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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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空間辯證法與歷史想象的重構*——以愛德華·蘇賈為例
唐正東
內容提要在蘇賈看來,社會的生產關系與空間的生產關系之間是一種同存性的辯證關系。每一種空間性都是社會性的,而每一種社會性同時也是空間性的。蘇賈不僅把空間理解為社會關系的地理性定位,而且還把它理解為能夠體現權力斗爭關系的運動與變化、張力與沖突、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等的復合物,這也是這種社會空間具有解放潛能的原因。但是,他所講的社會的生產關系其實只是指把社會當作對象而生產出來的那種關系,而不是指把資本、商品等生產出來的那種基礎性的社會生產關系。
關鍵詞社會-空間辯證法歷史愛德華·蘇賈
*本文系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大力推進生態(tài)文明與美麗江蘇建設研究”( 13WTB022)的階段性成果。
作為后現代地理學的代表人物,愛德華·蘇賈( Edward W.Soja)對資本主義空間的闡述具有較強的辯證特性。他不僅強調了空間的生產關系的重要性,而且也強調了社會的生產關系的重要性,他試圖構建的是時間、空間、社會三元組合的后現代的批判人文地理學。正因為如此,蘇賈明確地指出,他的這種后現代地理學并非致力于抹殺歷史闡釋學的理論重要性,而是要通過批判理論的空間化轉型來完成歷史想象的重構??陀^地說,他的這種建構后現代地理學的學術努力無疑是取得一些成就的,但如果從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視角來看,他的理論闡述中也存在著不少邏輯上的漏洞,包括他對馬克思的一些學術觀點的解讀也是值得商榷的。我們通過對蘇賈的社會-空間辯證法理論的剖析,希望能夠更清晰地領悟到什么才是對空間進行辯證解讀的正確路徑。
蘇賈是在批判學界在社會空間問題上的三種觀點的基礎上展開其學術思路的。在他看來,這三種學術觀點都沒能準確抓住社會-空間之間的辯證關系,并且還因為相互之間的誤解與指責,使學界關于空間問題的解讀止步不前。
在蘇賈看來,持第一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列斐伏爾。雖然戴維·哈維等人指責列斐伏爾把空間的問題框架提升到了難以容忍的中心地位及自主地位,因而越來越表現出空間獨立主義者的特征,但蘇賈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列斐伏爾在空間問題的解讀上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即空間與社會之間的辯證關系問題。這一觀點一改傳統(tǒng)唯物主義理論僅僅把空間關系視為上層建筑領域的文化表現的闡釋思路,在空間解讀上打開了一個很大的理論視域?!袄辗聘ピ谇拔囊氲倪@種關鍵觀念,已成為社會-空間辯證關系的一個基本前提:各種社會關系與各種空間關系具有辯證的交互作用,并且相互依存;社會的各種生產關系既能形成空間,又受制于空間(首先,至少我們一直堅持有組織的空間是由社會構建的)?!雹佼斎唬K賈也認為列斐伏爾的思路中的確存在著一些問題,譬如過分強調了社會與空間之間的辯證關系等,這是導致其觀點遭受猛烈批評和抵制的原因。他的理論對手們似乎從中發(fā)現了空間決定論的影子。
第二種理論觀點的代表人物是一些來自于維護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觀念的激進學者團體的理論家。蘇賈似乎對這些學者的觀點不屑一顧,他在《后現代地理學》一書中分析到這一問題時,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列出。他完全不同意這些學者對新馬克思主義闡釋方法的批評?!坝幸环N想法是這些學者的明顯特征。這一想法就是認為,新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沒有什么新內容,對更加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方法來說沒有什么內在的新東西;傳統(tǒng)的階級分析方法的中心是不可違背的,因此,新馬克思主義的城市和地區(qū)分析方法,盡管饒有趣味,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屬于令人難以接受的修正主義,在分析方法上雜亂無章。”②在蘇賈看來,這些激進團體中的學者事實上只是把空間當作自然事實來看待的,而沒有看出其中所包含的社會建構性的內涵。因此,他們在展開歷史想象的時候,只有傳統(tǒng)的歷史決定論的線索,而不可能有空間生產的線索,更不可能有社會-空間辯證法的線索。在三種理論觀點中,蘇賈對這種觀點的描述最簡單。從中可以看出他對這一派觀點的基本判斷:它對于構建社會-空間辯證法是最不可能提供有益的幫助的。
