭顯得“守舊”,因為宋代推崇“尚意”,實際上如前所述,這是時空位移的結果。身在當時,不可能有所謂的“尚意”。毫無疑問,薛紹彭十分注重法度,潘伯鷹有評:“書法全學二王,論變化不及米,論規(guī)矩比米純正得多。他的筆畫多是圓的,不肯用傾側的筆鋒取姿式?!睋Q句話來說,薛紹彭書法以含蓄雅正、藏鋒不露、筆畫圓融為追求目標。所透露出來的古典美,至今令人怦然心動。
薛紹彭自謂“河東三鳳后人”?!昂訓|三鳳”指隋末唐初時期的“薛稷村”中薛氏家族的三位名人——薛收、薛德音、薛元敬叔侄三人。薛氏后人為紀念其事跡,遂以“三鳳堂”為堂號,逐漸成為薛姓家族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個堂號。筆者不才,按照家譜記載,屬于“三鳳堂”。今日能夠解析同宗先賢的書法,不僅是機緣巧合,更主要是希望可以舉一反三,不斷地重溫那些不為人所過度關注的書家,從中反思和獲取一些有價值的啟示。
薛紹彭之所以在當時極富盛名,能與挑剔的老米脾胃相投,與其筆法的精妙不無關系,而且屬于非常正統(tǒng)的帖學脈絡,有清晰可見的取法淵源。宋人危素云:“超越唐人,獨得二王筆意者,莫若紹彭?!痹w孟云:“道祖書如王謝家子弟,有風流之習?!薄懊撀蕴扑危R蹤前古,豈不偉哉?”這些皆足為薛氏上追晉人之證。
先看具有王羲之筆法烙印的字例,這一類很多。取法《蘭亭序》的如“懷”、“聽”、“清”、“”、“嶺”、“游”、“風”、“年”等字,可以與《蘭亭序》中的同字進行對比,起、收、落等細節(jié)惟妙惟肖,可以看出薛紹彭在臨池中所花費的功夫,再對比“國”字的粗重筆畫,與《蘭亭》中涂改之處極為默契。不獨于此,與王字來對比,最大的亮點是“是”、“延”二字中自撇畫轉化成捺畫的“轉筆”,更是《蘭亭》中的筆法精華,不可不察。其臨習王字的另一個來源是《集王圣教序》,將“乘”字相對比便知。薛紹彭書法步趨于二王,他自己也儼然以“正脈”視之??傮w上來看,筆法偏于內斂,向內緊收,謹守法規(guī),運筆藏鋒,鋒正而不顯露。點畫方圓具備,圓活遒媚,結體平正,疏密有致,似斜反正,章法處理雖流動而不浮急,字距疏松,格局蕭逸而舒宕,似閑庭信步,晉韻十足。如果不是深入晉唐之中,長期浸染滋潤,不可能有如此風儀和神韻。
薛紹彭草書《晴和帖》(又稱《大年帖》)紙本,25.1厘米×34.8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來看和同時代的米、黃進行對比。薛、米二人朝夕相對,自然會有一些相互影響。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時代烙印,屬于共同的特征。無論是有意還是偶然,都值得關注,似米代表作《苕溪詩選》筆法者如“逐”、“來”、“時”三字。似黃代表作《松風閣》筆法者如“泉”字,捺畫尤其逼肖。米薛相交,世所共知,其實薛與黃也有交誼,如《奉寄魯直學士》一詩,其中寫道:“長江風水追難及,悵望春波一葉舟?!苯磺椴粶\呵。
“將薛紹彭法帖中的字形單獨抽出來和古人對比,發(fā)現(xiàn)會很像,但從原帖整體上來看,就是薛紹彭的個人面目。古人正是通過這種’似也不似‘的方式臨摹取法,最終融會貫通,直至確立個人面目。差別在于個性強烈與否?!?/p>
薛紹彭草書《元章召飯?zhí)?,粉箋紙,28.1厘米×38.4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有意思的是,從薛紹彭《晴和帖》中抽出“大年太尉執(zhí)事”六字,發(fā)現(xiàn)短筆較多,雖為草法,然字字獨立,和近代于右任“標準草書”的筆法極度暗合。這當然極其偶然。不過,有鑒于此,在讀帖過程中,一些有意或無意的對比,往往可以帶來很多啟發(fā)。
再來看具體筆畫的技法處理。
