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萬維
(深圳市社會科學院,廣東 深圳 518028)
甲骨文“史”字考釋與史學起源
關萬維
(深圳市社會科學院,廣東深圳518028)
甲骨文“史”字中的“丨”形代表的利刃不是兵器而是刻骨工具,是殷商時代占卜活動中的記錄者:卜卦問天,史刻于龜。但“史”有六種職能,捉刀刻龜的更具體地說是史官中的“尹”?!耙笔菍⒉啡苏疾返慕Y果刻到骨頭或龜板上的直接操刀者?!耙笔侵T“史”中地位最高的,因此后來蛻變成為職權更高的官職。如果說殷商王室對占卜內容的記錄是古代史學不自覺的開始,那么西周王室對“史”的重視則基本奠定了古代史學的開端。從商至西周,“史”不但更職業(yè)化也更自覺化完成從職務到史學意識的轉變,開啟了官史傳統(tǒng)。東周時期各國的史書,更是直接影響到后來的思想、文化確立的方式和內容。
卜;史;巫;史學起源
先秦諸子評論時政往往必稱 “先王之教”,“先王”成為一種重要價值參照,對“先王”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一個思想家的政治立場。而儒家和法家對待先王之教的態(tài)度則是基本對立的:儒家往往通過肯定“先王之教”來批評當世君主以表達其治國安邦的政治訴求;而法家則通過質疑“先王之教”來強調改革的必要性,否定先王之教的現實意義。因此,“先王之教”在一定意義上成為儒家和法家之間的政治價值觀的重要參照。
“先王之教”的載體是什么?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政治實踐中對歷代政治經驗的各自闡述;一方面是以六經為主的稍晚形成的典籍?!肚f子·天運》最早提出六經乃先王之跡:“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彪m然其原意略帶貶義,意為陳跡不可蹤,但客觀上闡明了六經與歷代政治的關系,因此從《莊子》到王通再到章學誠等,均認為“六經皆史也”。由此可知史學是先秦政治思想的核心材料之一,史學對古代思想的生成與影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可以說,古代思想直接扎根于歷史經驗升華蛻變而來。“先王之教”是如何一種狀況?“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1](P121)先王之教,主要問題就是“窮變通久之理”,史學將早期政治思想以典籍的方式,直接對思想、文化類型的形成起到關鍵性作用。對中國文化至關重要的史學起源于何時何事?有學者如李澤厚等認為“由巫而史”,是否如此?以下先從甲骨文“史”字的形義再考釋,追溯古代史學的濫觴肇始。
目前最早的自成體系的文獻材料當為殷墟卜辭。卜辭有“史”字,是否因此斷定中國史學源頭至少可以追溯到商?甲骨文中的“史”,是最早的“史”字嗎?張舜徽認為,至遲在夏代,我國已經有了文字,只不過是還沒有被發(fā)現。因為從甲骨文字的形體結構來看,比較繁雜的形聲字也出現了不少,而按文字發(fā)展規(guī)律來說,說明在商代以前,早已經歷了一段較長期演進的過程。這個過程少則幾百年,多則上千年[2]。不論張舜徽先生的推論是否正確,目前發(fā)現的比甲骨文更早的文字,只是一些形象的刻畫,未能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表達體系,因此甲骨文的“史”應該是目前最早的。
《尚書·多士》云:“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從文獻的記載看,商代也已經有了文獻的相應載體。所謂“冊典”是何物?是否就是這些記載著商王活動的卜辭?一次占卜,是行巫問天;千次問卦,可以構成一套檔案文本,這就是歷史。卜辭內容涵蓋商王室生活政治的多方面,據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統(tǒng)計,卜辭內容“大別為六”:(1)祭祀:對祖先與自然神祗的祭祀與求告等。(2)天象:風、雨、晵、水及天變等。(3)年成:年成與農業(yè)等。(4)征伐:對外戰(zhàn)爭與邊鄙的侵犯等。(5)王事:王之獵田、游止、疾、夢、生子等;(6)卜旬:來旬今夕的卜問[3](P138)。這六個方面的內容,顯然涵蓋了王室?guī)缀跛械闹匾顒?,因此,占卜的遺存就是記錄商王室活動的一手資料,就是商王朝史。卜辭不僅僅是占卜的記載,也是一種“實錄”,是較為原始的史學形態(tài)。陳夢家云:“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卜辭中常有王卜王貞之辭,乃是王親自卜問?!保?]