第三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曼紐爾·卡斯特( Manuel Castells)、戴維·哈維等人。蘇賈認為這些人在社會空間的解讀上是很狡猾的,他們在上述兩種觀點之間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tài)。從表面上看,這些人接受的是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但當被要求在學術爭論中表明態(tài)度時,他們卻又維護起了沒有空間生產維度的階級分析方法來。
他們中的所有人均對我所界定的社會-空間辯證關系貢獻了極具見地的描述,但是,他們每個人都規(guī)避公開承認空間性富有構建的意蘊,在關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生存的過程中空間結構的作用這一問題上,他們退避到在分析意義上十分軟弱和不堪一擊的位置。盡管我們偶爾已經提及的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過分強調了社會-空間的辯證關系,但這一批學者從這一立場上退卻了下來,未曾十分有效地抓住社會-空間辯證關系的意義和各種含義,而是給人帶來一種令人困惑的矛盾心理……③
在蘇賈看來,卡斯特、哈維等人之所以退避到了不堪一擊的學術位置,那是因為他們從空間關系那兒繞了一個彎,最后又回到了無空間的社會生產關系之決定作用的層面上。譬如,卡斯特雖然把空間理解成了由文化與自然的相互作用所建構起來的一種歷史整體,但他在如何理解這種歷史整體的問題上,卻又回到了頗具阿爾都塞風格的結構性及連續(xù)性規(guī)則的層面上,而且還明確地提出了“‘特定的社會關系’賦予空間結構和‘這一結合體的所有其他因素’以形式、功能和意味。……一種‘結構’——那些被認定為無空間的社會生產關系(這在某種程度上包括了產權,而忽視了產權的空間/地區(qū)向度)——因此被賦予了一種決定性的作用。”④蘇賈認為,相對于列斐伏爾致力于從空間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同存性辯證關系的角度來探討空間問題的解讀思路,卡斯特的這種學術觀點無疑是倒退了,因為在他的最基礎性的解讀層面上,已經看不到歷史與地理維度的同存性辯證關系,所具有的只是歷史維度上的決定論思想。
以此為基礎,蘇賈對他自己的社會-空間辯證法思想進行了明確的闡述。他認為,卡斯特、哈維等人之所以不能從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中發(fā)掘出有價值的東西,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本身對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生產和消費等要素之間的辯證關系沒能做出真正的把握,這是導致他們最終偏向基于社會關系的歷史決定論的本質原因。在蘇賈看來,真正的社會空間所表征的,其實是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之間的同存性辯證關系,它們兩者都是一般生產關系的重要內容?!坝薪M織的空間結構,并不是一種獨立結構,有其自身自主的構建和轉型的法則,也不是緣起于社會(并且因此是無空間的?)各種生產關系的階級斗爭的一種簡單表現。相反,它表征了各種一般生產關系的一種業(yè)已得到辯證解釋的成分,這些生產關系也同時是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雹菡f實話,蘇賈此處的表述還是很拗口的。當然,如果進入了他的理論視域,那也不難理解他到底想講什么。
