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同我談談瑣事,也同我談談永恒。
—格奧爾基·伊萬諾夫
“
我不需要三百年后還有人讀我的書,我需要人們愛我。”
伊琳娜·奧多耶夫采娃在她的文學回憶錄《塞納河畔》(藍英年先生譯本)之前的引言里引用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的這句話,我想同樣適合奧多耶夫采娃在這部文學回憶錄里提及的眾多流亡異鄉(xiāng)的俄羅斯作家們。
《塞納河畔》是一部關于俄羅斯流亡的僑民作家生活回憶錄。這本書里,記錄了流寓國外的俄羅斯白銀時代許多著名作家、詩人的生活——他們坎坷的經(jīng)歷、困頓的生活、難忘的同行聚會、精神上的碰撞以及對俄羅斯故土的濃烈鄉(xiāng)思。當然,更有那些作家詩人們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們的才華、他們的荒唐、他們的刻薄、他們的有趣,甚至還有胡鬧,但卻非獵奇偷窺——奧多耶夫采娃以充滿溫情的筆觸,記錄并刻畫了她身邊這些遠離故土失去了讀者熱愛的作家詩人們的形象,個個才華橫溢,個個個性獨特。
無論是謝韋里亞寧,還是葉賽寧,還是阿達莫維奇、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苔菲、巴爾蒙特、茨維塔耶娃、扎伊采夫、庫普林,還是作者的丈夫伊萬諾夫,或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寧(舊譯蒲寧),他們的品行才華,無論高貴還是低俗,在奧多耶夫采娃流淌的文字下,一個個鮮活起來,復活了。在我眼中,這些人不只是我過去從書中看到的那些著名作家詩人,而是一個個有個性的人。這對我閱讀理解俄羅斯白銀時代的文學作品有了更多的幫助。
比如,“而它/不安的/在乞求風暴/ 彷佛在風暴中才有安詳”。萊蒙托夫《帆》的結尾,被視為理解俄羅斯的鑰匙,布寧(蒲寧)說,這是全部俄羅斯詩歌中最迷人的幾句。
又比如奧多耶夫采娃描寫的布寧,阿赫瑪托娃認為“布寧寫得好”,好在什么地方?好就好在我們通過奧娃的筆墨,看到了一個我們在其他地方永遠無法看到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個自視的超人,和一個作為普通人的老人的生活與情感,那是一個人所擁有的生活和情感,而不是某種標簽。
“俄國詩人的命運是難以理解的”,在難以理解的命運中永遠包含著悲劇事件和悲慘狀況。書中那些被迫遠離俄羅斯故土,流寓巴黎的俄國僑民作家們,無論他們過去多么了不起,多么成就卓著,一旦離開了熱愛他們作品的讀者,就像被切斷了與大地之母聯(lián)系的大力神安泰。正如奧娃在引言中寫的:“他們需要你們更多的愛,并不僅因為‘面包苦澀和異國土地的階梯陡峭,而是因為他們?nèi)狈Ρ让姘y以缺少的東西,那就是讀者的愛,沒有這種愛,便會窒息在異邦的自由的空氣里?!?/p>
這正是這些流寓異鄉(xiāng)的僑民作家最大的悲劇所在。
沒有了這種愛,這些流落在異鄉(xiāng)的作家們,只能在一個個小圈子里尋求同道、尋求溫暖、尋求精神上的共鳴,但因為各自都有獨特的個性才華——這是作家尤其是詩人所以能夠成為作家成為詩人的前提,他們之間的交流碰撞,就像寒冬里相互取暖的刺猬,距離太遠則會感到孤獨寒冷,而距離太近,則可能會相互刺傷,雖然許多情況下并非故意。
書中告訴我們,茨維塔耶娃被迫回到蘇聯(lián),是“我無路可走——是俄國僑民把我排擠走的”。到處流浪,屈辱和痛苦把茨維塔耶娃變成了“沒有冰塊的勘察加熊”,最后在蘇聯(lián)自殺?!八裥枰諝饽菢有枰獝?,可得到的卻是冷漠?!?/p>
這本書也告訴我們,那個貧窮落后的俄國,那個沙皇治下,竟然出了這么多偉大的作家和詩人。
奧娃寫到俄國女作家苔菲,十月革命前從郵遞員到沙皇的大臣都愛讀她的幽默小說。1913年慶祝羅曼諾夫王朝建立300周年時,宮廷準備出紀念冊,大臣請示沙皇收入誰的作品,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回答:“苔菲!只收入她一個人,別人誰也不收!”
就是這位苔菲,在流落異鄉(xiāng)的艱苦歲月里,卻不管周圍人的沮喪情緒,快活地說出自己看到的可笑的東西?!白屓税l(fā)笑,同向乞丐施舍一樣,施舍他一塊面包,笑一笑,饑餓就不那么難忍了?!?/p>
詩人巴爾蒙特熱烈鼓吹革命,1907年政府建議他離開俄國,但他拒絕了,借口自己沒有錢,政府給他撥款2000盧布,保證他和妻兒的行程。古米廖夫給奧娃講述巴爾蒙特的故事時,對沙皇溫和的態(tài)度感到驚訝:“您簡直難以想象!現(xiàn)在朗誦這類詩是要槍斃的。那時只客氣地請你離開,還為被驅(qū)逐的人提供路費。”
順便提一句,阿赫瑪托娃的丈夫古米廖夫,就是被蘇維埃槍斃的。
俄國女作家擅長寫回憶錄,“遺孀回憶錄”或者說俄國女性文學回憶錄,可謂大放異彩?!度{河畔》不過是其中一本。本書作者伊琳娜·奧多耶夫采娃是格奧爾基·伊萬諾夫的夫人,也是白銀時代的女詩人,她的長壽,讓她比更多人見證了更多的歷史。這本文學回憶錄中,作者既寫自己更寫他人,許多場景都是瑣碎之事。但是,正是在這些充滿生活和人性的瑣事中,我們得以看到俄羅斯這些僑民作家們的生活,他們的追求,在那些包含情感的描述背后,我們同樣可以讀到巨變時代的歷史場景。
我感到高興的是,閱讀這本書并沒有閱讀其他俄國作者的類似書籍的艱難,這跟譯者藍英年先生的翻譯風格有莫大關系,或許也跟我這些年在這方面的閱讀包括抄詩有關,書中提到的許多詩人,我抄讀過不少他們的詩,這讓我在閱讀時感到特別親近,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