《詩·長發(fā)》云:“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唯阿衡,實左右商王?!卑⒑饧匆烈?,地位高如伊尹者有明確的行卜記載,因此陳夢家認為商代巫的地位很高,而商王是百巫之長;張光直也主張殷商文化的特質為巫文化[5](P59);而李零認為,巫與卜不是一回事,巫自殷商以來地位很低。巫對占卜之事可能參加,但所謂“貞人”是“卜”不是“巫”[3](P173)。王親卜,只能說明王亦善于此道而并不能說明王即巫。商王朝政治架構已經很成熟,世俗權力應該早就脫離相對蒙昧的巫神權力模式。從很多人類學調查報告看,只有非常原始的部落才王權神權不分,而相對成熟的原始部落里酋長基本上已經脫離巫覡身份。從《尚書·盤庚》等材料看,商代王政已經非常成熟,商王不太可能還停留在蒙昧的神權時代,即使商王掌握卜的技術也不可能是巫的身份。
巫與卜也是兩種不應混淆的身份?!都坠俏暮霞返?007條記載:“辛卯卜,殼,貞刖?!保▍⒖甲g文:辛卯日占卜,貞人殼問卦,要實施刖刑嗎?)《合集》第6001條記載:“丁卯卜,殼,貞刖,若?!保▍⒖甲g文:丁卯日占卜,貞人殼問卦,實施刖刑會順利嗎?)從這兩條卜辭看,占卜者是有署名權的。而卜辭出現占卜者常見三種情況:王、占卜師、不署名。上述的“殼”就是一位比較常見的占卜師。陳夢家《綜述》云:廩辛和其它早期卜辭都有卜人,康定、武儀、文定沒有卜人(除了武乙卜旬之辭有卜人歷數見)[3](P178)。王親自占卜,顯然是要書寫進來的,但為什么占卜師有的書,有的不書?陳夢家認為卜師中還有卜官,相當于《周禮》中的大卜、卜師、龜人等,他們和命龜者的“卜人”不同[3](P156)。陳夢家發(fā)現相關聯的賓組卜人多達15人,而少見又附屬于此組的卜人達二十多人[6]。卜辭中有這些具體身份的職業(yè)占卜師的存在,但并未見到“巫”與“卜”并存。即使卜與巫之間也可能存在某些身份重合的個案,但因為巫和卜均與神秘文化有關而混淆兩種身份。
“卜”不是“巫”,而是一種直接為王室服務的職業(yè),那么“史”是什么?陳夢家稱,卜辭中所見官名約二十多種,它們和西周及其后的官名都有聯系,但不盡相同。陳夢家將殷官分為三大類:臣正、武官、史官。史官又分為六種:一是尹類如尹、多尹等,二是乍冊,三是卜類如卜某、多卜,四是工類如工、多工等,五是史類如史、北史、卿史等,六是吏類如大吏、我吏、上吏等[5](P58)。在《合集》第 7412、第 7417、第7418、第28089正等卜辭中均有“冊”字。因此,陳夢家 “則殷代已經有竹木簡的書冊,大約是不成問題的”的推斷是大致可信的,可見“史”的工作之一是“乍冊”,即裝訂文檔(不一定是木簡),但是尹、多尹、卜、多卜、工、多工等職業(yè)也歸屬為“史”,或許說明“史”這一工作由多個工種協(xié)作完成,在這個意義上,“史”好比一個部門。
“前巫后史”或者“左巫右史”,可見“史”也不是“巫”。不妨從甲骨文“史”字看它能給我們提供什么樣的信息?!墩f文解字》關于“史”的解釋是:“史者,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痹S慎的解釋現在看來顯然受到后來歷史學的觀念影響,對“史家直筆”等晚出觀念的附會比較明顯。徐復觀認為:“由許慎至王國維,皆以后世史的職務來推釋史字的形義,而忽視了史的原始職務,是與‘?!恍再|,本所以事神的,亦即原系從事于宗教活動的。其他各種的‘記事’職務,都是關聯著宗教,或由宗教衍變而來。”[7]徐復觀指出“史”有其原始職務這一含義顯然是非常正確的,也意識到“史”與宗教活動關聯,但未能將其中的緣由揭示出來。徐復觀注意到早期“史”的職業(yè)含義和宗教含義,可能是從較晚的文獻記載如 “前巫后史”等信息中來。
《甲骨文字詁林》第2933條關于“事、史、吏”三字的解釋,總共超過14頁。諸家的解釋中,胡厚宣、徐中舒、伍士謙等認為“史”字型含有干戈之義。又如方述鑫云:“今按甲骨文史中之口,當和干、單一樣是武器,其中‘丨’像木棍,口像捆在木棍上的石塊?!狈绞鲻坞m因形而釋為“像捆綁在木棍上的石塊”,但也認為是“干”、“單”一樣的武器。馬敘倫認為“其實史為書初文聿之異文……聿、史雖有懸正之殊,皆是筆之初文”,《甲骨文字詁林》編者按語則認為,馬敘倫此為“純屬想象之辭”[3](P503-522)。但其釋“古之書刀即筆也”,卻亦是異曲同工。
多位前賢均認為“史”甲骨文字“中”字形含兵刃之義,但是“史”顯然不會是從事軍事活動的人。那么手持兵刃而不戰(zhàn)者何人?這是理解“史”的本義的關鍵。從甲骨文成形方式來看,這種手執(zhí)刃而不戰(zhàn)的,應該就是刻卜于龜的操刀手,也可以理解成“卜”的助手。簡而言之,卜卦問天,史刻于龜,也就是說,甲骨文中的“史”應該是將卜人占卜的結果刻到骨頭或龜板上的那位“操刀者”。由此看古代撰文執(zhí)筆者也稱“操刀者”并非妄辭。古代占龜之術,殷商之后依舊延續(xù)許久,“由盛而衰,漢代似乎是關鍵時期”[8],因此,捉刀刻龜一事應該也是延續(xù)很久,故而有“捉刀”一詞,只不過在占龜之事消亡之后,這個詞雖然繼續(xù)使用,但因為刻龜之事已無,“捉刀”的語源因此無人知曉。
