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所謂“淫書”

陳遼

摘要：中國古代小說中有些小說被稱為“淫書”。其實，敘寫性行為的小說有其歷史發(fā)展過程。具體分析起來，一類作品是，根本不能把它們稱之為“淫書”。另一類作品只是才子佳人之間言情的小說，與“淫書”無關(guān)。另一類小說，以反映世情為主要內(nèi)容，有一些敘寫性行為的文字，無傷大雅。又一類敘寫性行為的書，過于直露，缺少文學性。還有一類直露敘寫性行為的小說，穢褻下流，但因為它們是明、清描寫性行為小說的“鼻祖”，尚有一定價值。最后一類除了寫性交再無其它內(nèi)容的、直露敘寫性行為的小說，沒有價值。我們應區(qū)別對待。

關(guān)鍵詞：“淫書”；歷史發(fā)展；區(qū)別對待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01-0098-03

在中國數(shù)千種古代小說中，有一些小說被稱為“淫書”。何謂“淫書”？“淫書”的歷史發(fā)展怎樣？應該如何具體分析、對待“淫書”？我想就古代小說中的所謂“淫書”問題進行專門探討。

一、從丁日昌的禁書目談起

清朝同治七年（1868）二月，江蘇巡撫丁日昌“請旨飭下各直省嚴禁淫詞小說”。三月得到上諭批準，四月十五日即通飭蘇州、江寧兩藩司并各州縣嚴禁“淫詞小說”。計開《應禁書目》達112種。又附《小說淫詞唱片目》112種。四月二十一日又再行通飭，計開《續(xù)查應禁淫書》34種?？廴ブ爻稣?，共達266種之多。不要以為丁日昌是個頭腦僵化的“衛(wèi)道士”。他是晚清洋務運動的主角之一，有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在丁日昌的禁書目中，有哪些“淫書”呢？除《水滸傳》、《西廂》外，有《紅樓夢》及續(xù)書《續(xù)紅樓夢》、《后紅樓夢》、《補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復夢》、《綺樓重夢》、《增補紅樓》、《紅樓補夢》等。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被列人丁日昌禁書目錄的還有《一片情》、《載花船》、《弁而釵》、《浪史》、《癡婆子傳》、《肉蒲團》、《燈月緣》、《桃花影》、《濃情快史》、《悟桐影》、《巫山艷史》、《杏花天》、《玉妃媚史》、《株林野史》、《昭陽趣史》、《桃花艷史》、《空空幻》、《春江迷史》、《呼春稗史》等數(shù)十種?？梢姸∪詹麜械摹耙~小說”之多。

199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以《明清艷情小說》叢書的名義，出版《艷情小說》4輯，共15種：第1輯《株林野史》、《載花船》、《繡屏緣》；第2輯《鬧花叢》、《禪真后史》、《劉生覓蓮記》；第3輯《濃情快史》、《杏花天》、《花神三妙傳》；第4輯《昭陽趣史》、《繡戈袍全傳》等。

丁日昌稱之為“淫詞小說”、長江文藝出版社稱之為“艷情小說”的所謂“淫書”，都沒有對古代小說中的“淫書”下一個定義。從這些小說的實際情況看，也很難對所謂“淫書”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據(jù)我看來，與其把這些小說泛稱為所謂“淫書”或“艷情小說”，不如實事求是，將它們稱之為內(nèi)有具體、細致、形象地敘寫性行為的小說。

二、敘寫性行為小說的歷史發(fā)展

先秦基本上無小說。兩漢小說中，沒有對性行為的敘寫。及至魏晉六朝小說，《賣胡粉女》描寫一富翁男和一賣胡粉女秘會，“歡踴遂死”。它寫了這對青年男女“歡踴遂死”，但也沒有敘寫性行為的文字?！独m(xù)齊諧記·清溪小姑》里，廟中的小姑神像和趙文韶歡聚，“夜已久，遂相佇燕寢”。兩人同居了，不過并不敘寫性生活情況。可見，魏晉六朝小說也不曾敘寫性行為，文字很雅馴。

