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與“右”之文化溯源

□束振文

“左”與“右”之文化溯源

□束振文

“左”和“右”，在中國歷史上不僅代表方位，還具有極其深遠的文化內(nèi)涵。它們往往和尊卑、高下、親疏等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種文化符號。早在先秦時期，尚左、尚右的現(xiàn)象就屢屢出現(xiàn)在典籍之中。大體上，西周時期以尚左為主，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尚右為主。這樣的一種變遷，思想上緣于天道尚左觀念向地道、人道尚右轉(zhuǎn)變；社會生活方面，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促進了經(jīng)濟文化事業(yè)的繁榮，致使右手便捷有力的特點突顯了出來。故人們?nèi)∮沂钟辛χ猓鹩覟樯稀?/p>

先秦；尚左；尚右；文化

“左”和“右”，是一組表示方位的詞。它所表示的方向是以人為中心，將人的左手邊定義為左，右手邊定義為右。因人所處位置的不同，左和右往往是不斷變化的，所以左、右這一組方位是相對而言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左和右更是被賦予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它們逐漸與社會中的尊卑、吉兇、親疏等觀念聯(lián)系起來。筆者考查歷朝歷代的左右尊卑情況，發(fā)現(xiàn)時而尚左，時而尚右。即使是在同一個朝代，尚左、尚右的情況也會同時存在。這種現(xiàn)象引起了許多學者的關注。筆者以為左、右文化內(nèi)涵的變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社會生活的變遷。先秦時期尚左、尚右的錯雜并存情況，實際上也并不是無跡可尋，沒有一點規(guī)律性的。我們應該去挖掘尚左尚右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原因，這會有助于我們對古代人民的社會生活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一、先秦時期的尚左觀念

（一）吉事尚左，兇事尚右

《老子》三十一章中曾對當時的尚左、尚右情況做過一個詳細的論述：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律凶?，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老子明確表示，君子平素是以左為尊的，只有喪事、戰(zhàn)事方以右為尊。在《禮記·檀弓上》中記載的一則孔子的小故事也正好印證了這個觀點：

孔子與門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皆尚右?？鬃釉唬骸岸又葘W也。我則有姊之喪故也?！倍咏陨凶?。

陳澔對此的解釋是：“吉事尚左，陽也；兇事尚右，陰也。此蓋拱手而右手在上也?！彼澩嵭热说目捶?，以陰陽的觀點來看待左右所象征的吉兇。這樣的解釋不止一例。《禮記·內(nèi)則》云：“凡男拜，尚左手?！才荩杏沂??！标愖ⅲ骸吧凶笊杏?，陰陽之別”可見男為陽，女為陰的觀念在當時是被普遍認可的。后世所謂的“男左女右”也是由此而來。然而進一步追溯，不禁要問為何左為陽，右為陰。這實際上和古人的天道觀有關聯(lián)?！妒印吩疲骸疤熳笫娑馉颗?，地右辟而起畢昴?！逼湟獯篌w為天向左方舒展就出現(xiàn)了牽牛星，地向右方開辟就出現(xiàn)了畢和昴。所以古人以天道為陽、為上、為尊，尚左；以地道為陰、為下、為卑，尚右。故君子平素行事以左為尊，遇兇事、戰(zhàn)事以右為尊，主要是先秦時期，人們的天道觀念和陰陽觀念的一種體現(xiàn)。

（二）朝堂戶室尚左

趙翼在《陔余從考》“尚左尚右”條中說道：

覲禮，諸侯朝于天子，同姓西面北上，異姓東面北上，若論異姓為后之意，則朝儀固尚左。

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尚右”條也有類似的論述：

人君在堂上南面臨群臣，自然以東為尊，西為卑。

這兩則材料所談的都是在朝堂之上的左右尊卑情況。趙翼以同姓諸侯面西朝見與異姓諸侯面東朝見之不同，得出了朝儀尚左的結論。這還需要進行一番解釋。首先，同姓諸侯面朝西，那么自然他們列于朝堂的東邊。其次，君王南面而尊，其左邊自然是東方。故趙翼得出了朝儀尚左的結論，這是說得通的。王鳴盛的論述也佐證了趙翼的觀點，古人以南、東為尊。日出東方，日落西方。東方主生，西方主死。所以古人有著很深厚的東方崇拜。中國古代的朝堂宮室大體皆為坐北朝南的格局。很自然地，以君主為中心，其左邊正是東方。所以朝堂之上，以左為尊。再看《禮記·曲禮》中的幾則規(guī)范：“主人入門而右，客人入門而左；主人就東階，客就西階?！边@里記載的入戶、屋室之中的左右尊卑情況，基本上也是以左為尊。王鳴盛對此的解釋是：“及入戶至室中，在東者近戶出入處，其勢又以坐西而東向者為尊矣?！彼詾槲菔抑?，東邊的位置靠近大門，故以西邊的位置為尊。這不失為一種解釋。但筆者以為這里體現(xiàn)的仍然是古人對東方的崇尚。屋室的格局和朝堂是不一樣的。朝堂之上，君主南面而王，群臣北面而拜，其勢自然以位居東邊，即君主左邊者為尊。屋室之中，不存在南面為尊的君主，也沒有北面而拜的臣子。主客之間，相對而坐，其勢自然應該以坐西面東者為尊。清代學者凌廷堪在《禮經(jīng)釋例》中提到：“蓋堂上以南鄉(xiāng)為尊，故拜以北面為敬。室中以東向為尊，故拜以西面為敬。”這便能解釋為何客入門而左，主入門而右了?？腿巳腴T而左，是以屋室為中心，入的是屋室之左。而屋室之左自然是坐西朝東之席位，此乃尊位?？梢娙腴T時尚左，是為了讓客人入門之后，直接坐上上座、尊位。中國古代非常重禮，自古就有禮儀之邦的美稱，故對客人精心周到安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乘車尚左

