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籍波蘭作家伊娃·霍夫曼的小說《秘密》將克隆人愛麗絲的身份之謎作為敘事主線,探討科技時代人類濫用科技所引發(fā)的倫理問題。小說特色在于將科技倫理和人物心理活動相融合,揭示生物工程對人類身份和人性等潛在影響。本文從文學倫理的角度,結(jié)合心理學的“暗恐”,探討小說的敘事內(nèi)容與方式,分析作品的倫理內(nèi)涵與道德意圖。本文認為,愛麗絲的心理困惑、亂倫之戀、身份訴求等倫理結(jié)的生成與解構(gòu),體現(xiàn)了這部“軟科幻”對科技時代人類的終極關(guān)懷,以此對非理性的科學選擇提出了警示。
關(guān)鍵詞:《秘密》;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科學選擇;暗恐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6-0062-08
1997年,克隆羊多利的誕生讓人們開始擔憂:如果有一天人類也被克隆,世界會有何改變?美籍波蘭作家伊娃·霍夫曼(Eva Hoffman, 1945-)的小說《秘密》(The Secret: A Novel, 2002)便是對克隆人問題做出的回應。故事講述了未來美國的克隆人愛麗絲(Iris)發(fā)現(xiàn)自己是“母親”伊麗莎白(Elizabeth)的克隆體后,陷入了身份困境。小說自問世以來,受到歐美學者廣泛關(guān)注,其中有不少學者將弗洛伊德的“暗恐”(uncanny)理論用于分析小說中的身份問題。例如,Stuart(2008: 43-55)認為《秘密》就是一部“女性成長小說”,克隆人愛麗絲的成長歷程與自然人無異,但是自然人將其錯認為伊麗莎白并接受她就是獨特的“暗恐”描寫。Marks(2010: 331-353)也認為,愛麗絲反感自己的科技產(chǎn)物身份,自己在“復影”(double)面前激發(fā)了心理暗恐,使小說將生命倫理學與心理學融為一體。然而,在這些研究中,作為哥特式文學或奇幻文學中常用的“暗恐”與克隆人所共同涉及的自戀、身份、亂倫等主題卻鮮有提及,小說中的心理描寫與倫理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也值得進一步思考。因此,本文試圖以文學倫理學批評為主要研究方法,對小說中的克隆人所引發(fā)的倫理身份、倫理困境、身份訴求和倫理選擇等進行全新解讀,希冀探討小說背后的科技倫理寓意。
1. 克隆人愛麗絲的身份困惑
克隆人是指依靠體細胞核移植技術(shù)誕生的人,通俗而言即無性繁殖的人,克隆人科幻小說就是以這個“基因復制”的新型生命體為題材的科幻作品,其中充滿了破碎的、分裂的、片面的自我,尤其自賽博朋克以來的身份解構(gòu)與自我消解等主題?!睹孛堋吠ㄟ^描寫科技時代對人的改造與創(chuàng)造,將克隆人的新型倫理問題推向風口浪尖。小說中克隆人愛麗絲在身份訴求中控訴了“原作”伊麗莎白對科學技術(shù)做出的選擇,強勢的“母親”不僅職場得意,而且,“她想獲得其他東西:一個新的目標,能與生命更加緊密結(jié)合、更重要的東西”(Hoffman, 2002: 2)①。這個“新的目標”便是伊麗莎白的科學選擇,即用克隆術(shù)延續(xù)另一個自己,使“孩子”的生命、生活都與自己緊密結(jié)合。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科學選擇強調(diào)三個方面,一是人如何發(fā)展科學和利用科學;二是科學對人產(chǎn)生的影響及其后果;三是人應該如何處理同科學之間的關(guān)系?!保櫿溽摚?2014: 239)伊麗莎白義無反顧地選擇克隆人技術(shù),實現(xiàn)“自己生自己”的妄念,卻摒棄了對傳統(tǒng)的信仰、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而愛麗絲作為科學選擇的產(chǎn)物,其人類身份并不明確,因此小說聚焦于科學選擇時代人類的最終走向。
