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經(jīng)》中的情歌吟唱與宋詞中的愛情話語遙相呼應:既有愛情惝恍美妙的高峰體驗描寫,又有“傷心人”愛而不得其愛、愛而失其所愛的情殤苦況言說、以及對情殤所致痛苦相類似的靈魂救贖方式……情之阻厄在《詩經(jīng)》中不光來自于外界,有時還可能源于情變,此類情殤形式在宋詞中罕睹,這是《詩經(jīng)》與宋詞中戀歌的相異之處。
關鍵詞:詩經(jīng); 宋詞; 愛情話語
中圖分類號:H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343(2016)04-055-3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紅樓夢》第一回),先民吟唱的古歌《詩經(jīng)》中愛情已成為了主旋律之音,朱熹《詩集傳》認為《國風》中有54首系男女之事,王宗石《詩經(jīng)分類詮釋》認為《國風》中有52首愛情詩,20首婚姻嫁聚詩,25首家庭生活詩,《雅》中有8首婚姻家庭詩,合計達105首,超過《詩經(jīng)》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1] (P.10)詩經(jīng)中的愛情篇章不僅占據(jù)著較大比重,而且是詩經(jīng)全部作品中最為晶光照人的部分,鄭振鐸說:“在全部《詩經(jīng)》時代,戀歌可以說是最晶瑩的圓珠圭璧——他們的光輝竟然照得全部《詩經(jīng)》都金碧輝煌起來。”[2] (P.48-49)《詩經(jīng)》中的情歌吟唱與宋詞中的愛情話語遙相呼應,既有愛情惝恍美妙的高峰體驗描寫,又有“傷心人”愛而不得其愛、愛而失其所愛的情殤苦況言說,既有愛人短別時的離愁輕嘆,又有天人永隔時的痛斷心魂……
相愛者初入伊甸園時品嘗著愛情妙不可言的滋味,靈魂的歡悅在相會的甜美吟唱中盡顯無遺,“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詩經(jīng)·唐風·綢繆》)倘若和合愿望得償,洞房花燭夜面對著眼中其美不可方物的意中佳人,盛大的欣悅之情和不可言說的惝怳感會使其如同置身云端,甚或會有手足無措之感。
宋詞人也有此番高峰體驗的美妙言說,如:“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鷓鴣天》)、“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姜夔《暗香》)情溺中人甚至進入了非理性的彎曲時空,“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經(jīng)·王風·采葛》)在宋詞人吳文英的詞作中我們也曾瞠目于癡情者的彎曲時空,“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倘若和合愿望無償,生命便陷入痛苦淤泥中難以自拔,“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保ā对娊?jīng)·陳風·澤陂》)有美一人,如月光皓魄般瑩白可愛,可無從一親芳澤以解相思之苦,更無從實現(xiàn)“執(zhí)子之手,與爾偕老”的相守企愿,而視線留轉(zhuǎn)處的物卻能相依,相愛之人卻只能如此遙遙相望,于是寢食皆廢,憂心如醉,終日腸中車輪轉(zhuǎn)。
情之阻厄不光來自于外界,有時還可能源于情變,愛情天平失衡了,一方已走出了愛情,還留在原位的剩者便陷入了荒誕和茫然無措的痛苦中,這是最無從寬解的一種情殤形式,“式微
,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中!”(《詩經(jīng)·邶風·式微》)“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保ā对娊?jīng)·鄭風·狡童》)“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詩經(jīng)·秦風·晨風》)此類情殤形式在宋詞中罕睹,這是《詩經(jīng)》與宋詞中戀歌的相異之處。
情殤煎熬下的傷心人何以自處?《詩經(jīng)》中可見各種回答,“籊々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保ā对娊?jīng)·衛(wèi)風·竹竿》)“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詩經(jīng)·周南·卷耳》)言飲酒出游以思排遣也,概是不愿以“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萎黃姿容迎接或許有朝一日的歡聚,相反渴望以如奮然美盛的東方之日的飛揚神采等待愛人的歸來。
《詩經(jīng)》中也有反其道而行之者,“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保ā对娊?jīng)·衛(wèi)風·伯兮》)寧愿日夜浸漬于相思煎熬中不思脫解,“心痗”、“首疾”亦甘而受之,概是源于在相思之極苦中同時品嘗到了極樂,自感對比那些無愛之人命運厚賜愛情已是生命的福祉了。
“越間阻越情忺?!?[3] (P. 195)大概是人類的普遍心理現(xiàn)象(白樸[中呂]《陽春曲·題情》),愛情阻隔使得愛情的肉欲色彩被淡化,心靈價值被凸顯,反倒更加堅定了主人公寧執(zhí)愛情舍棄其余的決心,“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保ā对娊?jīng)·大車》)“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詩經(jīng)·柏舟》)縱然愛情不被祝福,仍一往無前地奔赴愛人懷抱,世俗之見在能令己收獲精神高峰體驗的愛情對比下有如塵土。
宋朝女詞人朱淑真不也正是這么做的嗎?“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保ㄖ焓缯妗肚迤綐贰废娜沼魏┒Y教阻擋不住女詞人渴望異性知己相惜相憐相愛的心,最終也沒能阻擋住女詞人欲與情人肌膚相親的身,沉醉于愛情中的女詞人視世間禮教如無物,將現(xiàn)實行跡和心靈體驗大膽地吐露在文字中,詞中女詞人嫵媚嬌憨的千種風情盡顯無余,與《詩經(jīng)》愛情篇章中的女主人公相比,女詞人的做法在南宋禮教如日中天的思想背景下更具抗爭色彩。
情殤最痛斷心魂的一個類型便是天人永隔了,“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詩經(jīng)·綠衣》)“世上人何限,慊慊只為汝”《南朝樂府民歌·華山畿》七首其七),只因世上千千萬萬人中只有斯人“實獲我心”,故其人逝后思念無極,以思念鐫刻了一個心碑安放在心中,而后沉浸在思念中以思念之樂慰解思念之苦。
這種情執(zhí)的自贖方式我們在宋詞中也有過觀睹,“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保ɡ钋逭铡段淞甏骸罚﹨呛庹铡渡徸泳釉~話》卷二:“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歟?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李清照丈夫故去后的情詞幾和著血淚寫成,令人讀之常欲哽咽而止,但女詞人此類天人永隔的情詞中亦有情感回憶的“幽香蜜味”潛運其間,愛人已去,詞人執(zhí)著無悔的情執(zhí)意念貫穿其間的愛之章卻書寫不斷,詞人亦欲以之救贖尚留在天地兩間中人與黃泉中故人無從交接的情殤煎熬。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保ā对娊?jīng)·葛生》)這一首詩可謂悼亡詞的千古至文,《詩志》贊道“拙厚惋惻,絕妙悼亡詞”,此詩中不僅有與李清照相同的以思念之樂慰解思念之苦的自贖方式,它還增之以另一層念想,相信人死后不過是生命進入了另一個時空,被翻譯成了另一種語言,所以還可以期待著另一個時空的團聚,詩中主人公以此念想安慰現(xiàn)世煢獨人生,緩解天人永隔之痛。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樸白的話語言說著生命的大道理、真精神,不僅《詩經(jīng)》中戀歌為其主旋律,宋詞中亦有相當可觀的篇幅在進行著愛情吟唱,這一條充滿真摯情思的愛情靈河從《詩經(jīng)》流入宋詞,再從宋詞一路流淌下去,流進了現(xiàn)代人的文本中。
參考文獻:
[1]王宗石:《詩經(jīng)分類詮釋》,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2]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3]隋樹森:《全元散曲》,北京: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