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方言詞語考釋

摘 要：漢民族方言是保存古代漢語的活化石。洛陽方言也不例外。洛陽話自秦漢至元末明初一直作為古代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chǔ)方言，對古代漢語影響巨大。在今天的洛陽方言中，依然保留著大量的古語詞。鑒于此種情況，選擇八條今天仍然在洛陽方言中使用的古代詞語，并借助辭書和古典文獻(xiàn)對其進(jìn)行考釋，兼與普通話對比，以簡要的梳理出洛陽方言對古代漢語的繼承關(guān)系。同時(shí)，幫助大家理解古書，推動(dòng)當(dāng)下的方言整理與詞典編纂工作。

關(guān)鍵詞：洛陽方言 詞語考釋 古語詞 繼承性

我們知道，漢民族方言是保存古代漢語的活化石。洛陽方言也不例外。洛陽號稱九朝古都，歷史文化悠久。其特定的歷史地位，使得洛陽話自秦漢至元末明初一直作為古代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chǔ)方言，[1]對古代漢語影響巨大。因此，在今天的洛陽方言中，依然保留著大量的古代漢語詞語?？季窟@些方言詞語，不僅有利于幫助理解古書，還有利于推動(dòng)當(dāng)下的方言整理與詞典編纂工作，以規(guī)范目前出現(xiàn)的為方言詞匯亂造新字的現(xiàn)象，這更有利于體現(xiàn)中華文化的傳承與久遠(yuǎn)。本文借助辭書和古典文獻(xiàn)對一部分洛陽方言詞語進(jìn)行探源，兼與普通話對比，旨在將洛陽方言對古代漢語的繼承關(guān)系作出簡要的梳理。若有不當(dāng)之處，懇請方家指正。

一、甜飯

“甜飯”讀音為[th42f?21]。洛陽方言口語中的“甜飯”與普通話中的“甜飯”極不相同，指的是“沒有放鹽、也不放糖的飯”，也就是“淡飯”。例如（筆者母語為洛陽方言，本文所舉來自洛陽的方言口語）：

（1）今天中午吃甜飯還是咸飯？

（2）這飯咋鎮(zhèn)甜哩，你木漲鹽吧？

按，例（1）中的“甜飯”就是沒有放鹽的“淡飯”，例（2）中的“甜”即鹽放得少的“淡”?！暗迸c“甜”古音相同?！暗痹谏瞎攀嵌刚劜孔?，“甜”在上古也是定母談部字，二者聲同韻也同。又《廣韻》：“淡，徒敢切。又徒濫切。”《廣韻》：“甜，徒兼切。”“淡”和“甜”中古都屬于定母咸攝字，聲同韻相近?！稄V韻》所代表的中古音系是以洛陽音系為基礎(chǔ)音系的，所以在今天的洛陽方言中“淡飯”讀如“甜飯”是古音的留存。此外，“淡飯”一詞源自古代漢語，并且“淡飯”還可寫作“淡飰”。晉王獻(xiàn)之《東近帖》：“若獻(xiàn)之弊于淡飰，飲得春風(fēng)，氣惛亂言，故欲熱，復(fù)食酒，為腹可而。”宋陸游《病思》詩：“數(shù)匙淡飯支殘息，一篆清香印本心?！蹦纤巍段鍩魰罚骸耙笆叩堁訒r(shí)日，任運(yùn)隨緣道自靈?！边@些“淡飯”指的是“簡單、不講究的飯食”，今普通話的“淡飯”亦是此義。而洛陽方言中讀如“甜飯”的“淡飯”僅指“不放鹽的飯”，讀如“甜”的“淡”僅指“沒有放鹽或鹽放得少”。“淡”字的本義是“味道不濃”，《說文·水部》：“淡，薄味也?！逼湓~義引申途徑是“味道不濃→含鹽分少或無鹽，同“咸”相反。（如：淡菜，以煮曬時(shí)不加鹽，故名。）→（伙食）簡陋”。相比之下，普通話的“淡飯”含義是洛陽方言“淡飯”含義的比喻引申義。