點畫變化極多,如“夜”、“容”、“完”、“定”、“窘”、“里”、“爨”、“難”八字之點,皆為字形中的第一筆,大小、角度、方圓和連斷各不相同,不為變而變,饒有古趣。像“爨”字起筆,入紙后再扭一下,顯然與上下字的連帶有一定的關系,在臨摹時不必刻意效仿。
撇畫起筆較重,類似米芾,“似”、“微”二字處理,“似”字單人旁起筆圓,“微”字雙人旁見方。與米芾的差異在于,米芾筆畫粗重者極為醒目,常常會再通過一些細致的筆畫加以調節(jié),極為跳宕靈動。這是薛紹彭不及老米之處。
薛紹彭擅用鋪毫,如“云”字起筆短橫,重若崩云,使得整個字形險象環(huán)生,“拘”字提手旁起筆短橫畫方切入紙,略帶角度,使得字形保持了斜勢,生動活潑,靜中有動。“中”、“青”和“峨”字“山”旁豎畫,切入紙張的動作各不相同,精神顯露,風骨凜凜,所謂“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尤其是字形中關鍵的筆畫。再如“?!弊制鸸P,“城”字戈鉤起筆斜切入紙,角度各不相同,可在臨學時加以體驗。但要設身處地地想到一點,將字例抽出來分析,是非常冷靜而理性的,實質上在書寫過程中,非常隨機,變化細微,甚至來不及多想,主要依賴于平時臨摹所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
當然,在薛紹彭的起筆中,也有一些過度使力之處,如“出”、“引”、“右”三字,形成尖細薄狀,偶爾為之未嘗不可,普遍使用,則極易形成習氣,要充分考慮到書寫時具體的時空環(huán)境,以及上下兩字之間的關系。
薛紹彭行書黃庭堅《行邁雜篇六首》
撇畫的變化也極多,如“右”、“石”、“名”、“居”、“屋”、“垢”六字,行筆的角度、收筆的細微動作,各見風致,別有情趣。由此可見,薛紹彭的應變能力非常強,絕非浪得虛名。
除了重點掌握起筆的變化之外,在具體的行筆過程中,更要留心其中的細微變化。如“劍”字“刃”部的轉折處理,略帶圓轉,方中寓圓,使得字形少了火氣,多了含蓄之美;再如“塘”字的行筆,一氣呵成,流暢的行筆中時見提按變化。
書家的經(jīng)典代表作,如果從“量化”的角度來考慮,往往是由精妙的筆法所決定的。除了前文所分析的常態(tài)化用筆特征之外,在薛紹彭的法帖中尚能見到一些超常發(fā)揮的筆法,可贊可嘆。如“元”字的起筆點為三角形,方切尖出,如高峰墜石,“乚”筆畫收筆寬銳,極具氣度?!白蟆弊制鸸P重而收筆輕,使得字形險象環(huán)生?!敖弊值倪B帶極其靈動,脈絡清晰?!疤洹弊钟挟惽ぶ睿诿P的水平運動和垂直運動的關系上,達到一種極致?!敖獭弊址雌涞蓝兄B帶的筆畫不虛化,使得疏密對比分外強烈?!邦}”、“鷗”二字同樣有疏密對比之妙,在類似左右結構的字形中,顧盼生姿,錯落有致。
薛紹彭行草書《危涂帖》紙本,31.8厘米×60.1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同樣是左右結構,“水”、“林”二字以捺畫出彩,筆畫交錯,繁復而不累贅,字態(tài)飄逸。“秋”、“愁”二字中,“秋”字的“火”部,“愁”字心字底,形成虛實對比?!岸取弊质展P以反捺出之,映帶自然,提筆空靈,擲地有聲?!肮狻弊质展P,以隸法變通,使得疏密對比加強,字態(tài)奔放??梢栽倥c“元”字收筆的方銳進行對比,變化幅度極大,不愧為大家手筆。
薛紹彭行草書《致伯充太尉札》,紙本,23.6厘米×29.7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就行草書而言,連帶自然不可避免,但切忌為連而連,不講求變化,重復單調。連斷是調節(jié)書寫節(jié)奏的重要手段之一,賞讀二王手札,無一不恰到好處,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薛紹彭筆法受二王尤其是王羲之的影響,在連帶處理上可以看出受二王尺牘影響的消息。連帶有虛筆相連、實筆相連和筆斷意連三種?!盀槿狻倍?,“李枝無”三字和“即不愿看”四字,屬筆斷意連,形成“字組”關系,在全篇中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起居住安”四字之間的筆意更加明顯,毫厘之變,盡顯風流。“佳處”、“經(jīng)寒”、“經(jīng)行”屬于虛筆相連,“熱帖”、“起居”、“便風”、“別有奇觀”屬于實筆相連,能做到因勢生發(fā),不盡相同。有些字距較近,筆勢密集,有些則字距很大,筆力不減,一氣呵成。
