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琴
壇壇罐罐
小時候的老屋,冬天里的木門“吱呀”一聲,撲出一股熱氣來打在臉上。報紙糊墻的屋子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爐子燒紅了,一大梯鍋開水翻滾著。屋頂上幾塊明瓦,透進雪亮的天光。母親從屋后小河里上來,端著滿滿一盆青菜,手凍得通紅。我坐在爐邊看她把青菜放到開水里,燙過,撈出,裝進一個洋瓷盆,壓緊,澆上一瓢酸湯,上蓋,再把盆放在爐邊保溫。第二天,青菜葉子變成了黃色,撈起有清亮黏稠的懸絲,酸菜就做成了。母親搬來一個土壇,連湯帶水裝進去,在壇沿續(xù)上水,放到墻角旮旯里。那里一溜兒地排開大大小小十幾個壇壇罐罐,都是鄉(xiāng)里土窯燒制,灰樸無光,中間大兩頭小,上有一圈壇沿,加水上蓋,就能起到隔絕空氣的作用。小時畫素描,常以它為靜物。這排壇壇罐罐灰頭土臉,卻是鄉(xiāng)里母親們用心經(jīng)營的地方。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的腌菜:酸菜、酸蘿卜、酸豇豆、酸茄子、蓮花白、蒜瓣、蔥頭、海椒面、糟海椒、粑粑海椒、酸魚、酸肉、鹽菜、沖菜等,是家里常年存儲的生活。家人喜歡吃,壇子就空得快,母親細(xì)細(xì)瑣瑣的時間都花費在這些壇子上。冬日天寒不愛出門,我就常這樣坐在爐火邊觀看母親做腌菜。對它們的做法也能了然于心了。
糟海椒是一年做一次,每年新收的紅辣椒放入木盆,加鹽拌勻,坐在木凳上提著專用砍刀慢慢剁,半天下來,剁得細(xì)細(xì)茸茸,裝于大壇中,不久變得又辣又酸。過年殺豬后做泡湯肉,糟海椒是必不可少的佐料。一年之中各式炒菜,也多用之拌炒,味道鮮美。上大學(xué)后才知道湖南也有此物,不過叫“剁椒”。酸菜時常能做,因為一年四季中的青菜、白菜、蘿卜等皆可作為原料,加工也極簡單。吾鄉(xiāng)喜用米湯、豆米煮酸菜,或加醬油、醋、辣椒粉涼拌。酸蘿卜、酸豇豆、酸茄子常剁成碎粒炒肉末,酸酸的味道使人胃口大開、實是佐飯佳品。酸蘿卜、蓮花白還可整片生吃,酸中帶甜,清爽脆嫩,可下小酒。腌菜先須晾干再腌制。用以做扣肉或炒臘肉。沖菜切起來像洋蔥一樣讓人下淚,故以“沖”字命名,吃起來卻是脆嫩生香。海椒面是米面和碎辣椒拌勻腌制,蒸熟再炒,炒時可放鹽或放糖,風(fēng)味各異。我最喜歡吃的是粑粑海椒,小時以為它的做法極具趣味和美感。精選上等大紅椒,去蒂開口,掏出辣椒籽兒,再灌以糯米面。外紅內(nèi)白,碼在盤里鮮艷奪目,如紅衣仙子。放于壇中加鹽腌制。不久紅椒和米面黏為一體。切成小塊,以油煎炒,拌以香蔥,紅白間綠,軟糯酸香。惜如今已難尋得此物。鄉(xiāng)里魚肉難得,有多的就和以米面腌成酸魚、酸肉,可存放許久,不過是越久越酸。父親喜將之炸成金黃。有客無客都要小酌一杯,也喜將蒜瓣、蔥頭以小蝶盛出佐酒。我隨父親口味,喜嘗此種刺激性的小食物,母親與小弟亦喜之。
后來我家搬進城里,這些壇壇罐罐就遺棄在鄉(xiāng)間。菜場上也能買到腌菜,但父親總說沒自己做得好吃,母親工作日漸繁忙,也沒心思再做腌菜了??上驳氖切」妹看紊铣莵磉M貨,都要給我們帶很多腌菜來,所以家里也還時常吃到那種味道,只是那些壇壇罐罐慢慢地就放到了兒時記憶的墻角里,灰頭土臉地被遺忘。
現(xiàn)在想起來,腌菜在吾鄉(xiāng)可稱一大系列,名目眾多記不完全。估計一開始是出于保存食物之需,將之腌制存放,與熏臘肉一樣,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種風(fēng)味特色,在常食蔬菜瓜果之外另成一味,豐富和點綴著日常滋味。以前聽說韓國辣白菜出名,我常嗤之以鼻。雕蟲小技不足為奇。吾鄉(xiāng)的腌菜從不張揚,靜置在墻角那一溜兒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中,孩子放學(xué)回家問母親今天吃什么,她大抵都會說:腌菜炒臘肉、酸豇豆炒肉末、炒沖菜或是酸菜豆米湯……
