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兼前同事孫山說,“自從2000年夏天離開張琴,我就發(fā)誓要將她徹底遺忘。我?guī)缀跞〉昧顺晒?,但每當遺忘的浪潮一過,她又像礁石在我的腦海中凸現(xiàn)?!?000年夏天的孫山同樣讓我難忘,但十年后的這個人卻讓我深感陌生。他臉上翻滾著浮滑與輕佻,但眉宇間仍殘留著絲縷童真。對于孫山,我喜歡他,也蔑視他。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浪漫精神跟我的自由主義傾向有契合之處。我鄙視他,主要是他在情場上的無能。他曾向無數(shù)個女人發(fā)動進攻,但總是一敗涂地。而我的情況呢,是無數(shù)個女人向我發(fā)動進攻,我運籌帷幄,將來犯之敵一一殲滅。在這些散布在各行各業(yè)的女人當中,偶有奇妙的交集,張琴就是最大的公約數(shù)。很難找到2000年前后孫山這樣干凈的人,現(xiàn)在他臭名昭著。那時他的身體跟靈魂一樣干凈。他二十二歲了,就像一件新燒制的瓷器,沒有瑕疵,不受磨損,更沒有裂痕。用他的話來說,他的身體像尚未動用的抽水馬桶。一旦用過,無論如何沖刷都臟了。而一旦用開了,就只有不斷被使用才有價值。他對第一次使用的時機、人選和方式,都挑剔而慎重。但他總是錯失良機。
至于張琴,沒有人比我對她更清楚的了。孫張二人發(fā)生的事,我可謂了如指掌。我只有一個疑問,以孫山對張琴的癡迷程度,他如何下得了一去不返的決心?張琴不說,我就不問她。也許她也不知道。
孫山當時不惜辭職,跟我們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當時他參加工作才兩年。我好奇的是,他如何舍得離開張琴?既然一個女人老是跟你分手,這也說明了她隨時會回心轉意。他對校長說,我覺得自己水平有限,再教下去也是誤人子弟——這當然是托辭。當時孫山還以為自己年輕有為,會寫朦朧詩,在果城也算個人物,擔心校長不肯放他走。盡管孫山突然辭職讓校長措手不及,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乃是多余,校長當場同意了。十五分鐘之后,行政科的人來通知孫山說,孫山必須在九月一日之前搬離住處,因為這將是新來教師的宿舍。
張琴的美貌獲得了全校師生的公認,但對于孫山來說,這無異于一場連綿不斷的噩夢。她在一年之中跟孫山相戀七次,分手七次,每次相好和分手都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只要孫山愿意,看樣子她還想將戀愛游戲繼續(xù)玩下去,同時不妨礙她在外面擁有數(shù)目不詳?shù)哪信笥选O山想起了七擒七縱的孟獲,孫山就是那個甘拜下風的南蠻頭子,她仿佛有諸葛亮般的神機妙算,孫山哪兒是對手?也許,孫山痛定思痛,認為長痛不如短痛。當他黯然離開學校的時候,他感到了心底的悲涼,這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啊,貌美如花,冰雪聰明,除了跟孫山分手成癖,堪稱完美無缺!說她是女孩子,是就其年齡來講的,她不足二十歲,卻是從南方第三師范學院新分配來的年輕教師。除了教書育人,她還有另外的職業(yè),她自稱兼職做酒吧歌手、舞廳教練和廣告模特。換言之,她也是一個藝人。孫山從沒有電視上看到她主演的廣告,倒是數(shù)年后發(fā)現(xiàn),在KTV屏幕上那些穿著泳裝揮著彩帶在椰子樹下晃來晃去的性感女郎當中就有她的身影。
我想,孫山真是傷透心了。當然,這也是他活該。我很少看到像他這樣在情場上蠢笨如牛的人。有的人就是不解風情,你要教他追女仔,就像教母豬上樹,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何況他遭遇到的是張琴。像這樣以女權主義者自居的文學青年,做愛都要女上位,只有她×你,你不能×她。
孫山跟張琴的相識有點戲劇性,他們第一次認識是在“藍調”酒吧舉辦的一場詩歌朗誦會上,那是世紀末的某個晚上。孫山個子不高,瘦如紙鶴,如果是女孩子,這樣的身材還算不錯,但作為男子就未免短斤缺兩。但他臉上的神情很特別,既落落寡歡又傲睨不馴,這就引起了張琴的注意。而孫山第一眼看到張琴,心里馬上有一種爆炸的感覺。當時,燭影搖紅,張琴一個人聽著朗誦,手托香腮,臉上帶著專注的神態(tài)。她穿著一襲紫羅蘭色的套裙,露出了珠圓玉潤的肩頭。當她的目光跟孫山的目光倏然相撞時,臉上掠過了一片說不出的風情,美得讓孫山感觸到陌生,驚覺到熟悉,而且亂得七零八落,無可收拾。看見這女子,他隱隱約約覺得心底深處發(fā)了一聲狂喊。還是張琴過來跟孫山搭訕的。張琴超凡脫俗的美,竟讓他一時不知所措。
此刻,一位據(jù)說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顯赫一時的老詩人朗讀了他的新作,會場上響起稀落的掌聲,這是沖著詩人的名聲來的,幾乎沒有誰在傾聽。接著,一位衣衫襤褸的打工詩人聲嘶力竭地開始了他的表演,唯一感動的就是他自己,他確實被自己徹底感動了。孫山看到了他眼角的淚花。那個叫牛剛強的年輕詩人最后吼道:“我知道大家沒聽,但我還是要感謝你們!”全場立刻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這是一個不需要詩歌的時代。
孫山毫不留情地說:“這個時代,詩人都被趕盡殺絕了,剩來下的幾個也逃入深山老林去了?!彼鋈坏吐曊f:“我就是一個詩人,像嗎?”他的樣子神秘而古怪,好像一個正在犯案的小偷,怕被人逮住似的。他侃侃而談:“寫詩的人,就像動物園里病懨懨的老虎和街頭比老虎更兇的新人類女郎一樣,只能讓人感到辛酸和滑稽。啊,新人類不是說你,你像李白描寫荷花的一句唐詩,清麗如出水芙蓉。其實,果城的詩人不會為了藝術而尋死覓活,大都衣冠楚楚,談吐優(yōu)雅,比誰都更像詩人,他們在商業(yè)時代游刃有余。在他們看來,所有的藝術無非是一種工具罷了——有時是一件玩偶,有時是一只分泌情感的便壺,甚至是一種堪以對抗世界的武器,類似屠夫手上的殺豬刀和嫖客常用的安全套,既大可向生活發(fā)出攻擊又有利于自衛(wèi)——對不起,我太粗魯啦——我在果城生活了多年,還沒看到藝術在誰的心中高出他的生活?!?/p>
孫山的聲音低沉,語調和緩,有一種跟他優(yōu)雅舉止及謙遜表情搭配得天衣無縫的意味。但他的措詞完全相反,仿佛一隊剽悍兇猛的鐵騎從他平靜如水的聲音里呼嘯而出,霸道無比。張琴靜靜地注視著他,發(fā)現(xiàn)他坐在椅子上,幾乎沒有變換過姿勢,眼睛時而瞥一眼聒噪無比的酒吧,時而望著她微微一笑。他的神情簡單而古怪。當他露齒一笑時,充滿孩子氣的天真和孤獨百年的滄桑意味混雜在一起,給人一種變幻莫測的感覺。他的語調平和而措詞尖刻,利如刀鋒,就像他所談到的話題。
當孫山和張琴從“藍調”酒吧出來時已接近凌晨。張琴毫不掩飾對孫山才氣的傾慕與激賞,兩人意猶未盡。這就是孫山跟張琴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見面的場所不可忽視,由于造成了疏離感,就比在學校相識的效果更強烈。數(shù)天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張琴是同事。當時,他驚詫于張琴清純如蓮花的臉蛋交織著成熟婦人的風情,于老練世故中又夾雜著少女的天真。她未滿二十。孫山二十二。我稍大些。我們都是希望師范學校的老師。孫山在學校的時候,我跟他來往甚少,但不等于我們沒有瓜葛。
對于從南方第七師范學院分配到該校的孫山來說,晚一年分來的張琴是我的學生,四年前從該校畢業(yè)。這恐怕他是不知道的。張琴對他來說,是一個謎,甚至是一個大秘密。張琴說:“我是什么樣的人,到底是誰的女人,他一直蒙在鼓里。對我每一句話都信以為真。在那短暫的日子里,我領略到了一個男人可以怎樣去愛一個女人,以無限的忍耐和無法想象的笨拙去愛我。我?guī)缀醺F盡了愛情這個詞語的可能,我在他面前扮演過不同角色并享受著他的愛戀、寬容和痛苦。我喜歡以局外人的視角,去享受他分手時的傷心欲絕以及重聚的狂喜難忍。我不愛他。但我喜歡這樣。”
“你在做游戲嗎?”我說。
“這不是游戲。這是現(xiàn)實。別人是怎樣對我的,我也怎么對他。我歷來是一個好學生。”
“他太無辜了。”
孫山的純潔,讓張琴覺得受到了冒犯乃至暴怒?為什么我愛上的人,卻是一個下三濫?張琴質問我。她想吐痰。孫山不幸恰好是她身邊的痰盂。張琴在采取某些措施去報復某人。這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正面強攻,對某人亦不損毫末。張琴證實說:“沒有用。該人是一個禽獸?!?/p>
他們是如何邁出第一步的呢?張琴忘記了?;蛘哒f她混淆了。她跟無數(shù)個先生邁出過第一步。但她否認這一點,并眉飛色舞地勾勒出跟孫山在紅花會西餐廳共進晚餐的場景。他們干掉了一瓶紅酒。張琴的臉被孫山送來的紅玫瑰映紅了。這個場景溫馨浪漫,又俗不可耐,像某出肥皂劇的一幕。這就是張琴的想象力。她的詩能好到哪兒去呢。這不是孫山(至少不是2000年的孫山)的風格,他可以將心滴著血掏出來給你看,但說不出一句搔到癢處的話。他不通世務是出名的,沒有同事不覺得他是傻×。這樣的人,其說法就相對可靠。但對于一個懷疑主義者來說,我姑妄聽之。
翌日午后,孫山剛上完課,那個在朗誦會上認識的女詩人敲開了他的宿舍。她拿著一本詩刊,上面有他的組詩。他對她也是語文老師深感訝異。他的注意力被她的手吸引住了。他的腦海在飛速檢索著古往今來贊美手的詞語,譬如玉手、柔荑之類,都不夠準確,那完全是美玉跟月光混合而成的質感,既凝固,又流動。他感到臉孔發(fā)熱。他尚未有勇氣將目光移到張琴更險峻及壯觀的地方。而張琴的臉已湊過來,她的發(fā)絲混雜著白玉蘭的氣息,吹拂到了他的臉。他有些暈眩。
張琴落落大方地提出,有興趣參觀一下孫山的住處。孫山的宿舍陣設簡陋,凌亂不堪,未洗的衣服和看了一半的書本到處亂扔,連臺燈也積滿灰塵。他睡的還是學校配給的鐵架床,一張書桌,幾把椅子,床邊是一臺舊電腦,倒是床頭的兩個大書柜氣勢非凡,床頭桌椅也充斥著書本,這表明了書籍在主人生活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張琴不禁驚嘆出聲,繼而皺眉說:“太亂了,我來幫你收拾收拾吧?!笨粗鴱埱倜β挡煌5纳碛?,一種暖如秋陽的溫情從孫山的心里流瀉出來,他往電腦里塞進了一張音樂CD,一股優(yōu)美的旋律瞬即充滿了這個秋夜空寂的房間。
張琴感慨地說:“枉自我寫了那么多年,卻不得其門而入。讀到了你的詩,才算知道了詩的好處。希望你能點撥我,手把手地教我,讓我也寫出一首絕妙情詩來,我愿意鄭重地題獻給你!”
張琴說這既是她的榮耀,也是她的表白。其實這只是演戲,或者說是彩排過的臺詞,當然觀眾的身份、職業(yè)和特長,每次都必須調整,只有仰慕是相同的。張琴駕輕就熟,她臉上生動的表情配合著悅耳的話語,讓人無法抗拒。孫山又興奮,又拘謹。他仿佛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昏了頭,心像漩渦中的小舟在打轉,幾乎被幸福的巨浪推出了胸膛。張琴仍在滔滔不絕地表達著對孫山才華的傾慕之情。她時而贊不絕口,時而輕嗔薄怒,時而羞紅了臉。她沉醉于自己的表演中,也被自己的甜言蜜語打動了。她對自己抹過蜜糖的嘴滿意之極,真恨不得親自己一口。如果說這是灌迷魂湯,那么暈乎乎的首先是她。
孫山是這個城市最優(yōu)秀的詩人,至少他這樣認為。但他秘不示人,就像是少女的乳房一樣隱蔽,不肯隨便讓人窺見。但他顯然被張琴的欣賞感動了,他感到面前這位美麗的女孩是百年難逢的知音。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快樂的噴泉,馬上翻箱倒柜,把他的詩集和一沓手稿找了出來。孫山的詩作大都抒發(fā)了面對往昔時光的追憶與懊悔,籠罩了一層跡近于絕望的悲觀色彩,這讓張琴感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但她的疑惑不解并沒有流露出來,相反,她如獲至寶的神情與臉上洋溢出來的驚喜,讓孫山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顯而易見,她對孫山的詩人生涯比對他的詩作更感興趣,她注視著孫山的臉龐,妙目閃亮,說:“你很有才氣,太有才了,我看得出來,你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風流才子?!睂O山不同意。張琴微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你的風流是我的幸運?!边@句話蘊含著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逗,張琴也似乎被自己的措詞嚇壞了,她的臉上立刻泛起了一層嫵媚極了的羞色。她飛快地親了孫山一口,像一只鳥兒撲棱著翅膀,掠出去了。孫山像傻瓜一樣站在房間,仿佛做了一場夢。
“千真萬確,就是做夢。這種做夢的感覺,一直貫穿至今?!睂O山以一種想哭的表情說,“在那短暫的時日中,這樣的美夢,也幾乎每天都在重演。多年之后,我無法將這些忘卻,但她的模樣卻無法清晰地想起來了,她就像是一個夢中人。她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而我有時不是我,卻變成了她數(shù)目不詳?shù)哪杏选乙粺o所知的人群的其中一個。我不喜歡這樣的夢境。我不喜歡夢見她。我不喜歡我變成一個不認識的人在跟她親熱。這有損于我對她的真正遺忘。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能夠做到偶爾忘記她,要大功告成仍遙遙無期?!?/p>
“如果用三五十年才成功,就很難說是真正的成功。”我略帶嘲諷說。我不喜歡孫山一本正經的嘴臉,這讓我覺得滑稽。這跟我印象中那個拘謹、怯懦而老實的語文教師出入太大。盡管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朋友之誼,但我不了解他。他現(xiàn)在讓我感覺很不真實,感到友情的虛無。時光是一把雕刻刀,它對人的塑造,果斷、冷酷、無從捉摸。事實上,他們的開頭已難以還原。這很重要。這對了解張琴這個人,是一把鑰匙。但這把鑰匙丟了。有的女人就像無法打開的鎖頭。不但沒有鑰匙,甚至沒有鎖孔。張琴就是那種沒有漏洞的女人。固若金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這是孫山一貫的看法。但據(jù)我所知,所有的鑰匙都能打開她,甚至隨手撿的一根鐵絲。這讓我決定保留對孫山向來的蔑視。
張琴也跟我說過那些事,她跟孫山說的迥然不同。張琴以跟孫山同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又多次強調其逢場作戲的性質。我很煩。我說:“那你三番五次送貨上門,這不就是愛他嗎?多年之后,孫山已退避三舍,你仍不死心。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記你。過去他是一個純樸混沌的人,如今卻是一個歡場好手。也算是百煉成鋼了。他第一次淬火,是由你完成的。無論他是什么樣的鋼鐵,一旦投入了你這個熔爐,都必將變形而面目全非。你還愛他嗎?”
