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鈺京
(1.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xiāng) 453007;2.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史書”新解
高鈺京1,2
(1.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xiāng) 453007;2.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漢書》、《后漢書》等史籍中常用“善史書”、“能史書”稱贊人物,后代學者對其中“史書”一詞進行了各種闡釋,但均差強人意。《漢語大詞典》中對“史書”的解釋也過于簡略,不能滿足查閱者的需要。我們從共時和歷時相結合的角度,對“史書”詞義進行全面的考察,以求其在各種語境中的精確意義,以備查閱者的需要。經(jīng)過全面的資料搜集及分析,最終認為史書具有以下五個意義:《史籀》十五篇、書法、官府文書、記載歷史的書籍、書寫文字。
史書;共時;歷時;新解
“史書”一詞大家并不陌生,但當《漢書》《后漢書》用“善史書”、“能史書”來稱贊某人時,這里的“史書”該作何解釋呢?從漢代至今,學者們都沒能給出明確的答案,即便是《漢語大詞典》《故訓匯纂》,也沒能給出精確的解釋。本文將結合大量文獻資料,從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角度對“史書”一詞進行全新的闡釋。
歷代學者對“善(能)史書”中“史書”的解釋可以概括為兩大類:一類學者認為是指書體,另一類學者認為是指書籍。但在各自的類別下,也存在著不同的看法。同樣認為是指書體,有的學者認為是指大篆,有的學者認為是指隸書;同樣認為是指書籍,有的學者認為在兩漢時期專指《史籀篇》,有的學者認為是指吏書,還有學者認為是指史官寫的、用以教授幼童的書。下面我們就看看這些學者的代表性觀點:
(一)認為“史書”指的是字體。但究竟指何種字體,學者持不同意見:
1.東漢應劭、唐代顏師古認為是指周宣王太史籀所作之大篆。
東漢班固《漢書·元帝紀》記載:“元帝多材藝,善史書?!盵1](p257)在解釋“史書”一詞時,顏師古引用應劭的解釋,認為是周宣王太史籀所作之大篆。這是目前對“史書”一詞做出的最早解釋,此說法一直受到后代學者的追捧,直到清代學者錢大昕、段玉裁提出異議,持此觀點的學者才開始減少。
2.清代錢大昕、段玉裁認為是指隸書。
錢大昕在《三史拾遺》中解釋“元帝多材藝,善史書”一句時,明確指出:“蓋‘史書’者,令史所習之書,猶言隸書也?!剖窌撸^能識字作隸書耳,豈皆盡通《史籀》十五篇乎!”[2](p35)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稱:“凡《漢書·元帝紀》、《王尊傳》、《嚴延年傳》、《西域傳》之馮嫽,《后漢書·皇后紀》之和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或云‘善史書’或云‘能史書’,皆謂便習隸書,適于時用,猶今人之工楷書耳!”[3](p757)
錢大昕、段玉裁是清代著名學者,具有深遠的影響力。此觀點一經(jīng)提出,就受到了眾多學者的支持。
(二)認為“史書”指的是書籍。但究竟指何種書籍,學者持不同意見:
1.唐代張懷瓘、清代沈欽韓認為是指史官所制、用以教授的書。
唐代張懷瓘《書斷·大篆》:“又《漢書·藝文志》云‘《史籀》十五篇’并此也。以史官制之,用以教授,謂之‘史書’,凡九千字。秦趙高善篆,教始皇少子胡亥書,又漢文帝、王遵、嚴延年并工史書是也?!盵4](p41)
清代沈欽韓在《漢書疏證·太史試學童》中稱:“《說文·敘》:‘《尉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乃得為吏’,按此,蓋通呼‘史書’為‘籀書’,非大篆之籀文也。官府所行隸書,通以為史籀。”[5]
2.宋代胡三省認為是指吏書。
清代徐松《〈漢書·西域傳〉補注》卷下:“初,楚主侍者馮嫽能史書,習事。補曰《通鑒注》(胡三省)‘史,吏也,史書猶言吏書?!盵6](p401)吏書,就是官府文書。
3.清代周壽昌認為是指《倉頡篇》。
周壽昌在《后漢書注補正·史書本五十五篇》中稱:“《藝文志》‘漢興,閭里書師合《倉頡》(七章,秦相李斯作)、《爰歷》(六章,秦車府令趙高作)、《博學》(秦太史令胡母敬作)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倉頡篇》。’案此正安帝所學之史書也,五十五章與《注》正合。文字雖多取史籀,但當云《倉頡篇》,不得竟注為史籀之書也。王(鳴盛)以上‘五’字為衍,亦誤。前書《藝文志注》‘《史籀》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則此時籀書僅得九篇?!稖[和王慶傳》‘帝生母左小娥善史書’,此帝學所本也。”[7](p20)
