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浩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
中國園林影響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維度*
郭明浩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中國園林與中國古代文學分屬不同藝術(shù)門類,但二者相互影響與滲透在中華美苑中極為引人注目。就中國園林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而言,其基本維度主要體現(xiàn)在園林為文學活動提供理想場所、園林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園林作為敘事文學人物活動與情節(jié)演進的重要境域三方面。這是考察園文會通互滲的基本維度,也是全面認識中國園林或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視角。
中國園林;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會通互滲
園林作為具有詩情畫意的藝術(shù)形式,既是生活居住場所與休閑游賞空間,也是文人活動開展的重要境域,還是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同時,在敘事文學中,園林亦通常作為人物活動與情節(jié)展開的重要情境。職是之故,中國園林對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園林具有隔絕塵俗煩擾的功能,可為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靜謐、幽邃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是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想場所,所謂“滿朝辭賦客,盡是入林人”[1]172(錢起《宴崔駙馬玉山別業(yè)》)。文人視園林為詩文創(chuàng)作理想場所的記載屢見不鮮,如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云:
是以東山可望,林泉生謝客之文;南國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氣。況乎楊子云之故地,巖壑依然;宓子賤之芳猷,弦歌在屬。紅蘭翠菊,俯映砂亭;黛柏蒼松,深環(huán)玉砌。參差夕樹,煙侵橘柚之園;的歷秋荷,月照芙蓉之水。既而星回漢轉(zhuǎn),露下風高,銀燭摛華,瑤觴抒興。一時仙馭,方深擯俗之懷;五際飛文,時動緣情之作。[2]
在王子安眼里,宓子賤、屈原、揚雄、謝靈運之文學成就,非惟才能超邁他人,還得江山之助,因為惟有在山水花木掩映之處,觴詠抒懷,緣情之文方得此而成。又有柳宗元將愚溪作為揮灑文墨佳處,其《愚溪詩序》云: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3]
子厚因罪被貶,幸獲山水秀麗之地,購而營之,遂成清幽絕俗之所,詩人于此以“文墨自慰”,撫平仕宦生活所遭遇的不公,故致心境合一,萬象混然,契于大道。王維更是與好友裴迪在輞川別業(yè)中觴詠終日為人生至樂,《舊唐書·王維傳》載*除《舊唐書》之記載,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也有“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之記述。詳見王維:《王維集校注》,陳鐵民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29頁。:
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4]5052
《輞川集》是中國園林文學史上第一部以園林景色與園居生活為題材的園林詩集。從某種程度上講,王維營構(gòu)了輞川,輞川也成就了詩佛。正是因為園林是文學活動的理想場所,詩文活動甚至成為紙上園林(想象中的園林)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鄭燮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中如此設(shè)想自己的園居生活:
吾意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nèi)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論文賦詩之所。[5]
板橋想象之園舍,土墻茅舍,花草曲徑,雖然簡陋,并無雕琢奢華之設(shè)施,卻不妨礙成為論文賦詩佳處,此一追求在古代文人中極具代表性,于此亦可見文人對于園居生活的企慕。
