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寶榮教授的新著《異域的體驗:魯迅小說中紹興地域文化英譯傳播研究》,運用描述性和規(guī)定性翻譯研究的方法,首次全面梳理了20世紀90年代前魯迅小說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傳播歷程,重點描述、評析了7種英譯本對魯迅小說中紹興地域文化(含方言)的處理手法,就如何翻譯與傳播中國地域文化提出了理論構想,堪稱中國“鄉(xiāng)土語言”對外翻譯與傳播研究領域的一部力作。
關鍵詞:《異域的體驗》;魯迅小說;紹興方言與文化;翻譯與傳播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1-0106-06
近年來,國內一些學者開始關注中國“鄉(xiāng)土語言”的對外翻譯與傳播,嘗試為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開辟新的疆域。在此背景下,汪寶榮教授的新著《異域的體驗:魯迅小說中紹興地域文化英譯傳播研究》應運而生。該書由浙江大學出版社于2015年5月出版,除“序”、“前言”、“引論”、“附錄”、“索引”及“后記”外,主體由5章組成。
該書名的主體“異域的體驗”,取自法國學者安托萬·貝爾曼的書名《異域的體驗:浪漫主義時代德國的文化與翻譯》(Berman, 1992)。貝爾曼把翻譯視為“與其他文化開展對話的條件”,而這種對話的表征是原作的語言文化特質再現在譯作中(Berman, 2009)。據此作者認為,譯者理解、翻譯魯迅小說是一個閱讀、詮釋“東方文化他者”的過程,通過譯者的介入式詮釋,尤其對原作異域情調的保存,才能使英語讀者體驗魯迅小說中的東方異域情調,才能與中國文化開展真正的對話(汪寶榮,2015a,“前言”第4頁)。
(一)
作者是紹興籍學者,熟稔紹興方言及紹興地域文化;加上他的碩、博士學位論文又都以魯迅小說英譯為研究對象(汪寶榮,2008;Wang, 2011),所以才使該書具有精深的研究內容和開闊的學術視野。主要體現在:
(1)將魯迅小說重要英譯本囊括其中,“首次全面梳理20世紀90年代前魯迅小說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傳播歷程”(汪寶榮,2015a,勒口“內容簡介”)。作者指出,“現有研究大多或零碎,或片面,未能展示魯迅小說英譯事業(yè)的全貌”(汪寶榮,2015a: 19)。的確,近年來國內研究魯迅小說英譯的學位論文和期刊論文雖然數量不少,但因篇幅所限,大多只比較三四種譯本,尤其是為人熟知的梁社乾、王際真、楊憲益與戴乃迭、萊爾譯本,而該書把此前缺少關注的敬隱漁與米爾斯譯本、肯尼迪譯本、斯諾與姚克譯本也帶進我們的閱讀視野,豐富了我們對魯迅小說英譯史的認識。翻譯史是由翻譯事件、翻譯主體、翻譯作品和接受環(huán)境等構成的。就特定作家作品的“微翻譯史”(micro-history)而言,只有把重要譯本全部納入研究的視野,才能呈現歷史的全貌。作者基于對7種英譯本的深入研究,運用翻譯規(guī)范論、重寫理論、多元系統論,對1926-1990年間魯迅小說英譯歷程進行了歷時描述,成功展示了魯迅小說英譯歷程的全景圖,勾勒了一條清晰的發(fā)展脈絡。同時,作者以翻譯方向、目的與方法、譯文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等語境變量為標尺,細致考察了每個譯本的基本面貌和特征,為梳理魯迅小說英譯歷程發(fā)展脈絡提供了頗具說服力的論據(詳見該書第2章)。
(2)涉及翻譯學、魯迅小說、文學方言、紹興方言與文化、中國地域文化翻譯與傳播等多個研究領域,卻能做到多而不亂,比例得當,要言不煩。國內學界一直都有“兩張皮”的說法,比如研究中國文學的一般不熟悉或不屑于涉足外語或翻譯,研究外語的則往往對中國文學不甚了了,因而造成各行其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近年來,這一局面雖大有改觀,但尚未完全解決。翻譯研究必然涉及兩種語言、文學和文化,因此做中國文學翻譯研究,必須深入研究中國作家的作品,這是不言自明卻又時常被忽略的事實?!棒斞感≌f中紹興地域文化英譯傳播研究”這個題名相當明確、具體,指向該項研究的幾個關鍵詞:魯迅小說;紹興地域文化(含紹興方言);英譯與傳播。然而,魯迅運用的并不是原生態(tài)的紹興方言,因為作家一般很少未經加工提煉就直接取用真實口語,無論是地域方言還是社會方言。事實上,文學作品中的方言應被界定為“文學方言”(汪寶榮,2015a: 77-78)。作者在第三章第2、4節(jié)展開對文學方言的概念、本質、內涵和表現手法的探討,吸收利用多名西方語言學家和方言學家的研究成果,令人信服地論述了魯迅小說文學方言的表現手法。第四章第1節(jié)則對國內外文學方言翻譯研究現狀進行了述評,包括文學方言的運作機制和可譯性、常用的4種文學方言翻譯策略等,全面性可見一斑。僅從作者援引的60多條參考文獻(其中英語文獻40多條),就足見其功力不凡,確如作者自稱的那樣,是“完整自足的、窮盡性的,留下的盲點和空白不多”(汪寶榮,2015a: 249)。