二、拿捏

“拿捏”讀音為[na31ni?]。普通話中的“拿捏”是“把握、掌握、衡量輕重”的意思，如“拿捏分寸”。而在洛陽方言中，“拿捏”表示的是“為滿足自己的需求，想方設(shè)法刁難或要挾別人的行為”。例如：

（3）你咋頂天去拿捏你媽哩？都把你媽給煩死了。

（4）你奶奶光想著去拿捏你爸爸，都不看你爸爸有空兒沒有。

按，例（3）和例（4）中的“拿捏”都是“為滿足自己的需求，想方設(shè)法刁難或要挾別人”的意思。此種義項(xiàng)的“拿捏”用法，在古代漢語中已然有不少的例子?！段饔斡洝罚骸八衷谖液?nèi)遇著你的差人，奪了請?zhí)瑥饺胨m，拿捏我父子們，有結(jié)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清《七俠五義》：“柳洪知道是故意的拿捏，只得進(jìn)內(nèi)取些銀兩給他們就完了。”《紅樓夢》：“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薄澳媚蟆边€可以寫成“拿搦”?！都崱ば柬崱罚骸澳?，搦也?！泵鳌缎咽酪鼍墏鳌罚骸耙倾y子少了，請出甚么好的來？提起筆拿搦不出去，這倒不如不請了?！钡?，此處“拿搦”是基本義“握著、拿著”。表“刁難或要挾”義的“拿捏”來自“拿”與“捏”的同義連用?！澳谩钡谋玖x是“用手取”?！墩滞āな植俊罚骸澳茫讙傋?。”《說文·手部》：“拏，牽引也?！薄队衿な植俊罚骸皰?，手拏也?！焙髞?，“拿”的詞義引申途徑為“用手取→握在手里→掌握，把握→控制，挾制→刁難”。“捏”的本義是“用手按”?！稄V韻·屑韻》：“捏，捺?！薄稄V韻·曷韻》：“捺，手按?！薄澳蟆边M(jìn)而又引申出“握、持”義?！都崱ば柬崱罚骸澳?，搦也?！薄稄V韻·覺韻》：“搦，持也?！薄澳谩焙汀澳蟆痹凇拔铡边@一義項(xiàng)上為同義詞，二者連用構(gòu)成“拿捏”。在作為構(gòu)詞語素的“拿”引申出“挾制、刁難”義之后，詞語“拿捏”自然也引申出“刁難或要挾”義。然而，“拿捏”在現(xiàn)今洛陽方言中，雖仍保持著“刁難或要挾”義，程度卻有所降低，且更多地體現(xiàn)著“行為的發(fā)出者有求于行為的承受者而頻繁打擾對方，使得對方感到厭煩”的意味。

三、冷子

“冷子”讀音為[l??53ts?]?！氨ⅰ痹诼尻柗窖钥谡Z中被稱作“冷子。”例如：

（5）外邊兒下那冷子都給雞蛋樣恁大。

按，例（5）中的“冷子”指的就是“冰雹”?！袄渥印币辉~沿用古代漢語的說法?！痘食?jīng)世文編》：“召問農(nóng)。唯言午間有大雨一陳。不見冷子。冷子者。東人呼雹也。”《歧路燈》：“鄧祥說德喜兒：‘為啥不帶雨衣？德喜兒道：‘誰料下冷子雹冰?！薄袄洹钡谋玖x是“寒”?！墩f文·部》：“冷，寒也。”“子”有“小而堅(jiān)硬的塊狀物或顆粒狀物”義 （《重編國語辭典》）?！赌鲜贰の膶W(xué)傳·卞彬》：“擲五木子，十?dāng)S輒鞬，豈復(fù)是擲子之拙。”其中的“子”即“小而堅(jiān)硬的塊狀物或顆粒狀物”。還有通常所說的“石頭子兒”的“子”也是此義項(xiàng)?！氨ⅰ本哂小昂洹薄靶《鴪?jiān)硬”“塊狀或顆粒狀”等特性，因而將“冷”與“子”連用成為“冷子”，指“冰雹”亦通俗易懂。