詩酒風流是貫穿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傳統(tǒng)。飲酒、賦詩二者通常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要他詩句好,須是酒杯深”[6](辛棄疾《臨江仙·老去渾身無著處》)。飲酒可以使人進入一種亢奮狀態(tài),暫時擺脫束縛,自由灑脫,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堪稱文學創(chuàng)作行為發(fā)生的觸媒,因此,“在中國文學藝術(shù)中,我們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酒和酒文化的存在,感受到酒作為物質(zhì)和精神的存在”[7]。詩酒風流需要在特定的場所中才能得以最好展現(xiàn),園林便是最佳環(huán)境之一。徜徉山水花木之間飲酒賦詩自是人生樂事,古人于此多有記載:
(阮卓)以目疾不之官,退居里舍,改構(gòu)亭宇,修山池卉木,招致賓友,以文酒自娛。[8]
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喪。度以年及懸輿,王綱版蕩,不復(fù)以出處為意。東都立第于集賢里,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huán),極都城之勝概。又于午橋創(chuàng)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曰“綠野堂”。引甘水貫其中,釃引脈分,映帶左右。度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游。[4]4432
怡園跨西、北二城,為宛平王文靖公第。賓朋觴詠之盛,諸幾名家詩幾充棟。[9]
阮卓厭棄官宦生活,退居城市山林,構(gòu)筑園亭,與賓朋以文酒相娛;時政道弊,裴度退而構(gòu)園,山水勝跡聞名于時,又與白居易、劉禹錫等著名詩人在園中詩酒風流,名士皆從之;怡園內(nèi)賓朋觴詠極盛,名士常聚會于此,詩文匯集充棟。園林為文人詩酒風流提供了自由之境,詩酒風流也推動了園林發(fā)展與聲名遠播,二者相互影響,互為因果。
園林作為創(chuàng)作幽境的另一意涵是園林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的展開。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活動的順利展開需要良好的心境(主)與周遭環(huán)境(客),園林便是“文思”(或謂“詩思”)產(chǎn)生與展開的“奧府”[10],故吳興讓有“悶來便上習家池,兩載幾吟百首詩”[11]之說。以山水花木為伴,心境澄明,滌除塵慮,天馬行空,心境逍遙,詩思自來尋人。如錢起《題精舍寺》云:
勝景不易遇,入門神頓清。
房房占山色,處處分泉聲。
詩思竹間得,道心松下生。
何時來此地,擺落世間情。[1]109
置身園林勝境,山水清幽,松竹掩映,頓有出世之感,在神清心靜中詩思倏然而至。由于園林為醞釀文思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故文人?!叭∨d”于園,如李華《賀遂員外藥園小山池記》云:
一夫躡輪,而三江逼戶;十指攢石,而群山倚蹊。智與化侔,至人之用也。其間有書堂琴軒,置酒娛賓。卑痺而敞若云天,尋丈而豁如江漢。以小觀大,則天下之理盡矣,心目所自不忘乎!賦情遣辭,取興茲境。當代文士,目為“詩園”。[12]
遂員外藥園深得中國園林小中見大之妙,一園而攝萬景,山石水池、書堂琴軒俱有,詩文之興便起乎此,“詩園”之稱也由此而來??梢?,園林幽境是促成與助長“詩興”的重要源泉。
園林不僅為文學創(chuàng)作行為的發(fā)生提供最佳環(huán)境與場所,還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進入作者的視野。文人入園,見山水綺麗、花木繁茂、亭臺錯雜,紛至沓來,便欲搜羅于胸中成為詩材,待時而發(fā)。楊萬里《誠齋荊溪集序》對此場景有生動記述:
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步后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渙然未覺作詩之難也。[13]
獨步于園,游于花木秀萃之間,心境澄明,感物而動,詩才紛涌,詩文自成。園林成為詩文書寫對象更深一層意義在于,文人通過書寫園景來抒發(fā)心境與寄托理想。
中國古代文學不但有抒情言志之傳統(tǒng),亦有體物描摹一脈。園景是形成意境最基本的質(zhì)素,也是最為直觀可見的物質(zhì)形態(tài),文人為園林美景所吸引、觸動,摹寫其醉人之態(tài)便自然而然,故園林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最直接的表現(xiàn)形式是文人對園中美景的書寫,并以此來表現(xiàn)其生存狀態(tài)、審美趣味與政治態(tài)度。從描寫范圍來看,文人于園景描摹既有整體勾勒,也有細部描寫。整體勾勒重在表現(xiàn)園林的整體意境,細部描寫突出園景之細致精微。茲各舉一例:
幾葉茭蒲水,微風亦起瀾。
如何尋丈地,綽有江湖寬。
種果栽花易,招鷗引鷺難。
輞川如具禮,畫里試思看。[14]
(袁宏道《暮春同王以明、丘長孺、
蘇潛夫、魏二方游韋氏莊得寬字》其一)