“我愛過某人。我一直愛他,我從十四歲起——今年三十歲了——我仍然愛他?!睆埱僬f,“我所做的一切,無論再驚世駭俗,都是為了證明我愛他的程度。我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繼續(xù)忽視我,那么這事兒就沒有完。我知道他有別的女人。我一直隱忍不發(fā),但仍然得不到他的心?!?/p>
“你談論愛情,讓我很不舒服,”我說,“老實說,我想嘔吐。當然,也只是生理上的不適,無關其他。我一直很好奇你骨子里是什么樣的女人,但毫無頭緒。孫山同樣如此。但我們對你了解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語。有時我覺得拆穿了你的西洋鏡,其實不然。也許孫山更受困擾。他愛你。而他遠離后,就變得無畏。至少,他在女人面前變得武勇了。他的學費沒有白交。我對教師先生孫山瞧不起,但對這個什么傳媒集團的編輯孫山,還是甚為敬畏的,他已有能力成為任何一個獵艷者的勁敵。近年來,我,張非以及陳榆父,都曾跟他狹路相逢。”
“你的情敵不是張非嗎?孫山的老婆跟張非勾搭上了,你甭說不知道?!?/p>
“這關我什么事。”
“一百個田思思也拴不住你!”
“你以前對孫山太狠了。”
“他是一個大傻×。但我比他更傻。我們的悲劇在于都愛上了不該愛的人?!?/p>
“你愛他。盡管你不承認。過去你老拿田思思說事,你也沒閑著啊。你不也老找孫山及張三李四嗎?”
“人家孫山起碼比你更像一個人。你基本上是一個衣冠禽獸?!?/p>
“那他不是禽獸不如嗎?”我大笑,“我相信這絕對不是你想要的結果。他仍恨你嗎?”
“他不恨,從不。恨我的人你很清楚。他是恐懼?!?/p>
“他怕什么呢?他怕你嗎?他怕做愛?愛情?你又一次將他拋棄?”
“他一直活在恐懼中。怕什么,我不知道?!?/p>
張琴搬進孫山的單身宿舍,是從他們認識的第三天開始的。那天晚上,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在他們身上發(fā)生。張琴將衣服從背包一件件掏出來,掛在孫山那個簡陋的帆布衣柜上,孫山眼前浮現(xiàn)了張琴穿著不同衣裳的俏麗模樣,風情撩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她換衣服的情景,最終是她一絲不掛的胴體,胸膛雪白,乳峰高聳。你可以嘲笑一位詩人膽小如鼠,但不可輕侮他的想象力。張琴也是詩人,盡管她尚未得到果城詩壇的認可。她為了進一步刺激他的想象力,將乳罩放在胸前比劃,說:“售貨員認為我不必買34F的,我比看起來要大?!睂O山張口結舌,目光卻如箭矢,穿透胸罩沒入了她的乳房。張琴嫣然說:“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不要燒壞了腦子。你真對我好,我早晚是你的?!睂O山窘迫地點頭。他咀嚼著張琴的話,捉摸不定。他覺得這句話高深莫測,猶如卡夫卡筆下的斷頭機,有著先鋒小說的復雜結構,又有朦朧詩的深刻內涵。他放棄了拆解奧秘的努力,凡事聽她的便好,莫激惱了她,好事自是水到渠成。那時,他對愛情有神圣感,希望在新婚之夜才讓愛人啟用那個抽水馬桶。但他眼前彌漫著一場大霧。那種夢幻般的感覺像霧靄籠罩著他,讓他驅之不去。
我對孫山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懶得駁斥他。
夜?jié)u深,張琴自然地躺在孫山的單人床上,扯過一張被單蓋住了腹部。這樣,她薄衫下的雙乳得到了巧妙的強調,她的胸部聳起了兩個非常優(yōu)美的半球,不停地起伏的圓弧有一種類似于大海呼吸的節(jié)奏。太晚了,我不回去啦。張琴的聲音細微而執(zhí)拗,又帶著年輕女性特有的嬌癡和羞澀。確實很晚了,但兩人一直沒有看表,彼此心照不宣,顯然,他們不愿讓滔滔流逝的時光成為兩人逗留下去的障礙。在蔑視時光流逝這一點上,兩人達到了驚人的一致,有心有靈犀的默契,他們在無聲而強烈地彼此挽留。張琴說的這句話無疑使這種挽留達到了高潮,盡管孫山并不十分意外,還是感到了一種影影綽綽的驚喜。此刻,張琴雙眼微閉,微微撅起的櫻唇,則充滿了無告的期待。孫山不禁俯下身去,用他的嘴唇輕輕觸碰張琴的嫩唇。
那個深夜,孫山摟著張琴擠在自己狹窄的鐵架床上,他沒有任何過分的舉動。他飽受著理智與情欲交鋒的折磨,思潮翻滾,心亂如麻,根本無法入睡,一直臨近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疲倦的雙眼。當他醒過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幸好是周末,免了上課遲到之虞。陽光夾著清風從窗口吹入來,大朵小朵,滿室生香,而張琴已不見蹤影。他從被單上拈起幾根烏黑發(fā)亮的長長青絲,細細端詳,分明是張琴掉落下的秀發(fā)。床上還依稀殘留著張琴那令人沉醉的氣味,這一切讓孫山悵然若失,恍如隔世。張琴的不辭而別,讓孫山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悲涼的情緒,他感到昨夜的纏綿與旖旎正如掌心里掬起的水滴,漏得一干二凈。但他錯了,張琴很快就回來了,并且?guī)Щ亓艘慌途?、洗衣盆諸如此類的生活用品,擺出一副在孫山這里安營扎寨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這讓孫山驚喜交集,心花怒放。愛情曙光那美好的魚肚白,就是此刻從心里升起的,鋪天蓋地,瞬即彌漫了他的全身。但是,他高興得太早了。有一句老話,叫“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就足以說明這種情況。
在清晨,孫山被睡意俘虜了。在他沉浸于夢鄉(xiāng)的時候,張琴完成了必要的洗漱儀式。
翌日清晨,孫山得以目睹張琴重復的行為。她長發(fā)披散,穿著睡袍,酥胸半裸,就蹲在門口刷牙。孫山覺得她慵懶嬌弱,又神采奕奕,可見她心中沒事才睡得好。他為自己的不良念頭而慚愧。她橫看成嶺側成峰。她身體的每一個高處及洼地都經得起推敲。孫山傻了眼,又覺得她刷牙效率太低了。他奇怪地問:“你的嘴巴很大嗎?我打掃房間也用不了這么久?!睆埱侔琢怂谎郏ζ鹧?,雙乳像大鐘擺在晃蕩。孫山留意到她連胸罩也沒戴。
據(jù)說張琴在孫山門口刷牙成了校園一景。但我當時不知道。等到他們同居的傳聞廣泛流布時,我專門跑去參觀,但他們已分手了。這是第一次分手。他們同居了七天。這比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多花了一天。他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但這已足夠使兩具抽水馬桶臭不可聞了。多年來,孫山堅持對此說的否認。他不是不想。但是他不敢輕舉妄動。
“我不信。你怕什么呢?!蔽艺f,“張琴也不會放過你?!?/p>
“我愛她。真的。”
愛不愛的,我一無所知,也很少考慮這種傻×問題。我覺得沒有性,哪有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哪是皮,哪是毛,不言而喻。
“你們擠在一張鐵架子床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而就是因為愛她,恐怕這難以讓人信服吧?!?我對孫山的說法半信半疑。
“我內心翻江倒海,難以平靜。在某些夜晚,我們擁抱過,親吻過?!睂O山說。
張琴親吻富有技巧。她舌頭里釋放出來的激情,使尚未熟諳男歡女愛的孫山充滿了甜蜜的滋味。他的雙手透過薄衫從她光潔的背部摸索著入去,解開了她乳罩上的紐扣,觸摸到了張琴嬌嫩挺拔的乳房。他仿佛握住了人世間最美好的玉,激動使他不經意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張琴不禁發(fā)出了輕微而含混的呻吟。但她馬上把孫山的手撥開了,她的十指張開,豎在胸前,像一支嚴陣以待的邊防軍?!澳銜蠡诘?,我只不過是一位風塵女子。”張琴的聲音平淡而冰冷,沒有任何感情,仿佛在敘說一件與她沒有任何關系的事情。孫山一怔,繼而說:“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我喜歡你,我愛你——”張琴冷笑說:“你愛我?笑話!我們才認識了幾天?你了解我什么?你愛我好啦——愛情讓我惡心,婚姻讓我嘔吐,我是不可能跟任何人結婚的!你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永遠不要向我求婚,那么你現(xiàn)在想怎么樣都可以?!睆埱僖廊蛔寣O山摟著,她雙眼盯著床頂,聲音低沉、冷酷,近似于夢囈,又帶有一股兇狠野獸的殘忍味道。孫山驟然一驚,全身震怵、顫抖,仿佛掉進了火窟,又像被一盆冷水迎頭潑下,他內心飆起的火焰傾刻已成灰燼。就在這一刻,他有一種脫離了大地、懸在半空飄浮的暈眩。他感到和張琴的交流第一次出現(xiàn)了斷裂,她如此的陌生與虛幻,讓他無從把握。他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在張琴馨香美妙的肉體里隱藏著一把其薄如紙的利刀,他最終會被這把刀割傷,在劫難逃。
“我不會答應你的,但我要摟著你睡去——”孫山顫抖的語音幾乎帶著孩子氣式的哭腔。
在某個夜晚,他半夢半醒中,感到手碰觸到了奇異之物,暖融融的,像加熱的奶油。手失去了控制,仿佛具有了獨立的生命,像蛇一樣從他的臂膊離開了,像過草地的人掉進沼澤中,仿佛一段沒頭沒腦的夢境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他的手在探究,在撫摸,輕輕地,難以覺察。張琴一動不動。他連大氣也不敢喘。多年之后,他覺得自己像《聊齋志異》里遇到狐女的窮書生。張琴(主要是她的肉體)在無盡遙遠之所。他們分處于兩個極地,兩人之間隔著永恒的黑暗。只有他的手,像空氣形成的吊橋,在將他們相維系。孫山暢美不可言。從此,他矢口否認他曾有過抽水馬桶的高論。這是對身體的褻瀆。
“這也包括張琴的身體嗎?”
“我不了解她的身體,從不。恰巧是她的身體給了我無窮盡的想象?!?/p>
“貌似春花,心如蛇蝎?”
“我很奇怪你會這樣說。”
我從孫山嚴肅的口吻中,依稀見到了2000年的那個靦腆男子。我情愿相信他句句屬實,但我做不到。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何況張琴有另外的說法。如果不弄清楚那七天發(fā)生的大小事情,就無法理解他們古怪的關系,尤其是孫山后來憤而辭職以及后來對待張琴的態(tài)度。
孫山困擾很久的是,張琴為什么要跟他同居而又守身如玉呢。那些借口經不起推敲。后來他跟多個女人有染才搞清楚了。每一個女人都告訴他:那是為了刺激某人,她真正的情人。而至于挑上他,完全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既是新時代的活雷鋒,又是復活的柳下惠,她又不至于泥足深陷。孫山不同意,反駁:“第一次說得過去,但我離校了,她為什么還三番五次來找呢?”有人說:“那是為了氣別的男子,或者再三氣同一個人?!睂O山質疑:“但圈內人都知道,我已非吳下阿蒙。難道她就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對方回答:“果子既然成熟了,她就要來采摘了。她恨不得第一個來祝賀你。呵呵?!睂O山搖了搖頭,覺得這都是捕風捉影,沒有依據(jù)。但答案到底是什么,卻又苦思而不得。
關于那撲朔迷離的七天,張琴有不容置疑的陳述:“我想引起某人的注意,但他無動于衷。今天舊話重提,很沒勁?!?/p>
“我不相信孫山說的,但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為你辯護。我知道你是什么人?!?/p>
“這么多年了,你從不相信我?!?/p>
“孫山將你說得像女神,而你知道你不是?!?/p>
“他從不這樣說我。他還覺得自己是愛情的圣徒呢。你信不信?你別看他平時道貌岸然,卻是一個好色之徒?!?/p>
孫山老說他不懂談戀愛,所有女人都是他的障礙。這輩子都不可能成功俘獲任何一個女人,除非有女人投懷送抱。現(xiàn)在張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他還不敢相信是真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在疑慮重重和張琴的耐心解答中度過,最終他疑慮盡消,心花怒放。張琴說得口干舌燥,但柔情如水。有幾句經典問答我記住了——
“你怎么會喜歡我?”(這的確符合孫山那個呆頭鵝的口吻。可見該版本也并非空穴來風。)
“愛是沒有道理的?!保ǚ试韯〉呐_詞。張琴張口就來。她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也會偷。)
“我是癩蛤蟆,你是白天鵝。我還是窮困潦倒的癩蛤蟆,我不認為自己有吸引超級美女的魅力——”(孫呆子跟人學調情,把肉麻當有趣,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愛是不講條件的。”(又是一句臺詞。張琴真是表演藝術家。)
“我不信一見鐘情。而你對我還不了解——”(孫呆子患得患失,略顯語無倫次。)
“我對你一點兒也不陌生。我對你的詩歌耳熟能詳,對你的生活充滿好奇和熱愛。你完全符合我對你的想象,天真,純樸,內心堅定。你呀,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生活中的虛幻和荒誕感無處不在,我清楚,正是你給我?guī)淼恼鎸嵏校屛抑牢覟槭裁磹勰?。你干凈得像蒸餾水,這讓我感到寧靜和安全。跟你在一起,我有一種被緩慢而徹底地凈化的過程?!保ㄟ@可能是張琴說過的最接近詩的一段話。藍本顯然出自外國影視劇本,國產片還沒有這個水平。)
“我很開心。我還是不敢相信,我覺得就像在做夢。但愿這個夢不要太早醒來?!保ㄗ允贾两K,孫山都有夢幻般的感覺,哪兒會這么快就醒?好戲仍在后頭呢。但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則尚未分曉??蓱z的孫大詩人。)
在今后的歲月里,張琴常給孫山這種虛幻感,他倆的關系同樣飄忽變幻。當時張琴話語誠懇,表情肅穆,她決意打消孫山的顧慮,而又抑制他的欲望。她看到孫山眼眸里的火越來越亮,她覺得贊美孫山“干凈”似適得其反。
第二天晚上,孫山滿臉通紅,渾身燥熱,就像烤爐里的一只龍蝦。張琴有點慌張,看來這個教育學生要為人師表并以身作則的彬彬君子,也不像表面上那樣老實。她不想毀了孫山的道行。這并非她的本意。她從不缺少男人。但她也不是隨便的女人。她不可能跟孫山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就是她的底線。于是,張琴說:“我愛你,這種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希望在新婚之夜才將自己完整地交給你,我到目前為止還是完整的、貞潔的,我希望你尊重我,以及我對愛情的理解?!边@一盆冷水,暫時將孫山的情欲澆熄了。他沒有應對類似局面的經驗,他只好偃旗息鼓。張琴在黑暗中發(fā)笑。她沒有看錯人。他的確是一個老實人。但老實人也有不老實的時候,孫山趁張琴熟睡之機,發(fā)動了一場奇襲。他的手悄悄地摸入張琴的營地,并闖入中軍帳。張琴在陣陣浪潮般襲來的快感中幾乎崩潰。這個呆子,倒是摸對開關了。她想,那個該挨千刀的,誰讓你那樣對待我呢。這是你應得的懲罰,我就委屈一次又何妨。但且慢!本姑娘一貫冰清玉潔,可不能壞了名頭——這如何是好?