臘昧
夜里失眠,窗外響起沉悶而空蕩的炮竹聲,似從山的那邊傳來。忽地想起近年關(guān)了,寂靜清冷的灰色冬季將要被紅火熱鬧的節(jié)日打破。年年過年,當(dāng)滿地的碎紅紙屑裝點了白雪、冷風(fēng)或是凍雨,蒸汽氤氳中飄散著臘肉香腸的氣味,便似看到了年的顏色,聞著了年的味道。年的顏色是幾日的狂想曲,在新年之際綻放,散落一瞬的花火;而年的味道卻如綿長的時節(jié),從臘月就開始彌漫,如人們過年的心情一樣,慢若游絲,愈益濃烈。
甫進臘月,父母就開始和姑姑家商議著,到鄉(xiāng)下哪家合買一頭過年豬,要開始做臘肉了。和從前一樣,做臘肉香腸是父母在臘月中的頭號大事。不同的是。小時候家家的圈欄里都養(yǎng)著豬,一年長肥,到臘月時節(jié)就合族商議著殺豬的事宜。豬宰殺后照例吃泡湯肉,一家一家輪流,之后就開始各家制作臘肉了。
香腸臘肉許多地方都有,做法也大致一樣,無外乎是將豬肉拌以鹽、花椒、白酒腌制,灌進豬小腸中做成香腸,大塊而肥瘦相伴的豬肉腌制成臘肉。但具體的操作過程、配料的用法用量等,各地又不盡相同:即使是各家各人的做法也不一樣,如我的父母每年做臘肉都要爭論一番。父親的做法比較隨性,鹽巴、花椒等皆憑經(jīng)驗撒放,有時還加點辣椒粉等,不拘一格;而母親則堅持要用小秤稱量,多少肉需鹽幾兩、花椒幾兩、白酒幾兩,嚴(yán)格按照比例配放,因此父母做出來的味道都不太相同。小時候的臘月天,一家人圍坐在火爐邊,父母灌香腸,我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一塊塊肉從竹圈撐開的腸衣中灌入,再用手捋下壓緊。腸衣中留有空氣則會將香腸撐破,這時候我的任務(wù)便是拿著一根針在灌好的香腸上這里扎一針,那里扎一針,將空氣放掉,再幫助父親用細(xì)毛線把香腸捆成一截一截。
臘肉香腸腌制灌好后,才是完成了工序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是熏制了。聽聞四川人做臘味不用熏制,只將臘肉香腸掛在屋外風(fēng)干,這樣的做法在老家人看來是絕對不行的,熏制才是制成臘味的關(guān)鍵。老家人熏臘味要用柏楿樹的枝丫,因用柏楿樹熏出來的肉才有一種獨特的香味。
鄉(xiāng)里四周山上都長有柏楿樹,我家住在上街,最近的樹林在入鄉(xiāng)馬路拐彎處的一片土丘,名叫小龜,其上長滿了柏楿。小時候聽鄉(xiāng)里婆婆們講,很久以前。小龜是一個大地主修的一座大墳?zāi)梗刂魉篮笤嵊诖?。還陪葬了許多丫鬟奴婢。因這個故事,在鄉(xiāng)里小孩眼里,這片如龜背隆起的土丘越發(fā)像一座墳?zāi)沽?,雖然它已變?yōu)橐黄艿臉淞?,也沒有一個小孩兒敢到里面玩耍拾柴,夜晚經(jīng)過林邊馬路也要緊走幾步。而大人是不以為然的,也不知道孩子們流傳的恐懼。每年父親都要帶我到小龜去砍柏楿枝丫,小龜樹林茂密,里面還真有幾座墳?zāi)?,冬日的天空下總有一種陰森的感覺。我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父親,等父親砍好一大捆枝丫,我們拖著枝丫走出樹林,下到田坎邊時,我才大大地松一口氣,卻也從來沒有將此恐懼告訴過父親,因他知道又要說我膽小了。