登閣所見,不盡為水,然亭之所跨,廊之所往,橋之所踞,石所臥立,垂楊修竹之所冒映,則皆水也。故予詩曰:“閉門一寒流,舉手成山水?!臂E“映閣”所上磴,回視峰巒巖岫,皆墅西所輦致石也。從閣上縱目新眺,見廊周于水,墻周于廊,又若有閣亭亭處墻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綠,染人衣裾,如可承攬,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覺鉤連映帶,隱露斷續(xù),不可思議,故予詩曰:“動止入戶分,傾返有妙理?!盵15]228
(鐘惺《梅花墅記》)
袁中郎詩重在書寫對韋氏莊的整體感知,所寫景致亦非實體刻畫,均為全園之意境營造服務(wù),也就是突出韋氏莊在整體上具有輞川畫境之特質(zhì);鐘惺所記許玄祐之梅花墅,對園中之亭臺樓閣、山水花木的位置、顏色、狀貌及其給人帶來的感受均有精微刻寫,乃園景細部描寫之范例。園景細部描寫另一表現(xiàn)形式是突出對園中某一景致(如假山、水池、亭臺、花木等)進行專文書寫。俞樾為中國園林置石之典范——蘇州留園冠云峰撰贊云:
留園之側(cè),有奇石焉,是曰冠云。是銘是鐫,胚胎何地,位置何年?如翔如舞,如伏如跧。秀逾靈璧,巧奪平泉。留園主人,與石有緣,何立吾側(cè),不來吾前?乃規(guī)余地,乃建周垣,乃營精舍,乃布芳筵。護石以何?修竹娟娟。伴石以何?清流濺濺。主人樂之,石亦欣然。問石何樂,石不能言,有客過此,請代石宣。昔年棄置,蔓草荒煙,今茲徙倚,林下水邊。勝地之勝,賢主之賢,始睽終合,良非偶然。而今而后,亙古無遷。愿主人壽,壽逾松佺,子孫百世,世德綿延。太湖一勺,靈巖一卷,冠云之峰,永鎮(zhèn)林泉。[16]
留園冠云峰據(jù)傳為宋花石綱遺物,充分體現(xiàn)了太湖石“瘦、漏、透、皺”的美學特點,俞樾所謂“如翔如舞,如伏如跧”即是對之進行的文學摹寫。中國文人愛石,擁有奇石被認為是有緣之故,并將之安放于幽雅環(huán)境中,留園主人與冠云峰亦如是。古人有“石不能言最可人”之說,石之韻可謂悠長無盡。
與私家園林營構(gòu)與書寫突出表現(xiàn)深幽意境有別,皇家園林景致通常帶有較強的政治寓意,因此,皇家園林書寫在凸顯其景致的形貌特征外,常會藉此表現(xiàn)其政治寓意?;首迮c官僚的皇家園林書寫于此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如嘉慶《重修如園記》云:
園門西向,樸素清幽。入門不數(shù)武即翠微亭,周環(huán)假山,縈青繚翠。東有方沼跨以小石橋,流泉琮琤入耳成韻。橋東有榭,額曰聽泉曲室,曰蘿云山館。巡檐而圍東則芝蘭室。夫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師友講論,僅有裨于學問耳。若君明臣良疇咨告誡,有益于蒼生寰宇者大矣。[17]
如園為圓明園三園之長春園的園中園,仿金陵第一園——瞻園而成。從嘉慶園記可見,“樸素清幽”之風確實頗具江南園林風格,小橋流水,花木青翠,似與莊嚴肅穆的皇家氣象有別。但儼然江南風格是其表,在嘉慶眼里則頗具政治意味,所謂“君明臣良”以“益于蒼生寰宇”,顯然是寄寓著君臣和諧、天下太平的政治寓意。這再次說明,即便是仿私家園林的皇家園林,其樸素清雅的表面下,依然寄寓了統(tǒng)治者極為濃厚的政治意圖。私家園林與皇家園林之別不在外在景致形態(tài),而在造園旨歸與精神寄寓。
唱和是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中十分重要的現(xiàn)象,其源遠矣,歷經(jīng)千年,盛而不衰,且形式、風格不一,極具民族特色。文人學士間進行詩文唱和贈答,既是感情溝通與思想交流的重要途徑,也是“道相同相為謀”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唱和需要在特定語境下,以相對統(tǒng)一的主題、題材、韻律進行詩文酬答、唱和。園林便是游覽美景與詩文唱和相結(jié)合的最佳載體,文學史中更是有大量以園林為題材的唱和詩文,前述《輞川集》便有不少王維與裴迪唱和之作。茲舉許渾及黃山谷園林唱和詩各一首:
巖谷留心賞,為山極自然。
孤峰空迸筍,攢萼旋開蓮。
黛色朱樓下,云形繡戶前。
砌塵凝積靄,檐溜掛飛泉。
樹暗壺中月,花香洞里天。
何如謝康樂,海嶠獨題篇。[18]
(許渾《奉和盧大夫新立假山》)
年來高興滿莼絲,寒薄春風駘蕩時。
稍見胭脂開杏萼,已聞香雪爛梅枝。
老逢樂事心猶壯,病得新詩和更遲。
何日華鑣向金谷,擬追山翼到瑤池。[19]
(黃庭堅《次韻清虛同訪李園》)
許渾之詩,既有對盧大夫所立假山形貌、位置及景致的細致描摹,尤其對假山所具壺中天地特征頗為贊賞,還有對康樂詠園的追述;山谷詩對李園冬春之交的花木進行了摹繪,聯(lián)想到石崇金谷園,還將李園作瑤池之想、仙境之喻。
以園林為題材的唱和詩是中國園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在初唐時期更是出現(xiàn)了大量園林唱和應(yīng)制組詩,其中以“韋嗣立山莊”奉和應(yīng)制組詩最為典型,沈佺期、宋之問、李嶠、崔湜、蘇珽等著名詩人及大量王公貴族、官員都曾參與到唱和、應(yīng)制活動中,是唐代詩歌史上極為引人注目的文學現(xiàn)象。園林應(yīng)制詩文雖然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不免受到人事、環(huán)境等諸多限制,但置身園林美景中的文人,同樣將園林意象作為表情達意的題材與媒介,且對文學體式的成熟功不可沒。故總體而言,這組詩有著不凡的文學價值與地位,在遣詞造句、意象營造、典故的使用等方面,“都能別具匠心,各呈風貌,從而豐富初唐詩壇,也為賡續(xù)而來的盛唐提供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養(yǎng)分”[20],而目前學界對此未予以重視。