四、艮

“艮”讀音為[k?n53]。在洛陽方言中，“艮”為形容詞，有“食物堅(jiān)韌而不松脆”“（性子）直”“（說話）生硬”的意思。例如：

（6）炸馃子艮了，不好吃。

（7）你這人咋鎮(zhèn)艮兒哩，別人給你說笑話兒你都當(dāng)真。

（8）哎呀，你是不知道，××他媽說話兒可艮。

按，例（6）中的“艮”是“食物堅(jiān)韌而不松脆”的意思，例（7）中的“艮兒”有“（性子）直”義，例（8）中的“艮”指“（說話）生硬”?！棒蕖钡倪@三個(gè)義項(xiàng)主要引申自“艮”的“堅(jiān)硬、堅(jiān)固”義?！棒蕖庇小皥?jiān)硬、堅(jiān)固”義，始于漢代。揚(yáng)雄《方言》卷十二：“艮、硙，堅(jiān)也?！惫弊ⅲ骸棒蕖⒊}皆名石物也?！薄稄V雅·釋詁一》：“艮，堅(jiān)也?！蓖跄顚O《疏證》：“《說卦》傳云：‘艮為山，為小石。皆堅(jiān)之義也。今俗語猶謂物堅(jiān)不可拔曰艮?！边@樣，“堅(jiān)硬、堅(jiān)固”體現(xiàn)著“不易彎曲、筆直”的特性，用于描述人物品質(zhì)便是“（性子）直”，與人交際時(shí)說話不夠委婉就是“（說話）生硬”?！皥?jiān)硬、堅(jiān)固”又同“疏松”相對，因而“艮”還可以指“食物堅(jiān)韌而不松脆”。

五、共滿

“共滿”讀音為[ku?31m?54]。“共滿”一詞在洛陽方言中是“總共、一共”的意思，作副詞。例如：

（9）前兒個(gè)買了十斤蘋果，我共滿吃了倆，今兒可沒有啦。

按，例（9）中的“共滿”對應(yīng)普通話中的“總共、一共”。又洛陽方言中，“共滿”與“滿共”雖構(gòu)詞語素順序不同，但詞義相同（在洛陽方言中，此類現(xiàn)象較多，如“好瞎”和“瞎好”“冷熱”和“熱冷”等）。所以，例（4）中的“共滿”換為“滿共”句意仍然不變。《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均未收錄“共滿”一詞，只收錄有“滿共”一詞。其實(shí)，“共滿”表“總共、一共”義是古代漢語用法的遺留?！洞笳亍返?4卷第2376部：“每寺相共滿三七人為國行道?！薄洞笳亍返?419部：“方至于第十法云地境。即如前減增一節(jié)。此共滿十節(jié)。”“共滿”的“總共、一共”義來自其構(gòu)詞語素“共”引申出“合計(jì)、總共”義和“滿”引申出“全、整個(gè)”義后，二者的連用。

六、支棱

“支棱”讀音為[ts?34l??44]。洛陽方言口語中的“支棱”有“豎起、挺起、翹起”的意思。例如：

（10）你給那兒聽啥哩恁用心，支棱著耳朵聽。

按，例（10）中的“支棱著耳朵聽”就是“豎起耳朵聽”的意思?！爸Ю狻北怼柏Q起、挺起、翹起”義，古代漢語中早已有之。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八回：“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薄爸Ю狻币嘧鳌爸Ю恪?。民國《雍正劍俠圖》：“哎喲，老篩海爺輕輕地拿手一拍它，這個(gè)驢好像感激自己的主人，耳朵這么一支楞，啊呀呀……電掣風(fēng)馳，快極了！”“支棱”此義項(xiàng)的承擔(dān)者主要是構(gòu)詞語素“支”?！稘h語大詞典》：“支⑨：豎起；伸出。如：支著耳朵聽?！薄袄狻敝皇且粋€(gè)狀貌修飾成分，表示“……的樣子”。