被克隆人技術(shù)誘惑的伊麗莎白不僅在四十多歲時人為地制造孩子,而且從愛麗絲出生開始便主宰她的生活。她執(zhí)意讓孩子留在身邊由自己教育,而坐落于芝加哥大學城那個世外桃源的家就成為禁錮愛麗絲的“封閉空間”,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能夠如影隨形。奧托·蘭柯(Otto Rank)曾以“復影”來解釋人類的自戀心理,他認為文學中的“復影”往往是個體自戀的象征,他渴望逃離死亡,使自己完好無損?!皬陀澳艽_保自我不會滅亡,不朽的靈魂是肉體第一個復制體。過了自戀階段后,復影又以魔鬼的面孔、對死亡的恐懼的陰影而出現(xiàn)”(Rank, 1971: 86)。伊麗莎白的科學選擇體現(xiàn)了全新的“自戀情結(jié)”(Narcissus Complex),重新書寫了對“自戀”的定義,因為如今的那喀索斯不必再為自己水中的完美倒影而付出生命,他可以通過高科技克隆自己,不必擔心“愛人”消失,甚至可以讓“復影”永生。
由于愛麗絲的“現(xiàn)在”是伊麗莎白的“過去”,她的“將來”是伊麗莎白的“現(xiàn)在”,這就使真實與復制、原作與摹本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從而混淆了身份與人倫。愛麗絲六歲時,“姨媽”來看望母親,愛麗絲這樣描述姨媽的表情:“她打量著我的臉,表情突然變得驚訝、不安,還有不可名狀的某種恐懼”(10)。這種“恐懼”正是“暗恐”的心理描寫,即在“復影”出現(xiàn)時產(chǎn)生的懼怕、怪異、陌生卻熟悉的感覺。弗洛伊德的“暗恐”(uncanny)理論發(fā)展自德語unheimlich(非家的、陌生的、秘密的、令人害怕的、令人不適的),但是這個詞義本身就很獨特,它包含了自己的反義,即“本應隱秘的東西顯露出來,既熟悉又陌生”(Freud, 2003: 132)?!耙虌尅薄安豢擅麪畹哪撤N恐懼”實際上并非沒有原因,似曾相識的伊麗莎白的“復影”突然出現(xiàn),顯得突兀陌生,同時又很眼熟。這個孩子的形象可以追溯到母親和“姨媽”的童年時期,復影的雙重性不僅令人錯愕,而且表明了克隆人身份的不確定性。
然而,“復影”或者說某人的“分身”所引發(fā)的“暗恐”不僅體現(xiàn)在自然人身上,也會導致克隆人的心理“暗恐”,即對自己身份產(chǎn)生困惑、怪異甚至恐懼之情。當愛麗絲聽見“姨媽”責備母親“怎么能干出如此變態(tài)的事情”(11)時,她便烙下了心理陰影,因為在她的記憶中永遠留下了“姨媽”對她的形容詞:“非生物的、非人道的。怪異。東西”(12)。暗恐的氣氛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當“外祖父母”(grandparents)看見愛麗絲時,他們“也意識到看到了一個鬼魂,一個怪物,一個幽靈的肉體”(132)。這些異于人類常態(tài)的“非人”的陌生化詞語被用于形容一個鮮活的生命體,不僅加強了恐怖的效果、指責了伊麗莎理性異化后的變態(tài)心理,更重要的是突顯了克隆人的身份悖論。
七歲的愛麗絲沉溺于照鏡子,“鏡子”(mirror)的意象作為自我審視的工具,反射出一個困惑的自我。愛麗絲在潛意識中知道自己身上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我有個秘密,必須找出來。我想,可能在鏡子中我能找到,通過觀察自己的臉——我媽能辨別出這個我并不知道的形象”(14)。此時,作者借用愛麗絲心理咨詢師(Adviser)的視角,將弗洛伊德的自我與潛意識理論對愛麗絲的身份困惑進行分析,愛麗絲感到“有個陌生人住在我體內(nèi),這是熟悉古老的比喻”(14)。從心理學角度,每個人都是自我與他者的結(jié)合,在自我與他者不斷認同與對抗中尋找自我本質(zhì)。作為“復影”的愛麗絲生活在禁錮的“封閉空間”,與伊麗莎白存在著相互映照的封閉的“鏡像”空間,而愛麗絲在外部鏡像中看見的“他者”也是伊麗莎白。她感到與伊麗莎白“共享一個快樂的、恐怖的、強大的神秘力量”(34-35),某種神秘力量操縱著她,就連伊麗莎白的戀人史蒂夫(Steve)也不時感嘆:“我覺得你家充滿了奇怪之感”(193)。這個“奇怪之感”就是科學選擇的結(jié)果所產(chǎn)生的暗恐。