園林隨著時間消逝與人事變遷,最終多會歸于荒蕪以至完全無跡可尋,但由于園林幽境足以傳之后世,園主的品性與精神也常為后世法之,后代文人常以此為題材展開文學書寫。筆者分兩類述之:一類是園林的物質(zhì)形態(tài)早已消失于歷史長河中,后人追述其園、其人;另一類是園景尚未完全消失或園址可尋,覽者以此為題材緬懷其園、其人。
園林之意義與價值,不僅在于為園主和時人提供游覽場所與心靈棲息地,還成為后世追憶園林幽境與園主人格精神的最佳載體。對于一些歷史名園,不僅在當時名揚四海,而且也常成為后人追述的對象,如艮岳既是宋代皇家園林之代表,也由于其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成為后世文人的書寫對象。如錢泳《履園叢話·古跡·艮園》中有云:“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技藝,凡六載而成。飛樓杰閣,瑤島瓊臺,雄瑰壯麗,于斯極矣?!盵21]錢泳之時,距艮岳已六七百年,其跡早已不存于世,但依然成為錢泳筆下的書寫題材,且對之贊譽有加。而對那些擁有私家園林的文人而言,前代園林無疑成為構(gòu)園效仿的對象,前代名士的園居生活及其精神追求也成為追慕的范本。如袁學瀾《雙塔影園記》云:
其園蕭條疏曠,無亭觀臺榭之崇麗,綠墀青瑣之繁華,大抵與云美之園等耳。其蹊徑爽塏,屋宇璞素,師儉足以自守,不為豪貴攘奪。入城寓居,往來多素心淡水之交,披文析義,瀹茗清談,欣然忘倦,如康節(jié)行窩之設(shè)。淵明易安之居,地偏心遠,其在斯乎?考《郡志》:范石湖舊居,柯九思宅,惠周惕“紅豆書莊”,皆與余園相近,則此地固昔賢卜宅之所,余得居之,有深幸焉。[15]284
袁學瀾之園,在風格上以樸素疏曠見長,無雕琢繁富之弊,佳友賓客清談?wù)撐?,怡然自得,與邵雍安樂窩及淵明園居有異曲同工之妙,加之檢索典籍,前代名士亦曾于近處筑園,深以為幸??梢?,袁學瀾建園不僅在精神上力求接近前人,在園址選擇方面也盡量與前賢之園接近,并以與前賢名園毗鄰為榮。
任何園林都必須遵循“常變”規(guī)律,有盛必有衰,古人對此早有認知。李德裕預(yù)知其園之將毀故作記以誡子孫,李格非將園林興廢與天下治亂勾連,前者為對己園荒廢之憂慮,后者系對一時一地園林興盛衰頹之概說。隨著園林(尤其是私家園林)的進一步發(fā)展,構(gòu)園增多,隨之而來的便是廢園劇增,與此相應(yīng),在明清文壇出現(xiàn)了大量的廢園書寫。廢園的出現(xiàn)因由,既有人生遭際,也有世事變遷(如兵火戰(zhàn)亂)。王先謙《重修寄園記》載:“余維兵興以來,江南戶口凋殘,巨室名園美舍,咸委灰燼。當日壯觀,十不存一。”[22]面對劫后之廢園,首先產(chǎn)生的必然是對眼前頹廢景象的無盡傷感,如査慎行《留守瞿相國春暉園》:
不知頹廢自何年,一片傷心到目前。戰(zhàn)后河山非故國,記中花石尚平泉。煙埋平碧迷芳草,血染春紅化杜鵑。狼藉南云憑檻外,愁看白日下虞淵。[23]
査慎行見春暉園往日繁華已成一片廢墟,狼藉滿目,芳草離離,故心生傷悲。面對眼前的廢園景象不禁使人懷念往昔的幽美景致與宴游活動,撫今追昔,感嘆世事無常。如洪亮吉《七月十二夜偕孫大暨王吳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訪青山莊故址,薄暝銜醉歸,仍至旗亭痛飲四鼓乃別》中說:“哲嗣移家志已荒,多金筑室心還慊。盛衰興廢無百年,看田作園園作田?!盵24]詩中往日重金打造、風光無限的名園,由于“諸孫寥落”,今日已“狐兔竄”、作人田,盛衰興廢之無常于茲燦然可見,令人唏噓不已。
園林不僅是展開文學活動的重要場所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還是敘事文學人物活動與情節(jié)演進的重要境域,并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化韻味。
敘事文學的情節(jié)發(fā)展與人物活動需要在特定環(huán)境中進行,園林是中國古典戲曲、小說情節(jié)展開(尤其是與愛情有關(guān)的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之一。在戲曲領(lǐng)域,《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愛情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主要地點普救寺便是一座寺廟園林;《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更是由于“裊晴絲,吹來閑庭院”的園林春色,使她的愛情意識徹底覺醒,感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尤其是見園中春景之短暫易逝,“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25]43,更使她“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25]44。