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康
摘 要:刑事起訴審查制度在實現(xiàn)過濾不合格起訴的基本功能的同時,應兼顧“庭審實質化”和“提高庭審效率”兩大目標。雖然我國三次修改《刑事訴訟法》都體現(xiàn)了對這些目標的追求,但僅改變案卷移送方式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目的,應通過設立預審程序及發(fā)揮庭前會議的作用等方式,來促進庭審實質化,提高審判效率目標的實現(xiàn)。
關 鍵 詞:刑事訴訟;起訴審查;庭審實質化;預審;庭前會議
近年來,學界對于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探討主要集中于案卷移送制度的變遷,但案卷移送制度只是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表象,在表象之下應對“庭審實質化”和審判效率的研究予以不懈追求。筆者通過對比1979年、1996年、2012年三部《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刑事起訴審查方式的規(guī)定,梳理相關理論問題,提出自己的淺見,以期拋磚引玉,引起相關學者對該問題的探討。刑事起訴包括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和公民自訴,本文所討論的僅限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情況。
一、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概念與功能
刑事起訴審查是指法院在收到刑事案件的起訴后對移送的材料進行審查,以決定是否將其納入正式審判程序的活動。不同于檢察機關內部進行的審查起訴程序,刑事起訴審查是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對起訴是否合格進行判斷的過程。該制度設置的初衷是將不合格的起訴排除在審判之外,防止檢察機關濫用起訴權。
雖然我國已經在《刑事訴訟法》中確立了無罪推定的原則,①也賦予了被告人一系列訴訟權利②來保障該原則的落實,但是被迫參與到刑事訴訟之中依然會對被告人的生活產生非常大的消極影響。首先,刑事訴訟往往伴隨著針對被告人的一系列強制措施,這些強制措施有些是財產方面的,如扣押、查封、凍結等,限制了被告人參與社會經濟生活的能力;還有一些強制措施則直接限制被告人的人身自由,如監(jiān)視居住、居留、逮捕等,徹底阻斷了被告人和外界的自由聯(lián)系。其次,卷入刑事訴訟會給被告人帶來負面的社會評價。普通群眾出于對國家機關的信賴與敬畏,相信由公訴機關進行的刑事追訴一定是事出有因,相信被告人一定有罪,這種偏見即便是在法院明確宣布被告人無罪的情況下也很難消除。檢察機關是代表國家對犯罪進行追訴的機關,其在訴訟中的目標就是將被告人送上審判席并說服法官作出有罪判決,而作為被追訴者的被告人則希望通過訴訟程序為自己脫罪,這就使得檢察機關與被告人在刑事訴訟中成為針鋒相對的兩造。雖然我國的《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檢察機關應該全面收集證據,不僅要收集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據,還要收集證明被告人無罪、罪輕的證據,①同時檢察機關還承擔著為無辜者脫罪的責任。但是,在檢察機關與被告人相互對抗、各自追求訴訟勝利的背景下,期待檢察機關站在被告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幾無可能,反而應警惕檢察機關濫用起訴權,對被告人權利造成侵害。因此,構建刑事起訴審查制度,防止檢察機關隨意提起刑事訴訟,實現(xiàn)對被告人的權利保護就顯得十分必要。
除了限制起訴權的濫用、保護被告人權利以外,刑事起訴審查制度還體現(xiàn)著一個國家司法的價值取向,從中可以窺探出偵查權、起訴權、審判權三者的相互關系。如果一個國家重視人權保護,對公權力侵犯公民的可能性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那么在刑事訴訟中就會強調法官對于偵查、起訴的監(jiān)督,不僅在偵查過程中要由法官嚴格控制強制措施的適用,而且在提起訴訟時也要由法官嚴格進行審查,避免使公民遭受不應有的起訴。反之,如果一個國家更重視打擊犯罪,就會強調刑事訴訟中偵查權、起訴權、審判權相互配合,從重從快地處理案件,此時審判權對偵查權、起訴權的監(jiān)督就會弱化,以限制起訴權為初衷的刑事起訴審查制度自然很難建立起來。我國一直有“刑罰世輕世重”的思想,其基本要求是刑罰的嚴厲程度要根據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做出相應調整。在動蕩年代法治的第一要務是實現(xiàn)社會秩序,因此需要借助刑罰的威懾力震懾犯罪分子,此時將打擊犯罪置于公民權利保護之上尚有一定合理性,但在社會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的今天,維護社會秩序已經不再是法治的第一目標,相反限制政府肆意、防止公權力侵蝕私權利應成為法治的基本要求。