張琴決定聽天由命好了——如果孫山表現(xiàn)得像一個男人,她將不反抗(她軟成一攤泥,根本無力反抗了),當然她也不會主動。但孫山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之后張琴對自己的定力贊不絕口。
而剩下來的三四個夜晚,張琴頗有四面楚歌、險象環(huán)生之感。她至少遭遇了來自兩方面的壓力:她既要讓孫山安靜下來,又要壓伏自己體內潮水般涌起的欲望。幸而,孫山對她并無吸引力。這就是某人的幸運。但他從不懂得珍惜。張琴不禁潸然淚下。孫山盡管保持著君子作風(他是否想到對張琴的所謂尊重),但他是一座活火山,那種沉寂是暫時而不確定的。張琴感到自己就像在刀鋒上舞蹈,在走鋼絲,那種刺激之強烈,跟做愛相比并不遜色。她胸有成竹,說:“我身體豐熟之后,我教堂高聳,我田畝肥沃,我花園繁茂……我身體里的寶藏,我只允許我丈夫掘取。我懂得它們的好處,我就發(fā)誓要保護好疆土,寸步不讓,尤其是要保衛(wèi)我的首都,等待我白馬銀槍的丈夫兵臨城下,我將大開城門!”張琴說得意氣風發(fā),但孫山一聲不吭。張琴又說:“我得不斷提醒自己有過誓愿,才能抵擋你的誘惑。我很喜歡你以及你的身體。否則你今后會瞧不起我的,而我也將抬不起頭來。只要你對我好,我的每一寸國土,都會對你豎起白旗。請你相信我們的愛情。為了我們日后的幸福,我們必須頂住貪圖一時之歡的庸俗想法?!?/p>
孫山很不高興。但他作為一個高尚的人,就不能反駁這種堂皇的說法。他想了想,找了一句話:“你不愿意,為什么要跟我躺在一張床上?”
“因為我放心。你不是那種人?!?/p>
“我也是人,我不想別人老當我是傻×——”孫山哈哈大笑,他猛地抱住了張琴。張琴奮力掙脫,怒道:“你瘋啦——”
“只要能得到你,就讓我進瘋人院下地獄好了?!?/p>
“你很讓我失望。我以為你跟那些人不同。你知道嗎?你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背叛了自己。你像一頭野獸?!?/p>
“你更喜歡野獸。”孫山將張琴壓住,要親她的嘴。
張琴拼命扭動著頭部,不讓他親嘴。她說:“好,我可以給你,但要跟你約法三章。要么你做愛,然后分手;要么你滾開,以后娶我。我不想你今后瞧不起我。你好好想一想?!?/p>
孫山頹然滾落,一聲不吭。張琴說:“孫山在我面前露出了原形。他是披著羊皮的狼,但是他有更大的貪欲。他恐懼喪失。我不是在做游戲,我沒這份閑心,但我必須給某人予打擊。我用的只不過是他的方式。我跟別人的交往,性質是一樣的。他們盡管各不相同,但都起到跟孫山一樣的用途。我不愛孫山,也就不可能愛他們?!?/p>
“即使你們是清白的,但你會比孫山更純潔?”我搖著頭說,“過去我是相信的,但今天我不信了。我覺得孫山是大智若愚,一走了之。某人自以為聰明,卻被你套牢了。我多年來一直相信,你跟別人同居或偷情,只是因為你愛某人。我發(fā)過誓,再也不要聽你說的話,但我老做不到。你真是男人的天敵?!?/p>
“我承認我愛過某人。某人曾經是他也不是他。我很清楚,是他放棄了我?!?/p>
關于約法三章的事情,坊間還流行著一個版本。孫山雖然每晚都摟著張琴睡覺,看上去像一對奸夫淫婦,其實不然,因為他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童男。這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肯接受張琴有名無實的約法三章。要么接受她的條件,不向她求婚,就可以行使丈夫的權利;要么保留結婚的幻想,但不能有非分之舉。孫山當然想行使丈夫的權利,中間卻夾著一個見鬼的條件,所以他滿臉悲壯地選擇了后者。他認為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不講婚姻的愛情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不講愛情的性愛就更加可恥,還不如去嫖娼。作為人民教師,孫山算不上道德高尚,但也沒有墮落到要去嫖娼。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他對張琴是認真的,認真到可以抗拒肉體的誘惑,這確實不容易,就好像一位貪官走入了一座金庫卻終于縮回了黑手。
這種想法似乎很偉大,其實混賬至極,在張琴看來他真是傻×,張琴嘲諷說,真看不出來,你倒守身如玉喔,我又不要你負什么責任……張琴決定離開孫山時說了這句話。盡管張琴沒有賦予孫山更多的權利(事實上,她早已全盤付出,毫無保留,從她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看出來,可恨的是孫山蠢笨如牛。她那所謂的條件其實不是一道什么障礙,而是一道通向性愛之門的終南捷徑。我又不要你負責什么,難道你不會答應我先做了再說?難道你連逢場作戲也不會?張琴簡直想哭。話說回來,孫山可真的是不懂演戲,他讀大學念的是師范專業(yè),學的是如何為人師表,誠實勇敢,有錯就改,僅此而已)但孫山還是嘗到了不少甜頭。因為孫山雖然不肯答應她所謂的條件,張琴還是在肉體的版圖上劃出了第一批特區(qū),向孫山開放。她叫孫山寫了一份莊嚴的保證書:可以在沿海的開放地帶活動,但不能進入內地。保證一切行動聽指揮,比如叫他什么時候停下來就要停等等,就可以允許他的手從衣襟(包括乳罩,但不包括三角褲)底下伸進去。當然,只要孫山肯保證永不向她求婚,那么,這份莊重的保證書就可以扔掉,張琴馬上實行全面開放。
但孫山有自己偉大的原則,偏偏不肯輕許諾言,所以他只好動動手動動腳,做點小偷小摸的勾當。孫山撫摸著張琴發(fā)燙的乳房,捏到她有點發(fā)涼的乳頭,就有些頭暈。他畢竟是詩人,他那洶涌澎湃的想象力開始作祟,張琴乳房的美麗富饒讓他聯(lián)想到了這個神秘國土其他省份的美麗富饒,他不禁高聲詛咒張琴那見鬼的條件。
張琴格格大笑說:“我是不可能結婚的,你想結婚改天我給你介紹對象好了。有位醫(yī)學博士做夢都想娶我,結果安眠藥代替了面包和牛奶。又有一位大款向我求婚,愿意送一百萬給我做嫁妝,結果給我罵得狗血淋頭,落荒而逃。那些暴發(fā)戶最可惡,自以為有幾張紙幣就很了不起,滿身銅臭,沒有一個藝術細胞……要我結婚,毋寧死?!?/p>
張琴大義凜然,像一位面對著敵人皮鞭和屠刀的女戰(zhàn)士,寧死不屈。
如果孫山不愛張琴,或者張琴沒有那見鬼似的條件,只要兩者必居其一,他都可以拋開包袱,跟她瘋狂做愛,只有痛快,不會痛苦。但毫無疑問,他愛上了這位美麗而荒誕的新人類,張琴卻無動于衷,這才是置人于死地的要害啊。孫山想,張琴肯跟他上床,又不肯跟他談情說愛,真是發(fā)神經!就因為她有那些奇怪的想法,讓孫山不禁懷疑他和張琴之間存在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只要稍為想一想,就讓他發(fā)瘋。不過,張琴除了不完全執(zhí)行妻子的義務,從哪方面來看都無可挑剔,稱得上是賢妻良母。而且得來又全不費功夫,人家憑什么要給你洗衫做飯,晚上還要貢獻出一對無比美好的乳房?(撫摸著這對魅力無窮的乳房,孫山有時竟忍不住要答應她的條件)這樣一想,孫山就升起了一種滿足感和成就感,這樣的生活足可稱之為幸福吧。
于是,兩人就這樣幸福下去,張琴也似乎感到滿意。張琴白天上課,偶爾做廣告模特,晚上回來,搞一搞開放,曉行夜宿,神出鬼沒。她回來時,躡手躡腳,像幽靈一樣閃入來。張琴的理由是,別讓人知道了,對你影響不好,你為人師表嘛。孫山大笑,都同居啦,還要掩耳盜鈴?怕別人知道你就不會站在門口刷牙了。白天還好辦,到了晚上他們就要經受血與火的嚴峻考驗,一對熱情如火的年輕男女又要摟抱在一起,又要做圣人,好比豬八戒進了西瓜田,又想不偷瓜,真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啊。就在孫山下定決心要向張琴繳械投降的時候,張琴早已不堪忍受,卷起包裹一走了之。這樣,孫山的幸福生活在持續(xù)了短短的數(shù)天后慘遭夭折。他無比美妙的愛情幻想就像七彩的肥皂泡一樣遭到了破滅。他跟張琴的關系不倫不類,是一出毫無章法的鬧劇,來時如暴風驟雨,泥沙俱下;去時如風卷殘云,一干二凈,很難算是談戀愛。
——關于這個版本,圈內的情感專家張非點評說,也許更接近真相,但難以找到確鑿的出處,這就影響了其權威性。至于我,壓根兒就不相信他們清白。這個世界有什么圣人!我以為,恐怕始作俑者還是當事人呢。這無非是他們投放煙幕彈以混淆視線,卻給人此地無銀之感。
第七天晚上,孫山挺不住了,他哀求說:“我們去結婚吧。明天就去登記。”張琴說:“好,就明天?!彼龥]有選擇,只好一走了之。她當然不能跟孫山結婚,除了某人,她不可能跟任何人結婚。但是某人,正在跟一個姓艾的女大學生打得火熱,她也是某人的學生,出手不凡的文學女青年。某人似是而非的自由義思想,對該文學青年有致命的吸引力。對手跟她相比,優(yōu)勢是更年輕,更活潑,還跳過芭蕾舞。某人對女人的腿部有苛刻的要求。張琴見過她,覺得她的雙腿比起教舞蹈的同事田思思毫無遜色。張琴知道,一個男人被這樣的雙腿鉗住,是無法擺脫的。但她不會輕易放棄。她覺得孫山還有用途,且安全有效。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她跟孫山多次似是而非的戀愛,對事態(tài)沒有絲毫改觀,反而讓她對孫山的了解越來越深入,她不得不承認孫山確實有某些非凡的特質,譬如像家狗一樣忠實,像駱駝一樣能忍,又像梁山伯一樣癡情,盡管有些呆板無趣,但做丈夫靠得住。這當然是過去的孫山?,F(xiàn)在的男人,有哪一個靠得住呢?
對于張琴的行動,某人那邊毫無動靜。張琴威脅說,若仍跟艾女生糾纏不休,她將自殺。她手腕上的兩道傷疤清晰可辨。她具有豐富的自殺經驗。這當然是一種表演,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吃下了小劑量的安眠藥,然后給某個男人打了電話。于是,她被及時送去醫(yī)院搶救,苦不堪言,但安然無恙。張琴睡在病床上,淚水涔涔而落。某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她撥過他的BB機,發(fā)過短信息,但均如泥牛入海。也許,他正跟艾女生在某個人間仙境風流快活呢。
她想起了孫山,這讓她略感安慰。她給孫山打了電話。孫山一溜煙趕來。他臉上的驚惶表明了他的重視及緊張。張琴說她胃潰瘍,醫(yī)生在進一步的診斷,情形并不樂觀,有可能會發(fā)展成胃癌。她之前沒跟孫山提過,是擔心他會嫌棄。她壓根兒也不提自殺的事。孫山說:“嫌棄你?不要說了,安心養(yǎng)病就好?!彼脑捳Z溫和而懇切,表態(tài)說如果有需要,希望能將照顧她一輩子的艱巨任務安排給他,那將榮幸之至。前幾天的難堪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孫山暗下決心,即使張琴身患絕癥,他也不會拋下她。張琴的眼淚涌出。她拉過孫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手如此柔弱,無力。她不喜歡這樣。她不允許自己被某人之外的任何人感動。她的身體和靈魂都是屬于某人的。她枕戈待旦。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如果某人不來光顧,就束之高閣。哪怕是漚霉了,腐爛了,他人也不得染指。
我忍不住插嘴說:“即使孫山一切盡在你的掌握中,但你那些數(shù)目龐大的男友團,可不全是吃素的。老實講,不是哪個男人都像孫山那樣有情有義的?!?/p>
“某人清楚得很。盡管我無數(shù)次赤祼在狼群中,卻總能全身而退。我跟某人在新婚之夜,終究能完璧歸趙。某人是很清楚的。我白璧無瑕。惟一玷污了我的是某人,他在婚后一再污辱我。至于孫山,他當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只是恐懼。他貪著呢?!?/p>
“請不要嘲弄他對你的愛情。我覺得孫山很傻,但對你的愛情是真實的?!?/p>
“這算什么?誰不真實?某人是如何對待我的?難道我虛情假意嗎?”
張琴說她想喝粥,在那短暫的數(shù)天里,孫山煮的白粥是她一生中難忘的美食。孫山返校,煮好粥趕回醫(yī)院。他發(fā)現(xiàn)張琴的床頭坐著一個男人。那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彪形大漢,穿著花格子衫,身材魁梧,氣宇軒昂??雌饋碛兴氖_外,其實比孫山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胡子使他偽裝成一個歷盡滄桑而氣度不凡的人。后來孫山才知道,他就是果城的名畫家張非。他們成為朋友,那是孫山從事報業(yè)后的事了。那大漢雙手粗大而多毛,這讓孫山想起熊的掌。而這樣的一只熊掌就在張琴花瓣般的臉龐摩挲,并拭去了她露珠般的淚滴。張琴的小腿就搭在大漢的大腿上。她一看到孫山,趕緊將腿移下來。孫山有點不知所措。他很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對處理類似場面缺乏應變能力。張琴落落大方地說:“叔叔,這是我的同事,他很熱心的。”叔叔微笑,向孫山伸出手,孫山的手在其掌握中,纖弱如孩子的手。他強忍住一拳搗在那張長滿茂密毛須的黑熊臉的沖動。他梗直脖頸說:“叔叔好,我是張琴的男友?!笔迨謇事暣笮?,聲震屋宇:“男友啊,呵呵——”孫山按捺著奪門而逃的念頭,在那種壓抑而詭異的氣氛中,服侍張琴吃完粥,離開醫(yī)院。他望著外面鋪天蓋地的陽光,心里卻積滿了陰霾。他想痛哭一場。他覺得自己也病了,要不就是中毒。誰讓他遇上了張琴呢。
張琴出院后,跟孫山開始了第二次戀愛。她提出仍跟孫山一起住。孫山冷靜地說:“不要了,不要高估我的定力?!边@次他學乖了。張琴想了想,她還是幫孫山略為布置了房間,擺了幾個花樽,并將自己一個鑲框的肖像照片擺在孫山的書桌。這張照片很漂亮。張琴做這一切時很有儀式感。那是愛情的證明和道具。張琴做得很投入,有一瞬間,她毫不懷疑自己墜入情網了。
后來,孫山沒想到會在短暫的日子里,接二連三地見到張琴不同的家庭成員或親朋戚友。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張琴忽然冒雨過來,說她爸爸想見他。于是兩人冒雨出去,先打車到了南方第三師范學院,雨勢稍減,但仍一片白茫茫。孫山收起自己的傘,奪過張琴的傘,這樣兩人的距離就被巧妙地縮短了。白色的雨幕助長了孫山的膽子,他另一只手摟住了張琴的腰肢。他心醉了。但愿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傘往張琴身上傾斜,孫山被雨水打濕了而渾然不覺。在一幢灰舊的教工宿舍樓里,孫山見到了張琴的爸爸,一個臉色白凈的中年人,戴著金絲眼鏡,顯得很有知識分子的氣質。他是一個古典文學的教授,對《易經》有很深的造詣,而尤精面相術。他比孫山想象的要年輕。張琴說:“沈教授是我干爹呢。多年以來,干爹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备傻w快瞄了孫山一眼,漫不經意地,又像抓住了要害。他的表情略顯古怪,在虛假的熱情之中,夾雜著蔑視和嘲弄,但仍難掩那一絲妒意。房間里的氣氛很凝悶,他沒頭沒腦地說:“年輕人,你要好好照顧張琴啊。她很頑皮。有你我就放心了?!?/p>
“她很好的。很能干,又聰明?!睂O山回答。雨停了。窗子外面,碧空如洗,但孫山覺得教授的臉上堆滿了鐵塊似的烏云,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兩人剛走下樓梯,孫山就問:“為什么要見他呢?又不是你的親爸爸?!?/p>
“他要看看你。他看人很準的。他認為你靠得住。你對這個結論不高興嗎?”