讓我們抓住他的“同存性”概念不放。首先,我們可以明確,蘇賈講的社會的生產關系不可能是馬克思意義上的那種基于歷史發(fā)展過程的社會生產關系。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種社會的生產關系是不應該跟空間生產關系放在同一層面上來加以解讀的。在這種社會生產關系的視域中所出現的研究對象,應該是物質的生產過程、空間-地理的生產過程等內容。再結合蘇賈一直強調的“同存性”概念,我們應該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他的社會的生產關系其實是指把社會當作對象而生產出來的那種關系,而不是指把資本、商品等生產出來的那種基礎性的社會生產關系。換句話說,蘇賈此處所理解的“社會”問題上的生產關系,其實只是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關系,而非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意義上的那種“生產關系”。前者在內涵上比后者要薄弱得多。由于其方法論上的非歷史性特征,它對生產關系的理解只是停留在經驗的層面上,譬如,直接從權力關系(包括經濟學意義上的產權、政治學意義上的政治權力等)的角度來理解生產關系的內涵,而不能看出這種權力關系背后的私有制生產關系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蘇賈的如下這個觀點可能起了不好的影響作用:任何非空間化的社會關系都是抽象的,因而也是不值得關注的,“在我看來,對這復雜之物(不僅僅是社會構形的單一都市過程)的最具洞見和確定的理論把握,可以在亨利·列斐伏爾——20世紀都市研究的代表性研究者之一——的著作中找到?!勒樟徐撤鼱栕羁隙ǖ恼撟C,所有社會關系,無論是關系到階層、家庭、社團、市場,還是國家權力,只要沒有特別地空間化,即沒有進入物質與符號的空間關系,它們就還只是抽象的,未被奠基的?!雹蕹执怂悸返奶K賈顯然無法進入馬克思歷史本質論的解讀視域,自然也就不可能理解馬克思所說的那種歷史的、內在本質性的生產關系概念之內涵了。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指出:
商品的價值對象性不同于快嘴桂嫂,你不知道對它怎么辦。同商品體的可感覺的粗糙的對象性正好相反,在商品體的價值對象性中連一個自然物質原子也沒有。因此,每一個商品不管你怎樣顛來倒去,它作為價值物總是不可捉摸的。但是如果我們記得,商品只有作為同一的社會單位即人類勞動的表現才具有價值對象性,因而它們的價值對象性純粹是社會的,那么不言而喻,價值對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會關系中表現出來。我們實際上也是從商品的交換價值或交換關系出發(fā),才探索到隱藏在其中的商品價值。⑦如果按照蘇賈的思路來看,那馬克思的價值論顯然是抽象的和無意義的。但馬克思恰恰是從這種科學的“抽象”出發(fā),通過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論,來探索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本質特征的。而站在經驗主義方法論立場上的蘇賈所能做的,卻只是把權力關系的解讀視角直接投射到作為生產對象的“社會”和“空間”上面,并進而把社會關系僅僅理解成政治學意義上的階級斗爭,把空間關系僅僅理解成政治維度上的權力統(tǒng)治關系。這就是為什么蘇賈經常把社會關系與階級斗爭這兩個概念混淆起來使用(至多是把后者理解成源起于前者的一種關系形式)的原因,也是他為什么無法把空間問題置放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來加以理解,而只是把它理解成以權力統(tǒng)治關系為核心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的表現形式的原因。蘇賈是不可能把歷史觀領域中的社會關系與政治觀領域中的階級斗爭之間的辯證關系搞清楚的,因為事實上這也不是一個能在經驗主義理論層面搞清楚的問題。作為后現代的批判地理學家,蘇賈也沒想把馬克思意義上的歷史觀視域真正搞清楚,因為這跟他所堅持的后現代地理學的解讀思路是不相符合的。
把我不受束縛的計劃和其他計劃區(qū)別開來是非常有鼓動性的——如果你愿意,可稱之為肯定性行動——他鼓動一種批判的空間性想象和實踐,能夠在無所不包的人類生活空間性中或于這空間性的明晰意識中看到機會,從而積極克服經濟剝削、文化控制和個體壓力,不管它是基于階級、種族、性別還是基于社會中不平等和差異性權力的其他因素。在這一鼓動的核心,是有意識和策略性的空間化過程,它重組所有的社會斗爭和歷史語境,在其中它們內在地是空間性的,一直在社會空間性的結構中。⑧
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說,蘇賈的確研究了“社會”的生產關系,但他并沒有研究這種生產關系是怎么樣被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他關心的只是這種生產關系的經驗性特征是如何被投射到作為生產對象的“社會”上面的,就像他在空間的生產關系上所關心的只是權力性的社會關系是如何被投射到作為生產對象的“空間”上,而不關心這種社會關系是如何被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一樣。如果蘇賈真的要去做這方面的研究,他就要進入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運動的理論視域了。但這恰恰是他所要超越的理論層面。