到了唐代，思想開放，出現(xiàn)了具體敘寫性行為的小說《游仙窟》（張文成著）。寫“余”（“我”）和“十娘”歡聚后，“花容滿目，香風裂鼻。心去無人制，情來不自禁。插手紅裨，交腳翠被。兩唇對口，一臂枕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傷心，鼻里疫癉，心中結(jié)繚，少時眼花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俄頃中間，數(shù)回相接”。兩人性交的全過程，被張文成以文學筆墨作了形象的描繪。張文成的《游仙窟》是具體描寫性行為的古代小說中的第一篇作品。但由于唐時思想開放，并沒有引起什么風波，還流傳到了日本。而在中國反而沒有“傳本”。楊守敬寫了《日本訪書志》，人們才知道唐代有張文成《游仙窟》這篇小說。唐人小說中的《霍小玉傳》寫“生”與“霍小玉”歡會，“解羅衣之際，態(tài)有余妍，低幃眶枕，極其歡愛”，并不敘寫性行為?！堕L恨歌傳》寫“漢皇”（實為唐明皇）和楊貴妃結(jié)合后，“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文字也很干凈。《鶯鶯傳》里，“張生”和“鶯鶯”幽會，也不過：崔氏“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即使是唐人小說《步飛煙》中的“飛煙”與“象”歡聚，“交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乃相攜自后門人房內(nèi)，遂背缸解幌，盡繾綣之意焉”。點到即止。因此，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在古代小說中，具體描寫性行為，應自張文成的《游仙窟》始。

到了宋、元，大搞理學，提倡“存天理，滅人欲”。但下層文人和說話藝人不管這些，他們在宋元話本中，比較直露地敘寫性行為?！堵尻柸钟洝防铮靶T外”和“娘娘”：“三次親唇情越盛，一陣酥麻體覺寒?！薄敦仡i鴛鴦會》中，“張二官”和“婦人”，“喜今宵，月再圓；賞名園，花正芳。笑吟吟，攜手上牙床；恣交歡，恍然入醉鄉(xiāng)。不覺渾身通暢，把斷弦重續(xù)兩情償”。雖然粗俗，還有一點文學性。所以，我國新時期的公開出版物中，都沒有將這些文字刪除。而《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寫五戒禪師與紅蓮交合，更加粗俗：“戲水鴛鴦，穿花鸞鳳。喜孜孜，連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帶綰。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頭。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笑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個初侵女色，由（猶）如餓虎吞羊：一個乍遇男兒，好似渴龍得水?？上刑岣事端?，傾入紅蓮兩辦（瓣）中?！币灿幸欢ㄎ膶W性，我國的公開出版物，并沒有將它們刪除。及至元末明初的話本《金海陵縱欲亡身》，其中對性行為的描寫，不但粗俗，而且直露、穢褻，無文學性可言。我國目前的公開出版物，將這些性行為敘寫刪除，是應該而且必要的。

以《金海陵縱欲亡身》為開端，《肉蒲團》、《繡榻野史》、《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等小說，繪聲繪聲地敘寫性行為，穢褻之至，不堪入目。我國出版機構(gòu)對它們不予出版，是完全正確的。