二、我國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
演變及評價
我國一直沒有停止過對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探索,從1979年《刑事訴訟法》,到1996年《刑事訴訟法》,再到2012年《刑事訴訟法》,我國的刑事起訴審查制度一直在發(fā)生變化,甚至一度出現(xiàn)反復,在“卷宗全案移送”和“主要證據復印件移送”之間搖擺不定,雖然一直沒有實現(xiàn)對不合格起訴過濾的目的,但追求“庭審實質化”和提高審判效率的目標并沒有改變。
(一)1979年的“卷宗全案移送+實質審查”模式
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八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的公訴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對于主要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可以退回人民檢察院補充偵查;對于不需要判刑的,可以要求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边@一條款并未明確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起訴時應向人民法院移送哪些材料,相關的司法解釋也沒有進一步說明,但既然要審查案件“事實是否清楚”“證據是否確實充分”,為避免有所遺漏,就必須對與案件有關的所有材料進行全面審查,因此,在實踐中檢察機關都是將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卷宗全部移送人民法院。[1]在審查標準上,法院對起訴進行的是實質審查,檢察機關的起訴不僅要在形式上合格,還需要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
1979年《刑事訴訟法》產生的歷史背景是文革剛剛結束,法制觀念尚未深入人心,公檢法三家自成一體,共同行使刑事追訴權,法院的獨立性十分脆弱,連法官自己都認為自己和公訴人同屬于“公權力聯(lián)盟”。尤其是在1982年開始的“嚴打”運動中,為了追求“從重從快”處理刑事案件,甚至出現(xiàn)了“公檢法聯(lián)合辦案”的不正常現(xiàn)象。刑事訴訟變成了“偵查定案,檢察照辦,法院宣判”的流水線;庭審成為對偵查結果的確認程序,成為走過場。1979年《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刑事起訴審查模式無疑加重了這一趨勢。法官庭前接觸案件材料,難免會產生先入為主的預斷。鑒于刑事訴訟中主要是由檢察機關收集證據,且檢察機關收集的主要是有罪證據,因此法官所產生的預斷很可能是不利于被告人的。
但也有學者認為,1979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刑事起訴審查模式是職權主義的體現(xiàn),符合我國的法制傳統(tǒng),使法官能夠對提起公訴的案件從實體到程序進行全面審查,避免了純粹程序審查所帶來的使不符合審判條件的案件進入審判程序的缺陷,從而保證了審判的質量,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國家刑罰權的正確行使,節(jié)約了訴訟成本。[2]對此,筆者有不同的意見。職權主義良好運行的先決條件是法官中立,如果法官嚴守中立,那么賦予它強大的權能的確有助于揭示案件事實真相、保證判決公正,但如果裁判者本身就站到了追訴者一邊,那么賦予其權能越多,產生冤假錯案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具體到1979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刑事起訴審查模式,在起訴不符合條件時,法院不是直接駁回,而是退回補充偵查,并將案件在事實、證據方面存在的問題明示給檢察機關,讓其去補正,直到案件符合起訴條件為止。