4.當代學者謝光輝、徐學標認為“史書”在兩漢專指《史籀篇》。
謝光輝等在《兩漢“史書”名實考辨》(2005)一文中指出:“‘史書’在兩漢只能是指《史籀篇》,‘善史書’即精通、熟悉《史籀篇》?!盵8](p9)
綜上所述,自漢代以來,學者對“史書”一詞的解釋可以說是眾說紛紜,各抒己見。但這些觀點均有其不足之處,我們下面將進行細致分析。
前代學者對“史書”做出了各種解釋,但沒有一種解釋獲得學界的一致認可,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們的解釋不夠完美,存在著一定的缺陷。
(一)認為“史書”專指某種字體觀點的不足之處。
在前人的觀點中,認為“史書”指大篆、“史書”指隸書的觀點具有極大的影響力,但二者本身并不兼容,究竟孰是孰非?我們認為這兩種觀點都存在不足之處,“史書”并不專指某種字體:
1.應劭、顏師古觀點的不足之處。
應劭、顏師古提出的“史書”是指大篆的觀點受到了清代學者錢大昕、段玉裁的激烈批判。錢大昕認為“諸所稱‘善史書’者,無過諸王、后妃、嬪侍之流,略知隸楷已足成名,非真精通篆籀也?!盵2](p35)段玉裁認為“大篆”在漢代已經(jīng)不適于時用。我們認為此觀點過于片面,“大篆”并不能解釋某些語境下的“史書”,例如:
(1)(嚴延年)尤巧為獄文,善史書,所欲誅殺,奏成于手,中主簿親近史不得聞知。(《漢書·酷吏傳》)
(2)是以世俗學問者,不肯竟經(jīng)明學,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趨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情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輒能。(王充《論衡·程材篇》)
依據(jù)上下文語境,例(1)中“善史書”和書體并無關系。此句顯然是在描述嚴延年玩弄文筆,巧為文書。若釋為“大篆”,和句意不符。例(2)同樣是漢代文獻,句中的“史書”也不能解釋為大篆。《程材篇》論述的是儒生和文吏的關系,因為當時文吏的社會地位較高,所以,有些讀書人就學習做文吏的技能。句中的“學史書,讀律諷令”等都是文吏必備的技能。文吏不用大篆這種繁雜的字體記事,如果說讀書人為了做文吏而學習大篆,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
2.錢大昕、段玉裁觀點的不足之處。
錢大昕、段玉裁提出的“史書”指隸書的觀點也有其不足之處。具體如下:
首先,錢大昕、段玉裁使用的材料有問題。錢、段二人在論述自己的觀點時,把所能見到的不同歷史時期的材料全部羅列出來,未能按時代進行細致的分類,最終導致錢大昕用晉代的語料來證明“史書”在漢代的詞義,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段玉裁亦然。
其次,錢大昕、段玉裁的論據(jù)有問題:他們的論據(jù)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漢代通行的字體是隸書;另一個是“善(能)史書”之人的身份注定他們不可能精通篆籀。我們認為第一個論據(jù)過于片面,東漢張壹《非草書》中提及“齔齒以上,茍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籀,競以杜、崔為楷。”[9](p2)此句從側面反映出東漢之時學童依然學習倉頡(小篆)、史籀(大篆)這些字體。漢代是書法大盛時期,許多讀書人各種字體兼修,所以,我們不能因為漢代通行隸書而認為“史書”一定是指隸書。此觀點的第二個論據(jù)同樣不能成立。錢大昕認為那些被夸的“善史書”者,其身份多為諸王、后妃、嬪侍,這些人不可能精通篆籀。我們認為,從客觀情況來看,這些貴族階層反而更有可能學習篆籀。漢代隸書通行的主要原因在于記錄事情時比篆文省力,所以,普通之人把寫隸書作為一項技能培養(yǎng)。但貴族不同,他們只需培養(yǎng)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篆籀是周、秦時期流行的字體,被認為是文字的正統(tǒng)體系,很多貴族主動學習這種字體。漢代許多書法家“善篆籀”就是一個典型表現(xiàn),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記載:“漢建初中,扶風曹喜善篆。”[10](p14)
最后,錢大昕、段玉裁沒能用發(fā)展變化的眼光看待詞義。他們認為“史書”專指隸書,不論時間變化、不論詞語出現(xiàn)的具體環(huán)境,這最終導致他們的解釋在許多例子中難以立足。
(二)認為“史書”專指某種書籍觀點的不足之處。