既然卜辭中的“史”指的是捉刀刻龜者或是將占卜結果記錄下來的人,也就是很可能這個 “史”是“卜”的助手,或者是跟“卜”并列的另一種職業(yè),很可能也是最早識文刻字的人,從事文字記錄的人。這是已知最早的“史”,與后代的“歷史”存在著一定的差別,并不是自覺意義上的“史”者,而是純粹的“識字手民”。如果說這就是商代的史官,那么這個 “史官”只是一個操刀手。但因為“史”是最早的識字者,至少大量的甲骨文獻記錄由他們來完成。殷商王室的占卜活動及其結果,經由識字的“史”之手保存下來了,完成了遠古時代規(guī)模龐大的一份文字檔案的生成。從完成了特定史事的記錄這一事實來說,操刀者“史”,其實已經具備了后來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中的“史”的含義,殷商時代的這些占卜活動中的操刀者,可以說就是最早從事史學活動的人。
我們再來看“史”部門中六種工種的分工。乍冊是裝訂文獻的,那么在乍冊之前的“尹”或者“多尹”呢?《說文解字》關于尹字的基本解釋是“治也,握事者”。孫海波認為“甲骨金文從又持丨,丨象筆形周制內史之職而尹氏為其長,其職在書王命與制祿命官,故字從筆。”而李孝定認為,尹字“殆象以手執(zhí)筆之形,蓋官尹治事必秉簿書”[5](P191),李孝定解尹字為手執(zhí)筆形,這是正確的;但釋為官尹治事秉簿書,則是受到晚出字義的影響。聯系“史”這一部門的六種職能可知,在史職中捉刀刻龜的更具體地說是“尹”,“尹”刻龜骨,而“乍冊”則裝訂文獻?!耙笔侵T“史”中地位最高的,因此后來蛻變成為職權更高的官職,“尹”字于是逐漸演變出新的含義如“治也,握事者”等等,而“史”則固守著原來的職業(yè)特點。
當然,殷商的史官中最高地位者“尹”只是“刀民”,他們的勞動并非出于“史”的自覺,而是行政事務。但不管“史”的地位如何,職業(yè)色彩如何,作為商代官方政治活動——占卜的記錄者,“刀民”們完成了一個時代的檔案文獻的生成工作,誰也不能否定這工作的“史”的價值,只不過是這樣的“史”還沒有形成一定的“史識”。商代是否有其他形式的“史”,目前不得而知。即使如此卜辭的“史”的價值都是無可估量的。殷商的占卜活動,通過史官的龜刻,客觀上形成了早期的史學材料,操刀手完成了古代中國最早一批文字材料的生成,完成了已知最早的史學文獻的生成,這些操刀者堪稱中國最早的史家,無意間成為史學起源的參與者,這或許就是中國史學的濫觴,也開啟了歷代王室重視史事記載從而形成官史傳統(tǒng)的先河。
如果說殷商王室對占卜內容的記錄是古代史學不自覺的開始,那么西周王室對“史”的重視則基本奠定了古代史學的開端。如果說殷商時代“史”只是占卜的一種組成部分,那么完全職業(yè)化的史官,在西周時代已經是必不可少的。而東周時期各國的史書,更是直接影響到后來的思想、文化確立的方式和內容。
內史尹冊命楚赤□布。
——《楚簋》
這是周王使喚、命令史官的確切記載,《毛公鼎》銘文中有“大史寮”,這也是一個職業(yè)化史官?!兑笾芙鹞募伞匪战鹞闹谐霈F“史”字多次。因此,專職化、職業(yè)化史官雖然不能直接上溯殷商,但是從西周開始,史官職業(yè)化卻是有明確記載了。
(武王有疾)史乃冊祝曰……
——《尚書·金縢》
《金縢》是《尚書》中紀事較為有趣的一篇?!督鹂g》的真?zhèn)螁栴}在宋代開始有學者提出懷疑,以為其中所講鬼神之事與周公圣德不符,而近代以來傾向于肯定其真實性[9]?!督鹂g》詳細記載,武王克殷后兩年身罹重疾,周公作策書告神,請代武王死。具體的操作,由“史”操辦??梢娫缭谥艹?,“史”的身份就非常明確了。
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p>
——《左傳·文公十三年》
春秋時期“史”對于“卜”的取代是一脈相承。邾文公問卦,由“史”而非由“卜”來完成,可見“史”在春秋時期已經從一個捉刀手變成占卜的操作者。這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卜”和“史”兩種職業(yè)發(fā)生合并,一方面也可能是“史”的身份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西周以來“史”的職業(yè)色彩已非常固定和突出,這些朝廷中最識字的人一邊從事官方文檔記錄,也因為掌握占卜術而從事占卜事務,而職能單一的卜人逐漸被淘汰。