《漢宮秋》《梧桐雨》作為宮廷愛情故事,則將皇家園林作為故事推進的重要環(huán)境?!朵郊営洝贰都t梨記》《墻頭馬上》《玉簪記》《風箏誤》《桃花扇》中的很多情節(jié)也都在園林中發(fā)生。由此可見,園林不僅是傳統(tǒng)戲曲創(chuàng)作與演出的主要場所,還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與劇中人物活動展開的重要環(huán)境,更成為傳統(tǒng)文人以此表達精神追求的重要憑藉,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具有集體無意識性質(zhì)的文化符號。
與古典戲曲相類,園林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也十分常見,尤其是才子佳人小說和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更是如此,甚至有人將此類小說稱之為“庭園小說”[26]。自唐傳奇始,園林便成為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因素,《金瓶梅》《三與樓》《聞過樓》《紅樓夢》《聊齋志異》《儒林外史》《品花寶鑒》《青樓夢》《老殘游記》等小說中更是有大量的園林書寫。如《金瓶梅》第五十四回《應(yīng)伯爵郊園會諸友 任醫(yī)官豪家看病癥》寫劉太監(jiān)之園: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鋪青錦褥,垂楊細舞綠絲絳。曲砌重欄,萬種名花紛若綺;幽窗密牖,數(shù)聲嬌鳥弄如簧。真同閬苑風光,不減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來游女,每樂此而忘疲。果屬奇觀,非因過譽。[27]659
作者對此園之花木繁茂與建筑特征均有描繪,還將之比擬為傳說中的昆侖仙界景象,這與詩文對園林的仙境化處理手法相似,但小說中的園林描寫還具有另一重要功能,那便是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與人物活動的典型環(huán)境?!度辶滞馐贰芬灿卸嗵巿@林書寫,如第四十回寫常州才女沈瓊枝所見宋為富庭園之景:
一個小圭門里進去,三間楠木廳,一個大院落,堆滿了太湖石的山子。沿著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小巷,串入一個花園內(nèi)。竹樹交加,亭臺軒敞,一個極寬的金魚池,池子旁邊,都是朱紅欄桿,夾著一帶走廊。走到廊盡頭處,一個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門。走將進去,便是三間屋,一間做房,鋪設(shè)的齊齊整整,獨自一個院落。媽子送了茶來。沈瓊枝吃著,心里暗說道:“這樣極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鑒,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28]501
宋為富之園,除了作為表現(xiàn)園主家境的憑借之外,還是表現(xiàn)沈瓊枝人生遭際的關(guān)捩之一,當然,由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旨歸決定了書寫該園還具有諷刺商人之意。富商造園多為附庸風雅,或為得到統(tǒng)治者的獎賞,如乾隆下江南曾多次游覽揚州富商園林,甚而為其題點。士人建園、賞園為風雅之事,沈瓊枝的言行印證了作為文人“長物”的園林惟有雅士可賞,從反面諷刺富商構(gòu)園,故齊省堂評這部分描寫“大有玩世不恭之致”[28]501-502。另有論者還指出,此園實乃代表揚州園林之特征,如注重“‘廳堂為主’的結(jié)構(gòu)布局”“精用建筑材料”“曲徑通幽,別有天地”之顯著特色。[29]
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園林書寫最具特色、對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形象塑造影響最為顯著的當屬《紅樓夢》之大觀園,大觀園是作者為小說敘事展開精心設(shè)計的典型環(huán)境,同時也使小說具有園林審美意趣。“試才題額”“元妃省親”“賞桂吃蟹”“群芳開夜宴”“黛玉葬花”“劉姥姥進大觀園”“抄檢大觀園”等一系列重要情節(jié)均發(fā)生在大觀園中。而怡紅院、瀟湘館、沁芳亭、蘅蕪苑、秋爽齋、稻香村、暖香塢、紫菱洲、藕香榭、榆蔭堂、紅香圃、凸碧山莊、凹晶館、蘆雪庵等園中景點,更是為小說敘事的順利展開提供了最佳空間,故漢學家浦安迪(Andrew H. Plaks)認為:“大觀園的空間布局,為《紅樓夢》設(shè)定了一個特定的空間環(huán)境。怡紅院、瀟湘館、梨香院、稻香村、櫳翠庵等等的布置,在小說的每一步發(fā)展中都有空間上的意義。沒有這樣一幅空間圖案藏在胸中,讀者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就會在情節(jié)中迷失方向?!盵30]園林還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場域,小說主要人物在大觀園中的居室既體現(xiàn)了居住者的性格特征,又深化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如黛玉的居處為瀟湘館,館中植叢篁,與黛玉之清高孤傲相合,而“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室內(nèi)陰陰翠潤,幾簟生涼”[31]462,似乎也意味著黛玉人生悲劇的無可避免。