“他倒是很不高興?!?/p>
在個把月的時間里,孫山見了大群張琴的親屬,表哥、伯父、叔叔、舅父、姨父諸如此類,孫山納悶之余,又總結出問題:這些人無一例外皆是男性,均非其直系親屬,至于她的父母或上一輩,從來沒見她提起過。孫山問得多了,張琴輕描淡寫地說:“全死光了。我是由舅舅養(yǎng)大的。你還沒有機會見我舅舅,前幾年移民舊金山了。他在當?shù)亟洜I一家中餐館。你不要瞧不起這種小商人,他做得還不錯。他也是一位藝術家,擅畫西式風景,跟我小叔是同學?!?/p>
“你帶我見他們干嗎?”
“咱們要結婚啊,”張琴用手指一戳孫山的額頭,嗔道,“你真是一頭豬啊,恭喜你,你全部過關了?!睂O山早已不存此念,不禁喜出望外,問:“包括你叔叔嗎?”
“當然,你是指哪個叔叔?”
孫山搖頭不答。
“我想早點結婚。我要趁著現(xiàn)在還好,要將我一生中最輝煌的青春,用禮品盒包裝起來送給你。如果我真有癌癥了,我就一個人悄悄地離去,什么人也不見。你要向我保證,你要好好地生活,你不要去找我,找也找不到?!?/p>
孫山心頭涌起甜蜜和傷感,一把抱住了張琴,張琴也緊緊地抱著他。這是他們最后的一次擁抱。后來再也沒有過兩情相悅的時刻。后來,一切都變質了。
但結婚非同兒戲,有無數(shù)亂麻般的難題亟待解決。不少問題都牽涉到錢。這對孫山來說,未免英雄氣短。雙方的沖突因此而起。張琴提議孫山去做生意,利用業(yè)余時間開個文具店,或搞服裝批發(fā)。她可以在舊金山的舅舅那兒籌措本錢。做得好,就干脆辭職算了,這份教職也沒什么奔頭。她鼓勵孫山說:“你是聰明絕頂之人,一定能掙大錢的。到時,咱們先買房,再買車??赡艿脑?,每年出國旅游一次,順便看我舅舅去。你不要擔心,聰明人什么都做得好,但你得放下那個詩人的臭架子。誰不是詩人呢?我還不是到歌廳賣唱,去廣場做秀?”
一開始,孫山以為她在說笑。但張琴是認真的。他覺得張琴十分陌生,難以揣測。他不是覺得錢不好,他也需要錢,但從來沒想過做生意。他沒興趣,也不是這塊材料。他只是一個詩人。他對成功有自己的理解。這完全超越了世俗的好處。他自以為終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要為藝術而獻身。他的目標是《神曲》、《紅樓夢》和《尤利西斯》,希望自己成為類似杰作的作者,而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終非池中物,他知道自己早晚會辭職,但決不是去做一個小商人。譬如到報社去做個編輯,也能月入數(shù)千,收入比現(xiàn)在翻倍。生存不會出什么問題的。但不必為了賺錢而耗盡精力,直至陷入逐利的泥淖中。張琴對他能成為編輯或記者深表懷疑。報業(yè)市場化、采編人才大流動,還是數(shù)年后的事。她也認為孫山不具備這個能力。至少,孫山不善于交際,這跟她對采編的想象大相徑庭。盡管她也很努力去寫詩,并掌握了直白淺近的口語風格,但從未讀懂過孫山的詩篇,更沒有進入過那個浩瀚深邃的幽暗世界。也許她壓根兒就不想去碰那些讓人頭暈眼花的句子。每一個詞語都像一個迷津。
他們從本質上是兩種人(我不寫詩,也不喜歡孫山,但公允地說,孫山稱得上果城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這一切,孫山要多年后才幡然醒悟。墜入愛河的人,就像溺水者,能夠上岸就不錯了。還指望他頭腦清醒嗎?
孫山十分不滿張琴讓他去經商的安排。他骨子有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思想,這跟我鼓吹的價值觀不謀而合。那就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保持自己對命運的主宰權。不做機器的螺絲釘,不當別人的傀儡,遠離集體、老大哥及一切龐然大物。走自己的獨木橋,讓別人說去。至少,要捍衛(wèi)每一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別人不能包辦,也不能說三道四?!拔野l(fā)誓,以我的生命以及對它的熱愛,我永遠不會為他人而活,也不會要求他人為我而活?!薄栋⑻乩孤柭柤纭返淖髡甙病ぬm德這句話說出了我的心聲。也別跟我談犧牲,安·蘭德為我準備了另一個解毒劑:“唯一合理的理解是當有犧牲,必有人獲得犧牲品。當有服務,必有人享受服務。和你談犧牲的人正是在和你談奴隸和主子,而他正準備當主子?!碑斎?,寬容是重要的,沒有寬容,就沒有自由。這點我倒是略感羞愧。我也不參與政治。但我決不做奴隸,也不希望別人做奴隸。加繆說得好,我們必須推翻一個奴隸存在的世界,而不僅僅是推翻奴隸主。我說這么多廢話,是想說孫山在對待張琴一事上,稍微恢復了理智。當時的孫山,覺得自己的選擇遭到了粗暴干涉。這幾乎讓他懷疑自己選擇張琴做意中人,可能就不太明智。
關于經商一事,兩人吵鬧了無數(shù)次。孫山并非圣賢,重要的是,他的生活理念遭到了挑戰(zhàn)乃至侮辱。他終于暴露了作為詩人共有的性格缺陷,諸如暴戾、偏執(zhí)和頑固之類。他失控了。他說,寧愿做乞丐,也不能放棄寫作;要寫作,就不能經商。這就是他的偏執(zhí)了。但他缺乏遠見,數(shù)年之后風氣變了,中國詩壇最有名的詩人,不是當官就是經商的。都是有錢有勢的人。而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成名的詩人,早已紛紛下海。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譬如孫山,多年后總算混成了文學界的名人,但要出本像樣的詩集,還得找個富婆來贊助。
孫山一急,昏話就出口了:“就算不結婚,也不能去做生意?!睆埱佼敃r進入了角色。她氣得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假戲真做了。有一瞬間,她遺忘了她愛的人是某人。但她被孫山刺傷的感覺是真實而殘酷的,這能說她對孫山全無感情嗎?事實上,他們的戀愛史有一個多月了。盡管稱不上干柴烈火,如漆似膠,倒也千回百轉,蕩氣回腸。張琴一怒之下,又逃之夭夭。
當然,作為同事,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孫山所見的只是她的軀殼,她從她的身體上遁逃了,至少將對孫山的任何記憶從身體上驅逐了。她對孫山視而不見。孫山一點辦法也沒有,最讓他傷心的是,張琴拿走了那個相框。那個愛情的象征物。她手下從不留情。他們鬧劇般的愛戀結束了兩輪,而某人仍沒有注意到,或者毫無動靜。他在干什么呢?他怎么想呢?他想怎樣呢?張琴很想知道。
下一次輪回開始了。在一個秋日的傍晚,張琴敲開了孫山的房門。孫山目光呆滯地抬起頭來,他神情憔悴,胡子拉碴,他手上晃蕩著半瓶啤酒。他過去不喝酒。顯然,半個月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從失戀的狀態(tài)中脫離。
張琴第一句話就是:“我錯了?!彼f她不應該強迫他去干他不喜歡的事情。這等于干涉了他的自由。對于詩人或藝術家來說,不自由,毋寧死。生命和愛情固然可貴,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但對于她來說,愛情才是最重要的,她不稀罕自己的自由。倘若是委身于心愛的男人,沒有什么不可以犧牲的。孫山驚訝地望著張琴,她深明大義得讓他無法相信。張琴解釋說,這幾天,她無意中在某個同事處,讀到了《伯林訪談錄》及《自由及其背叛》,深知道自由選擇之可貴以及理解和寬容的必要性。她不喜歡過窮日子。她唯一的愿望是,她不僅要孫山覺得她現(xiàn)在美好,還要立志讓他一輩子愛她。但人的身體,譬如它的形態(tài)、彈性、觸感和氣息,很神秘,也很嬌貴。張琴說:
“那都是要維護和保養(yǎng)的,就像維修機器一樣,這都得花錢。所以我不羞于談論財富。我尊重你對成功的理解,我好歹也是一個詩人,我應當明白你的想法。無論如何,我不能失去你。你不喜歡做生意,那我就去掙錢好了,我剛跟‘黃金絲路模特公司簽了約,公司會好好為我策劃和包裝。盡管我還沒有成名,但總比之前在草臺班子演出強多了,也難保我日后不成為世界名模,到時財源滾滾而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賺了錢,首先給你出詩集,上下卷,還要精裝本!”
孫山愕然地望著張琴。她的確是一個性感尤物,但身材未免過于嬌小。這跟他在電視上見到的世界名模有很大出入。每個人都有其無法逾越的局限。而孫山對張琴的滿口銅臭很反感。這幾乎抵消了她的綽約風姿。但張琴總算厲害。她搬出了大人物伯林。那時候,這位二十世紀杰出的自由主義者剛譯介入國門,不是站在讀書界前沿的人,不可能知道。這就搔到了孫山的癢處。那位俄裔猶太人伯林像一貼強大的粘合劑,彌補了兩人的內心裂痕。他們和好如初。孫山想起喜歡的幾個作家,譬如卡夫卡、辛格和貝婁,恰巧都是猶太人。
張琴從一個大背包里掏出了幾套高檔男裝衣服。我知道,這是她的道具。沒有道具,她就無法將這出戲演下去。張琴讓孫山試穿,都很合身,很漂亮。平素寒磣慣了的孫山有點別扭,但是張琴眉飛色舞。她說:“很好看。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我希望小情人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于是,有半個月時間,孫山幾乎每天一套新衣服去上課,博得學生彩聲四起。他走路也有點飄飄然。這種感覺還是不錯的,而這又以雙倍的愛戀折射到張琴身上去。
終于,某人覺察到了張琴的造反行為。這對他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動作。他只需打一個唿哨,張琴就會像忠誠的狗跑過來,俯首帖耳。至于他愛跟田思思還是姓艾的大學生一起,她都管不著。
張琴又在孫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這一次,她連解釋都覺得多余。她沒有心情。她頭腦清醒,內心冷酷。孫山卻蒙在鼓里。不少人在情場上初出茅廬時皆是如此,遍體鱗傷,進退兩難。但是,他已經適應了張琴的不辭而別,正如他隱隱約約期待著張琴突然出現(xiàn)。他習慣了。她的出現(xiàn)和消失都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規(guī)律可以捉摸,也沒有應對的辦法。但孫山也是人。他也需要發(fā)泄。當下次張琴又出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將那些衣服全用剪刀絞爛了,再一件件燒掉。他不希望自己記起過去不快之種種。他將其毀尸滅跡。盡管他從不拒絕張琴給他帶來美好的未來。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他似乎分不清了。
“從來只有一個張琴,”我說,“她從來沒有變化過。人總會按照她的天性來做事?!?/p>
“那時我覺得她千變萬化,無從捉摸,”孫山說,“我習慣了等待她來,離開,然后又重來一次。其實,我那時已隱約感到,她不可能愛我。但我不愿承認這一點?!?/p>
“你當時就像犯了臆癥,困于幻覺中?!?/p>
“我還有必要再復述后來的幾次嗎?也許你比我更清楚。一年之內,張琴跟我相好七次,分手七次。如果我愿意,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還可以無數(shù)次地重復下去。是的,我當時的確打算這樣做。”
“我也覺得你會這樣。但你果斷辭職,遠走高飛。你要將那個傷心之地那個女人完全抹掉。對嗎?我想你是死心了,煩了,還是什么原因?你肯定遭遇了非常之事?這正是我感興趣的?!?/p>
“我沒發(fā)生過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想見她了。就這樣。”
“但后來你還見了她好多次?!?/p>
“你說張琴做時裝模特的事,我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的確有不同的化身。但她的德性是無法更改的?!?/p>
“我想她說的是真的。她曾經給我一張VCD,說里面有她的演出集錦。我一直沒去看。后來也弄丟了。直到多年后,我才在歌廳的大屏幕上,看到海灘邊椰樹下有一個穿著泳裝的女郎,扭腰弄胯,好像就是她。但也不敢確定。我印象中的張琴盡管熱情如火,但她總是端莊純潔的。而屏幕上該女郎那種婊子般的無恥表情是我所陌生的。”
“我所陌生的恰恰是你的看法。至于她端莊純潔的一面,我平生聞所未聞?!?/p>
此后數(shù)月,張琴鐵了心不理孫山。孫山坐不住了,他采取主動,絞盡腦汁,試圖去挽留跟張琴的愛情??蓱z的孫山。一個人要跳火坑,誰也沒辦法。但是張琴堅壁清野,巋然不動。她不接電話,不復BB機,見了面也冷若冰霜,仿佛他們壓根兒就沒有認識。在她的眼中,孫山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孫山是一個性格內向、壓抑而高傲的人。但他在張琴面前斯文掃地。電話打不通,他就狂發(fā)短信:“想念你。晚上睡不著。我不能沒有你。我保證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會再觸怒你。我知道你是仙女下凡,我沒有這個福分,也不奢望長相廝守了,只要見到你就好……”大致就是這些。翻來覆去,接二連三。張琴一概刪除。她覺得孫山也就會寫幾首朦朧詩,要論哄女孩子,他卻表現(xiàn)得詞語貧乏,江郎才盡。這樣的男人,在情場上不會有前途。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要生要死的孫山平靜下來,恢復了他的高傲。他像一個癲癇癥患者,發(fā)作過后就沒事了。孫山說,每一個人在年輕時都會發(fā)一次瘋。但他不止一次,而且都是沖著同一個女人。這除了說明他是真的愛她,沒有別的解釋。
據(jù)我事后諸葛亮的分析,張琴這次心如鐵石。盡管某人的心仍在姓艾的大學生那兒,對她視若無睹。那個像花骨朵一樣的少女,腦髓還沒有長齊,乳房幾乎還沒有隆起,但卻有此等本事。張琴神通廣大。她從不缺少男人。她對跟孫山拍“齋拖”已厭倦萬分,整天跟他談論帕斯和伯林,也讓人暈頭轉向。孫山不幸經??吹?,學校門口總停著檔次不一、顏色不同的小轎車來接張琴。孫山對汽車常識一無所知,他也分不清“奔馳”和“吉利”的區(qū)別。只知道隨便一個車主都比他有錢。他想起自己騎著老單車搭張琴在落日下的操場嬉戲的情景,清貧而美好??┛尚Φ膹埱伲男β暘q在眼前,但她的笑容卻如煙霧飄散于空氣中。以孫山做人民教師的微薄薪水,這輩子都不可能開上小轎車了。但他遠走高飛的誘因,顯然不是這些。孫山固執(zhí)地認定,他是高貴的。至少是特別的。那些人雖然有錢,但會寫詩嗎?是藝術家嗎?如果他知道那些轎車里的人,有他后來的朋友小說家陳榆父及油畫家張非,他一定覺得自己可笑。張琴每次都穿著不同的華美服裝、梳著不同的發(fā)型出門去,她有時像白雪公主,有時像小龍女,有時像林黛玉,有時像《新龍門客?!防锏膹埪瘢袝r像《色·戒》里的湯唯。讓守門的老頭看得眼花繚亂,也讓密切注意她的孫山目瞪口呆。
那些他深感陌生的形象,才是她的真實面目?通常,他只熟悉清純甜美如小家碧玉的樣子,那個形象跟他童年記憶《京華春夢》中的汪明荃重疊。張琴這些風格迥異的化身,讓他沒法辨認。她作為一位老師或詩人,已完全被顛覆;而她業(yè)余藝人的身份,卻得到了重塑。
2000年夏天,孫山選擇了辭職。他果然在一家報業(yè)集團做了編輯。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機。他不僅寫詩,也寫小說。三二年間,他莫名其妙地贏得了文學界的聲譽。而他的愛情經歷也變得色彩斑斕、豐富博雜。他已經不是那個在情場上蠢笨如牛的呆頭鵝,相反,他借助那張貌似純樸的嘴臉,卻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美人們的芳心。但他并不快樂。張琴給他帶來的陰影,這輩子都恐難消除。另外,張琴對他的威脅,仍遠未解除。