有些學者認為,“巫”與“史”之間存在著一個由“巫”而“史”的過程,持此觀點的如李澤厚[10]。但李零認為“巫”與“卜”不是一回事,本文前面的考證也想說明“史”與“卜”還是“巫”都是不能混淆的。不管史事中的個別案例是否可能出現過“巫”與“史”或“卜”身份上的重疊,但是將巫與史混淆或者認為存在由“巫”而“史”這樣一種遞進變化,恐怕都是欠妥的。而西周時期的“史”,其職能則更加明朗化,西周的“史”除了記錄一些官方文檔,也擔任著“卜”的職能,專職的“卜”或已經退出主流社會。從甲骨文“史”字的考論表明操刀者為“史”,與“巫”或“卜”并存,因此以為“史”起源于“巫”的觀點顯然是不可靠的:一個在乎神判,一個在乎紀事;一個在乎感天地,一個在乎觀眼前,職業(yè)性質迥然而異。史巫含混不清的觀念或當拋棄:商代史、巫合作,周代前巫后史,二者職能已經出現差異了。
既然西周有職業(yè)史官,“史”的職能已經具備??听數牧晳T,演化成記錄王室大事的習慣,“史”于是與后來歷史學意義上的“史”更接近了。商代甲骨文出了卜辭以外,也發(fā)現了一些其他類型的文獻,因此甚至我們可以適當推論,商代“史”的職能也并非單純的記錄占卜結論的職能。雖然目前發(fā)現的商代甲文全部都是卜辭,但并不能絕對排除卜辭之外商人不再有其他內容的記錄,很難想象甲骨文如此成熟的文字,僅僅為了記錄占卜之用。商代其他形式的書寫,如1977年在殷墟小屯北地出土朱書玉戈一件。戈體上邊有朱書七字[11]。雖然數量極少,卻把書寫的歷史上溯到三千年前,商代可知的記錄方式也多元化了。
周人爍金為鼎,鑄鼎紀事。從金文的內容來看,凡大事、大功、王命,往往做一吉金為銘,刻辭以揚王法成命,以顯赫王命之尊,以記身世之威,以佑子子孫孫永保用。鑄一吉金為紀一事,鑄百千吉金便成史。周史記王室之事而成為史,以此作為起點的中國古代史學,自然就有官史色彩。近代學者反思傳統(tǒng)史學,將之蔑稱為官史,并以近代西方史學的多樣性來作為批判傳統(tǒng)史學的參照,用兩百年以來形成的西方史學觀作為標準去批判三千年的中國史學,這只能說是對傳統(tǒng)文化反思過程矯枉過正。
因為西周以來官史的存在,因此孔子便有《書》可讀,有《春秋》可刪。這對古代思想史和文化品格的推進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甚至是決定性的??鬃拥淖x本只可能來自西周盛世和春秋中早期,春秋各大國均做國史,蔚為大觀,他們的源頭當然是西周王室的一種文化習慣。從今文《尚書》的文辭來看,不乏跟金文頗為接近的。二者的區(qū)別則在于一個是西周文獻原型,一個經過后世傳寫。傳寫過程中可能包括字形、字義、句法等隨著時代變遷而引起的訛異等,但是大體上保留著幾分神采。根據各國史書,“夫儒之職業(yè),誦法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1](P1035),儒學或其他學派于是逐漸在官史的基礎上形成,古代史學對于思想史的決定性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西周、春秋有官史,而戰(zhàn)國則開始出現有私史色彩的著作。如果《春秋》是官史,那么《左傳》就有一定的私史色彩?!蹲髠鳌凡恢獮楹稳怂?,雖然來自多人手筆,但一部分內容與孔子思想十分接近,接近于孔子的《春秋》教本?!蹲髠鳌ふ压吣辍吩疲骸爸倌崧勚?,見于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
周王室的史官之職,是否上承于殷商不得而知,影響到諸侯各國卻是事實。《孟子·離婁下》云:“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睉?zhàn)國亂世,依然有史官。就連來自西戎之地的秦,也有官史,只不過其官史過于簡陋。以前以為秦史沒有編年,但從睡虎地秦簡的相關文檔看,秦史也是有編年的。《史記·太史公自序》轉述司馬談語:“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司馬談所言或有失實之處,但可信戰(zhàn)國史官地位降低、官修史書不如春秋時期詳實應當可信。
官史將君主政治行為或日常行為上升為文化內容,當然也有如《詩經》者,既有來自上層社會的詠嘆,也有來自下層士人的聲音;《禮儀》則是從上到下均可各自得到適用內容的行為規(guī)范。這一切都依賴“史”以保存下來?!笆贰睅缀鯊奈拿髯杂X時期起就成為中華文化的主要基礎和重要部分??次住⑹?、卜三種職業(yè):巫通鬼神,主持神判;卜則以天意主人事;史是將卜的內容刻于龜殼牛骨上的操刀手?!安贰蓖瓿闪藛柼斓墓ぷ?,“史”負責將這個過程和結果記錄下來?!笆贰蓖瓿闪酥袊幕谝慌鷻n案記錄的完成,可謂不辱“史”命。《禮記·禮運》云:“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彪S著西周思想中人文主義色彩的日趨成熟,周王室對神的依賴較殷商王室大幅度降低,巫角色的重要性大幅減弱,卜的職能也逐步融入“史”中。