這樣一來,蘇賈便只能在同存性的層面來同時面對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兩個理論維度了??陀^地說,在對這兩個要素的同存性關系的解讀上,蘇賈是花了很大的力氣的。首先,他明確地指出了這兩者之間并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辯證地統(tǒng)一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他所要強調的,不是社會關系與空間關系之間的對立或游離關系,而是社會-空間辯證法?!皩ι鐣c空間區(qū)分之間的這些聯(lián)系的概念,并不意味著各種空間的生產關系抑或這種中心-邊緣的結構分離并獨立于各種社會的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恰恰相反,這兩套結構關系(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不僅僅是類似的,這是因為它們來源于生產方式這同一源頭,而且還是辯證地不可分離的?!雹崽K賈的這一觀點一直沒有改變,即使是在談論第三空間這一更為深入的議題時,他也始終沒有在這一問題上走入極端?!敖裉?,一種第三存在維度正在挑戰(zhàn),在為歷史性和社會性的傳統(tǒng)聯(lián)姻注入新的思考和解釋模式,它并沒有因此減損這些歷史和社會特質的意義,或遮蔽在其實踐和理論理解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創(chuàng)造和批判想象。在我們走近‘世紀末’的時候,我們日益意識到社會、歷史和空間的共時性和它們盤根錯節(jié)的復雜性、它們難分難解的相互依賴性。”⑩為此,他還提出了這樣一種觀點:“正在崛起的是一種辯證的唯物主義,同時又是一種歷史的唯物主義和空間的唯物主義”?。
其次,蘇賈對這兩個要素的同存性關系本身進行了解讀。在他看來,相對而言,要想理解空間性為什么同時又是社會性的,這是比較容易的。但反過來就不同了,要真正理解社會性為什么又是空間性的,是有點困難的?!傲硗庖怀龅臇|西關系到空間性和社會性的互相影響,或是我曾經說的社會-空間性辯證法。可能這種觀念較容易理解,即每種空間性的東西同時是社會性的——哪怕這點需要推敲,但理解相反的關系即社會性的同時內在地是空間性的就難多了。”?事實的確如此。我們不難理解某一具體空間的生產,如一個房間、一座城市或整個地球的生產,必然是社會性的生產過程。因此,空間的生產關系必然同時也是社會的生產關系。但反過來理解就的確有困難了。憑什么說社會的生產必然是空間的生產呢?
蘇賈認為,我們一般所擁有的世界觀恰恰是否認上述這一點的,它們集中在對歷史的批判性想象的闡述中?!啊磺小l(fā)生在時間里,因此本質上是歷史的。我們的行為在建構時間序列和創(chuàng)造歷史時,在撰寫個人與社會的‘傳記’時始終發(fā)揮作用(雖然也受到嚴重制約)。這一切似乎非常正確,不值得大驚小怪,即使我們常常意識不到這些,或它們?yōu)楣鼟兑磺械囊庾R形態(tài)所淹沒?!?那么,到底怎樣才能超越這種非空間性的世界觀呢?在蘇賈看來,重點的是必須揚棄對地理學想象的濫用,必須真正進入社會-空間辯證法的理論視域,進入“世界與我們生存之謎”?的理論層面。一旦進入這種社會空間的理論視域,我們就不難意識到我們自己在根本上是一種空間性的存在者,我們每天都在忙于進行空間的生產。當我們在進行生產勞動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實際上是包裹在與環(huán)境的復雜關系中的一種空間性單元,我們的每一次生產勞動在生產出環(huán)境變化的同時,也在生產著我們的空間性存在。當我們在直接進行物質性或自然性空間的生產時,這種觀點就更容易理解了。我們以城市為對象的社會生產過程,當然直接就是空間的生產過程。正因為如此,蘇賈說:
我們作為空間性存在物的“行為”在不同的程度上發(fā)生,從身體或詩人阿德里思·利希曾說的“最里面的地理學”,到包括從房間到建筑,到家庭和鄰居,到城市和區(qū)域、州郡和國家直至整個地球——人類地理最遠邊際的更遠地理范圍的整個系列。盡管這些更大的空間,在我們個體影響和被影響的程度上對我們的身體有一定的“距離性衰減”,但它們的每一種都必須被認識為集體性行為和意向的產物,故而很容易被調節(jié)和改變。?