可見,伊麗莎白的科學選擇已經(jīng)埋下了倫理混亂的禍根,愛麗絲困惑于身份之謎,而“姨媽”眼中的復影既是自己的“侄女”,又是自己的“姐姐”,這也加強了愛麗絲的倫理困惑與解謎難度。小說標題“秘密”一詞本身就被包括在“暗恐”的涵義中,“秘密”一詞貫穿于克隆人身份訴求的倫理主線,使小說更像一部心理小說。在“秘密”背后,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是什么?伊麗莎白這個一模一樣的鏡像就像阻礙自己的面紗,只有揭開神秘面紗,才能知道“住在體內(nèi)的陌生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解開身份的倫理結(jié)。
2. 倫理混亂中的亂倫禁忌
“復影”和“重復”(repetition)既是敘事內(nèi)容,又是敘事手法,以一種模糊不定、似是而非的身份迷思和行為上的重復貫穿小說,探討克隆人引發(fā)的倫理混亂,并對克隆人技術(shù)進行倫理判斷。當愛麗絲步入青春期,她與母親越來越像,不僅是長相極為相似,連動作神態(tài)都一模一樣,她們彼此成為對方的“鏡像”。愛麗絲畫的圖與母親當年畫的幾乎一樣,就連簽名的形式也如出一轍。然而,愛麗絲意識到自己跟其他同學在母女關(guān)系上存在差異、并不正常,愛麗絲能感應到母親生病,母親也能知道她有心靈感應?!靶袨樯系闹貜团c心靈感應(telepathy)也是形成暗恐的因素”(Bennett and Royle, 1999: 39),愛麗絲認為她們之間“存在可怕的相似性”(37),恐懼感加速了她尋找真實身份的步伐。直到某一天,愛麗絲在地下室翻到了自己的“出生證明”,出生證上赫然寫著出生方式為“克隆”,身份之謎也隨之解開。愛麗絲突然醒悟,原來“克隆人”是自己的先天身份,自己是伊麗莎白科技選擇的結(jié)果。當“本應隱秘的東西顯露出來”時,再次增強了“暗恐”,愛麗絲倍感恐懼和不安。這個恐懼感給她帶來了另一個難題,即如何在這種特殊的家庭倫理環(huán)境中確定自己的身份。
身份的揭曉解答了愛麗絲童年時的心理陰影與困惑,改變了原有的人倫關(guān)系與倫理環(huán)境,“母親”也不再是人類傳統(tǒng)家庭中的倫理身份?!拔也恢牢以撊绾蚊鎸λ鎸α硪粋€我,恐怖的臉”(63)。“母親”的身份被徹底解構(gòu),“我的媽媽,我的雙胞胎,我的媽媽,制造我的物質(zhì)”(64),這些多重而怪異的身份激怒了愛麗絲,她開始責罵伊麗莎白,并開始懷疑“難道我生了我自己?”(66)愛麗絲意識到某種程度上,她就是伊麗莎白,她的克隆人身份并不能決定真實的自我身份,用她的話來看,“我仍在找尋如何定義我的新情況,‘一個賽博格’”(65)?!百惒└瘛保–yborg)是堂娜· 哈拉維(Donna Haraway)等“后人類”理論先驅(qū)者提出的關(guān)鍵詞,哈拉維認為“賽博格是一個有機機器的生物,是機器與有機體的混合物,是社會現(xiàn)實的生物,也是虛擬小說中的創(chuàng)造物”(Haraway, 2004: 7)。愛麗絲既是科學選擇的創(chuàng)造物,又擁有人類的倫理意識,她便是科學選擇時代的新型有機體,“一個賽博格”、一個“后人類”。
愛麗絲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純粹的生物人,她由單核細胞制造出來,由基因碎片堆砌而成,這也意味著技術(shù)控制之下的個體無法擁有完整的自我。自從得知身份真相后,愛麗絲經(jīng)常做噩夢,夢是潛意識的反映,在夢中有一些支離破碎的意象,不僅象征著愛麗絲對自己克隆身體的認知,也象征著內(nèi)心的欲望:她想要毀掉某些東西,將它們撕碎。她認為自己只是他人的一部分,不曾擁有完整的身體,正如鮑德里亞的觀點:克隆人是低人一等的科學產(chǎn)物,克隆人只是“一個部分,他無須具備想象力再去生產(chǎn)自己,就像蚯蚓往往并不需要土壤”(Baudrillard, 1994: 65)??梢姡抢硇缘目茖W選擇剝奪了孕育生命過程中的自然選擇權(quán),踐踏了克隆人的生命尊嚴,而更為嚴重的倫理混亂也隨之而來。