我的朋友孫山有幾年過得不是很順利。他在七月底的一個清晨搬入可村。作為果城有名的城中村兼出租屋區(qū)域,可村以廉價的房子接納了大量流動人口??纱鍘缀醭闪顺鲎馕莸拇~,在果城,類似的地方還有石頭村、楊桃村和三銀里。孫山在果城呆了六七年,總算擁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孫山當時熱衷于寫作,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每天除了上班,還得在三更半夜應付本地幾個傳媒的專欄。孫山迫切需要一個單間來安靜寫作。孫山以為安靜天然依附于單間中,等他住下來才知道自己過于天真。搬運工是孫山從報紙上隨便找了電話叫的,在報紙的分類廣告上,大大小小的搬屋公司多如牛毛。孫山叫了一輛大車,對方開價三百,孫山還價二百五,成交。等東西搬上車,孫山才發(fā)現(xiàn)行李少得可憐,車廂顯得空空蕩蕩。除了他的電腦和十幾箱書稍微有點分量,他們可謂毫不費勁就搞掂了。
在果城的出租屋地帶之中,可村也算是無人不曉,大大小小的出租屋,住滿了三教九流的人,其中以形形式式的街頭小販、公司職員、自由藝術家居多。其中在發(fā)廊工作的洗頭妹多如牛毛,暗娼恐怕也為數(shù)不少,遂帶旺了相關的產業(yè),譬如性用品商店、醫(yī)藥店就多過米鋪,并養(yǎng)肥了一些個體醫(yī)生開的小診所。據(jù)說這些小診所的業(yè)務主要是測試身孕、人工流產、治療性病諸如此類。說起可村,孫山的很多朋友都頷首微笑,心領神會。
房租不算貴,月租四百,水電另計。不同的人,對出租屋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將其視為一張床,白天不歸家,也就晚上睡一覺,天一亮就云游四方;有的人將其視為一個檔口,出賣的是肉體和青春,入賬的是金錢和糜爛。報紙上常說出租屋藏污納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但不管如何,有兩點是共同的,一是要交租金,二是晚上露宿之所。
孫山有了一室一廳,明知道這是別人的房子,也不禁有些興奮。他決計把房間好好拾掇,要將它弄成一個安樂窩。他首先換了暗鎖,這樣心里才踏實。房內什么家具也沒有,但孫山不打算添多少,茶幾、書桌是從學校搬過來的,還有幾張木頭做的小板凳。倒是他買回了一張木床,還有一張棕麻床墊,他對睡了十幾年的鐵架床深惡痛絕。盡管他未經人事,但只要一想到跟女人在鐵架子床上發(fā)出的嘎吱聲就無法忍受。然而那張床墊只睡了三晚就深深塌陷,再也無法恢復原貌,宛若一座沙子做的城堡在傾圮,說是棕麻,恐怕是海綿,還是舊貨吧。他索性扔了它。他買回兩個書柜,那些跟著他受苦受難的書籍終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還買了煤氣罐和一些廚具,這樣,這間出租屋就有了點家的樣子。他是懶得動的人,既然住下來就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他在電腦上敲下一首詩的標題“甜蜜的巢穴”,然而他最終寫不出任何一句。這就不是一首詩的標題,而是平常的一句話。
孫山是一位詩人,當然,在這個時代做詩人并無任何光榮之處,他從不在公眾場合顯露作為一個詩人的蛛絲馬跡。好在他還有一份算得上體面的職業(yè),在果城最龐大的報業(yè)集團謀得了一份編輯的差事,這多少有點讓人肅然起敬。房東阿姨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婦人,頭發(fā)燙得像雞窩,濃妝艷抹,打扮得像電影《倩女幽魂》里的千年老妖。
有一次,她送了些剝好的榴蓮過來,榴蓮那股讓人難聞的味道(當然有人說又香又甜)頓時彌漫著整個房間。孫山以手掩鼻,他不喜歡這種特殊的味道,他從沒吃過榴蓮。在他的故鄉(xiāng),在一年四季陽光燦爛的粵西鄉(xiāng)間,那種形似榴蓮的波蘿蜜像大鼓一樣懸掛于樹杈,隨處可見,這倒是他愛吃的水果。但榴蓮為什么這么臭呢。女房東諂媚地說:
“做記者好啊,做記者月薪過萬吧。你一個人可別憋壞了。要找小姐就跟我說一聲啊?!?/p>
孫山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這種玩笑。他覺得受到了侮辱,趕緊找個藉口將她打發(fā)走了。他覺得女房東的一張嘴可以跟榴蓮的味道相媲美,她也是臭哄哄的,那是一股廉價香水的味道。
孫山在可村的出租屋住了兩年,期間寫了大量詩篇,它們占據(jù)了文學雜志的重要版面。作為一位詩人,孫山在詩壇慢慢有了聲譽,但在可村沒有幾個人認識他?;燠E于鬧市之中,他感到心安理得,他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白天跟賣菜的小販討價還價,晚上在白紙間做夢并飛翔。有一次,他下班遲了,肉菜市場曲終人散,一片狼藉,地上爛菜葉隨處可見,凌亂不堪。這是一個破舊而熱鬧的集市,它跟改革開放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就不太相稱,也不符合作為國際大都市果城的形象,但它跟可村四周幽深的小巷和陰暗的出租屋、衣衫襤褸的民工和濃妝艷抹的女郎倒是臭味相投、融為一體。譬如鹵肉的香味、青菜的清香和魚頭的腥味,它們跟可村的油煙和塵埃交織在一起——也許還有陽臺上肥厚多汁的仙人掌、妓女晾曬在防盜網上的胸罩——在傍晚的昏暗的光線下(電燈的、夕陽的)顯得迷離而曖昧,孫山時有一種暈眩而虛幻的感覺。
但這極其短暫,他是清醒的。在可村生活,他覺得不像在城市,而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只是小鎮(zhèn)沒有這么多發(fā)廊,也沒有這么多洗腳屋,更沒有這么妖艷的女人。小鎮(zhèn)的女子行走在街上,顯得干凈而美麗。而這里的女人,連腳趾頭也赤裸著欲望。可村,充其量也無非是一個大村落罷了。他瞅著市場中水泥板泛著暗黑污水的下水道,堵塞著菜梗和骨頭,仿佛目睹了寫作的源泉。他的詩歌無一不跟這座城市的底層有關,他仿佛在污水中看見了在故鄉(xiāng)艱難勞作的父親黝黑的面容。
我仿佛看到這樣的一幕:市場散了,屠夫用竹掃帚在胡亂掃著案桌上的肉末,買菜的小販拾掇著空空的籮筐,準備打道回府,清道夫開始收拾這個市場,將一些塑料制品放入了口袋——這可以換錢——而將垃圾倒入了垃圾車。這是晚間八點還是九點?孫山對時間總是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其實這是一種對時間無所謂的態(tài)度所致。孫山說,“時間的流逝正如它的到來,我又何必焦急?”虛擲光陰在他這兒也有了別樣的解讀:所謂時間的奇跡就是它經過骯臟的靈魂而得以保持清潔。這倒是近乎詩的說法了,所以晦澀難懂。孫山站在臟兮兮的菜市里,踮著腳尖,躲避著清道夫的大掃帚,像一只佇立在骯臟水田上的鶴。但這只鶴在東張四望,他試圖尋找到能讓他果腹的食物。
當時,孫山靜悄悄地辭職了,他離校時我們都不知道。寫詩的人,總是有點變態(tài)。但張琴的消息比我靈通得多,不到半年,她就在某份報紙的責編欄上,發(fā)現(xiàn)了孫山的姓名。她只撥了一個報料熱線,就輕而易舉地要到了孫山的手機號碼??磥磉@小子混得不錯,在2000年,并不是誰都用得起手機。她約孫山見面,自以為勝券在握,但孫山拒絕了。這讓張琴深受挫折。
在以后的兩三年間,孫山不斷地認識了新的女人,并將其中相當?shù)囊徊糠职l(fā)展成一夜情或較穩(wěn)定的性伴侶。每一個女人都讓他看到了愛情的虛幻。而女人的身體更加靠不住。他不依賴女人的身體,只是消費。這就對了。他長大成人了。但也有一些珍貴的東西離他遠去,譬如誠實、信念和勇氣。他變得市儈和狡猾了。無論他如何得道,但要跟我比,還有很大的差距。我多少年前就得到了叔本華的教誨。我不依賴任何人任何事物。那都是靠不住的。人生的幸福在于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快樂。我青出于藍更勝于藍,我不僅規(guī)避風險,也不放過享樂。在對待叔本華的學說上,我不墨守陳規(guī),而是推陳出新。或者說,在行動上,我追隨他本人。他從來不拒絕肉欲之歡。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哲人也不例外。
張琴大約隔了半年,又惦記起孫山了。她說:“你過得好嗎?我一切都好。請放心。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幸福。那個人終于答應娶我了。他跟我說,保證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打算跟所有的狐貍精都斷了,只對我一個人好,他保證在下半生只愛我一個人,到死也不分開。他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滿懷懺悔之情。他賭咒發(fā)誓,我相信他句句屬實。但是,他要跟那成群結隊的狐貍精都舉行一次相似的儀式,儀式在按計劃進行中。這很好,我也想來效仿。我總是忍不住效仿他,他實在是一個天才。他的儀式恐怕得持續(xù)一個多月,換言之,我至少還要一個多月才能嫁給他。他就像歌星在巡回演出,只要還有市場,就沒完沒了——”
“我不明白你說這些?!?/p>
“傻瓜,我要跟你舉行告別儀式啊。他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能徹底了斷。我一直想跟你做愛,但結婚后就不可能了。我要做一個好妻子?!?/p>
孫山想起,張琴曾說過只跟丈夫做愛的說話,他說:“我不想做?!睆埱僬f得興致勃勃,但他不相信。他不想去憶及任何有關張琴的事情,或兩人過去的細節(jié)。那時他剛認識了名畫家李海心。盡管雙方談不上有什么愛情,但孫山初試云雨,倒也水乳交融,暢美難言。李海心是過來人,她很自然就讓孫山明白,只有跟她這樣做,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他惡狠狠地想,那個抽水馬桶當聚寶盆藏著掖著,終于破罐破摔了。
孫山不懂交際,笨口拙舌,他是一個毫無幽默感的人,有人分析說這就是他情場失意的原因。孫山有點不服氣,但也承認自己對女人沒什么吸引力。他不喜歡交朋友,這僅限于同性而言,對異性可是趨之若鶩,異性往往遠避之而惟恐不及。但不意味著他的朋友稀罕,每到周末,總是有一些人從果城的各個角落穿街過巷來可村找他。這連他也有點驚訝:
“我這么低調,還是高朋滿座!原來人像一個洼地,只要你足夠低,就會裝滿四面八方涌來的水。”
“人就像枝頭上的一朵花,只要有香味就會招惹蜂蝶?!崩詈P挠胁煌囊庖姟?/p>
她是一個前衛(wèi)畫家,對每一件事物都有自己的見解。但這次她的見解被孫山的朋友反駁得體無完膚,因為沒有一個人愿意做那樣的一個蜂蝶,況且關于蜂蝶的那個成語也不是什么好話。找他的人有公務員、包工頭、大學生、教授、商人、小販、民工等等,各行各業(yè),蔚為大觀。來人的交通工具也迥異,有人坐公交車來,有人打的來,有人騎自行車來。有一次,有個大款開了一輛寶馬初次來找孫山,被堵在狹窄的小巷里,出入維谷,進退失據(jù),惹得大款暴跳如雷。他大罵這是什么鬼路,簡直不是給人走的,不能走小車的路還叫路嗎?這不是存心跟有錢人作對嗎?他叫囂著說,老子一不小心要將整個可村買下來重新規(guī)劃!
盡管這些人來的方式不同,職業(yè)不同,但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搞藝術或曾經搞過藝術的,其中大多是詩人。換言之,這些詩人都有著不同的職業(yè)、不同的謀生本領。他們因藝術而骨肉相認。事實上,果城只有職業(yè)玩家,而沒有職業(yè)詩人。他們對藝術采取一種業(yè)余的態(tài)度。但正是這種態(tài)度使他們在衣食無憂之余,堅持著藝術的純粹和高貴。他們在孫山的出租屋里都是平等的,敲打著喝空的啤酒瓶,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仿佛果城人民個個都掉進了錢眼,只有他們幾個在思考著人類的命運和這座城市的尊嚴。對于朋友,孫山開始有點抵觸,我說過他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但后來朋友們的熱情點燃了他,他們談吐優(yōu)雅,舉止得體,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孫山的友誼,猶如歡場上的老手竊取少女的芳心。在孫山的住處,在2001年,后來聲譽鵲起的民刊《射日》就是在這間出租屋敲定了創(chuàng)刊號的內容。孫山是一個很容易搞掂的人,這是朋友們得出的結論。
孫山的這些朋友主要是男性,詩人或藝術家。但也有女性,譬如一些高校的低年級女生,她們仰著葵花般的臉龐,清澈的眸子發(fā)出崇拜而熾熱的目光。孫山在這種目光下理智得如同天平上的一只砝碼,或者說,他在女生們看來猶如一塊啞默的石頭。當有的朋友指責他為何不就地取材、培養(yǎng)革命伴侶時,孫山笑著說:“這都是祖國未來的花朵啊,我可不忍心采擷?!彼谂笥训臐u移默化下,偶爾也會講一兩句弊腳的調皮話。藝術家崇尚高談闊論,大而無當,這沒什么好說的,但也有例外。
那是一個秋風漸起的秋夜,孫山跟李海心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這一切讓他回想起來猶如夢幻。
事情得從可村當年的噪聲說起。當初孫山搬入可村,從三人一間到一房一廳,棄鐵架床而睡上木床,自以為從地獄來到了天堂,從此可以安靜寫作。誰知可村夜間的嘈雜讓人無法忍受,這些噪聲響亮而持久,成分復雜,包括眾人的喧嘩、搓麻將的聲音、電鋸切割鋼鐵的聲音等等。讓孫山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在這股強大而惡劣的噪聲之中,竟然有一股聲源來自妓女!妓女做作而快活的叫床聲響徹夜空,此起彼伏,讓孫山苦不堪言。如果說夜晚是一塊荒地,那么這些尖利細長的噪聲就像叢生的雜草在迎風飄揚,而妓女的呻吟則像雜草之中鮮艷的紅罌粟,是如此的引人矚目。
由于孫山對可村夜間的噪聲估計不足,結果吃了大虧。他在很長的時間里無法入睡,即使睡著了,腦瓜也灌滿了妓女的叫床聲。孫山在一次小型聚會說起困擾已久的苦惱,他苦笑說:“我花錢租的是房子,但沒想到房子會免費附送音響?!迸笥褌償D眉弄眼,哈哈大笑。其中笑得最響的就是李海心。
李海心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畫家,她的才華得到了人民幣和美金的驗證。在這個時代,這是一種最有力的證實,所以沒有一個人質疑。她以西洋技法畫古代仕女,新潮而古樸,在海內外好評如潮,金錢自然滾滾而來。所以她每次找孫山都是開小車來的,小車進不去,她就打手機讓孫山出來,找一個清靜高雅的地方坐而論道。那種地方高雅是高雅,但花銷不菲,孫山好歹也算是個白領,但也甚少涉足。他覺得在哪兒喝一杯茶可以買到同等的一斤茶葉,而喝一杯水可以買到一桶山泉水。李海心不以為然,反唇相譏:“咱們來這里圖的就是個品味。你太摳了,虧你還是詩人呢,滿紙高潔,卻如此小肚雞腸!”孫山不吭聲了,幸好埋單的又不是他。但這個品味是要用錢來買的,這似乎就有了問題,換言之,他覺得李海心似乎也有些問題。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并沒有細想。
酒吧中有一個美女在彈古箏,另一個美女在跳艷舞。音樂如天籟,舞女若天人,孫山的眼睛和耳朵全部被美女的聲與色填滿了。
說到李海心的畫,技法是沒得說的,落筆大膽,隨心所欲,頗有撒豆成兵之勢。孫山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但到底缺少什么,他又一下子說不出來。譬如她畫的一幅《貴妃出浴圖》,整個畫面色彩濃艷,而畫中人淡如水霧,楊貴妃的胴體籠罩于如煙如霧的輕紗之中,凸起的乳頭卻如迸濺的泉水。畫家于方寸之間筆法縱橫,大開大闔,小小的一個浴池猶如汪洋起伏銀河蕩漾。這無疑是一幅很美的圖畫,但讓人感覺滿紙都是那對乳頭,仿佛一代絕色就只剩下兩個乳頭。孫山認為這就落入了魔道。李海心所畫仕女個個仿佛都是情欲的化身,如果說這樣畫楊貴妃還算活靈活現(xiàn)的話,那么聶隱、紅線乃至林黛玉均作如是處理就說不過去了。也許正是李海心每筆皆嗜畫情欲的緣故,極大地損害了她有可能達到的境界。
孫山的評價當然不會影響李海心的畫照樣買到好價錢。孫山自命不凡的詩集卻無人問津,還是他找人資助花錢出的。盡管他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卻絲毫無益于他活得更體面一些。作為一個經濟時代的土鱉,他在可村的出租屋已生活多時,并將繼續(xù)生活下去。這是一個不需要詩的時代,此乃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但讓他奇怪的是,這個城市依然有數(shù)不清的詩人在殘敗的月光下苦吟!