先秦時期，乘車尚左也是較為明顯的。《史記·魏公子列傳》：“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碧撟蟊闶强粘鲕囎筮叺奈恢?，表示對侯生的尊重?！抖Y記·曲禮上》云：“祥車曠左。乘君之乘車不敢曠左，左必式?！笔柙唬骸败嚿腺F左，仆在右，空左以擬神也?！惫湃苏J為空左是對神明的尊崇，然而具體是何神明，出于何處，卻未見典籍。筆者以為乘車尚左可能更多是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而選擇的結果。如果御者在左，乘者在右，那么趕車之人的右手往往會受到很大的限制，勢必不能順暢地趕好馬車。所以，他們只有位于車的右側時，右手的空間沒有阻礙，這樣有利于他們更好地趕馬車。乘者也會更舒適而不受影響。所以，這可能是生活中自然選擇的結果，未必有什么神明存在。此外，當乘車作戰(zhàn)之際，車上一般是左邊一兵士持弓，中間為御者，右邊一兵士持戈矛。這也是從實際使用的角度來布置安排的。如此，握弓之左手，操戈之右手，皆能得其便利。所以，乘車尚左這一現(xiàn)象可能起初是為了便利考慮。隨后習慣成自然，形成一種禮節(jié)。

二、先秦時期的尚右觀念

（一）官職尚右

先秦時期的尚右情況，除了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兇事尚右外，最明顯的莫過于官職尚右。《史記·廉頗藺相如傳》：“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墩x》：秦漢以前用右為上。”張守節(jié)的注解讓人有些疑惑，上文已經(jīng)舉出先秦時期尚左的大量例證。僅僅籠統(tǒng)地說秦漢前尚右是不能解決問題的?！端麟[》王邵按語引董勛答禮曰：“職高者名錄在上，于人為右；職卑者名錄在下，于人為左，是以謂下遷為左?！薄妒酚浰饕返倪@一番解釋有一定的道理，古人書寫都是從右往左，從上到下，職位高者必然書于前，書于右。拜官授爵自然會有君主下發(fā)的文書，以職高功大者先書錄，這也是符合常情的。故“位在廉頗之右”未必是朝堂之上的站立位置，很有可能是功勞簿上的排名?；蛘叽颂幍?“右”也可能是其引申義——“上”，未必實指方位?！妒酚洝分腥杂性S多類似的記載，《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將而伐曲沃。《索引》：右更，秦之第十四爵名也?！薄妒酚洝ぐ灼鹜豸辶袀鳌罚骸捌涿髂?，白起為左更，攻韓魏于伊闕?！鼻貒俾氈械淖蟾?、右更是有上下之分的?！稘h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十左庶長，十一右庶長，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鼻貒木粑恢?，顯然是右高于左。這也是官職尚右的一個明證。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秦漢。西漢時期，陳平為左丞相，周勃為右丞相，周勃因平定諸呂功大，故位于陳平之上。后世之“左遷”意為貶官，也很可能肇始于此。

（二）右親左疏

先秦時期的尚右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情況——右親左疏。

張儀相魏，必右秦而左魏。薛公相魏，必右齊而左魏。犀首相魏，必右韓而左魏。高誘注：右，親也；左，疏外也。（《戰(zhàn)國策·魏策二》）

（張儀說趙王曰）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魏為東藩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戰(zhàn)國策·趙策二》）

在上述材料里，右意味著親近，重要，處于上位；左表示疏遠，次要，處于下位。這一點也是值得關注的，因為此處的“左”“右”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種抽象概念，他并非實指左右方位。運用的是其引申義。但“左”“右”二字的引申義也不會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在《左傳》中便有如下記載：