官史文化的進一步成熟,使得《尚書》、《詩經》等早期文獻應運而生,這些都是先秦諸子尤其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來源。作為古代思想史核心的儒學,對于史學的倚重更是極為突出的。需要再次指出的是,并不能因為“史”的早期活動形式與占卜的密切相關而認為中國史學起源于占卜。史,作為遠古社會最識字的階層,殷商時代不自覺的史學工作者,兩周時代自覺的職業(yè)史家,他們地位或許并不高,他們的職業(yè)工作所生成的成果并不能體現出個人人格或情懷,卻奠定了中國史學最初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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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琍】
The Interpretation of“史”on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Tortoise Shells or Bones
GUAN Wan-wei
(Shenzhe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henzhen,Guangdong,518028)
The sharp blade represented by“丨”in the character“史”on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tortoise shells or bones is not a weapon but an engraving tool,an recorder of the divination in Ying and Shang period: asking the Heaven by divination,and oracles were engraved on tortoise shells by historians.But“史(historian)”has six functions.To be more specific,those who engraved the oracles on bones or tortoise shells were historians called“尹(yin)”.They were the historians of the highest position,and thus later turned into high-ranking officials.The royal family in Ying and Shang period might have begun to record divination unconsciously,whereas the royal family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史 (recording history)”,which could be the beginning of the ancient?historiography.From Shang Dynasty to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historians”became increasingly professional and conscious.They transformed from historians of high position to historians of historiography consciousness,which began the tradition of official historiography.During the Eastern Zhou period,the historical books of all the states had direct influence on the establishment and content of later ideology and culture.
divination;history;witchcraft;historical origin
K 203
A
1000-260X(2016)03-0143-05
2015-11-10
關萬維,歷史學博士,深圳市社會科學院科研人員,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和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