七、消停

“消?！弊x音為[?ia?24thi?]?！跋！痹诼尻柗窖灾杏小坝崎e自在”“安靜”“停止，歇”義。例如：

（11）你咋鎮(zhèn)消停哩，吃著瓜子，看著電視，都不會替我忙一會兒。

（12）你這娃子咋鎮(zhèn)費(fèi)氣（“淘氣”的意思）哩，半天都不會消停一會兒。

（13）你咋一直給這兒吃吃吃，嘴都不會消停會兒。

按，例（11）中的“消?！笔恰坝崎e自在”的意思，例（12）中的“消?！庇小鞍察o”義，例（13）中的“消?！奔粗浮巴Ｖ梗?。“消?！钡脑~義承擔(dān)者主要是語素“?！?。“?！北玖x是“停止、止息”義，《說文新附·人部》：“停，止也?！边@樣，“消?！北憔哂小巴Ｖ?、停歇”義。南宋《五燈會元》：“僧問：‘如何是道？師良久曰：‘會么？曰：‘學(xué)人不會。師曰：‘聽取一偈：話道語下無聲，舉揚(yáng)奧旨丁寧。禪要如今會取，不須退后消停。”“停止、停歇”就會變得“安靜”，于是“消停”引申出“安靜”義。元鄭光祖《?梅香》第一折：“聽沉罷過初更，更蘭也休得消停?！薄巴Ｖ?、停歇”也會變得“悠閑自在”，于是“消?！庇忠瓿觥坝崎e自在”義?！都t樓夢》：“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洛陽方言中“消?！钡娜齻€(gè)義項(xiàng)在古典文獻(xiàn)中都有例可查。因此，洛陽方言中的“消?！笔菍糯鷿h語詞匯的襲用。

八、灶火

“灶火”讀音為[tsa?52xu?]?！皬N房”在洛陽方言中叫“灶火”。例如：

（14）我媽給灶火做飯哩。

按，例（14）中的“灶火”即指“廚房”?！霸罨稹币辉~來自古代漢語。唐駱賓王《晚泊蒲類》詩：“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薄稘h語大詞典》認(rèn)為此句中的“灶火”指“炊煙”。有“炊煙”的地方即做飯的地方，做飯的地方即廚房?！霸罨稹庇谑怯忠瓿觥皬N房”義。元李文蔚《圮橋進(jìn)履》第一折：“等的天色將次晚，趓在人家灶火邊，若是無人撞入去，偷了東西一道煙?！泵鳌缎咽酪鼍墏鳌罚骸袄衔嚎簧献?，他媳婦在灶火里插豆腐。”由此可見，“灶火”表“廚房”義不晚于元代。元代的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chǔ)方言仍是洛陽話，“灶火”在洛陽方言中指“廚房”，可謂歷史久遠(yuǎn)。

以上八條詞語均來自洛陽方言口語，筆者對其進(jìn)行簡單的考釋。洛陽方言中依然還有很多口語詞來自古代漢語，筆者出于學(xué)識和能力有限，不能對其一一進(jìn)行研究。又限于學(xué)識淺薄，內(nèi)容存在的瑕疵之處，還望大家不吝賜教。

注釋：

[1]本文所引古代漢語例句均來自北大CCL語料庫和北語BCC語料庫。

參考文獻(xiàn)：

[1]曾光平，張啟煥，許留森.洛陽方言志[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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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河南省地方史志辦公室編纂.河南省志·方言志[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

[5][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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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徐中舒等.漢語大字典（縮印本）[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3.

（昌雅潔 江蘇南京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