這就違背了刑事起訴審查程序過濾不合格起訴的目的,本質上是檢察院和法院間的相互合作與合署辦公。法院在退回補充偵查時一般會附一個意見,這無異于將法官裁判的標準明示給檢察官,檢察官照著這個標準去補充證據,一定可以使起訴滿足法官的要求。從保護被告人權利的角度來說,如果起訴不符合條件,應當立刻駁回起訴,解除施加于被告人的強制措施并公開宣告被告人無罪,而將案件退回檢察機關補充偵查的做法卻延長了對被告人偵查的期限。進一步說,法庭上控辯雙方是對抗的兩造,雙方都希望充分利用對方的錯誤取得訴訟勝利,如果作為裁判者的法官向檢察機關指出其所犯的錯誤并讓其改正,那么對于被告人來說則沒有了公正可言。
(二)1996年的“主要證據復印移送+形式審查”模式
由于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固有缺陷,庭審淪為了一種形式。為了糾正這種“庭審形式化”的局面,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對刑事起訴審查方式做出了重大修改。新法第一百五十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指控的犯罪事實并且附有證據目錄、證人名單和主要證據復印件或者照片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庇纱舜_立了“主要證據復印件移送+形式審查”的模式。該模式確立的根本意圖在于促進庭審實質化,立法者通過縮小卷宗移送的范圍(由全案卷宗縮小為主要證據材料的復印件或照片)減少法官在庭前接觸證據的機會,希望能夠杜絕法官在審判之前形成預斷,變實質審查為形式審查,希望能使更多的案件進入庭審程序,提高庭審的重要性,從而改變以往“先判后審”的局面。
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的目的是過濾不合格起訴、防止檢察機關濫用起訴權,但1996年《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形式審查模式放棄了對起訴質量的把關,使很多只滿足形式要求但證據明顯不足的起訴得以進入審判程序。此外,該方案在實際操作中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難。我國的刑事訴訟長期奉行的是職權主義的審判方式,雖然1996年《刑事訴訟法》增強了庭審的對抗性,引入了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希望法官能夠通過雙方在庭審中的言辭交鋒發(fā)現(xiàn)案件真相,但并未將直接言辭原則落到實處。審判中“卷宗中心主義”依然占有主導地位,很多時候檢方的證人、鑒定人并不出庭接受質證,只提供一紙證言,辯護人雖然想通過詰問證人來還原真相卻無從下手,在這種情況下庭審依然是查看卷宗的文字游戲。法官一但不能提前閱卷,就無法為庭審做準備。雖然取得了“空白心證”的效果,但庭審過程卻更容易被熟悉卷宗的檢察官所主導。在“案卷中心主義”的主導下,法官形成了默讀審判的習慣,即法官的心證不是在開庭審理中形成,而是靠在法庭下讀材料形成。[3]為了滿足法官閱卷的需要,檢察機關即使在庭前不進行案卷移送也會在庭后進行補充移送,此時辯護人已經失去了發(fā)表自己意見的機會,這是對其辯護權利的剝奪。該模式還損害了辯護律師的閱卷權,因為卷宗要在庭審之后才移交法院,辯護律師在庭前只能查閱“主要證據復印件或照片”,導致其不能有效地準備辯護。
可以說,1996年《刑事訴訟法》增強庭審實質化的初衷是好的,但在“卷宗中心主義”的影響下,為減少法官預斷、追求庭審實質化而設立的“主要證據復印件移送”制度并沒有實現(xiàn)其本來的目的。
(三)2012年的“卷宗全案移送+形式審查”模式
2012年再次修改《刑事訴訟法》。新法第一百七十二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認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作出起訴決定,按照審判管轄的規(guī)定,并將案卷材料、證據移送人民法院?!钡谝话侔耸粭l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地指控犯罪事實的,應當決定開庭審理?!边@一規(guī)定雖然回歸了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全案移送模式,但在審查標準上卻堅持了1996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形式審查模式。