柏楿樹冬夏常綠,樹脂中散發(fā)一種芳香,火燃樹枝便有一種特別的香氣。父親在屋邊空地上壘一個灶,竹竿上掛好臘肉香腸擱在灶中,頂部用紙箱殼蓋好,灶底燃柏楿枝丫熏制?;鸩荒軣?,要時時壓住火苗,使柏楿枝丫慢慢燃燒,冒出濃煙。這樣慢慢熏制一天,臘肉香腸被熏干多余水分,又飽吸柏楿的香氣,出灶時變得油晶晶、黃燦燦,香氣撲鼻。父親每年都負(fù)責(zé)熏制臘肉。記得幾年前臘月回鄉(xiāng),下車后街道冷清。在各親戚家尋父親不見,說是熏臘肉去了。走到上街的空地邊,清冷的寒風(fēng)中看到父親的背影,躬坐在小凳上守著煙熏火燎的土灶。父親回過頭來朝我笑,便見十指蒼蒼,煙火的顏色嵌在父親深深的皺紋里。突然就兩眼一酸,似被風(fēng)吹了去兒時,卻怎么也吹不過厚厚的時間。
臘肉熏制好了。鄉(xiāng)里人是將之掛在爐火上方的桿架上,將近年關(guān)。臘肉的香味便在屋里彌漫開來,年的味道愈益濃烈。今年不能回家過年,父母又帶來了臘肉香腸,一排排掛在廚房里,濃烈的臘味散發(fā)開來,由此才真正意識到,春至大地,年來了。
油糍粑
每次回鄉(xiāng)里老家,必吃的一樣?xùn)|西就是油糍粑。每當(dāng)清晨起床過早,或下午三四點鐘過少午,姑姑問餓不餓,要吃什么東西時,我都會說,吃油糍粑。然后走到大街斜對面,那里有一個油糍粑攤攤。走過去,就跟小時候一樣,油糍粑攤攤從來沒有變過。
一位包著白帕子或戴白帽子,穿著青布衣服的老婦人坐在街邊小木凳上,面前擺放著一只蜂窩煤爐,上架一口小黑鐵鍋,半鍋菜籽油沸騰翻滾著。爐子旁邊盛著一桶做油糍粑的米漿,米漿是用白米與黃豆按一定比例混合,石磨磨成,白而黏稠。緊挨的小方凳上擺放著各種餡兒料,有紅薯粒、小蔥豆腐粒、海椒面、紅豆子幾種。說是油糍粑,其實這種小吃不用糯米,也不具有黏性,要將米漿和餡料做成粑粑的形狀、就必須用到一種專門的工具——油糍粑提子。提子用鐵片或鋁片做成一個小圓盆形,邊上裝一根長提把,頂部呈彎鉤狀,以便提拿。常常煎好的油糍粑賣完了,便站在攤攤旁邊等新做的,只見老婦人一手拿著提子,一手用木勺舀起米漿,先將提子底部鋪上一層米漿,放進餡兒料,再舀米漿蓋上,把提子裝滿。然后放進油鍋里煎炸,稍稍炸黃、拿出提子放在鍋沿一磕,成型的粑粑就脫模而出,滑入鍋中繼續(xù)煎炸,等到兩面金黃,就可用長鐵鉗子夾起,放在鍋沿鐵網(wǎng)上,金花脆響,熱氣騰騰,油滴淅瀝而下。
這個過程,對我而言。自小起就了熟于心了。小時候的長街清晨,無論是鳥鳴清幽的春天,或是白雪茫茫的冬天,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捏著父母給的早餐錢,從上街走到下街十字路口,駐足在油糍粑攤攤前。小時候愛存錢,油糍粑在早點中是最為便宜的,甚至比包子、饅頭還便宜,于是便成了我的首選。站在油糍粑攤攤前時,又總是被這種制作過程所吸引,覺得這樣子煎粑粑很神奇,總是想親自試試、拿著提子一圈一圈地鋪上米漿,一磕便脫殼而出……但始終沒有勇氣跟煎油糍的老婆婆提出這等請求,估計也是絕不會同意的。只能每天上學(xué)路上看著,像一種永遠(yuǎn)也無法親手制作的快樂。直到如今也沒有試過。
油糍粑粑從來都不貴,小時候一毛錢買兩個,現(xiàn)在一塊錢也可買三個。粑粑煎好。攤主問要什么餡兒的,我一般喜歡豆腐和海椒面,攤主便熟練地在眾多金黃的粑粑中夾出我想要的味道。小蔥豆腐粒裹在油糍粑中最為鮮嫩,一口咬下去,外皮焦脆,咔嚓作響,中間米糕軟糯綿柔,餡心豆腐在二者的襯托下即顯得清香鮮嫩,由外而里,顏色、口感、味道都逐層遞進,真正的外焦里嫩,讓人口齒生香,回味無窮。海椒面餡兒的就沒有如此蘊藉含蓄,它強烈攻占味蕾,以獨有的味道與面糕形成互補搭配,猶如米飯與配菜,相得益彰。相比起來,紅薯粒餡兒香甜可口,紅豆餡兒綿沙細(xì)軟,皆各有其味,但我總覺得二者皆過干,稍有燥氣又特色不鮮明而略遜一籌。
在鄉(xiāng)里,這種小吃是最為普通的,小街十字路口每天有人煎油糍粑賣。每逢趕場,在街邊便會多出好幾個攤子,一樣的白帽青衣,銀絲鬢發(fā)的老人,她們都是從附近的村莊趕來,趕場天煎油糍粑掙些小錢。來趕場的人們也很喜歡這種小吃,不僅是因為它好吃而便宜,更像一種習(xí)慣,趕場天買幾個油磁粑吃,散場的時候,再買幾個帶回給家里的孩子,就像村里的老漢在趕場天必須喝二兩酒一樣,都是一種年深日久的習(xí)慣?;蛟S也是因為這種習(xí)慣,油糍粑和油糍粑攤攤才能不顧時光的挑剔。兀自保存著它許久之前的味道和形狀,守在木屋變磚房,土路變大道的街邊。