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便是“亂倫禁忌”,在未解開身份之謎之前,愛麗絲從小就喜歡“母親”的戀人史蒂夫,直到克隆人身份揭曉后還與史蒂夫發(fā)生性關(guān)系。從人倫常態(tài)的倫理身份上來看,史蒂夫是名義上的父親,是繼父。愛麗絲的亂倫之戀一方面是因為缺乏父愛,很容易對某個成熟男性產(chǎn)生“戀父情結(jié)”。她從小習慣和母親睡在一起,史蒂夫與“母親”相戀后打亂了她原有的生活模式,她正好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來填補父愛空缺。另一方面,愛麗絲是伊麗莎白的復影,史蒂夫同時成為她們二者的欲望對象:“母親沉迷于他,我們都是”(28)。實際上,伊麗莎白是愛麗絲的他者形象,是愛麗絲自戀階段的鏡像。根據(jù)拉康理論,每個人的主體都是從“無我”開始,在愛麗絲還未認識到真正的自我時,伊麗莎白就是她想象的形象。從孩子的心理分析上來看,愛麗絲的自戀期實際上是與伊麗莎白建立起自我認同,伊麗莎白這位“他者”是她的自戀形象。雖然克隆人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親與母親,失去了俄狄浦斯式(Oedipus,戀母情結(jié))或伊拉克特拉(Electra,戀父情結(jié))的亂倫心理,但是,鮑德里亞認為“克隆人激活了人類對古老的亂倫模式的迷戀,即與原型之間的亂倫,繼而得到的后果是嚴重的精神疾病”(Baudrillard, 2000: 12-13)。愛麗絲愛“自己”,也愛史蒂夫:“她是他的,而我通過她也是他的”(29)。這種病態(tài)的心理預示著克隆人技術(shù)會將一種新型的亂倫恐慌帶入人類社會,一個年輕的“自己”可以再次與自己的戀人相愛,這種有悖于傳統(tǒng)血親關(guān)系的亂倫可能更加可怕。
由于缺乏主體性和倫理意識,十二歲時,愛麗絲任憑本能欲望,故意去伊麗莎白和史蒂夫的臥室睡覺,她覺得自己與伊麗莎白無異,“我不想從母親身邊奪走史蒂夫,我想與她一起分享”(31)。史蒂夫非常反感愛麗絲介入他與伊麗莎白關(guān)系之中,用“亂倫禁忌”(incest taboo, 32)的道理教育她,但是愛麗絲就是想擁有他。小說的戲劇性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于身份倫理結(jié)解開之后,史蒂夫掙脫了理性的束縛,與愛麗絲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起初,史蒂夫面對倫理選擇出現(xiàn)了倫理兩難,一方面他認為“這是個錯誤,我們不應該”(186);另一方面眼前是一個年輕裸體美女的誘惑。同時,愛麗絲認為自己與伊麗莎白并無差別,發(fā)生性行為也理所當然。作者大量地描寫了愛麗絲因倫理身份的不確定所引發(fā)的心理病癥,并且與弗洛伊德著名的“少女杜拉”(Dora)歇斯底里案例相似②——“我對他的欲望,還有對她的欲望,我對他在她里面的欲望,以及她在他里面的欲望;還有史蒂夫自己的欲望——是的,他兩個都想要。對我們來說,有種勝利和復仇的喜悅”(187)。正如韋伯斯特所言:“霍夫曼本意是想將基因工程、神經(jīng)生物學與心理分析融合,但是小說的心理分析視角更勝一籌”(Webster, 2003: 761)。在三角關(guān)系中,愛麗絲被伊麗莎白這個掠奪者奪走了自己想象中作為理想形象的幻想,她用性愛報復伊麗莎白,并且實現(xiàn)自己的變態(tài)欲望。
小說雖然小說運用了較多的心理分析,咨詢師對她性行為的解釋也是基于“戀父情結(jié)”的沖動行為,但是愛麗絲的行為是為了證明克隆人與自然人一樣。愛麗絲的“賽博格”身份導致她的生存困境與悖論,一方面她是個似人非人的科技產(chǎn)物,另一方面她并不是一個麻木的基因堆砌物,一味地遵循“造物主”的命令,她也具有人性因子?!叭诵砸蜃蛹磦惱硪庾R,主要是由人頭體現(xiàn)的。人頭是人類從野蠻時代向文明進化過程中進行生物性選擇的結(jié)果......獸性因子與人性因子相對,是人的動物性本能”(聶珍釗,2012: 21)。愛麗絲未經(jīng)思考就讓獸性因子掙脫人性因子的束縛,將性欲釋放,但是她開始后悔自己的行為,并且哭了起來。“哭泣”說明她的人性因子復蘇,倫理意識告訴自己“亂倫”行為的羞恥,從而加重了倫理負罪感。可見,小說中的“亂倫禁忌”是科學選擇不可違背人類倫理秩序的一種教誨與警示。