孫山在李海心的面前像一個木偶,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別無他法。李海心的小車幾乎將他送到了果城每一個高雅的場所,譬如黑天鵝的貴賓套房、葵花賓館的自助餐廳以及星河音樂廳的交響樂晚會。這些所謂上流社會人士出入的地方讓孫山瞠目結舌,卻又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他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在鄉(xiāng)村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農民生涯,如今在一份面向農民的報紙工作,他的身上沾滿了泥土的氣息。如果說成年后他又有了詩人的氣質,那么也只不過在泥土上開出了一朵淡雅的小花,仍然是扎根于泥土的。他覺得在果城,幸好還有可村這樣的地方,這才讓他找到昔日的記憶和氣味,并心安理得地住下來。
孫山也去過李海心的家,那才是真正的豪宅。這是一幢位于黑羊山半麓的別墅,草木清香,松濤陣陣。李海心很少在這里住,她寧愿住在鬧市區(qū)的酒店里。她解釋說,太大了,一個人住很寂寞?!凹拍敝惖淖盅郏瑥睦詈P倪@樣的女人嘴里吐出來,讓人感到很奇怪。就像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突然爆出一句粗口,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也可能是內心的泄露。
李海心很少到孫山的出租屋去,好像只去過一次。她不喜歡所有的出租屋,她無法想象會在一間出租屋里度過一晚。應該說,孫山對她是有過非分之想的,他很容易對漂亮的女子有非分之想。但是他后來想,鳳凰會飛入雞窩嗎?答案自然讓人沮喪。他遂掐斷了心里不該有的想法。
在那絕無僅有的一次,李海心坐在孫山出租屋的小板凳上,涂著蔻丹的纖指捏著一根香煙在吞云吐霧,手的姿勢優(yōu)美如仙鶴的嘴。她于煙霧繚繞中微啟朱唇說,出租屋差勁的是空氣太悶了。當然,可村沒有一間出租屋可以跟別墅相比,但空氣悶為何還要抽煙呢?孫山沒有將嘴里的話吐出來。他不喜歡別人抽煙,但也沒有流露不滿。他知道癮君子是很麻煩的,譬如他癡迷于寫作,或別人在妓女的床上弄出一些奇怪的聲響。
李海心提了一個讓孫山吃驚的問題,她要在這兒過夜,她想聽一聽妓女嘴上發(fā)出的聲音。她是住下來了,但沒有如愿以償,仿佛那些從事皮肉生涯的女同胞忽然集體罷工。孫山賭咒發(fā)誓:“今晚真是見鬼了。以前晚晚都有的,不騙你。”李海心說:“既然她們不叫,那么就讓我來叫吧?!痹掚m如此說,她終究沒有叫出聲來。她壓抑著無與倫比的快感,表情看上去有點猙獰,以至于把云雨初試的孫山嚇了一跳,并立馬停下來?!皠e停下,繼續(xù)!”李海心呼喊,“叫我白骨精吧,快叫——”她的身體很焦渴,她的聲音很急迫,但她的腔調依然帶著一絲羞澀。孫山想,這就是妓女和淑女的區(qū)別。
“我不叫是不想讓別人聽到。你到我這里來吧,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后來李海心告訴他說。孫山終究沒有去,甚至盡量避免跟李海心在一起。他顯然在躲避,他隱隱覺得這種事雖然美妙,卻有違內心的意愿。
那一次很好,他雖然是生手,但經驗豐富的李海心宛若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手把手地教他。生為女人,李海心無疑是值得驕傲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嘴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在數(shù)年時間里,有數(shù)以千計的香煙在這張美麗的口腔里燃燒并留下了顏色和氣味。其實并沒有這么夸張,不幸孫山是個詩人,他不錯的想象力將這個櫻桃小嘴跟煙灰缸乃至糞坑聯(lián)系起來。孫山的定力也不算好,要不那晚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幾乎有點讓他懊悔。好在他還不至于糊涂,更不想犯以前那樣的錯誤。每當他的身體就要忍受不住李海心的誘惑時,他就對自己說,我們終究不是同一類的人。
當晚,他心中滋生著柔情,不禁撫著李海心光滑如絲緞的身體,并妄想摟著她入眠。但是李海心打開了他的手。除了深入接觸,她的身體對類似的摟摟抱抱早已免疫。那一刻,他的腦海悲哀地浮現(xiàn)出了這句話。好景不長,李海心對他說:
“我們各取所需。你不要跟我談論愛情。不錯,你是一個好男人,但你只適用于婚姻,而不適合談戀愛。我說得太直了。而我是一個天生的自由主義者。我不可能遭受任何形式的束縛?!?/p>
李海心說過,她喜歡波伏娃,孫山倒覺得她像女薩特。她從來不理解波伏娃,更不可能懂得自由主義。孫山固執(zhí)地認為,作為近似于獨裁者的薩特,他是思想界的撒旦,是情欲王國的希特勒,其標榜的自由只有利于捍衛(wèi)地獄的遼闊、完整和牢固,而無助于人的解放。而伯林和羅爾斯就深得吾心。關于伯林,他承認得益于我的影響,當時我通過張琴間接影響了他。藝術家都標榜自己是自由主義者。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顯得既時髦又另類,有一種冒犯龐然大物的快感。但有幾個人懂得自由的真諦呢。自由就是你只有不妨礙他人的權利。而大多數(shù)只是個人主義者。
孫山跟李海心日漸疏遠。他如釋重負。但他的身體畢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甚至變化的還有心靈和思想。每當晚上聽到妓女的呻吟聲,他居然有了一種享受的感覺,相比于以前的反感,這足以讓他羞愧。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有過去找妓女的念頭,這個念頭讓他面紅耳赤,胯下物硬如堅鐵。要找小姐并不難,那些數(shù)不清的發(fā)廊和洗腳屋都掛著一串串紅燈,在朦朧而曖昧的粉紅色燈光下,一些年輕而略顯疲態(tài)的小姐,在仿皮沙發(fā)上或坐或臥,搔首弄姿,媚眼亂飛。她們酥胸微袒,乳溝若隱若現(xiàn),雪白的大腿則暴露無遺。應該說,這都是一些漂亮女子,又非常年輕。那一陣,孫山有時于夜深歸來,路過可村立交橋或幽深的暗巷,也常有一些暗娼從斜刺中殺出,用一種充滿挑逗的聲音說:“靚仔,想玩玩嗎?”
每次孫山都是一聲不吭,快步而過。他知道這是一些招惹不得的人,每一個妓女后面都有一伙惡棍撐腰,他曾親眼看見一個男子因摸了人家一把而被其同伙揍得半死。彼時,在墩和或可村的公交車站旁邊,長期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此路段常有暗娼以低價引誘嫖客至××、××的出租屋并實施搶劫,敬請好色男士潔身自好,切勿上當,以免人財兩空。
——××派出所示。
孫山沒有找過妓女,這里頭有一些他未知的東西,讓他深感恐懼。有一次,他在朋友的聚會坦白這一點,遭到大伙兒善意的嘲笑。鄭逸年副教授說:“這太不可思議了!你活得多沒趣啊?!边@都是一些前衛(wèi)藝術家,思想比較自由,而身體就更加自由。孫山愕然問:“你不是有老婆嗎?為什么還要那樣?”大伙兒又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鄭逸年搖了搖頭,以示不屑回答他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孫山無法沉默,他必須為自己的選擇給出理由,于是他扳著指頭說:“第一,我覺得很不安全,擔心打劫,更擔心性??;第二,我覺得很臟!”陳榆父笑道:“你的擔心純屬多余!”眾人發(fā)出一陣粗俗的大笑!孫山閉上嘴,他深感孤獨。他講的臟跟該作家講的是兩碼事,所以他們寫的也是兩種東西。該作家擅長欲望敘事,他則直指人心。
盡管孫山說過不嫖娼的理由,他也知道此乃借口。他能潔身自好,恐怕是潛伏在心底的一種恐懼,但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出來。這也許跟出租屋有關,也許跟心靈的角落有關,但無一例外讓他感到了一種神秘的恐懼。孫山飽受情欲的折磨,但總算拒絕了一些致命的誘惑。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感到自己的定力,猶如風化的山崖在日漸腐蝕,難保有朝一日不會出事。以前沒有試過還好,現(xiàn)在嘗過了雞蛋的滋味,就老是去想那些母雞。他有時在房間手淫。他想,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好老婆,而他也老大不小了。
當他一念及此,頓覺豁然開朗,而找一個女人結婚的愿望卻尤為迫切。他不是適合拍拖的人,最好就是一眼相中,馬上結婚,這樣倒也是省心省事。
彈指之間,孫山在可村住了兩三年,而他兜兜轉轉,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其實他曾經有一次很好的拍拖機會,但是沒有抓住,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仍然有一種失之交臂的懊悔。對方是個大一學生,念中文的,一手文章寫得很漂亮,而人比文章更漂亮。該女生富有才情妙語連珠,思想充滿鋒芒而不失謙卑,對社會動態(tài)了如指掌,對文壇掌故更是如數(shù)家珍,但這并不影響她仍然是一個清純如水的女孩。她追求一種單純質樸如蒸餾水的人生,對甜如瓊漿的愛情充滿渴望。這讓孫山不禁肅然起敬,想不到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竟然還有這樣的女孩!
然而,孫山不想招惹她,他想起了張琴的斷言:他不是一個適合談戀愛的人,而僅適用于婚姻。況且,他當時一心只想結婚,而沒有任何拍馬拉松式戀愛的打算。他承認他對該女生頗有好感,但只要一想到她才讀大一,就算她一畢業(yè)就結婚(這是極為罕見的),也起碼要等三年,這就讓他無法忍受。他有另外的理由:她純凈得如一杯清水,而我跟她在一起,就像一包墨水粉落入水中,這將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但到底是否如此,孫山沒機會去驗證了。如果他能預見到三年之后,自己仍然孑然一身、而該女生在畢業(yè)后即為他人婦,恐怕他就會有另外的想法。至于他跟她還有些事沒有完結,則遠超出他的預見能力了。
在他們短暫交往的日子里,兩人曾多次在酒吧里暢談。他們思想碰撞的火花,不僅照亮了他們漆黑的心房,而且在黑暗的記憶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劃痕,宛若藍底綢緞上的白色花紋,異常鮮明。而最讓孫山難忘的是她的笑聲,以及發(fā)出笑聲的那兩瓣潮潤、艷紅而唇紋鮮明的嘴唇。聊到興起時,該女生舒暢的笑聲猶如玻璃珠在碰撞、碎裂,如泉水在石頭上迸濺、飛揚,它們像一些快樂的精靈充斥著整個酒吧或茶館。有時,人們因為她的笑聲而驚愕,整個大廳剎時沉寂下來。她終于意識過來,沖著孫山吐了吐舌頭,依然無法壓抑住喉嚨里的清亮笑聲。笑聲,笑聲,瀑布般的笑聲沖出一位十七歲少女的喉嚨,它們就像一群兇猛的史前巨獸那樣躍出春風吹拂、野花爛漫的山谷。這的確是一個迷人的少女,不會有一個男子可以忽視她的魅力,她充滿強大生命力的軀體和熱情開朗的性格,可以使每一個接近她的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的身軀猶如一只裝滿了美酒的酒樽,或一只晃蕩著汁液的果實,在空氣中散發(fā)著讓人陶醉的氣息。要不是孫山當時想結婚想得發(fā)瘋,他早已像一塊木葉卷入了該女生柔情的漩渦之中。
是的,孫山是一片木葉,但他尚未掉落的時候,該女生的漩渦已像長龍般卷起,大浪滔天,她試圖吞噬樹上這一片固執(zhí)而盲目的葉片。孫山拒絕了,拒絕了這一次,兩人遂不相往來。該女生已心如死灰。我想他們不會死灰復燃。多年后,孫山為自己的膽小如鼠悔之莫及。這是一次真正的誘惑,但是她做得異常隱蔽。這真是一個清純的女孩,即使在表達愛情或情欲的時候仍然純美無比,讓人感到有一種春風吹拂大地的柔和將人間最美好之物獻祭給諸神的圣潔。
那是一個秋夜的凌晨三點,當時孫山搬到可村還不久。應當說孫山是一個夜貓子,平時睡得很晚,該女生也經常打電話跟他聊天,樂此不疲(在通話的過程中,孫山時常聽到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這是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該女生解釋說,你講得太精彩了,我忍不住要記下來!這比單純的恭維要讓孫山更滿足他的虛榮),但這么晚還是頭一遭。該女生羞怯地說,我現(xiàn)在想去見你,可以嗎?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失去了平時的自信,但那種楚楚可憐的腔調卻讓人難以抗拒??紤]到可村的治安以及出租屋的難以尋找,孫山決定去接她,讓她打的到可村車站再碰頭。
孫山在黑夜中摁亮光管,燈光讓他深感炫目,他有點發(fā)懵,但他的睡意已一掃而空。即使如此深夜,街上仍有行人或車輛,人們在路上這么匆忙要趕到哪兒去呢?是回家嗎?還是剛從家里出來?但家的概念對于孫山這樣的異鄉(xiāng)人來講,無疑是陌生而奢侈的。
車站附近居然不算冷清,一個大排檔在通宵營業(yè),賣臭豆腐、燒烤攤以及擺買粉條的小販居然還有不錯的生意。而幾個濃妝艷抹的女郎夢游般晃來晃去,纖手掩著小嘴,嘴里打著呵欠。這座城市仿佛不需要睡眠,換言之,有的人不愿入睡,他們寧愿在夜晚巨大的翅膀下從事著各式各樣的交易。孫山沒有等多久,該女子就來了。她披著一件長長的外套,雖說秋夜有點涼意,但她的外套畢竟給人一種夸張的感覺。該女子解釋說,出門的時候覺得有點冷,所以又返身取了件外套。她平時清澈的眼神有點暗紅,在黑夜中猶如火星一閃。該女子說肚子餓,遂在大排檔上吃了一海碗麻辣湯煮的通心粉,大呼過癮。孫山靜靜看著她吃,心里滋長著一種難以述說的溫暖。他心里有點驚詫。她對食物的清潔要求甚高,平時寧死也不吃街邊的東西,宛若傳說中的神鳥從不沾一滴污池中的水。他拒絕了該女生帶她回出租屋的提議,寧愿去找一個酒吧。但酒吧通常在凌晨二點半之前打烊。最后,該女生作了讓步,但要孫山陪她去白沙河邊吹吹風。
可村距白沙河甚近,于是,他們打的到了三桅島,然后順著長堤步行。兩人一前一后,默然無聲。他們在寂寥的月夜之下,一個人仿佛是另一個人的倒影。盡管江風徐徐吹來,但兩人仿佛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密集的空氣中襲來,而且江風中也夾雜著一股輕微的臭味,這條美麗的母親河飽受污染,日漸變臟,這一切讓人深感壓抑。不得不開口了,孫山說:“你瞧,月亮多美,但它一掉入江水就被弄臟了?!痹铝廉斎徊粫羧虢?,他的意思是說污黑的河水弄臟了它的倒影。這句話很無趣,連他也不否認他在大煞風景。該女生輕笑出聲,她的笑聲比月輝還要清冷。她說:“我美嗎?如果我掉進水中會被弄臟嗎?”