形式審查保證了絕大多數(shù)的案件能夠進入庭審,使庭審成為每個公訴案件的必經環(huán)節(jié),此舉保證了每個被告人都可以獲得接受法庭審判的機會,有助于提高庭審的地位。該模式還保障了法官能夠提前閱卷,從而更好地把握案情,更有效地主持庭審。此外,新法還強化了辯護律師的閱卷權,明確規(guī)定從審查起訴階段開始律師就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所有案卷材料,這就有利于庭審中控辯雙方公平地獲取相關信息,從而更好地開展辯護。以上種種做法都是在努力使庭審成為整個刑事訴訟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對 “庭審實質化”的堅持。
三部《刑訴法》關于刑事起訴審查模式的對比表
2012年《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卷宗全案移送+形式審查”的模式難稱完美,其最大的弊端就是無法排除預斷。作為一種不可避免的心理現(xiàn)象,預斷對于司法審判的結果有著非常重大的影響。哈奇森法官在《直覺的判斷:司法中預感的作用》一文中指出:“法官實際上是通過感覺而不是通過判斷來判決的,是通過預感而不是通過推理來判決的,這種推理只存在于判決理由中”。[4]尤其是在刑事審判中,檢察機關是收集證據的主要一方,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檢察機關應該全面搜集證據,不僅要搜集被告人有罪的證據,而且要搜集被告人無罪、罪輕的證據,但是,出于勝訴的考慮,檢察官在收集證據的過程中很難保持中立,因此呈現(xiàn)給法庭的大多是被告人有罪的證據。法官在庭前大量接觸這些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據,很容易產生對被告人不利的預斷。此外,形式審查的標準使得審查失去了過濾不合格起訴的功能,不管證據是否充分,絕大多數(shù)案件都能夠進入到庭審程序,這不僅不利于當事人權利的保護,也不利于節(jié)約司法資源。我國的法官承擔著繁重的審判任務,“5+2”“白加黑”的工作模式已是常態(tài),甚至有的法官年辦案400余件。①因此,如果起訴審查程序不能實現(xiàn)案件的分流,無法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高效配置,顯然是一大弊端。
三、我國刑事起訴審查制度
改革的基本思路
(一)堅持對不合格起訴的過濾
對刑事起訴進行審查的首要目的是過濾不合格起訴,防止公訴權被濫用,但這一點在我國的刑事起訴審查制度中一直沒有被貫徹。在1996年以后的刑事訴訟中,起訴審查的標準是形式審查,只要有明確指控的犯罪事實,法院就應開庭審理,而對于起訴是否有必要的證據支持則在所不問。在1996年之前,雖然堅持了實質審查的標準,但卻沒有賦予法院駁回不合格起訴的權力。面對證據不足甚至存在錯誤的起訴,法院只能退回檢察機關補充偵查,或者要求檢察機關撤回起訴,而無法強制性予以駁回。這就意味著法官無法對不合格裁判做出明確的否決,如果檢察官拒不撤回起訴、堅決要將被告人推向審判席,法院也必須照單全收。這樣的制度安排不僅有損于法官的權威,而且會使不合格起訴進入到正式審判程序,同時也會損害被告人的訴訟權利。本來在起訴審查階段就應該被宣告無罪的被告人不得不忍受更長時間的煎熬,還要面臨在正式審判中被追究刑事責任的風險。②因此,在進一步改革我國刑事起訴審查制度時,有必要賦予法官駁回起訴的權力,使法官真正擁有案件是否進入正式審判的決定權。唯有如此,才能使刑事起訴審查制度真正發(fā)揮過濾不合格起訴的作用。
(二)堅持“庭審實質化”
“庭審實質化”的基本要求是審判案件以庭審為中心,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于法庭。其實質是通過審判程序處理案件。與“庭審實質化”相對的是“偵查中心化”。“偵查中心化”強調偵查結論的權威性。偵查程序之后的審查起訴程序、審判程序都只是對偵查結果的確認。
“庭審實質化”與“偵查中心化”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司法理念:首先,“庭審實質化”強調控辯平等,強調法庭審判對定罪量刑的決定性作用。根據訴訟構造的一般要求,在庭審中,控辯審三方的關系應該是一個等腰三角結構,即以審判權為中心,但審判權距離控辯雙方距離相等,審判權、公訴權、抗辯權各為一個頂點。在這樣的結構中,公訴權和抗辯權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享有對等的訴訟權利,審判不再是公訴權單方面的追殺,而是控辯雙方公平地同場競技。