3. 愛麗絲身份訴求與自我確立
如果說“亂倫”事件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愛麗絲對“原作”的復仇,那么“離家出走”是她走上反抗之路、渴望獨立的開始。愛麗絲第一次決定離開伊麗莎白,在喜來登酒店這個真實的外界環(huán)境中體驗生活。她在酒吧內(nèi)認識了一名陌生男子,并答應跟他回去。在性欲的催促下,愛麗絲短暫地失去理智,由獸性因子牽引著自己走進了房間。但是在面對男人的調(diào)情和挑逗時,她“感到臉紅”(82),覺得自己“變得奇怪,這感覺可能來自身體”(82)。愛麗絲的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再次進行了激烈斗爭,當本能沖動掙脫理性的控制,自己的身體就變成一個奇怪的“他者”,就像住著一個陌生人。她及時懸崖勒馬,讓自己的理性控制了原欲的泛濫,避免發(fā)生錯誤。
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愛麗絲渴望了解家庭血脈的歷史,詢問關(guān)于自己的過去。她找到“外祖父母”的住處,面對自己的“外祖父母”,她明白他們只是自己社會身份意義上的“外公”和“外婆”,而從生物意義上,他們卻是自己的父母。愛麗絲不知如何稱呼他們,克隆人的先天身份讓她從生物學上有根可尋,但無法公開的秘密身份卻讓她處于無根的漂泊狀態(tài)。但是這些仍未阻擋愛麗絲的自我身份訴求,她決定第二次離家出走,這次才是真正的反抗與覺醒,她告訴自己復制品必須要贏得屬于自己的位置:“使自己成為原作”(166)。她與伊麗莎白發(fā)生爭執(zhí)扭打在一起,伊麗莎白摔倒暈了過去,愛麗絲很想趁機掐死她。這個欲望體現(xiàn)了“摹本”抹殺“原作”成為真人的潛意識,也是愛麗絲逐漸擁有主體心理發(fā)展的過程。
當理性制止犯罪沖動后,愛麗絲回到紐約家中,第一次在試衣鏡中找到了“我”的意義。當她穿上“姨媽”的舊衣服時,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三維立體的(three-dimentional)物體,一個可以從外面看見的固體,因此可以擁有真實的內(nèi)在存在”(177)?;舴蚵栌美店P(guān)于個人主體發(fā)生的“三界”來探討愛麗絲自我認知過程,“三維立體”就是“三界”的隱喻。拉康在個人主體發(fā)展三階段中認為個體發(fā)展的需要(need)、要求(demand)和欲望(desire)分別對應個體發(fā)展的實在界(the Real)、想象界(the Imagery)和象征界(the Symbolic)三界(福原泰平:2002)。在拉康的理論中,嬰兒的鏡像階段產(chǎn)生的自戀就是錯把自己的鏡像當作愛慕對象,從而獲得自我認同感。當嬰兒進入想象界后,他與鏡中自己身體影像建立起認同關(guān)系,這實際上是想象的虛象,愛麗絲的自我認知一直禁錮于封閉的虛象中,并且依存于伊麗莎白。她的他者鏡像既是她自己的虛象,也是一模一樣的伊麗莎白的虛象,自我與他者相互對應卻又不完全相同。
