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詩歌獻(xiàn)給誰人|
凌晨起身為路人掃去積雪的人
病榻前別過身去的母親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獲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著一棵欒樹,流浪漢突然記起家鄉(xiāng)的琴聲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緊繩索
精妙絕倫的手藝
將一些樹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滿飯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幣買通一個冷酷的殺手
他卻突然有了戀愛般的遲疑……
一個讀詩的人,誤會著寫作者的心意
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guān)
|雪的意志|
二十多年前,失足落崖被一棵樹擋住
一個嬰孩的腦殼,一顆容易磕碎的雞蛋
被外婆摟在心口捂著
七年前,飛機(jī)猛烈下墜
還沒有飛離家鄉(xiāng)的黃昏,山巔清晰
機(jī)艙幽閉,孩子們痛哭失聲
這一年,我將第一部詩集取名為《云上的夜晚》
五年前,被困在珠穆朗瑪峰下行的山上
迷人的雪陣,單薄的經(jīng)幡
我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斷抖去積雪
風(fēng)向不定,雪的意志更加堅定
一個抽煙的男人打不著火,他問我
你們藏人相信命嗎?
我不是藏人,我是一個詩人
我和藏人一樣在雪里打滾,在雪里找到上山的路
我相信的命運(yùn),經(jīng)常與我擦肩而過
我不相信的事物從未緊緊擁抱過我
|棉 花|
被心愛的人親吻一下
約等于睡在72支長絨棉被下的感覺
遙遠(yuǎn)的印度,紡織是一門密閉的魔法
紡錘砸中的人,注定會被唱進(jìn)恒河的波濤
在炎炎烈日的南疆 棉鈴忍耐著
我想象過阿拉伯的飛毯
壁畫中的馴鹿人,赤腳走在鹽堿地上
只為習(xí)得那抽絲剝繭的技藝
——遺忘種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遷徙
身著皮袍的獵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屬于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復(fù)親吻的清晨
一個來自中國南方海岸的女人
脫下雪紡襯衣和三十歲的想象力
第一次,觸摸到了那帶著顫聲的棉花
|夜訪太平洋|
礁石也在翻滾
前半夜,潮汐在地球的另一面
它也許擁有一個男人沉默的喉結(jié)
但黑色的大海壓倒了我的想象
我不應(yīng)該跟隨誰來到這里
太平洋被煽動著,降下一萬丈深淵
我每問起一個人的名字
它仿佛就能送回他的全部回聲
我突然想平淡地生活著,回到平原、盆地、幾棵樹中間
我憐惜海水被永恒攪拌
另一個詩人也在岸邊,他看著我跳進(jìn)一半殘貝
他不會游泳,更不準(zhǔn)備長出尾鰭
我的進(jìn)化加速了珊瑚從紅色中掙扎而出礁石也在翻滾
一塊鱗片一塊鱗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棄兩棲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攔住一個浪頭斬斷我的觸須
我為什么來到這里,荒涼的大?;臎龅纳钜?/p>
誰邀請了一個被波光蠱惑的女人
她為何違背請柬上的告誡,跳下礁石
沒有人告訴她日出的時間
她只好站在一灘水里,不敢游得太遠(yuǎn)
和男人一塊反復(fù)地等
|出生地|
人們總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個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樣多的藏區(qū)
它教給我的藏語,我已經(jīng)忘記
它教給我的高音,至今我還沒有唱出
那音色,像堅實的松果一直埋在某處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當(dāng)?shù)厝酸鳙C、采蜜、種植耐寒的苦蕎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喪禮
我們不過問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過問星子落進(jìn)深坳的事
他們教會我一些技藝,
是為了讓我終生不去使用它們
我離開他們
是為了不讓他們先離開我
他們還說,人應(yīng)像火焰一樣去愛
是為了灰燼不必復(fù)燃
|恐 懼|
把手放進(jìn)袋子里,我的恐懼是毛茸茸的
把手放在冰水中,我的恐懼是魚骨上的倒刺
把手放在夜里,我的恐懼就是整個黑夜我摸不到的,我摸到而感覺不到的
我感覺到,而摸不到的
|消 逝|
你一定不知道
楊樹落葉和一些事物的消逝很相似
從什剎海先落隔壁的古巷不會覺察
從古巷落的數(shù)個月前的預(yù)感
就已讓它心形的葉子,憔悴
等著變黃
所有的楊樹都會落光葉子
你一定不知道
哪一片曾被我撿起帶走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冬天會把每一截枝椏、每一片殘葉都冷透
而大地從未感到過失去
|游 園|
我與它之間的障礙,不是破敗的石身
也不是,被斬斷的頭顱中有你的生肖
我與它之間的隔膜是過于明亮的陽光
我知道,
我要找的,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
風(fēng)吹著我心里的菩薩也吹著我心里的水法
縱使秋光明媚,我還是感到了它幽邃的拒絕
它的排斥也是古老的,人群置若罔聞
它的信仰是塵埃的,風(fēng)水降低了它的難度
菩薩在我感到迷惘時伸出千手
我知道,我也可以隨波逐流
一個看不見的吹奏者,會讓我忘卻煩憂:
有時在天上,被叫做藍(lán)
有時在這園子里,被叫做遺跡
有時是明月殘照是波光瀲滟
是告別是修辭是沒有答案的謎面
有時被叫做時間
有時是薩福……
|睡眠形象|
如果睡眠是一種祈禱,那我一定不夠虔誠
如果白晝是一門手藝,那人們都還是學(xué)徒
我印象中,人是可以被黑夜馴養(yǎng)的
未被講述的響動,才會擁有更加具體的形象:
噩夢、火警、錯撥的電話
從遠(yuǎn)洋造訪的臺風(fēng)
隔壁鄰居家的爭吵……
每次驚醒,我都會感到黑夜越來越擠
人們總在忙著命名和修補(bǔ)時間的漏洞
我隔著黑暗,感到懊惱
這也使我經(jīng)常想到極光
——在那些擁有漫長極晝與極夜的地方人們也許會有一種更好的方法
或者更痛苦的明了
盡管,醒著的時候總是短暫
|獵 冬|
獵人放走了一只麂子
它和鹿一樣警覺,羔羊一樣脆弱
再過幾天,河流就要被霜罩住
獵人的煙被冷熄了
他神情發(fā)亮,無所惋惜
正琢磨著,把不遠(yuǎn)處的香料變成一門生意
而不是把最后一朵紅花,獻(xiàn)給獵物
一個對冬天毫不知情的女人
責(zé)任編輯 楊 希
馮 娜:青年詩人,原籍云南,現(xiàn)居廣州,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大量詩歌和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