(二)
上世紀70年代崛起的描述性翻譯研究,被視作對傳統規(guī)范性翻譯研究的范式革命。前者無疑是當下國內外翻譯研究界普遍采用的主流的研究范式。正如作者所指出的,此前的翻譯研究大多不是“規(guī)定”,就是“描述”(汪寶榮,2015a: 249),而將兩者共冶一爐、同時運用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
基于對描述性翻譯研究的成就與不足的考察,作者指出,“傳統翻譯研究范式積極探索語言轉換過程,評判譯文優(yōu)劣,指導翻譯實踐及譯員培訓等做法,有著不可替代的研究意義和應用價值,仍是當今翻譯研究不可缺少的”(汪寶榮,2015a: 16);“目前看來,甚至在將來,描述性翻譯研究不能完全取代規(guī)定性翻譯研究;兩者是優(yōu)勢互補的,可以相輔相成”(同上)。因此,作者采用了規(guī)定與描述相結合的方法,從傳統的翻譯批評和當下流行的翻譯規(guī)范描述兩個視角出發(fā),試圖多角度考察譯者如何再現魯迅運用的文學方言以及讓說方言的“文化他者”在譯本中發(fā)出聲音的方式。作者坦承,他用的是“既有新意、又有爭議的研究方法”(汪寶榮,2015a: 249)。
描述性翻譯研究的倡導者們追求“客觀中立”,但在人文科學研究中要做到絕對中立是不可能的。因此,研究者稍有不慎,就會忘掉自己“中立描述”的立場和初衷,滑入價值判斷那一端。令人欣喜的是,作者對兩種翻譯研究范式的駕馭能力較強,能夠熟練運用多種當代西方翻譯理論和翻譯分析模式,在規(guī)定性研究部分,能進行公允的、鞭辟入里的翻譯批評(另見汪寶榮,2015b);在描述性研究部分,能盡量避免對譯文質量的主觀評判,通過考察譯者采用的文學方言翻譯策略,分析譯本產生之時占主導地位的翻譯規(guī)范以及譯者遵循的翻譯規(guī)范,嘗試解釋譯者遵循該翻譯規(guī)范的動因。通過這種規(guī)范與描述兼顧的研究路徑,能夠多角度考察譯者翻譯、再現魯迅小說文學方言的行為,避免了只用一種研究方法容易導致的研究結果的單維度或片面。尤為難得的是,作者嘗試把兩種研究方法得出的結論整合在一起,一方面指出7種英譯本在不同程度上偏廢文學方言譯文的充分性,達不到魯迅提出的“保存著原作的風姿”這個翻譯標準,導致“英文讀者很難感受到異域情調濃厚的紹興地域文化”(汪寶榮,2015a: 209)的后果,另一方面讓我們看到針對不同種類的方言詞譯者所采用的不同的翻譯策略。對于翻譯行為的不一致及翻譯現象的復雜性,只有通過分析制約翻譯行為的各種社會文化因素才能得到全面的解釋(汪寶榮,2015a: 209-210)。姑且不論如此整合兩種研究結果是否會產生邏輯上的問題,作者將兩種翻譯研究范式兼收并蓄、有機結合,確實深化、拓展了我們對研究對象的認識。
(三)
羅選民教授在該書《序二》中指出:“作者能窮盡資料,分析入微?!弊髡叩膶熍藵h光教授也認為:“其中鉤沉爬梳之功,已至覼縷不遺的地步;而行文深細,觀照宏遠,尤勝當年?!蔽艺J為兩位序作者的評語是很得當的。
丁帆(2007: 30)指出:“論者們注意的只是魯迅小說思想和藝術的巨大成就,卻很少有人將魯迅小說中的鄉(xiāng)土特點作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本體來研究,其鄉(xiāng)土氣息往往只是作為一個藝術特點被一筆帶過。”為彌補這一不足,作者抓住魯迅小說的鄉(xiāng)土性,引出了一個很有現實意義的論題:為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應如何翻譯中國文學中的地域方言(或鄉(xiāng)土語言)及文化?但這樣一個研究范圍受限的冷門課題,要想寫成一部內容充實的專著,無疑是有挑戰(zhàn)性的。