宋公使昭子右坐。杜注：坐宋公右以相近，言改禮坐。（《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魯之季子“其名曰友，在公之右”。注：在右言用事也。（《左傳·閔公二年》）《左傳》所記為春秋時期的事情。我們發(fā)現(xiàn)，“右”表示親近的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里的“右”似乎還是實指方位的。宋公為了表示對昭子的親近，故而不遵守禮制，讓昭子坐在更靠近他的右邊?！稇?zhàn)國策》的“右親左疏”明顯是《左傳》“以右為親”的一種繼承，只不過春秋時期，實指其事，到了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直接借用其意了。尚右的出現(xiàn)，是有其契機的。宋公讓昭子右坐實際上是違背禮制的，但很顯然他是為了圖方便。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為周朝的禮樂制度已經(jīng)崩壞，他大可不必恪守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規(guī)矩法則的制定權轉(zhuǎn)移到了實際權力者的手中。故只要他們覺得方便、舒適、順眼。自然會成為社會新的規(guī)矩。故單純的“右親左疏”只怕不是古制，而是所謂的“后起之秀”。

三、先秦時期尚左、尚右觀念的變遷

通過上文的梳理，我們可以得出先秦時期，尚左尚右是同時存在的，在不同的場合、事情上，尚左、尚右各不相同。但總體而言，尚左應當早于尚右。尚左應該是西周的古制，尚右除了兇事、兵事等一些特殊情況外，基本上應該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新的禮儀規(guī)范，后來一直延續(xù)到漢朝。漢朝大體是以右為尊的。出現(xiàn)這種變化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第一，人們的觀念由天道向地道、人道轉(zhuǎn)移。

先秦時期，天道尚左的觀念比較盛行。隨著時間的推移，地道、人道的觀念開始興盛起來?！栋谆⑼x·日月》云：“天旋左，日月五星右行何？日月五星比天為陰，故右行，右行者猶臣對君也。”這里把君比作日，日月五星右行，君道自然尚右，故以右為尊。班固的這種說法雖然是漢代人對尚右觀念的理解，但還是曲折地反映出天道觀念向人道、地道轉(zhuǎn)變的現(xiàn)象。這種變化很顯然是受封建君主專制的影響。雖然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封建專制尚未正式形成，但社會的轉(zhuǎn)型已經(jīng)是大趨勢，諸侯王的權威逐漸凌駕于周天子之上。他們不僅要在政治軍事上稱王稱霸，在思想文化上也要有所創(chuàng)建。他們一改西周時期的天道傳統(tǒng)，提倡君道、人道、地道，以實現(xiàn)自身掌權的合理性。所以人道、地道觀念的興起，極有可能是諸侯王為了改弦更張而安排一批思想家所宣傳鼓噪的結果。

第二，古人自右而左的書寫習慣。

關于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需要強調(diào)的是，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寫字不再像早年那樣，僅僅在龜甲、獸骨、青銅器上刻畫。新的書寫材料諸如竹簡、帛等開始大量出現(xiàn)，這自然更有利于人們的書寫。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正是百家爭鳴之時，各家各派都要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諸子之言也大多被其學生記錄在案，代代相傳。故文化的傳播，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文字?？梢娫诖呵飸?zhàn)國時期，無論是客觀的書寫條件，還是主觀的書寫需求，都大大地促進了書寫與記錄。那么由右往左的書寫順序自然會深入人心，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第三，古人使用右手更為便捷有力。

《左傳·襄公十年》孔疏云：“人有左右，右便而左不便，故以所助者為右，不助者為左。”他在這里提到了右手的便利，的確是有道理的。當時，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迅猛，戰(zhàn)爭接連不斷。井田制度崩潰，民眾開始大量耕種土地；思想界繁榮，著書立說之士奔走不絕；戰(zhàn)事頻繁，廝殺激烈……這一系列的活動，都離不開人的雙手。墾種過程中，鐵器農(nóng)具的使用；撰寫論著之際，刀筆的使用；戰(zhàn)爭中戈矛的使用，尤其加劇了人們對右手的依賴。從上文中《戰(zhàn)國策》將右臂比作重要的關鍵點，可以反映出當時人們對右手的重視程度。這自然也會影響到人們的尚右觀念。

綜合以上三點，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尚左、尚右觀念在先秦時期的變遷軌跡。但以上所言，更多的仍是一種推論，絕非定讞。比如《禮記·檀弓上》云：“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本褪且粋€比較特殊的例子。所以先秦時期，尚左尚右的情況是較為復雜的，很難將每一條例證都能分門別類地歸納總結。但筆者的觀點是，大體上尚左在前，為西周古禮，尚右在后，為春秋戰(zhàn)國新立之禮。這一趨勢還是較為明顯、可信的。先秦時期作為我們民族的源頭，其尚左尚右的文化蘊涵是極其深遠的。時至今日，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依然有“虛左以待”、“無出其右”等成語，并且在一些重要的場合，人們的座次也都自然遵循著古代的禮制。這正是我們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要體現(xiàn)。

（作者單位：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洲學校）

[責編 崔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