戲曲、小說中園林意象的意義顯然不止于敘述方面,還有極為豐富的文化意蘊。張生翻墻與崔鶯鶯私會意味著打破封建禮教藩籬的強烈愿望;杜麗娘游園驚夢則象征傳統(tǒng)女性婚戀自由意識的覺醒;《金瓶梅》中的園林多與淫邪相關(guān),既是對沉醉淫欲的批評,更是對世風日下的抨擊;《儒林外史》所寫之園則呈現(xiàn)了作者對商賈與士林的態(tài)度。同時,戲曲、小說中的園林書寫還具有園林學方面的價值,如《金瓶梅》第十九回記西門慶的園林:
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玩,各有去處:春賞燕游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剛見那嬌花籠淺徑,嫩柳拂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金燈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后,白銀杏半放不放。平野橋東,幾朵粉梅開卸;臥云亭上,數(shù)株紫荊未吐。湖山側(cè),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也有那紫丁香、玉馬櫻、金雀藤、黃刺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墻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魚藻內(nèi)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27]205-206
西門慶的豪華私園樓閣臺榭設(shè)置錯落有致,山水花木配置豐富多樣,還十分注重季節(jié)變換與花木配置之間的關(guān)系。其中,某些園林景致的設(shè)計還頗具特色,如“方池”理水在中國園林設(shè)計中便頗具代表性。
戲曲小說中的園林書寫最能體現(xiàn)中國園林美學者,非大觀園莫屬,有研究者甚至視曹雪芹為“造園藝術(shù)大師”[32]。中國園林營構(gòu)中的相地、立意、布局、障景、借景等均在大觀園中得以呈現(xiàn),如障景設(shè)置作為產(chǎn)生虛實相生意境的重要手段在大觀園中亦有運用:
(賈政)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北娙说溃骸皹O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31]219
園門設(shè)置障景是中國園林常見的景致設(shè)置方式,其目的是在虛實掩映中表現(xiàn)園林意境,故賈政認為如無“翠嶂”,入門時園景便一覽無余,則無綿遠悠長之意趣可論。
同時,中國園林的基本特征如注重詩情畫意,更是在大觀園中得到全面體現(xiàn)。不但全園設(shè)計極為精雅,而且園中的文藝活動,如演戲、題額及數(shù)量可觀的詩歌比賽都使大觀園的詩性特征不斷彰顯。如大觀園告竣之時,賈政對園中題額、對聯(lián)發(fā)表見解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31]217題額、對聯(lián)既是文學影響園林最為直觀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表現(xiàn)園林詩情極為重要的手段。對于中國園林而言,題額與對聯(lián)不可或缺,賈政之言深得園理。因此,敘事文學中的園林書寫,既對塑造人物與推進情節(jié)具有重要意義,還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小說、戲曲的文化內(nèi)涵與藝術(shù)格調(diào)。
[1] 錢起.錢起詩集校注[M].王定璋,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2] 王勃.王子安集注[M].蔣清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98-199.
[3] 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643.
[4] 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 卞孝萱.鄭板橋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1985:184.
[6] 辛棄疾.辛棄疾全集校注:上冊[M].徐漢明,校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2012:405.