該書做到了對資料的窮盡,作者直接引用的296條參考文獻(其中中文文獻168條,英文文獻128條)就足見其用心之深、用力之巨及其嚴謹的治學品格。作者對于紹興方言參考資料的使用亦然。對該課題研究而言,最基礎的一步是把紹興方言詞從魯迅小說文本中挑揀出來。這項工作貌似容易,其實不然。因此,作者制訂了方言詞的判定辦法:第一步是憑著作者的方言直覺和敏感性,找出具有紹興方言語音和詞匯特征的語言成分,列出一個“入圍清單”;第二步以《現代漢語詞典》為依據,對入圍者進行二次篩選;第三步是交叉參照幾種參考書,以復核某一方言語匯是否屬實。作者按其重要性和參考價值的大小對它們進行了排序:1)魯迅作品中方言注釋類著作;2)專門記錄越地方言的《越諺》;3)魯迅小說闡釋“衍義”類著作;4)魯迅作品中紹興地域文化詮釋類著作;5)一般用途的地域方言詞典;6)與魯迅生前交往密切的紹興籍學者寫的回憶性文章。以上判定辦法步步緊扣,逐步縮小研究的范圍,直至鎖定目標。作者不滿足于單一參考來源,在資料查證方面下足了功夫。
作者條分縷析、論述嚴謹的特點見諸該書幾乎每個頁面,我只舉其中一例。目前,國內學界對梁社乾翻譯的《阿Q正傳》的普遍評價是“譯得很懇切”,但偶有誤譯(魯迅,2005:400),“譯筆頗不壞”,但翻譯“許多特殊的口語及最好的幾節(jié)”時英文不夠優(yōu)美(西諦[鄭振鐸],1993: 67),“墨守直譯法”,“譯文有些僵硬與不自然”(甘人[鮑文蔚],1927: 263-264)。作者則指出,該譯本還有“任意增刪之處”及淡化處理的做法,“這一翻譯行為不一致現象,迄今尚未引起國內翻譯研究界的關注和重視”。比如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略記”中阿Q與王胡比賽“捉虱子”一節(jié),被刪去20個句子;在處理猥褻之詞或惡言穢語方面,梁譯常作淡化處理;在回目結尾處有增譯現象,對原文進行了適當的引申發(fā)揮(汪寶榮,2015a: 33-35)。如果作者不做細致的文本比較分析,自然是難以發(fā)現的。然而,發(fā)現并描述翻譯現象相對容易,真正難的是解釋。作者基于翔實的文獻資料以及利用新開掘的史料指出,贊助人(出版商)、譯者的文化身份、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觀念及目標讀者等因素,影響了梁社乾的翻譯決策,從而令人信服地解釋了譯者翻譯行為上的諸多不一致之處。
(四)
該書淺顯流暢,深入淺出。比如,Even-Zohar的多元系統論,Toury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Lefevere的重寫理論,是該書采用的核心分析工具,但前兩種理論頗為艱澀,雖然第三種比較容易,但Lefevere的理論有前后不一、粗心大意、定義含糊的缺點,常使讀者抓不住要領。針對這些問題,作者采取的做法是:舍棄繁復糾纏的理論闡述,提煉濃縮理論要義,并用中國翻譯史實例加以參照說明。具體如作者把多元系統論的核心假說闡釋為:翻譯文學在一國文學多元系統中通常處于邊緣地位,但在以下三種情況下會趨近甚至占據中心位置:1)本國文學(目標語文學)尚顯“幼嫩”,未形成氣候(如中國的“五四”新文學);2)目標語國家的文學系統在大文學多元系統中處于邊緣或劣勢(如當今的中國文學相對于西方文學);3)該文學系統出現轉折點、危機或真空(如中國的“五四”新文學誕生之前的正統文言文文學)。括號中注明的事例,不僅使抽象艱澀的西方翻譯理論變得具體、清晰、易懂,也為后續(xù)幾章運用該理論描述、解釋魯迅小說英譯本做了鋪墊。又如,作者抓住Lefevere的重寫理論的四個核心術語——“贊助人”、“意識形態(tài)”、“詩學”、“話語世界”,用準確、流暢、干凈的中譯文,把定義清晰地呈現出來,并用精煉的文字概述了該理論的核心內容(汪寶榮,2015a: 11-13)。
作者切實為讀者著想,比如反映在附錄“魯迅小說中紹興方言詞釋義表”的收錄標準和編排方式上。作者遵循“從嚴原則”,對于紹興方言特色不甚明顯或不懂紹興方言者也能理解的,一般不收錄。在編排方式上,不僅給出方言詞釋義,注明釋義依據的出處,而且提供原句示例及頁碼。這種做法極大地方便了想要進一步探究這個課題的研究者。此外,書中有5張附表,把作者搜集整理的研究資料和得出的重要結論數據清晰、直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要優(yōu)于簡單的文字表述。
該書圖文并茂。第二章共插入譯者及其贊助人或合作者的近身黑白照10幅,不僅讓讀者有機會一睹這些為魯迅小說“走出去”做出貢獻的歷史人物的真容,而且照片與文字的配搭也令原本沉悶的文本變得生動起來。其中,青年梁社乾的照片由其美國直系親屬惠賜作者,是國內首次公開亮相,其資料價值自不待言。