薛紹彭行書的結體處理變化雖不如老米這般豐富,但仍然有一些值得推崇之處。一類為縱長形,如“峰”、“舊”、“學”三字,依據(jù)字勢,處理成瘦高形,字形中有跌宕之變,不守故常;一類為扁沓形,如“躋”、“境”二字,近于隸書;一類是近正方,如“愜”、“慮”、“墨”、“練”等字,字形正方,容易平板,巧妙經(jīng)營,可見端莊古樸之意;一類是自由形,筆姿近老米,有欹側之勢,如“登”、“頂”、“武”、“盤”、“紫”五字,右高左低,與米癲的默契之情不言自明,可見交往中的耳濡目染之功?!拔洹薄ⅰ氨P”、“紫”三字中各有一筆突出,著意強化,主次分明,妙筆迭出。
檢驗一個書家結體處理的應變能力,除了單個字形分析之外,另外一個重要指標是“同字之變”。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選自同一本帖,處理難度更大一些;一種是選自不同的帖本,前后期自然生成變化。在同字變化中,存在一種特例,即在行書中穿插草書,加以變化,相對來說,風格跨度更大。出自相同帖本的如“也”、“落”、“雁”、“葉”,“靜”、“醉”二字雖出同一帖本,一行一草,相映成趣。出自不同帖本的如“錦”、“多”、“歸”、“華”四字。由此可以看出薛紹彭取法之廣博,尤以行書成就為最高。需要關注的是,不但行書取法二王,草書亦然。
從諸多法帖中的選字來看,薛紹彭草書主要取法二王和孫過庭,屬正統(tǒng)一脈,筆法精妙,熟而生巧,各呈其態(tài),只惜有繼承而無創(chuàng)新。不過,作為一種求變、追求情趣的方法,值得推廣。就筆法而言,一是不避尖利,充滿英銳之氣,如“行”、“奉”二字;一是方切入紙,此類運用最多,如“依”、“臨”、“雙”、“素”字;一是圓筆,渾穆古厚,如“更”、“觀”、“安”字,風格跨度極大,然無一字無來源。行筆中連斷自如,變化多端,斷者如“宦”、“若”,連筆如“覺”、“察”、“聞”三字,風流瀟灑。從“為如”和“事也”兩個字組,更是可以看出與《書譜》和《十七帖》之間的淵源,筆畫勁健,使轉流利,大家氣象自顯。
結體變化的第三個方面在于疏密處理。相比今人的刻意,古人尤其注重自然之變,和風細雨中愈加耐人尋味。薛紹彭傳世墨跡不多,總體上來看,變化手法還是很多的。疏密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字形中留出白地,如“相”、“蕙”、“見”三字;一是雖非字形中留空,有意使得局部筆畫緊湊而形成白地,如“履”、“路”二字;一是左(中)右結構或上下結構加以夸張而留出白地,如“濕”、“緩”、“僻”、“淺”、“寒”五字,巧妙安排,增強了對比。
從薛紹彭有限的傳世書跡代表作來看,畢生悠游于晉韻唐法,不斷從前賢筆法中吸收精華,取法路子正,然綜合衡量,有繼承之功,尚缺創(chuàng)新之色,卻從某個方面說明了,書家最初皆以繼承為重任。書家不但要有臨摹經(jīng)典的“自覺意識”,更要有一種“超前意識”,才能不局限于某個時代。通常都會強調“在繼承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其實言易行難,因為分屬兩個不同的階段,二者之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轉化過程。一個“化”字,乃是書家最終能否魚躍龍門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