1.張懷瓘、沈欽韓觀點的不足之處。
張懷瓘、沈欽韓認為“史書”是指史官所制、用以教授的書是不正確的。他們把《史籀》和“史書”混為一談。《史籀》是周宣王太史籀用大篆編寫而成的書籍,和“以史官制之,用以教授”的普通“史書”并不相同:一個是特定書籍,另一個是此類書籍的泛稱,他混淆了個別和一般的概念。
2.胡三省觀點的不足之處。
胡三省認為“史書”專指吏書,這是片面的。《漢書》中許多貴族女子被夸贊幼年時就“善史書”,若說她們精通官府文書,有違客觀事實。
3.周壽昌觀點的不足之處。
《安帝紀》:“好學史書”[11](p203),《注》“周宣王太史籀所作之書也,凡五十五篇。”[11](p203)周壽昌認為《漢書·藝文志》記載《倉頡篇》五十五章,與《注》的“五十五篇”正合,因而此處“史書”應指《倉頡篇》。但這是錯誤的。因為《注》明確指出是周宣王太史籀所作之書,那只能是《史籀》。周壽昌自己也懷疑:“當云《倉頡篇》,不得竟注為史籀之書也。”[7](p20)我們認為他明顯誤解了《注》的文意。王鳴盛認為:“案《藝文志》‘《史籀》十五篇’,此云‘五十五’,上‘五’字衍?!盵12](p325)王鳴盛的解釋是正確的。
4.謝光輝、徐學標觀點的不足之處。
謝、徐認為兩漢時期“史書”專指《史籀篇》。同時,他們一反傳統(tǒng),認為《史籀篇》不是普通字書,而是一本講解六書理論的書。這是他們觀點的前提。我們認為這個前提是有問題的:
首先,文中證明《史籀篇》不是字書的兩個證據(jù)不能成立。第一個證據(jù)不能成立之處在于:作者因為其他字書多為一篇,而懷疑十五篇的《史籀篇》不是字書,這是荒謬的。因為,書籍的篇數(shù)并不能決定書籍的內(nèi)容。第二個證據(jù)不能成立之處在于:作者認為如果《史籀篇》是字書,“那么,王莽根本無須征學者記字,可直接從《史籀篇》中選取、整理”[8](p11)這一推斷純屬臆測。我們認為,王莽征字,是為了搜羅天下之文字,各種字體均包含在內(nèi),以“全”為目的。《史籀篇》畢竟只是一本用大篆寫的、教授幼童識字的書,和王莽征字之目的相距甚遠,王莽不從其中選取、整理文字也合乎情理。
其次,文中證明《史籀篇》是講解六書理論的兩個證據(jù)也不能成立。第一個證據(jù)不能成立之處在于:作者據(jù)許慎《說文解字》中提及的《史篇》,確定此書的內(nèi)容包含講解文字的形、音、義。這一推斷是不可信的。許慎全書提及《史篇》的地方只有三處,第一處為“奭,……此燕召公名,讀若郝?!妒菲访h”[13](p258)許文只是說明燕召公在《史篇》中名醜,但作者引用此句時出現(xiàn)次序錯誤,引為“《史篇》名醜,此燕召公名,讀若郝?!盵8](p11)導致作者認為《史篇》含有講述文字音義的內(nèi)容。引證錯誤,據(jù)此得出的結論怎會正確?至于第二處“匋,……案《史篇》讀與缶同”[13](p109)“姚,……《史篇》以爲姚易也,”[13](p258)都僅是只言片語,怎可據(jù)此推論出《史篇》是關于六書理論的書?況且,許書提及的《史篇》未必是《史籀篇》。作者稱“按徐鍇注《說文》‘史篇’曰:‘《史篇》謂史籀所作大篆十五篇也’”,[8](p11)此說法有誤。徐鍇在《說文解字系傳》中兩次提及“《史篇》,謂史籀所作《倉頡》十五篇也。”[14](p67)徐鉉在《說文解字》中也稱“徐鍇曰:‘《史篇》謂所作《倉頡》十五篇也’”,[13](p74)二徐均明確指出《史篇》是指《倉頡篇》。由于引文錯誤,導致作者認為《史篇》是指《史籀篇》。論據(jù)兩次出現(xiàn)錯誤,其結論自然不可信。第二個證據(jù)不能成立之處在于:雖然《漢書·藝文志》、《說文?敘》提到周時教幼童內(nèi)容之一是“教之六書”、“教以六書”,《史籀篇》也的確是周時史官教幼童的教材,但據(jù)此并不能得出《史籀篇》是講述六書理論的結論。按照作者的邏輯,“教之六書”就是“教之《史籀篇》”,這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綜上所述,前人對“史書”的解釋存在著種種不合理之處。那么,“善(能)史書”中的“史書”究竟指什么?我們下面將詳細分析:
鑒于前代學者在解釋“史書”一詞時缺乏共時與歷時的觀念,最終沒能準確解釋其詞義,我們將根據(jù)各種文獻資料,從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角度,對“史書”一詞進行精確解釋。
據(jù)調(diào)查,“史書”作為名詞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時期,具體情況如下:
(一)兩漢時期。
西漢時期,“史書”作為名詞出現(xiàn)只有一例。出土文獻《張家山漢墓竹簡(247號墓)》中《二年律令?史律》記載:
“(卜學)童能風書史書三千字,誦卜書三千字,卜六發(fā)中一以上,乃得為卜,以為官□。其能誦三萬以上者,以為卜,上計六更。缺,試修法,以六發(fā)中三者補之?!盵15](p80)