但是一旦發(fā)展到象征界時,就要借助語言表達欲望,通過說“我”來使個體自我得以表達。進入象征界,孩子對自我的認識就不局限于鏡子(母親,或者任何他者)中的自己,而是通過語言及能指的象征符號形成自我認同,這將比想象界的平面形象更加豐滿多變。穿上“姨媽”的衣服,愛麗絲打破了原來與伊麗莎白建立的認同或依戀關(guān)系,即二維平面關(guān)系,取而代之的是正在喚醒自己的外部鏡像。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明白一個道理:“你不可能不通過他者眼中可以看見的對象,就能獲得主體”(177),只有通過其他的“他者”才能認識自己。愛麗絲萌生了其他欲望:“我希望通過變成其他人(somebody)而成為某個人(Somebody)。成為不是她(She)的某個人”(177)?!白兂善渌恕睂耙虌尅钡囊路?,相當于符號的“能指”,而“某個人”(Somebody)是穿上“姨媽”衣服后的“所指”,是欲望的象征,而不是具體之物,從而達到本體的境界。拉康關(guān)于自我的概念打破了傳統(tǒng)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的局面,在拉康的理論中自我就是他者,自我概念的形成有賴于錯誤認同某個他者的鏡像,因此愛麗絲借助鏡中“姨媽”的他者形象,第一次認識到不同于伊麗莎白的形象,這是一個遲到的自我認知過程。進入象征界后,一度獲得的均衡即將崩潰,在爭奪主體性的斗爭中,伊麗莎白被攻擊,他者成為競爭對手甚至敵人,因而體現(xiàn)出依戀和攻擊的并存,這就是為何愛麗絲經(jīng)歷長久的“嬰兒期”后,她既愛伊麗莎白,又想掐死她。
愛麗絲在他者身上找尋自己的形象,從伊麗莎白、史蒂夫或姨媽身上,她都是在他者控制中進行自我認同。而只有脫去他人的“衣裝”,脫離想象的形象,把自我形象內(nèi)在化,才能明白自我的起源與本質(zhì),找回主體性。小說結(jié)尾,愛麗絲通過網(wǎng)絡認識了羅伯特(Robert),這標志著真正脫離與伊麗莎白之間建立的認同關(guān)系,從而進入與他人維系的社會關(guān)系。她向羅伯特訴說自己解開身份倫理結(jié)的過程,告訴羅伯特自己不再是伊麗莎白的復影,不必再重復伊麗莎白的人生,而羅伯特將此時的愛麗絲稱為“斯芬克斯之謎”(the Sphinx’s riddle, 251)。斯芬克斯之謎是人類對自我認知的一個謎語,是關(guān)于人是否具有倫理意識,能否認清自我本質(zhì)的一個隱喻。俄狄浦斯在解答斯芬克斯之謎時,雖然他給出了“人”的答案,已經(jīng)具備人獸區(qū)分的意識,但這個答案只從表象上區(qū)分了人獸,并未深刻解釋之所以為人的人性。因此,被外部世界蒙蔽雙眼的俄狄浦斯未能從內(nèi)部認清“我是誰”,更在后來犯下娶母的亂倫之罪。
愛麗絲在解答“斯芬克斯之謎”時,也曾面對身份混亂、亂倫恐慌等倫理問題,但是在人類社會成長過程中,她被逐漸同化并擁有倫理觀念和理性意志,知道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如果不沖破虛幻的形象,永遠無法進行真實的自我體驗,更無法獲得身份。在與羅伯特的交往中,愛麗絲終于明白如何審視自我,“認知就是要知道另一個人。知道有他人的存在。羅伯特對我來說是某個人;同時,他并不是我”(256)。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衣裝”或鏡像,并且意識到“真實是屬于兩個人之間的經(jīng)驗”(255),即人與人的交際關(guān)系中必須構(gòu)建具有社會屬性的自我身份,只有打破封閉的認知空間,才算完成身份訴求。經(jīng)歷了心理困惑與身份危機之后,愛麗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名字在人際交往中的真實性。姓名是賦予一個自然人倫理身份的象征,也象征著克隆人完成倫理選擇與倫理身份構(gòu)建、融入自然人社會的第一步,就像她自己所說已經(jīng)體會到了“本體的狀態(tài),我真實的存在”(257)。