再進一步,作為后現代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思想,蘇賈的這種社會-空間辯證法又是如何具有人文批判性的呢?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那他就只能陷入社會-空間的辯證生產過程的無限誘惑之中了。但蘇賈事實上并沒有走到這一步,他通過對社會關系空間化過程的獨特解讀來解決了這一問題。在他看來,社會關系的空間化決不僅僅表現為某種簡單的地理學定位,它還包括了更為復雜且豐富的內涵?!斑@一真實與想象的物質化與語境化進程不僅是一種簡單的特殊和固定的地理性定位,而且充滿了運動和變化、張力和沖突、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激情和欲望,以及——再引一遍弗吉尼的話——‘世界與我們生存之謎’?!?應該說,蘇賈的這一思想也不難理解,因為他本來就是從權力關系的角度來理解社會關系的,因此,他對社會空間的理解也一定會從斗爭性權力關系的視角來切入,從而把空間不僅理解為社會關系的地理性定位,而且還把它理解為能夠體現權力斗爭關系的運動與變化、張力與沖突、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激情與欲望等的復合物。在蘇賈看來,這就是我們與世界的生存之謎,也是這種社會空間具有解放潛能的原因。
我們充分理解蘇賈所持的后現代主義解釋立場,就像我們充分理解他以贊賞的口吻談論奧拉克亞加( Celeste Olalquiaga)的如下觀點一樣:
在詩一般的濃縮之后,歷史被地理替代了,故事被地圖替代了,記憶被情景替代了。我們不再把自己看作連續(xù)體,而是特定場所或都市/郊區(qū)世界的斷層。過去和將來為了偶像——照片、明信片和電影——而彼此交換,以彌補各自的損失。過多的信息為了控制這一轉瞬即逝的時刻而把它減縮為強制性的年代表?,F在由數碼變型來解釋過程和變化,使有機世界和技術世界的區(qū)分越來越難。
現在不再可能根植于歷史了。?
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把他的這種觀點簡單地與馬克思在社會關系問題上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相對比,并進而界定其錯誤性。但我們當然可以對他的這種觀點本身做出判斷和評價。在我看來,蘇賈之所以要抬高空間關系的本體論地位,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對時間關系或歷史性維度的解讀是非常狹隘的。在他那里,時間關系只是對必然性的因果關系的表征,而處于這種因果關系中的空間只是物質性的空間,它不具有任何的本體論意義。但問題的關鍵是,蘇賈根本沒有把握住馬克思在時空關系問題上所做出的學術貢獻。馬克思由于打開了歷史-時間關系中的內在性社會關系的內容,因此,他所理解的歷史過程(即時間關系)并非蘇賈所說的那種由自在之物所建構的因果關系演變史,而是具體的、歷史的社會關系的內在矛盾運動史。而正是在這種內在矛盾運動史中,馬克思對蘇賈所說的那種社會空間問題進行了深刻的闡述。不管是他對資本在物質性空間維度上的殖民性拓展的論述,還是他借助于一般利潤率的概念對不同資本的利潤空間變化的闡述,都體現了馬克思的這部分深刻思想。因此,十分明顯的是,馬克思不僅論述了社會空間,而且要比蘇賈深刻的是,他對建構社會空間的那種社會關系的理解是具有深厚的社會歷史感的,或者說是站在深刻的歷史唯物主義解讀視域中的,而不像蘇賈那樣只是從政治權力關系的角度來解讀這種社會關系之內涵。說到底,蘇賈對他們這一批學者(包括列斐伏爾、哈維等人在內)在社會空間問題上做出的學術貢獻過于自信,總以為在他們之前沒人認識到社會空間的重要性,總以為以前的那些人都停留在物質性空間或想象性空間的層面上。他們?yōu)榇烁冻龅膶W術代價是:錯過了吸收馬克思在這一問題上的精彩思想的機會,并使其社會空間思想游離在科學的唯物史觀之外。