姑姑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吃油糍粑,但每次買回來,都讓給我吃。我也會像趕場的人一樣,離開老家的時候帶幾個走。因為在城市里吃不到,即使有的賣,也完全不是那種熟悉的味道,也看不到小時候那條清晨的長街和十字路口駐足流連的油糍粑攤攤。
蒲耳草
虎耳草,又名石荷葉、老虎耳,是一味中草藥,多生于鄉(xiāng)間林下、灌木草叢及陰濕巖隙?!侗静菥V目》載:“虎耳生陰濕處,人亦栽于石山上。莖高五六寸,有細(xì)毛,一莖一葉,如荷蓋狀。人呼為石荷葉。葉大如錢,狀似初生小葵葉,及虎之耳形。夏開小花,淡紅色?!逼湮丁拔⒖?,辛,寒,有小毒”。虎耳草清熱解毒,可治中耳炎、蕁麻疹、風(fēng)丹熱毒、風(fēng)火牙痛等。小時候我并不知道這種草叫虎耳草,而知道它的另一個名字——蒲耳草,因為奶奶是這么稱呼的。我也不知道這種草有這么多功效,只知道它可以治牙痛,并且效果神奇,讓人印象深刻。
大概是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換牙齒。按照鄉(xiāng)里大人的告誡,小孩掉下的牙齒是不能亂扔的。落下的上牙要埋在墻角、門縫等低處的地方,下牙則必須扔到房瓦上去,這樣新的牙齒才能長出來。并且掉牙后不能用舌頭去舔,否則長不整齊。也不能吃糖,不然會長蟲牙。前面的步驟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認(rèn)真遵循,每有牙齒落下都非常虔誠地把它安放在它該去的地方。但不能吃糖這一條,我實在不想把它當(dāng)真,奶奶雜貨鋪的玻璃罐子里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怎么會讓人生病呢?于是后來,我便患了蛀牙,大牙被蝕出一個洞。鄉(xiāng)里沒有牙醫(yī)、按大人的說法,蟲牙就是有一條蟲在里面啃噬牙齒,都是因為愛吃糖的緣故,才把蟲給招來。這使得我非常害怕,雖然從此以后再不敢吃糖。但從春天到夏天,牙痛卻越來越嚴(yán)重。吃了媽媽買來的很多止痛藥、消炎藥都不見效。每每牙疼起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最后臉也腫了,大人都無法,我整日只有捂著臉哀鳴。
記得有一天中午,陽光懶懶地照著門前的馬路。泛著些刺眼的白光。整條大街都很安靜,對面屋后的白楊高出青瓦,蟬聲鳴叫。我因為牙痛睡不了午覺。也懶懶地坐在堂屋門檻上,靠著門框無精打采。家里大人都出去了,只有奶奶在。奶奶無聲無息地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根草來,說是尋到一個土方,可以治牙痛。奶奶總是有很多的土方,比如,冬天我的腳愛長凍瘡,奶奶就會用白蘿卜切成厚片,放在爐子上烙燙后,貼在凍瘡上燙。若是感冒咳嗽、咽喉疼痛之類,就會被奶奶揪脖子,屈起兩根指頭直揪得脖子上一道道烏紫紫。要是生病嚴(yán)重,就需要拔火罐,玻璃瓶子放入火紙燒熱后貼在背上,一會兒取下,就是一圈圈凸起的烏疤。還有家中小孩兒常用的掐(讀作ka)背,吃東西后不消化腹脹之類,就要請奶奶掐背,將背脊上的兩根筋骨掐一掐,就會舒服很多。弟弟最喜歡掐背了,長到十幾歲都還要奶奶給他掐背。我倒是覺得這些土方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效果也不是很好了。比如,我的凍瘡,年年都燙,年年都發(fā),一定要到開春天暖和了才能好。