①而“偵查中心化”強調偵查在追訴犯罪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由公安機關行使的偵查權本質上是行政權的一種。在行政權運行的邏輯中,行政機關與行政相對人是一種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強調被管理者對于管理者的服從。②具體到偵查程序中,犯罪嫌疑人不僅有配合調查的義務,還可能被采取諸如拘留、逮捕、查封、扣押等限制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利的強制措施。③其次,“庭審實質化”強調法官獨立行使審判權。法官在法庭上通過審查控辯雙方提交的證據而形成內心確信,根據自己的良知,運用法律獨立做出裁判。在整個過程中,法官的獨立性不應受其他因素的干擾。因為任何干擾的實質都是為訴訟中的一方謀取利益。如果法官的獨立性得不到保障,那么當事人就不是在接受法律的審判,而是在接受法律背后力量的審判。而“偵查中心化”強調公檢法三家相互配合,審判程序和偵查程序、起訴程序一起成為整個刑事追訴程序中的一環(huán),法官不再是獨立的裁判者,而是和公安、檢察院站在一起的追訴者,既然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那么法官就不可能以“保持獨立性”為理由排斥公訴機關的影響,反而會自覺地將公訴機關的主張轉化為自己的內心確信,并在庭審中為之尋找各種事實和法律上的理由,司法的天平必然向公訴方傾斜。第三,“庭審實質化”強調法官的權威。在庭審中法官不僅是程序的主導者,還是最終的裁判者,直接決定著控辯雙方的利益,因此在法庭上享有無上的權威。但法官是在運用法律來裁判案件,因此在庭審中衡量罪與非罪的最高標準是法律。只有強調“庭審實質化”才能將“罪刑法定”原則落到實處。而“偵查中心化”強調警察的權威。如前所述,由公安機關行使的偵查權本質上是行政權。行政權在進行社會管理的過程中所奉行的標準除了法律以外還包括政策、考核指標、長官意志等。因此在“偵查中心化”的體制下法律不再是唯一的判斷標準,罪與非罪的界限發(fā)生模糊,這也是造成很多冤假錯案的原因之一。
可以看出,相比“偵查中心化”,“庭審實質化”在保護被告人合法權益、促進案件公正審判方面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也正因如此,“庭審實質化”成為歷次《刑事訴訟法》修改不變的價值目標。因此,在追求“庭審實質化”的過程中應重點做兩個方面的工作:一是增強法院的獨立性,減少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對法院的干擾,避免偵查意見、起訴意見成為判決書的“藍本”。二是盡可能地避免預斷的產生,④以保證審判開始時法官擁有空白的心證。因此筆者認為,雖然2012年《刑事訴訟法》有提高庭審效率、保障辯護律師閱卷權等多方面的考慮,但重新確立“案卷全案移送”制度無疑是值得商榷的。
(三)提高審判效率
審判質量不僅體現(xiàn)在最終結果的公正性,還體現(xiàn)在審判效率的高低。西方法諺有“遲來的正義非正義”之說。如果訴訟久拖不決,當事人的實體權利便處在長期的不確定狀態(tài)之下,會對當事人的生活造成巨大的影響。因此訴訟效率一直是司法改革追求的目標之一。筆者認為,實現(xiàn)審判效率提升的路徑有兩個,一是提高法官的工作效率,延長法官工作時間、提高法官單位時間內的工作量。二是設計合理的案件分流制度,將大量案件引向簡易程序,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高效配置。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希望通過提高法官的工作效率來實現(xiàn)審判效率的提升,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法官的工作量被層層加碼,工作壓力越來越大。①但法官的抗壓能力總有極限,繁重的工作壓力會對法官的身心健康狀況造成影響,有的甚至不堪工作壓力致病致死。②而案件數(shù)量的增多也必然導致法官精力分散,在工作時間有限的情況下,法官分配給每個案件的時間就會變少,無法仔細核實每一項證據,無法仔細研究每一條意見,最終的結果是案件處理的偏差。如有的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案,不得不壓縮庭審時間,使得控辯雙方沒有機會充分地舉證質證、展開辯論,最后只能依賴查閱卷宗進行判決,導致“案卷中心主義”盛行。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通過提高法官的工作效率來提升審判效率并不是長久之計。