我們由此可以看出,蘇賈之所以認同現在是一個由數碼變型來解釋過程和變化的時代,是一個歷史被地理所替代、記憶被情景所替代的時代的觀點,那是因為他對過程和變化的理解太表面化了。如果我們只是停留在對當今世界所發(fā)生的現象進行描述的理論層面,那么,我們的確可以感覺到事件的偶然變化對我們的生活世界及其發(fā)展過程的影響,我們似乎的確能感受到那種后現代的感覺。但問題的關鍵是,如果我們轉換解讀視角,不是停留在對社會現象的描述上,而是進入到對這種社會現象的歷史性本質之解讀的理論層面,我們實際上是有可能對這種所謂的事件之偶然變化做出深刻解讀的。也就是說,我們通過把這種事件的偶然變化放在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來加以考察,就有可能看出這些變化其實不是偶然的,而是符合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的。事實上,我們只要采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方法,就可以做到這一點。但蘇賈等人看起來似乎不屑于這樣做,他們寧愿相信當下的這種事件之偶然變化的現象,是一種當然的、天然的社會現實,而不是資本主義歷史發(fā)展到當下這一階段時的特定表現形式。因此,雖然他們沒有像神經衰弱似地融入到這種社會空間的誘惑之中,而是努力地從這種社會空間本身中發(fā)掘出革命性的潛能,但遺憾的是,他們對這種社會-空間現象的理解本身就片面化了。在這種情況下,要希望他們能夠找到社會空間中存在的真正的解放潛能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們把解讀思路再往前推進一步。由于上述原因,蘇賈在片面抬高空間關系的本體論地位的過程中,必然不可能準確理解社會關系之空間化或具體化的真實內涵。我在前面的論述中已經提到,蘇賈認為社會關系如果不經過特別的空間化,就仍然是抽象的和未被奠基的。其實,他也從具體化的角度來談論這種思想。在以贊賞的口吻談到普蘭扎斯( Nicos Poulantzas)的觀點時,蘇賈說:
他在某些方面以勒菲弗的學術觀點為基礎,將資本主義的空間和時間“母體”,即資本主義的物質基礎,界定為各種生產關系的具有同存性的各種預先假定和具體化?!暗赜颉迸c“傳統(tǒng)”,如同普蘭扎斯給空間母體和時間母體所貼的標簽一樣,是一種邏輯上的先取權(就是馬克思所稱的先決條件),而且“在同時”看起來是預先假定。依照康德的狹隘觀點,兩者都沒有被視為僅僅是思維方式,即表征的方式??臻g和時間母體的創(chuàng)造和轉換建立了一種基本的物質框架,即社會生活的真正本源。?
蘇賈在這段話中把他的真實觀點展露無疑了,他原來是把資本主義的空間當作某種“母體”,即馬克思所稱的先決條件來加以看待的,而不是把它當作某種歷史生成之物來看待的。蘇賈是在這樣的思想前提下去談論空間母體的創(chuàng)造與轉化所具有的解讀潛能的,并且還把它與時間母體的創(chuàng)造和轉化放在一起,視之為社會生活的真正本源。我們知道,對馬克思來說,只有外在自然界才具有某種意義上的先決條件性即先在性,而且這只是在世界本源的意義上,即哲學基本問題的意義上才是如此的。當馬克思在思考社會歷史過程時,他是把實踐當作始基性的東西來看待的。也就是說,對馬克思而言,具體的社會歷史過程中沒有任何東西具有所謂的先決條件性,它們都是社會實踐所建構的。
蘇賈由于不了解這些觀點,因此,他在解讀社會-空間辯證法時,勢必無法面對如下兩個問題: ( 1)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空間化為什么必然以當下我們見到的這種形式表現出來?蘇賈一直在談論社會關系的空間化,并且強調沒被空間化的社會關系是抽象的,但從他把空間母體當作先決條件來看待,可以看出他只是把具體的社會關系(如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當作預先假定的事實來看待,而不關心這種社會關系是如何歷史地生成的。既然如此,他當然就不會去關心社會關系空間化的特定形式是如何形成的。對他來說,只要強調空間母體的本體論地位就可以了,因為在他看來,從這種基本的物質框架(和時間母體一起)中就可以看出社會生活的真正本源了??墒?,連這種具體的空間化形式是如何而來的都不知道,蘇賈怎么可能找到通往空間正義的可行性路徑呢? ( 2)資本主義社會空間中的張力和沖突到底是什么?蘇賈的確談到了社會空間中既包含了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又包含了張力和沖突。但說實話,他對前者論述得比較多,對后者的論述則很不透徹。在《后大都市》一書中,我們的確可以讀到蘇賈對20世紀60年代以來成功的都市空間實踐的詳細描述?!案L胤绞綇椥钥臻g化以及不平衡發(fā)展工業(yè)的風景,世界性城市中資本、勞動力和都市文化的全球化,再度中心化和邊緣城市化的擴散型都市伸展和重構的城市肌理,無序的碎形城市的兩極分化以及混合的階級邊界,門禁和護衛(wèi)的監(jiān)禁群島的保護性堡壘和堅固管轄,模擬城市迷人和狡猾的超現實非美學性都市想象……?!?蘇賈是把所有這些都當作能夠推進經濟發(fā)展和社會控制的創(chuàng)新性都市空間實踐來看待的,也是他解讀以洛杉磯為代表的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主要角度。當然,他的確也談到了這種都市實踐中存在的張力和沖突,譬如,“促進洛杉磯繁榮的資本、勞動力和文化的全球化現在開始過多負擔多元文化的區(qū)域經濟,這點已經日益明顯了。這煽動了反移民情緒,并導致了關于福利權力、肯定性行動和雙語教育新的政府法律的通過,它仍然抑制了移民貧窮勞工在后大都市中生存和成功的能力?!?但問題是,蘇賈只是停留在現象描述的層面來談論這些社會空間中的張力和沖突,而沒有從理論上去解讀這些沖突和張力是如何發(fā)展而來的。