盡管該書尚有需要完善或值得商榷之處,但瑕不掩瑜。例如,從方法論角度看,描述性研究與規(guī)定性研究確實是優(yōu)勢互補、相輔相成的,但單獨運用其中一種沒有問題,將兩者用于考察同一個研究對象,卻是有一定風險的。規(guī)定性翻譯研究偏向原文及出發(fā)語言文化(source-oriented),旨在評判譯文的優(yōu)劣高下,描述性翻譯研究則偏向目標語言文化(target-oriented),竭力避免價值判斷,重在描述和解釋翻譯現象,可見兩者的研究取向基本上是相反的。正由于此,迄今將兩者共冶一爐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另一方面,即使能夠對研究對象做到“分而治之”,規(guī)范與描述并用不悖(即一種方法用于一章),但最后如何把兩者的研究結果整合起來,得出一個邏輯上令人信服的總結論,也絕非易事。如上所述,作者嘗試把第三、四章的研究結果整合在一起,得出了富有洞見的結論,但邏輯上似乎還不夠嚴密,有“兩張皮”合成后不很服帖、平整的痕跡。又如,作者指出,在全球化日益擴大、加深的當下,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也應涵蓋地域文化這個維度,不僅要讓外國讀者了解、欣賞中國文化,也要讓他們傾聽說方言的“中國文化他者”發(fā)出的聲音。因此,作者預測:“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中的文學方言及其翻譯將是一個新的研究熱點”(汪寶榮,2015a,“前言”第6頁)。這一預測令人振奮,值得期待,但當下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推動中國文學、文化真正“走出去”。如果說中華文化是一條大河,地域文化只是支流而已。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待之?筆者2015年獲批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漢語‘鄉(xiāng)土語言’英譯實踐批評研究”,從另一角度將中國“鄉(xiāng)土語言”翻譯和研究的意義,拔到了國際戰(zhàn)略需求的高度。
總之,該書值得用心研讀,而對于治中國“鄉(xiāng)土語言”對外翻譯與傳播研究的學者,尤其如此。
參 考 文 獻
Berman, Antoine. The Experience of the Foreign: Culture and Translation in Romantic Germany [M]. S. Heyvaert (tran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Berman, Antoine. Toward a Translation Criticism: John Donne [M]. Francoise Massardier-Kenney (trans.). Kent, OH: 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9.
Wang, Baorong. Lu Xun’s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 The Early Years [D].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h.D. Dissertation, 2011. http://hub.hku.hk/bitstream/10722/173974/1/FullText.pdf.
丁 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甘 人.《阿Q正傳》的英譯本[J]. 北新周刊,1927,(47-48): 263-271.
魯 迅.《阿Q正傳》的成因. 魯迅全集(第3卷) [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94-403.
汪寶榮.魯迅小說中紹興方言英譯研究[D]. 香港: 香港大學哲學碩士論文,2008. http://hub.hku.hk/bitstream/10722/56016/3/FullText.pdf
汪寶榮.異域的體驗: 魯迅小說中紹興地域文化英譯傳播研究[M]. 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a.
汪寶榮.魯迅小說文學方言翻譯批評——對七種英譯本的考察 [J]. 翻譯論壇,2015b,(2): 40-49.
西 諦.吶喊 [A]. 彭小苓、韓藹麗編. 阿Q70年[C]. 北京: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66-67.
(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