我國一直沒能建立起合理的案件分流制度,致使大量的案件進入了庭審程序,耗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目前,世界法制相對健全的國家往往設立預審程序,為正式審判設置一道閘門,以防止案件的大量涌入。同時也對刑事起訴進行審查,確保每一個提交正式審判的案件都符合起訴標準。在英國有治安官制度。英國治安官的主要職責是對可訴罪案件③進行審查, 以確定控方是否有充分的證據, 案件是否有必要移送刑事法院審判。如果案件輕微達不到適用公訴程序的標準,或控方提供的證據明顯不可靠,治安官可以直接作出裁判或者裁定駁回指控。這樣就有大量的案件被阻擋在了正式的公訴程序之外。統(tǒng)計表明,整個刑事案件的95%-97%是由治安法官審理的。[5]在德國有中間程序。德國除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外,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后,案件首先進入中間程序,對于需要將被告人移送審判的案件作出“開啟審判程序的裁定?!雹茉O立預審程序,一是可以將大量輕微的刑事案件引向簡易程序,二是可以將不符合條件的起訴阻擋在審判之外。這樣,真正由法官開庭審理的案件將大大減少,而這些案件就是重大、復雜的案件,是真正需要耗費大量司法資源去解決的案件,從而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提高審判效率。
四、我國刑事起訴方式改革的
具體措施
梳理分析三部《刑事訴訴法》修改的經驗得知,單純地改革案卷移送方式不能實現(xiàn)過濾不合格起訴、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與提升審判效率的目的,這需要通過一整套程序設計才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
(一)建立預審制度
建立預審制度的目的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實現(xiàn)案件分流,使大量案件進入簡易程序,從而集中優(yōu)質的司法資源處理那些重大疑難的案件。在確定簡易程序適用的標準上,應堅持輕刑案件和自認案件兩項標準。輕刑案件是指行為后果并不嚴重、對社會危害性不大的刑事案件,其衡量標準是刑罰的嚴重程度。在美國,大多數(shù)州都是以1年有期徒刑為分界線,刑期在此之上即為重罪,刑期在此之下即為輕罪。我國《刑法》中雖沒有明確規(guī)定重罪和輕罪的分界線,但第七十二條規(guī)定,對于處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可以適用緩刑。說明在立法者心目中,如果一個人犯罪應處的刑罰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則其社會危害性不大,可以允許他繼續(xù)生活在社會中。因此筆者認為,以3年有期徒刑為界限劃分我國的重罪與輕罪是合理的。自認案件是指犯罪嫌疑人對所指控的犯罪事實不存在異議的案件,這種承認應該是出自犯罪嫌疑人的自愿,不能有刑訊逼供和威脅、引誘、欺騙的情況存在。因為只有出于犯罪嫌疑人自愿的承認才具有可信性。一旦通過某種手段影響其自由意志,犯罪嫌疑人就可能做出虛假承認。二是審查案件是否符合起訴標準,如果起訴案件的事實不清、證據明顯不足,很難使人產生犯罪可能成立的懷疑,那么就沒有必要進入正式審判程序。因此,應賦予預審法官對刑事起訴進行實質審查的權利,如果證據明顯不足則預審法官可以直接駁回起訴。三是避免審判法官提前接觸證據形成預斷,增強正式審判的實質性?!胺乐诡A斷”是防止正式審判中法官的預斷。因為只有在正式審判中才會對被告人的權利作出實體性處置。在當下的刑事訴訟程序中,并未實現(xiàn)預審法官與正式審判法官的分別設置,而是由正式審判的法官承擔對起訴進行審查的工作,對起訴進行審查就要接觸證據,這就難免會使法官形成預斷,法官甚至有可能直接根據卷宗形成心證,使庭審變成走過場。將預審程序置于正式審判之前并設置專門的預審法官,就可以讓預審法官代替正式審判的法官提前接觸證據、處理程序性事項,從而最大限度地防止正式審判的法官產生預斷。
筆者建議,我國的預審制度可以這樣設計: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正式審判之前,由預審法官首先對起訴進行審查,預審所審查的材料是全案卷宗,審查的標準是實質審查。如果犯罪嫌疑人承認起訴書所指控的犯罪事實,且應判處管制、拘役或3年以下有期徒刑,則可將案件分流至簡易程序,免去事實認定環(huán)節(jié),直接進入量刑環(huán)節(jié)。如果犯罪嫌疑人不認罪或者其所觸犯的罪名可能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則進一步進行實質審查。如果訴書所載理由充分,證據能夠達到讓人產生懷疑的標準,則將案件移送至正式審判環(huán)節(jié),否則駁回起訴。