這是目前所見“史書”最早以名詞形式出現(xiàn)的例證?!埃ú穼W)童能風書史書三千字”的語法結構為“(卜學)童/能風書/史書三千字”,“風書”是兩個并列的動詞,“風”即“諷”,指背誦,“書”指書寫,此句意為“卜學童能背誦、默寫史書三千字”。那么,此處的“史書”該如何理解?我們認為是指《史籀》十五篇,也稱《史籀篇》。我們的結論看似和謝光輝相同,實則有著極大的區(qū)別:謝光輝認為《史籀篇》是有具體內(nèi)容(六書理論)的文章,而我們認為它就是教學童識字的普通字書。謝光輝的觀點,我們前面已經(jīng)反駁過,不再贅述。我們得出這個結論依據(jù)的是該出土文獻的另一條記載:
“(試)學童以十五篇,能風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其八體課太史,太史誦課,取最一人為其縣令史,殿者勿以為史。三歲一并課,取最一人以為尚書卒史?!盵15](p80)
這條記載的是史學童的考核方法,“十五篇”就是“《史籀》十五篇”的簡稱。史學童的考核內(nèi)容之一就是背誦、默寫《史籀篇》五千字以上。這兩條記載是前后緊密相連的,作為初級考核,不管是史學童還是卜學童,都需要背誦、默寫最基礎的識字課本——《史籀篇》的內(nèi)容。
東漢時期,“史書”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班固《漢書》中有八次提及,“善史書”、“能史書”均源于此。下面我們將分析這一時期“史書”的用法:
1.指官府文書,例如:
(1)郡國恐伏其誅,則擇便巧史書、習于計簿、能欺上府者,以為右職;奸宄不勝,則取勇猛能操切百姓者,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義而有財者顯于世,欺謾而善書者尊于朝,誖(悖)逆而勇猛者貴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弟為?財多而光榮。何以禮義為?史書而仕宦。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漢書·王貢兩龔鮑傳》
(2)尊竊學問,能史書。年十三,求為獄小吏。數(shù)歲,給事太守府,問詔書行事,尊無不對。(《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列傳》)
(3)(嚴延年)然疾惡泰甚,中傷者多,尤巧為獄文,善史書,所欲誅殺,奏成于手,中主簿親近史不得聞知。(《漢書·酷吏傳》)
(4)初,楚主侍者馮嫽能史書,習事,嘗持漢節(jié)為公主使,行賞賜于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漢書·西域傳》)
(5)是以世俗學問者,不肯竟經(jīng)明學,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趨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情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輒能。(王充《論衡》)
這幾例中的“史書”顯然和文吏能力有關,例(1)中的兩個“史書”,都是官府文書。只有擅長寫官府文書,才能幫郡國欺瞞上府,獲得高職,老百姓才會說“史書而仕宦”。例(2)中,尊會寫官府文書,才能成為“小吏”。例(3)中強調(diào)的是嚴延年出色的寫文書能力。例(4)中馮嫽雖是女子,但她參與了國家的政治事務,她的身份需要她會寫文書,從史實來看,后來她因為一些事情“上書朝廷”,足證其會寫文書。例(5)的背景是社會普遍“重文吏輕儒生”,導致一些讀書人想做文吏,于是就學習做文吏的技能,“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情奏,習對向,滑習跪拜”都是文吏必備的技能,“學史書”就是學習文書的寫作。
2.指書法,例如:
(1)贊曰:“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語臣曰:‘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保ā稘h書·元帝紀》)
(2)后聰慧,善史書,自為妃至即位,常寵于上,后宮希得進見。(《漢書·外戚列傳)》)
這兩個例子中,“善史書”是證明元帝、許皇后文化修養(yǎng)高的標志。被夸贊的人物是貴族之首,“史書”顯然不是他們必需的技能,而是個人素養(yǎng)方面的錦上添花。因此,此處“史書”最可能指書法。漢代書法大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統(tǒng)治階級的提倡,貴族出身的元帝、許后應該受過書法方面的熏陶,所以,他們“善史書”也符合情理。但因為可以佐證的文獻太少,只能是推測。