我看著奶奶手上的草。葉片上長著細(xì)小的絨毛,正面深綠色,背面是淺紅色。我問是什么草,奶奶說這是蒲耳草。吃過那么多藥都沒效果,我對這個偏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懶心無腸地看著奶奶把蒲耳草摘斷,放進沙官兒(擂缽)里搗溶。然后從灶前大缸里舀出半碗米來,用水淘洗后盛出半碗淘米水。再將搗溶的草葉放到淘米水中,攪拌混合后過濾,淘米水變成了綠色。奶奶讓我把這半碗綠色汁液喝下去,我嫌淘米水臟,死活不肯喝,奶奶只得盛出一小杯,好言好語地誑我喝了下去。然后又把濾出的碎草末填在那顆大牙洞里,生怕不夠似的塞得滿滿的,一股涼沁沁的草藥味溢滿口中。
下午上課時間要到了,我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奶奶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把藥給吐掉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在大街上,中午的太陽白晃晃的,仿佛無人似的很安靜。嘴里含著草藥,我不是很高興,但走著走著,還未走到中街,牙齒竟然不痛了,我還想著是一時的效果,也不當(dāng)真,走到學(xué)校就把藥給吐了出來。但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牙痛,到第二天也不痛了。第三天也不痛……于是乎,我的牙便神奇般地再也沒有痛過。我一直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這是奶奶最神奇的一個土方——蒲耳草。
野草
不管在哪一個季節(jié),只要是在沒有人走過的地方,漫山遍野的野草都瘋長著。它們不像田里的秧苗,也不像地里的各種蔬菜,或果園里的果樹。甚至茶山上的茶樹那樣,被排列得整齊,有農(nóng)人給它們松土、施肥,到了春天或秋天,結(jié)滿沉甸甸的果實,盛載令人喜悅的收獲。野草只是在農(nóng)人走過的路邊,在杳無人跡的荒山上,寂寞地瘋長著,它們毫無規(guī)則,蓬勃雜亂,從來沒有人在意?;蛟S有時候是羨慕那些結(jié)果的苗兒,跑到田地里來,和稻谷長在一起,依在蔬菜的根邊,而隨即就會被農(nóng)人的手或鋤頭除去。野草沒有收獲的季節(jié)。但是,即使在冬天,當(dāng)白雪覆蓋著枯黃的枝葉時、它們的根依然在地下蓬勃生長、即使巖石壓頂,到了春天,野草依然能破土而出,肆意而自由地生長?;囊笆撬鼈兗拍挠肋h(yuǎn)的家園。
在我的故鄉(xiāng),圍繞著鄉(xiāng)村的群山上,野草像村莊蓬亂的頭發(fā)。而在蜿蜒的河流和整齊的河灣水田邊上,野草是村莊滿臉的胡須。在我兒時的歲月中,處處都能看見它們的身影。它們伴隨著大人到山上的地里鋤草、摘豆,到河邊的草地上玩耍、采花,或和小伙伴上山放羊、打豬草。我并不懂得農(nóng)人的艱辛,也不懂得莊稼和野草的區(qū)別。農(nóng)活在我眼里只是玩耍而已。只是野草。那漫山遍野的氣勢,至今還在我的記憶里蓬勃生長。
過年的時候,回到老家,剛一進門,就聽到親戚們說,五媽家今年又在打架。五媽是做水果生意的,這些年生意做得很好,賺了不少錢。但仿佛做生意做瘋了似的,每天起早貪黑,一年四季沒有一天休息。五爹本是懶惰的人,卻被逼得陀螺似的轉(zhuǎn)。兩人經(jīng)常大打出手,不管是在平日還是大年三十夜。五媽家的門永遠(yuǎn)都是關(guān)著的,只有兩個孩子在家。亞東從很小的時候就過著這樣的生活,沒有人照顧。