“你甭亂說話?!睂O山脫口而出,“你當然美啦。”
“如果我說你是一塊木頭,你說這塊木頭會反對嗎?”
“既然是木頭,當然不會反對。”
“如果我想說你的手臂剛好可以環(huán)抱我的腰肢,你有什么高見?”
孫山臉皮發(fā)熱,支支吾吾。
“瞧把你嚇的,膽小鬼!”該女生大笑。
她幾個快步,將孫山拋在后頭,她在一段粗大的木頭上行走,搖搖擺擺。孫山說:“下來吧,別摔壞了你!”話音未落,該女生已哎呀一聲,蹲坐在地上,揉著腳脖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敢情真是崴了腳。孫山去拉她,她撒嬌似地不肯起來,堅持要孫山背她。孫山沒有辦法,他感到該女生看起來雖然結實,尤其是胸部和臀部圓滾滾的,但并不重。背上的女生宛若一只溫暖而輕盈的大鳥,似乎沒有什么重量。但孫山隨即覺得背上的重量越來越沉,他將該女生靠著欄桿放了下來。整個三桅島相當靜謐,堤邊的樹木綴著小燈,發(fā)出綠色的燈光,偶爾有一輛的士在飛快地駛過,忽然有一聲駭人而含混的聲音,不知從附近的哪個角落傳來。孫山想起報章上常見的打劫和殺人報道,不禁心底發(fā)毛,小聲說,咱們走吧。這次,該女生沒有反對,柔聲地說,好呀。她方才郁積在胸口的怨氣似已煙消云散,說話也毫無嗆人的火藥味。孫山還擔心她的腳能否走路,然而,該女生健步如飛,矯健如春天的小鹿,她身子一閃就進入了的士。孫山沒有送她回校,他覺得心亂如麻,他需要一個人獨處的安靜,來將潮水般涌來的思緒撫平。
自從夜游白沙河之后,孫山和該女生有了鴻溝,且有意識地擴大著,他們日漸疏遠,最終失去了聯(lián)系。當孫山偶爾在一次宴會見到她,已經是數(shù)年后的事了。該女生已為人婦,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她出于某種荒誕不經的恐懼心理,穿著古怪,武裝到牙齒,打扮得像徐克電影里的蒙面黑俠。這就是當年純真而歡快的小姑娘嗎?孫山靜靜地注視她,呆若木雞,全然不顧自己的失態(tài)。孫山發(fā)現(xiàn),他很少能記起該女生姓艾。
孫山在女人的熔爐中學會了錘煉意志,也學會了粗略的歸納法。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張琴、姓艾的大學生都給他帶來了虛幻感,她們無一不像漁夫打開的膽瓶冒出的一股青煙,他如何抓得???他覺得張琴算是看透他了:他僅僅適用于婚姻。他是某種圍城的建筑材料嗎?但他有一個前提,他希望未來的妻子,必須給他提供某種真實感。
孫山遇到曲榆的景象,一直讓他難忘。他認為那只能是天意。寒冬深夜間,他坐公交車返家,一路上那么久,車上只有她兩個乘客。她身材高挑,容貌俏麗,而她眉宇間的英氣,倒是女人間罕見的。她有意無意間瞥了一眼孫山。孫山覺得這女子的眼眸晶亮幽深,那眼波涌動的信息如此豐富,他卻無從揣測。他眼前飛快地掠過一連串他招惹過的女人,發(fā)現(xiàn)這女子不一樣。
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乖戾、憂郁和神經質,而這個女子卻明亮得像一盞燈,在暗夜中發(fā)光。夜深人靜,一路上暢通無阻。路邊的燈光霓影往后飛馳,像夜晚翻卷的浪花。她對他微笑了嗎?肯定是。孫山感到車廂蕩漾著溫暖。他有一種恍惚感,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這輛車在飛馳。本來他覺得這輛車來歷不明,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又要往何處去。而窗外的城市叢林,于燈光明滅間像荒郊野店。這也許是夜深造成的緣故。但那位女子的笑容,讓他的恍惚消除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淚下。他在這座城市生活多年,仿佛只有這個夜晚才讓他踏實。他想起了但丁《神曲》的前三行:“我走過我們人生的一半旅程/卻又步入了幽暗的森林,/這是因為我迷失了正確的路徑。”而眼前的這位女子,極有可能就是“引導他永恒上升的偉大女性”。
兩人隔著幾排座位,孫山鼓起勇氣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終究不善于跟女人搭訕,一時找不到話說。那女子璨然一笑。笑容燦爛之極,他有一種在暗室中拉亮電燈的感覺。是的,他苦苦尋覓的就是這種真實感。到了某站,車停了。那女子飄然下車。他想也不想,趕緊跟上去。他再不采取行動,就會失之交臂。他說:“我喜歡你笑的模樣。這是我的名片,我可以要你的電話嗎?”那女子微笑,并不理會他遞過來的名片,說:“你送我到小區(qū),我就給你電話?!彼〉男^(qū)距公交站也就七八分鐘,孫山只恨路途太短。好在相談甚歡,孫山覺得有老友重逢之感。但他知道從來沒有遇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他告別時知道了她叫曲榆。他們相識半年后結婚了。
“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壞人?”孫山問過她。
“我喜歡你盯著我看,”曲榆說,“當時你像一個傻瓜。我很喜歡。我顧不上你是什么人。”
這就是孫山初次相遇曲榆的情形,跡近于艷遇。但還有其他版本,該版本由張非提供。他們相遇于陳榆父的婚宴。當時全場最引人矚目的女人不是新娘,而是艾靜和曲榆。艾靜就是我那個神經質的女人,出于某種對社會極端不信任以及沒有來由的恐懼,她在出門時務必頭戴鋼盔,臉戴口罩,身披大衣,打扮得像一個恐怖分子。而曲榆則一副反串男角的模樣,留著男式短發(fā),身穿男裝,格子衫就束在西褲里。如果不是她胸前的兩座山丘奇峰突起,真像一個男人。不是說她不好看,而說她毫無小鳥依人的女兒態(tài),倒有“河東獅”之嫌。據(jù)說她是某外企的部門經理,精明強干,聲音脆響。如果不是艾靜犯傻,我們及早離場,這個奇異的女人我倒略感興趣。據(jù)陳榆父所說,兩人初次見面,情形并非如孫山說得那么浪漫。孫山從來畏懼于喝酒,他在眾人的強勸硬灌中差點躲到桌底下去。曲榆挺身而出,一雌當關,幫他連續(xù)喝了七杯烈酒。她臉上桃花燦爛,醉態(tài)可掬,兀自大呼酣戰(zhàn),好不痛快!這讓孫山瞧得呆了。
鄭逸年起哄道:“酒桌子喝酒的男人,你不去幫,卻偏去幫孫山?”曲榆說:“我喜歡幫不喝酒的男人?!编嵰菽暾f:“孫山,人家?guī)土四?,你如何謝她?兩人喝一杯交杯酒好了?!北娙舜叽?,孫山窘迫萬分。還是陳榆父打圓場道:“待會就讓孫山送曲榆回去好了。”那兩杯酒還是曲榆喝了。倒是曲榆打的送孫山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曲榆頭腦清醒得很,取笑說:“你細皮嫩肉的,身子又單薄,別招惹色狼將你當美嬌娘劫了。”孫山望著曲榆,覺得她跟李海心有點可比性。曲榆小刀眉,丹鳳眼,英氣逼人,仿若穆桂英再世,出入社交場合,游刃有余,千軍萬馬若等閑,大有奇女子之風。這份從容倒是稀罕。
我感到奇怪,張非不在現(xiàn)場,如何說得頭頭是道?張非笑而不答。
兩人平時出街,曲榆如大將軍披甲上陣,氣度不凡,而孫山就像跟班,一切行動聽指揮。曲榆作風潑辣,孫山畏首縮尾,倒相映成趣。
在他跟曲榆剛認識之際,張琴又發(fā)來短信:“我已跟某人離婚,現(xiàn)在老娘沒人管,很自由。夜深人靜時,不由地想起你昨日種種好處,覺得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盼能一聚?!睂O山沒回復。而未及半月,張琴徑直打來電話:“昨晚我出事了。學校組織去北部灣的芳洲島玩,同事一行十數(shù)人。半夜我胃痛難忍,起來買藥,回來時燈光很暗,不提防路邊躥出一個蒙面賊人,持刀將我奸污了。盡管我拼命反抗,怎禁得他力大無窮。好在總算撿回了一條命。當時被暴徒按在地上,臉也擦傷了。我又顧自身清白,不敢與人言,只說摔了一跤。孫山,你就念著舊日相好一場,來看看我吧。我現(xiàn)在睡覺半夜都被噩夢驚醒。我好怕一個人睡?!睂O山開始大驚,繼爾冷笑。相好一場?恐怕不止一場了。電話那頭嚶嚶的哭泣聲讓他心煩意亂。他只是傾聽,始終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他才說:“我不會去見你的?!本瓦@樣,又半年過去,張琴倒不再找他。
孫山不再相信愛情的結果是迅速結婚。他認為結婚不一定跟愛情相關,無非是找一個生活伴侶,并結成一個家庭互助組。這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當他遇到曲榆,被她塵埃不染的純真所打動,沒有更好的結婚人選了。孫山在愛情上的幻滅、妥協(xié)和潰退,我既惋惜又好笑。他是詩人,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不比別人只是吃喝玩樂。是張琴摧毀了他的愛情信念嗎?張琴也就會搞點小動作,沒想卻成了他最大的陰影。他的妥協(xié),最終讓他自食其果。
孫山新婚不久,就跟莫櫻認識了。據(jù)說是一個懂樂器的美婦人。她的經歷很復雜,從事過不同的行當。他跟莫櫻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將張琴徹底遺忘了。這是一次重大勝利。而他在新婚之夜,壓著新娘子的白皙肉體,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卻是張琴。他動過離婚而跟莫櫻結婚的念頭。在我看來,莫櫻是一個偏執(zhí)狂,肯定比張琴更難對付。她對孫山的愛戀是真切、固執(zhí)而盲目的。她有的見解真是大謬不然。譬如她認為孫山像圣僧唐三藏,對女人目不斜視,不像某些男人如陸遜、張非之流一見女色就垂涎三尺,像逐臭的蒼蠅。而她迷戀孫山,就像《西游記》里的大多數(shù)女妖,其畢生夙愿是跟唐僧成親。她們道行再高,都最終失敗了,乃至死于非命。一念及此,莫櫻就抱住孫山哭了:“我不會有更好的下場。我真該死!你既是我的毒藥,又是我的解藥。遇上你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災難?!?/p>
莫櫻的抱怨,讓孫山深感慚愧。自從經過張琴的洗禮后,他很難像以前那樣為女人瘋癲了。無論是過去的艾靜,還是現(xiàn)在的莫櫻,都給他帶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難以確定,也就無法抓住。果不其然,莫櫻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腦海。他當時想過離婚,但最終沒有離成。不是曲榆不同意,而他壓根兒就沒有提過。他忘了是什么原因。忘了就忘了。好像是某個有豐富離婚經驗的朋友勸他,千萬不要離婚。好像有某個在某些方面極具誘惑力的女人適時出現(xiàn)。想不起來了。而莫櫻不愿意拖泥帶水,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結婚,要么讓她嫁給別人。孫山曾經有過唾手可得的愛情,但他無力把握。那個懂樂器的女人,據(jù)說她的身體比一把大提琴還要完美。孫山在情場上屢遭挫折,他再三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能妥協(xié),寧缺毋濫,大不了一輩子打光棍算了,但他終究是妥協(xié)了。這讓莫櫻氣得七竅生煙。是張琴讓他感到絕望嗎?我真奇怪。張琴算什么!他連提到這個女人都不愿意了。但愿他將張琴永遠遺忘。
他跟我說:“無論她再說什么,我都不會再聽一個字了?!?/p>
“我聽過不少男人都這樣說,”我回答,“但要做到卻不容易?!?/p>
在希望師范學校的時候,我就瞧不起孫山。他終究是怯懦之人。他在莫櫻這件事上的處理,又做了一次懦夫。我們共同的朋友油畫家張非起到了影響。他說:“又不是球賽,換人是沒有意義的。我已經離了三次,打死也不會再結婚了。不管她是仙女下凡,還是西施再世,一旦成了你的老婆,你都不可能再愛她?!边@個張非!但孫山終于失去莫櫻時,卻心如刀絞。而張琴無所謂失去了,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得到。他跟莫櫻短暫的時光是快樂而放縱的。他的生命與激情像山洪暴發(fā),漫漶過婚姻的堤壩而泛濫成災。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出軌”這個詞帶來的妙處及刺激。
而莫櫻一旦像洪水遠去,他又回復到了平靜而刻板的舊日河床之中,繼續(xù)著跟曲榆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的婚姻生活——直至他跟又一個尤物勾搭成奸。孫山后來回想起,莫櫻總能成功地讓他將張琴拋之腦后,而她就像傳說中的精靈離他而去。最讓人恐懼的是,不過三二年,他就無法完整地記憶她的模樣。因為張琴的臉龐老在眼前晃來晃去,相互混淆,將他擾亂。孫山擔心有朝一日重逢,他是否還能認出她來。而他經常將別的女人當成莫櫻,譬如李海心之類。這當然是輕度譫妄癥的表現(xiàn)。有一次,他甚至夢想自己寫出了一部萬有之書,所有的書都被包含在其中,甚至包括這部書的作者,也只是書中的一個人物。這就像一條蛇吞吃自己的尾巴一樣可笑復可悲。我是說,莫櫻的離去,讓他有點神智不清了。而張琴對他的影響,極具摧毀性,曾經像颶風席卷大地。不過,孫山逐漸變得麻木了。
每隔三二月,張琴就會惦記孫山一次,給他打電話,借口五花八門,漏洞百出。孫山高掛免戰(zhàn)牌,總算守住了腳跟。
孫山比我更早認識艾靜。等我知道這一點時,艾靜已從我的身邊逃之夭夭,無影無蹤。據(jù)說她在少女時代膽大包天,充滿叛逆。這跟我認識她時的惶恐不安、內心抑郁完全是兩碼事。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一陣,她患上了嚴重的幽閉癥,不肯走出房門半步。她肯定發(fā)生過驚天巨變,然而,我每次問起,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治安太差了,懶得出去了。這可能是我惟一愿意廝守終生的女人,我愛她的容貌,愛她的怪癖,愛她秘密花園的柵欄。她是我無法痊愈的傷口,也是我一生中的恥辱。但人海茫茫,我到哪兒找她呢?