3.指書寫文字,不局限于某一字體。例如:
(1)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輙舉劾?!绷w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漢書·藝文志》)
王鳴盛《蛾術編·說字二》:“彼志作‘尚書、御史、史書令史’。令史者,掾屬也,謂尚書、御史之令史能史書者也。史書,大篆小篆也,漢初沿襲秦故也?!盵16](p339)我們認為史書令史就是監(jiān)督文字書寫規(guī)范及其相關的官吏。史書令史不僅要精通大篆、小篆,還要通曉其他文字形體。
(二)魏晉南北朝時期。
魏晉南北朝時期,“史書”的用法和意義越來越復雜。具體如下:
1.指記載歷史的書籍,例如:
(1)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
此例中的“史書”明確是指記載歷史的書籍。
2.指書法,例如:
(1)初,昭善史書,與鐘繇、邯鄲淳、衛(wèi)顗、韋誕并有名,尺牘之跡,動見模楷焉。(《三國志·魏書》)
(2)(睦)又善史書,當世以為楷則,及寢病,帝驛馬令作草書尺牘十首。(《后漢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
這兩例中,“史書”已經(jīng)明顯指書法了。
3.指書寫文字,不局限于某一字體。例如:
(1)黨聰惠善史書,喜正文字。(《后漢書·孝明八王列傳》)
(2)(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后漢書·鄧皇后紀》)
(3)后生有光景之祥,少善女工,好史書,九歲能誦《論語》、治《韓詩》。(《后漢書·梁皇后紀》)
這三例中的“史書”都指書寫文字。例(1)中黨擅長書寫文字,才能糾正別人文字書寫方面的錯誤;例(2)、例(3)中鄧皇后、梁皇后小小年紀就能寫字,非常聰慧。
通過對上述文獻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史書”詞義從西漢時期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演變軌跡:
“史書”最早為周宣王太史籀所作《史籀》十五篇,因為其目的是教授學童認字、寫字,所以引申出“書寫文字”的意義,由“書寫文字”再引申出“官府文書”和“書法”兩個意義;此外,《史籀》為史官所作,史官所作之書多為記載歷史事件,所以,在晉代時,“史書”又引申出記載歷史的書籍之義。詞義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隨著文吏身份的逐漸模糊,“官府文書”的意義在魏晉時期已經(jīng)消失。
(三)唐宋時期。
唐宋時期,“史書”一詞的意義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主要有兩個意義:書法、記載歷史的文獻。唐宋以后,“史書”的“記載歷史的書籍”一義使用的越來越廣泛,其他的意義則逐漸泯滅,這也正是現(xiàn)在人們對其某些用法難以理解的原因。
從共時角度而言,一個詞語在同一時代未必只有一個意義;從歷時角度而言,同一個詞語在不同歷史時期詞義會發(fā)生很大變化。前代學者缺乏共時、歷時的概念,他們試圖用一個詞義涵蓋該詞在歷代所有文獻中的用法,這必然是行不通的。本文從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角度重新分析“史書”一詞,結論如下:
(一)“史書”作為名詞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時期,最初意義為“《史籀》十五篇”。
(二)“史書”之“官府文書”義在漢代出現(xiàn),但魏晉時期就已經(jīng)消失。
(三)“史書”之“書寫文字”義在漢代出現(xiàn)。
(四)“史書”之“書法”義在東漢時期已經(jīng)萌芽,但用法較模糊,至晉代完全明晰。
(五)“史書”之“記載歷史的書籍”義在晉代出現(xiàn),后來成為“史書”的主流意義。
另外,“善(能)史書”在具體的語境中意義會發(fā)生變化,有時指“擅長書法”,有時指“擅長書寫官府文書”,有時指“擅長書寫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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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鄧年
I206.2
A
11003-8477(2016)12-0120-06
高鈺京(1979—),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