我們知道,對馬克思來說,社會生活中的任何沖突與張力都可以從理論上得到深刻的解讀,其原因在于他不是把這些沖突和張力當作某種預先假定的先決條件來看待,而是把它當作具體的社會歷史過程的發(fā)展結果來看待。馬克思把這些沖突和張力放回到本該屬于它們的現實歷史過程之中,并清晰地看到了它們事實上是由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運動所導致的。也就是說,在呈現在現象表面的家庭空間、社團空間、市場空間、國家空間等社會空間中所出現那些張力和沖突,在馬克思看來,其實是生產關系內在矛盾性在當下語境中的表現形式,只不過你如果停留在現象描述的層面就無法看到這一點而已。也就是說,你之所以覺得社會生活被數碼變型所控制了,那是因為你觀察社會生活的眼界太低;你之所以把自己只看成是特定場所的斷層,那是因為你觀察自己的理論視界是斷裂的(非歷史性的) ;你之所以認為現在不再可能根植于歷史了,那是因為你的歷史觀是經驗主義的。
蘇賈在解讀社會-空間辯證法上的上述局限性,也決定了他必然不可能對實現空間正義的問題做出深刻的理論探索??梢韵胂蟮氖?,他一定會像在談論社會空間的沖突與張力時所表現出的那樣,停留在現象描述的層面來進行關于空間正義的思考。事實也是如此,蘇賈看到了“在洛杉磯和其他地方,城市空間的區(qū)域性以及在信息技術、全球化和后福特方式時代促進更大的區(qū)域民主被更廣泛地看作我們已到達世紀末的標志”?,但他只是對在上述這些地方已經出現的批判性研究觀點以及作為新生事物而出現的空間性政治實踐的概括,而沒有對這些空間正義的理論和實踐進行歷史邏輯上的解讀。也就是說,蘇賈沒能對在現有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實現上述空間正義是如何可能的這一問題做出解答。而如果不回答這一問題,那么,提出那么多的空間正義設想又有什么現實意義呢?我不相信蘇賈在這一問題上會以社會過程是由數碼變型所控制的這一觀點來加以回答,因為如果這樣的話,那還需要理論研究干什么呢?在談到為空間正義而奮斗的觀點時,蘇賈說:“與再次聚焦于城市和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以及同時已是某種顯著有力開端的空間轉變相互影響,積極和處境化的文化政治實踐出現了,它由社會公正、參與性民主以及公民權利和責任的日益空間化概念有意識地驅動。這些空間上有意識實踐的影響還不是非常大,但是有足夠跡象表明,它們似乎在塑造后大都市未來形象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段話聽起來似乎沒什么問題,但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它在理論維度上的邏輯線索及實踐維度上的現實可行性的論證方面,都頗顯乏力。而蘇賈沒有意識到的是,他的批判性、人文性的后現代地理學之所以會出現上述這種乏力性,其根源恰恰就在于它的后現代主義解讀方法。
①②③④⑤⑨??[美]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24、125、126、128、118-119、119、120、180頁。
⑥⑧?????????[美]愛德華·W.蘇賈:《后大都市》,李鈞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476、10、12、8、12、445、549、553、563、563頁。
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1頁。
⑩?[美]愛德華·W.蘇賈:《第三空間》,陸揚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59頁。
〔責任編輯:吳明〕
作者簡介:唐正東,哲學博士,南京大學哲學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南京,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