在孫山剛離開希望師范學校那一陣,張琴跟某人的關系很僵,就經常惦記孫山。這次的電話跟之前相隔半年。她說:“你來看我好嗎?孫山,我在醫(yī)院?!睂O山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胃潰瘍了。但不是。張琴說她在做人流。她之前認識了一個深圳的富家仔,他一表人材,風度翩翩,沒想到卻是個薄情郎。兩人在外頭租房同居了四個月。張琴有了他的小孩四個月,那男的突然跟她分手,之后杳如黃鶴。她能怎么辦呢?她不能拖著一個小孩嫁人?,F(xiàn)在她就要在醫(yī)院做人流手術,那男的卻人間蒸發(fā)了。你能來嗎?孫山自然不相信她的鬼話,又覺得她有些可憐,但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他知道她一直無法放下那個離婚了的男人。每個人都有他的克星。張琴也有。張琴枉自聰明,卻弄得一團糟。不管好壞,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他覺得對張琴慢慢有了免疫,可喜可賀。他決不重蹈覆轍。
又月余,張琴來電說,她又入院了。她終究避不開病魔。她患的不是胃癌,而是血癌??謱⒉痪糜谌耸?。這個世界,她惟一牽掛的人,就是孫山了。想起來感到溫暖的,也只有他了??上б郧吧碓诟V胁恢?。如果孫山也不愿意來看她,她倒不如自盡的好,以免臨終時凄苦孤寂。這一次,孫山動搖了。他當然不相信張琴真患了絕癥。但他心生酸楚。
兩人終于見面了。在霧洲那家青草閣咖啡廳,老地方了。就在希望師范學校附近。孫山離開學??烊炅耍@還是第一次見她。孫山覺得她陌生而憔悴,其實她外貌改觀不大,就是缺乏神采。數(shù)年前那種清爽干凈的感覺已蕩然無存,那種嫵媚柔弱的神態(tài),也被某種憂愁糾結的輕佻所替代,她的臉留下了耽于肉欲的倦怠。這完全不符合孫山無數(shù)次在夢境內外想念的那個女人。她才二十二三歲,但儼然是一個在歡場上身經百戰(zhàn)的老婦。瞧她這個樣子!孫山經過李海心、莫櫻等人的熏陶,已學會觀賞女人了。他不禁驚嘆于時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僅使一個美婦人原形畢露,又使記憶遭到歪曲和變形。至少,昔日那個讓他愛恨交加的美艷尤物,已無跡可尋。她仿佛散發(fā)著娼妓獨有的氣味。孫山竟于瞬間激起了欲望。而張琴仿佛對此毫無察覺。
兩人坐了一個多小時,其實聊得不多。他們之間的隔閡比想象中的要大。多年過去了,張琴總算也在詩壇上混出了點名堂。但孫山不以為然。他認為跟張琴談論詩學是瀆神的行為。那么談論她的模特兒生涯,掙錢或者她數(shù)目不詳?shù)哪信笥丫陀幸馑紗幔繉O山忽然想起他關心的是什么,忙問:“你上次結婚是真的嗎?”可憐的孫山,他對張琴跟那個男人的關系,仍要過數(shù)年才略有所聞。張琴說:“假的。我是真的想結。如果我嫁給你,你要嗎?”孫山不喜歡她拿這種事開玩笑。當時,他對婚姻仍有神圣之感。
后來,孫山主動提出送張琴回家。學校變化不大,墻是舊了,但又粉飾過。還是那幾棵樹,河水還是那么臭,操場上煙塵滾滾。那個守門的老頭瞪大眼睛,他為認出孫山而得意洋洋。孫山不勝感慨。張琴住的還是那個小單間,她終究沒趕上福利分房的尾巴。
孫山等張琴關上門,就如餓虎撲羊,一把將張琴壓在床上,手腳麻利地去解張琴的紐扣。他蓄謀已久,還是突發(fā)襲擊?張琴拼命反抗。盡管她沒有生氣,臉上反呈大地回春之象。但她是真的反抗,竭盡全力,用手去抓,雙腳亂蹬。他們滾作一團,像獅虎在爭食。孫山沉著冷靜,這次不得逞,以后就沒有可能了。也沒有興趣了。他用大腿鉗制張琴,靈巧地解開了張琴上衣的紐扣,一把推開乳罩,他的手已摸到了張琴的乳頭。盡管作為一個強奸者,他未免經驗不足,但也不是昔日那個不諳男女之歡者了。他打算將張琴剝得一絲不掛,再全面徹底地占有她的肉體。張琴嬌喘連連,紅色漲紅,難以說清她是恐懼還是興奮。她幾乎無力掙扎。她手腳在發(fā)軟。突然,張琴摸起床頭的手機,咬著牙說:“放手,不放手,我報警了!”孫山不理她,他已解除了其上半身的武裝,張琴雙乳像皮球浮在水上起伏。張琴果斷地摁下手機鍵。孫山喊道:“得了,我走啦!”他慌張而沮喪,扭頭看張琴,只見她喘息未定,滿臉潮紅,嬌羞無限。這倒符合他對張琴的記憶。她臉上交織著惋惜、痛快乃至惡毒的表情。孫山長久不會忘記。
后來,張琴對我說:“我想給他,但得他自己來要。我喜歡作為強奸者的孫山。我?guī)缀醴艞壛朔纯?。但我一想起某人,我的身體就僵硬了。我的身體只屬于某人,連我也沒有支配的權利。盡管他從不相信。我對得住良心。但我不可能真的報警,我只是嚇唬他。如果他敢冒險,我就只好對不住某人了。我不愛孫山,我不否認他是一個好男人。但他一到緊急關頭就蔫了。他總是半途而廢。他沒種!我不可能愛他?!?/p>
“你不愛他,但這么多年來,你不斷主動去聯(lián)系他,甚至找上門去,”我說,“盡管強奸未遂事件發(fā)生后,孫山有好幾年不愿意再見你,但你們后來鬼混得還少嗎?他早已離校,你還犯得著利用他嗎?利用他給誰看啊。畢竟,某人對你的事情所知甚少。他從來就不關心?!?/p>
“我們從不鬼混。我們有過機會。我們甚本上都是高尚的人。我跟任何人都沒有問題。”
“好了,不扯這個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孫山那么愛你,為何就下得了決心離開你,甚至不惜辭職?肯定發(fā)生了什么。我對此一直深感好奇?!?/p>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發(fā)神經。也許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嗎?你窺探別人隱私的嘴臉很丑陋。”
在二十一世紀的前五個年頭,朋友們紛紛結婚了。孫山跟曲榆成親。張琴終于如愿以償,跟某人結婚了,不數(shù)年又離婚。張非則不斷地結婚離婚,他的第一個老婆是一個愛養(yǎng)貓的女人,養(yǎng)了十三只貓,各種顏色都有,花團錦簇。這是她的十三太保。她對貓的寵愛跡近怪癖,她出于跟貓群同甘共苦的心理,每餐都跟貓分享貓糧或讓貓們走上餐桌。如果說她這樣做張非尚可接受,而希望張非緊隨其后則孰不可忍。這是一個像貓的女人,她具有貓科動物的柔軟、嫵媚和暴發(fā)力,張非有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被她大口吞食。作為歡場老手,張非這樣的巔峰體驗并不多見。那次婚姻持續(xù)不到一年。讓我們打破頭也想不到的是,他的第四任妻子是莫櫻。
果城有不少松散而密切的青年藝術家圈子,我、陳榆父、孫山、張非、莫櫻、李海心等人不幸就屬于這個圈子。我們的關系有些復雜。但我們一直是哥們。哥們不等于沒有矛盾。不等于水清無魚。盡管每個人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隱私值得尊重。這是藝術家的權利。這個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時就看你是從哪個角度去看了。
孫山終究是遲鈍混沌之人。他一直要等到張琴跟某人離婚,才知道張琴一直放不下的那個臭男人就是我陸某人。當他知道這些消息后,覺得一切謎團就迎刃而解了。譬如張琴為什么要跟他假同居,為什么要穿睡袍在門口刷個牙要花半小時,諸如此類。
他忍不住跑過來,跟我回溯記憶,鉤沉往事,分類歸納,梳理核實,以厘清近十年來的種種恩怨情仇。我們有共同的記憶,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情人。孫山的記性之好,讓我嘆為觀止。無數(shù)個瑣碎之事及細節(jié)他都說得頭頭是道,活靈活現(xiàn)。但是作為一個懷疑論或虛無論者(從自由主義者到虛無主義者的悄然轉變,我竟然忘了是什么時候,也許,我骨子里一直被某種絕對的虛空所貫穿。孫山倒從一個浪漫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蛘哒f,他從一個情場上的傻×變成了騎士),盡管他言之鑿鑿,振振有詞,以我的立場,我已經很難相信任何一段有頭有尾、完整無缺的講述了。我不是要懷疑他的誠意。而是每件事都可能被某些因素所歪曲。此外,我也不信任語言。尤其是一位作家的語言。事實上,我們的生活,從精神、肉體乃至觀念及夢境,都無時不刻被一股看不見的暴力歪曲和腐蝕。譬如我和張琴的婚姻,孫山和曲榆的婚姻,那個如鯰魚一般出沒在朋友婚姻混水摸魚的張非。這個專吃窩邊草的紅眼巨兔!這個衣冠禽獸跟若干個女人的婚姻,無一不是岌岌可危乃至分崩離析。
我那些朋友,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必將出現(xiàn)危機。而我還有一把撒手锏。不少人如張琴都知道我跟本校舞蹈老師田思思的曖昧關系,其實不是她。那個姓艾的女人,才是我內心深淵般的裂痕。我想念她。我在暗夜中舔著滴血的瘡口,痛苦得幾乎癲狂。
這個對世界充滿恐懼的女人,她杯弓蛇影,惶恐不安,她在這個世界上東躲西藏,而沒有容身之所。她原本可以跟我白頭偕老的,我愿意。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武勇,卻對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估計不足。我忘不了那個黑色的周末。那一次,我們去黑羊山游玩,被一伙歹徒襲擊了。我被一陣風暴般的棍棒打昏,而她被輪奸了。之后,她永遠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永遠無法忘卻她離開我時那種絕望的眼神。我發(fā)誓,我在尋找她的同時,也在找那些襲擊我們的歹徒。我相信為了捍衛(wèi)我的自由和尊嚴,將不惜以命相搏。我本來是有救的,卻被那來歷不明、無冤無仇的暴徒毀滅了。他們是地獄冒出來的惡鬼。我知道永遠沒有辦法找到她。因此希望也就能永遠保持下去。希望落空不可怕,可怕的是夢想成真,一旦落實,就再也沒有可能性了。那種空虛的感覺,讓我無法忍受。我必須像溺水者抓住一樣東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我每天都通過網絡搜索、實地探訪、撰寫文章乃至張貼尋人啟事等種種方式去尋找她。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但我沒有一天放棄。尋找本身就是目的。這是我賴以擺脫虛空感的手段。
當然,這并不妨礙我跟田思思松散而甜蜜的同居。我只是沒有放棄對艾靜的尋找。我才不像張非那么傻×。我經常說他是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人。他一喝高了就結婚,酒醒了就要離。為什么一定要結?不結就省了離的麻煩。
我一直好奇的是,孫山十年前選擇從學校辭職,肯定受到了張琴的致命打擊。孫山在我的緊追不舍之下,終于攤牌了。他反問我說:“你還記得送我的那套書嗎?”
我想不起來,我不記得曾經送過書給任何人。
“珠海版的古龍名著《多情劍客無情劍》?!?/p>
孫山見我愕然不解,又說:“主人公就是那個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這跟我們要談的事情有什么關系呢。
孫山說:“你當時還確定我沒有看過,才送給我的。你說,你看了,就知道你是誰,她是誰,以及你們的關系了。但我看完了很久,揣摩了無數(shù)次,甚至巧妙地探測張琴的想法,依然不得要領。直到2000年夏天的一場詩歌朗誦會上,此情此景,再結合小說的描述,我才幡然醒悟。”
那次朗誦會我也在現(xiàn)場。孫山看到前女友張琴手挽著一位打工詩人的臂彎,兩人神情親密,儼然是一對小情侶。孫山眼前一陣發(fā)黑。那個打工詩人并非旁人,正是他們第一次認識時在某次詩歌朗誦會上大出風頭的主兒。應當說,他對打工者并無歧視(誰不在打工呢?誰頭上沒有一個老板呢?他有一個老同學做到了市長的秘書,也將市長稱作老板),對該詩人也沒有成見,但他素來看不起那些狗屁不通的詩歌。寫詩需要掌握語言的煉金術。不是整天在紙上堆砌汗水和眼淚,動輒大喊大叫就可以成為詩的。在他的眼中,只有瓦雷里或里爾克式的純詩,而沒有打工詩或鄉(xiāng)土詩之類。重要的是,那個叫牛剛強的男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打工者,無論他黧黑的臉龐還是沾滿水泥的衣服,都顯示了他是一個仍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無產階級。據(jù)說他經常像一只大鳥在腳手架上飛翔。太矯情了!牛剛強朗誦時暴戾的語氣、粗俗的神態(tài)跟那些白開水般的公共話語倒是十分相稱,但跟身穿旗袍小鳥依人般的張琴格格不入。當然,這僅是他一個人的看法。我覺得該打工者豪豬般粗獷的風格,跟張琴的古典氣質倒是極具張力,他倆在一起,僅裝束就具有美學意義,給人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我對孫山說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同意,這樣的話語太粗鄙,不應出自詩人之口。
我說:“這是張琴慣用的伎倆。她這次是沖著你來的。”孫山臉色慘白,匆匆離場。當時我注意到張琴的嘴角露出了詭秘的笑容。她自以為得計,但這次打錯算盤了。孫山終究有別人無法探測的一面。之前有數(shù)月之久,張琴對他失去了興趣。也許她覺得一個太聽話的人,就沒有控制的必要。等她意識到孫山的反骨,他早已脫卻金鉤擺尾去。
孫山忽然詭秘一笑,說:“在跟你或張非爭女人上,十多年來,我一直處于下風,只有招架之攻,毫無還手之力。但人算不如天算,我偶爾也略有斬獲?!?/p>
“你是指張琴嗎?”我說,“你說差點強奸了她,她還去找你。她欠×!”
“不是,”孫山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誰老惦記昏頭時犯的傻啊。也許你也聽張琴說過,她肯定說得天花亂墜,有聲有色。那次她找上門來。但我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后來才知道,那個時候啊,她跟你新婚未及一周,她決意要找一頂合適的綠帽子給你戴。但那頂帽子絕不是我提供的。倒不是說你的新婚妻子三貞九烈,而是我以匪夷所思的定力做到了坐懷不亂。我不明白她剛跟你結婚卻來找我投懷送抱。那時我對你們之間變態(tài)慘烈的明爭暗斗一無所知。否則,我是不會放過她的。當時我的想法十分高尚。我愿意以一再遺忘的方式保存記憶。如果我每天都在試圖忘掉她,那就等于她在我的記憶中永生。張琴是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最可愛也最可怕的女人。我終于承認,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不想忘掉她。如果我跟她上了床,我肯定很快就會忘記她了。我已經不是那個純真懵懂的年輕教師了。我是以放棄的方式去擁有她的全部,包括她的肉體、聲音和氣息,甚至她的想法、幻覺和夢境。”
“你無非是報復她吧,”我說,“我能想象這種報復的殘酷及快感。”
“話歸正題。我睡過你的女人。不是張琴。你的女人太多了,恐怕你做夢也想不到是誰?!?/p>
“是田思思?”
“也不是?!?/p>
“那么我想不起還有誰。盡管我跟不少女人有些聯(lián)系。但如果不是她們,我也不會放在心上了?!?/p>
“你會的。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一位大學生,含苞欲放。而后來卻遭到了你的辣手摧花。等我后來見到她,她早就離開你了。她有了老公。你知道我在說誰吧?你有多少年沒見了?”
我胸口如受錘擊,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跟她相識的。我承認你有本事,你了不起,我總是栽在你的手上,或者老是跟在你的屁股后頭跑。既生瑜,何生亮啊。這個尤物,我當年憐香惜玉,煮熟的鴨子就飛了。等到重新見到她的時候,卻像換了一個人。還帶上了老公。她的行為是匪夷所思的,想必你早已領教。據(jù)我所知,你也留不住她。這一次,我終于跑到了你的前頭,而你淘汰出局。太棒了。這事說來也長?!?/p>
“你說的到底是誰?”我問。
“艾靜。”
“我早將她忘記了。聽說她不是自殺,就是出國了。有人說她在福利院里治精神病,也有人說她躲在深山古剎削發(fā)為尼,青燈黃卷,了此殘生。誰知道呢。老實講,她是生是死,我不關心?!?/p>
“不,陸遜,你的眼神出賣了你。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她完全變了一個樣。昔日連出門都提心吊膽,如今為了會情人,卻可以像特工一樣神出鬼沒。她的幽閉癥早解決了?,F(xiàn)在很正常,很享受。有老公又有情人。我在她眼中算不了什么。你也是。我們都是她扔掉了的舊鞋子。你知道,曲榆不是我的軟肋,張琴才是。我同樣知道,張琴你不在乎,你在乎的是艾靜。同樣,我最恨的不是牛剛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會將她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你的,打死也不說!”
責任編輯 君子美植
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F(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量詩、散文、小說發(fā)表于《世界文學》《人民文學》《廣州文藝》《北京文學》《中華文學選刊》《散文》《詩刊》《花城》《作品》《十月》《天涯》《芙蓉》《鐘山》《大家》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代先鋒詩30年:譜系與典藏》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鄉(xiāng)村游戲》《田野的黃昏》《與父親的戰(zhàn)爭》,詩集《陌生人詩篇》等多種。魯迅文學院第13、28屆作家高研班學員。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