在大人的眼里,賺錢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亞東小時候養(yǎng)了一條狗,取名叫季風(fēng),他很用心地喂養(yǎng)這條小狗,走到哪里都形影不離,他每天都和他的小狗一起玩耍、瘋跑,滿大街地喊著“季風(fēng)”、“季風(fēng)”,大家都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很好。過兩年,季風(fēng)長成一條大狗,卻在一天夜里被人藥死了,亞東傷心地哭了好久,大人們都笑他小氣,為一條狗也值得傷心,更沒有人陪他去給季風(fēng)報仇了。我記得小時候的亞東并不叛逆,是個害羞而倔強的小男孩兒。后來卻變成了鄉(xiāng)里的孩子王,漸漸長大就越來越叛逆,逃學(xué)、打架,不聽任何人的話。也因此被家族里的人視為不良少年,更沒有人愿意去管他。亞東在很小的時候有一個愿望,他跟母親說,不能父母兩個人都出去做生意,至少要留一個人在家里。當(dāng)然沒能得到母親的采納,在母親的眼里,賺錢比什么都重要。
這么多年,我在外讀書,家又搬到城里,就很少見到亞東了。可能沒有人知道亞東是怎么長大的,他像一顆種子,被播撒在荒原上,任憑天旱雨澈。然而他長大了,長成高高的個子,長成一棵不羈的野草。
當(dāng)我踏進五媽家的大門。就看見五媽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嗚嗚大哭,看見我進來也不說話,哭得更兇了。我問五媽你怎么了,她說亞東打她。我往里屋走去,五媽家新修的三層樓房,里面寬闊的三敞間,裝修得很亮堂,這在鄉(xiāng)里算得上闊綽了。五爹木然地坐在爐邊烤火。我走到里間,看見靠墻的床上覆著厚厚的棉被,亞東躲在棉被里顫抖地哭,我叫他也不應(yīng),他極力壓制顫抖的哭聲,像碎片一樣細(xì)細(xì)又沉沉地割,突然地讓人心碎。我退出來,問五爹這是怎么了。五爹笑笑說:“沒得事,亞東叫你五媽不要天天去趕場,留一個人在屋頭,說家不像個家。你五媽不答應(yīng),亞東就大打出手,這個小廝兒?!蔽鍕屄牭轿宓脑?,大聲地號哭起來,傷心到了極點,帶著嘶啞的聲音喊:“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孽呀,這輩子受罪,天天辛辛苦苦地做生意,還不是為他讀書賺錢,我一天累死累活,他不說聲好,不好好讀書,還要打我,我不做生意,看他一天吃哪樣穿哪樣……”
我呆呆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感到心里無比地難受。我們沒有誰知道,亞東長這么大了,還在揣著這個愿望,這是一個多么簡單的愿望啊!然而在他的成長歲月中,許多許多年,卻是一個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我看著五媽修得寬敞明亮的三層樓房,想著她擁有的幾十萬家產(chǎn),我真不懂五媽。但看著她傷心地哭泣,我又覺得或許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命吧,因為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大人懂的或許沒有一個小孩子多。
我很久沒有看見野草了,當(dāng)我長大后,回到家鄉(xiāng)。再也不會去山上,或到小河邊玩耍。我看著孩子們在田坎上瘋跑,在小河里嬉鬧,在大人面前驚慌的眼睛。他們成群結(jié)隊或孤孤單單,在風(fēng)里,在雨里,在漆黑的夜里穿山越嶺,舉著火把。有的能找到一盞溫暖的燈,有的不能。這時候,我會想起野草,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山遍野孤獨生長的野草。他們依然像我兒時所感到的那樣,荒涼而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