(二)發(fā)揮庭前會議的作用
在正式審判之前如果法官對案件事實一無所知會產生一系列的弊端:一是法官將無法有效地組織庭審,只能機械地聽審。在激烈的法庭交鋒中法官很難有時間冷靜地思考,往往庭審結束后還沒有能夠完全把握案情,在此基礎之上即使形成了心證也極有可能是不客觀、不全面的。二是控辯雙方爭論的焦點可能會被模糊。因為法官提前沒有接觸過案件材料,不可能知道案件爭議的焦點在哪里,庭審會浪費大量的時間來處理一些對定罪量刑沒有太大作用的事項上,有些甚至可能是控辯雙方都沒有爭議的事項,這顯然不利于庭審的高效運行。三是在法庭上不能獲取全部信息的法官自然不能當庭作出判決,而是要在庭審后重新閱卷,這必然導致法官依賴卷宗而不是控辯雙方在庭審過程中的發(fā)言來作出判決。庭審的重要性再一次讓位于卷宗,這也是對庭審實質化的背離。
因此筆者認為,可以將正式審判劃分為庭前會議和集中審理兩個環(huán)節(jié)。在庭前會議階段,主要進行爭點整理、非法證據排除等活動,為集中審理進行準備,確保集中審理的高效進行。但這一設計使得法官在集中審理之前難免會接觸證據,可能會造成預斷的產生,為了克服這一弊端,應采取以下輔助性措施:一是在庭前會議中貫徹直接言辭原則,不僅要求雙方出席庭前會議,而且要允許雙方在庭前會議上闡述自己的觀點。其基本流程是:由公訴方宣讀起訴書,然后出示自己收集的證據材料,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若雙方對證據的合法性不持異議,則由辯護方闡述自己的觀點;雙方陳述完畢后,由法官整理爭點并由當事人補充。需要明確的是,庭前會議只是集中審理的準備會,雙方各有一次發(fā)表意見的機會,也有出示證據的權利,但不能進行質證和辯論。這樣既保證了雙方有平等的發(fā)言權,避免法官偏聽偏信產生成見,也可以保證集中審理不被架空。二是要求法官增強判決書的說理性。從審判機理上來看,審判的過程可以體現(xiàn)為兩個說服過程,一個是當事人通過法庭辯論說服法官的顯在過程;另一個是法官在此基礎上考慮如何說服當事人各方、上級法院、社會一般成員的潛在過程。其中法官考慮說服當事人、上級法院、社會一般成員的過程,其實也就是一種克服自己錯誤預斷,不斷升華以至形成正確裁判的過程。[6]而法官說服當事人各方、上級法院、社會一般成員的主要途徑就是在判決書中闡述自己的裁判理由。
總的來說,在筆者心目中改革后的刑事起訴審查方式應該呈現(xiàn)出下圖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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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秀艷)
An Exploration and Analysis on the Criminal Prosecution
Censorship System Reform
Han Kang
Abstract:The criminal prosecution censorship system should give consideration to two goals of “trial substantia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rial efficiency” while realizing the basic function of filtration disqualification prosecution.Our country revises the Criminal Lawsuit Law three times and all show the pursuit of these goals,but only to change the files transfer mode can not realize the true purpose.We should promote trial substantiation and improve trial efficiency through establishing pre-trial procedures and playing the part of meeting before trial.
Key words:criminal lawsuit;prosecution censorship;trial substantiation;pre-trial;meeting before tri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