[7]王守國,衛(wèi)紹生.酒文化與藝術(shù)精神[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10.
[8]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472.
[9]戴璐.藤陰雜記[M].施紹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107.
[10]劉勰.文心雕龍[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206.
[11]《平江區(qū)志》編纂委員會.平江區(qū)志:下冊[Z].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06:1712.
[12]董誥,等.全唐文: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3:3211-3212.
[13]楊萬里.楊萬里集箋校[M].辛更儒,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3260.
[14]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錢伯城,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399-1400.
[15]陳從周,蔣啟霆.園綜[M].趙厚均,注釋.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
[16]王稼句.蘇州園林歷代文鈔[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57.
[17]魯晨海.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五輯[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6:33.
[18]羅時進.丁卯集箋證[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312.
[19]黃庭堅.黃庭堅全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1462.
[20]顏進雄.初唐私人園林“韋嗣立山莊”及其奉和應(yīng)制組詩探析[J].花蓮教育大學學報,2005(21):20.
[21]錢泳.履園叢話[M].孟斐,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18.
[22]王先謙.王先謙詩文集[M].梅季,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8:283.
[23]査慎行.敬業(yè)堂詩集[M].周劭,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47.
[24]洪亮吉.洪亮吉集:第5冊[M].劉德權(quán),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2073.
[25]湯顯祖.牡丹亭[M].徐朔方,楊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26]張世君.中西小說庭園模式與旅程模式比較[J].外國文學研究,1992(2):74.
[27]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上冊[M].陶慕寧,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8]吳敬梓.儒林外史[M].李漢秋,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9]王偉康.《儒林外史》與揚州園林[J].東南文化,1999(4):122-124.
[30]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陳玨,整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87.
[3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冊[M].2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32]顧平旦.《紅樓夢》與清代園林[J].紅樓夢學刊,1995(2):281.
(責任編輯:袁 茹)
2016-05-20
2015年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園林與文學關(guān)系研究”(15YBA360)
郭明浩,男,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與文論研究。
I0-05
A
1672-0695(2016)06-006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