《秘密》以其獨特的心理描寫,圍繞克隆人身份訴求、生存悖論及亂倫禁忌等主題進行倫理敘事,對異化的科技倫理進行警示與思考。作者通過愛麗絲向世人表明,即便是克隆人,也都是獨立的且與眾不同的個體,她雖并未明確指出禁止克隆人,但在其書寫中所圍繞的主題都體現(xiàn)著科技悲觀主義。愛麗絲在身份認同中,與自我、他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存在矛盾與困惑,究其原因也是因為克隆人技術(shù)打破了“人是目的”的基本價值理念。愛麗絲的理性意志和倫理選擇也證明了人永遠不是工具或手段。人類的基因是自然的遺傳物質(zhì),而非人工產(chǎn)物,若任何科學選擇都逾越了倫理底線,那么人類終將給自己制造重重謎團,甚至消解業(yè)已形成的傳統(tǒng)與文明。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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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ntity Myth and Scientific Choice: An Ethical Thinking of the Human Cloning Fiction The Secret
GUO We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Abstract: With the identity myth of the cloned human Iris as its narrative thread, The Secret: A Novel (2002) written by the Polish American writer Eva Hoffman explores the ethical problems caused by technical abuse in the scientific era. The feature of the novel lies in the combination of scientific ethics and psychological act, and further explores the influence of biotechnology on human identity and nature. Based on the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uncanny,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discuss the novel’s ethical and moral connotation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narrative content and mode. The article evinces that the results and deconstruction of ethical knots, such as Iris’s psychological confusion, incest and identity pursuit, indicate the ultimate concern for human beings in the scientific era, and also puts out a warning against the irrational scientific choice.
Key words: The Secret;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thical choice; scientific choice; uncanny
作者簡介:郭雯,女, 博士,蘇州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通訊地址: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qū)科銳路1號蘇州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1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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