三、對內(nèi)有敘寫性行為的古代小說，要具體分析，區(qū)別對待

內(nèi)有敘寫性行為的古代小說，數(shù)量眾多。像丁日昌那樣～概加以禁絕，不可取也行不通。必須對這批古代小說具體分析，區(qū)別對待。

其中的一類作品是，書中雖有敘寫性行為的文字，但全書思想藝術(shù)性高，社會價值大，根本不能把它們稱之為“淫書”。如《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的交歡過程。還有第四十五回潘巧云與和尚裴如海通奸，也敘寫了性行為（不引述）。這些文字，刻畫了潘金蓮放蕩無恥、西門慶好色邪淫的性格；描繪了潘巧云的縱欲，和尚裴如海的惡行，是書中行文的需要。至于《水滸傳》真實地描寫了北宋末年的民眾起義，顯示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共性，又在共性中描繪了英雄上梁山各各不同的特殊性。時至今日，已經(jīng)形成了“水滸學”這門大學問?！都t樓夢》第二十一回描寫賈璉與多姑娘偷情，揭露了賈璉浪蕩子的丑行，從一個側(cè)面描繪了賈璉花花公子的縱欲性格。但整部《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高峰，具有不朽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它是一部特殊的懺悔錄，其中有曹雪芹的自我懺悔，有熔鑄在賈寶玉藝術(shù)形象中的群體懺悔，這種懺悔的結(jié)果導致了對人生認識的升華?，F(xiàn)在，世界上各主要國家都有學者研究《紅樓夢》，怎能以書中有一點兒對性行為的敘寫而視之為“淫書”加以禁絕呢？

另一類作品只是才子佳人之間的言情小說，根本與“淫書”無關(guān)?？梢浴秳⑸捝徲洝窞榇??！秳⑸捝徲洝穼懬嗄昴信畡⒁淮骸O碧蓮之間的愛情，全書無一字涉及性行為。孫碧蓮自白：“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子。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嬌娘之遇申生，吾不愿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垂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喜等，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把……”她的思想還是很正統(tǒng)的。《劉生覓蓮記》絕不是“淫書”，連“艷情小說”也談不上。把它作為“淫書”或“艷情小說”，是“錯劃”，是錯案。

另一類小說以《歡喜冤家》為代表。它們以反映世情為主要內(nèi)容，也有一些敘寫性行為的文字，但無傷大雅。如《歡喜冤家》第二十回《楊玉親假恤寡憐孤》中有一小段寫“公子”與“商氏”偷情：“商氏笑將起來，公子乘勢一把摟將過來親嘴，商氏假意推卻，已被他脫下小衣，放倒床上，云雨起來，有詩為證：‘木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璧夜光珠。玉顏俱是書中有，國色應知世人無。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穩(wěn)椅模糊。若能吟起王摩語，寫作和鳴鸞風圖”，對這類稍有敘寫性行為的書，我國早已公開出版。

又一類敘寫性行為的書，文字數(shù)量巨大，而且過于直露，缺少文學性，如《金瓶梅》、《姑妄言》等。《金瓶梅》在過去，被認為是一部大淫書，其中直接敘寫性行為的達19161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已把這些文字刪去。但《金瓶梅》的矛頭直指統(tǒng)治階級最高層，直指宋徽宗，其社會意義是不能一筆抹煞的?！豆猛浴芬彩遣块L篇小說，描敘性行為的文字數(shù)量之多，前所未有。據(jù)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的《姑妄言》，被刪去的文字共16萬5千字，占了全書篇幅的六分之一。除寫了夫妻、夫妾之間的交合，男子的“男風”外，還寫了婦女與狗、驢的交配，諸種淫具、春藥的使用，口交、肛門交、狗舌舔女陰、陰陽人與男女交，等等，下作之至。但《姑妄言》確實是明代晚期的官場現(xiàn)形記、晚明富貴家族的群丑圖、晚明市井細民的眾生相，它的藝術(shù)性也不能否定。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如此處理《姑妄言》，既讓它公開與讀者見面，又徹底刪除直露、下作的敘寫性行為的文字，正確。

還有一類直露敘寫性行為的小說，穢褻，下流，但因為它們是明、清描寫性行為小說的“鼻祖”，尚有一定價值。如《如意君傳》寫武則天和薛敖曹的種種淫亂?！督鹌棵吩~話》欣欣子“序”中提到《如意君傳》；《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七回對性行為的敘寫，因襲了《如意君傳》的一些文字。《肉蒲團》中也提到過《如意君傳》?！栋V婆子傳》是癡婆子的自述，寫了癡婆子被奸淫以及與其他人的穢褻事。后來的內(nèi)有寫性行為的小說，多提到《癡婆子傳》。兩書敘寫性行為，過于直露、丑惡，我國至今未對它們出版。

最后一類是以《肉蒲團》與《繡榻野史》為代表的、除了寫性交再無其它內(nèi)容的小說。如果說它們有什么價值的話，那就是它們提供了一些性資料，因此被荷蘭學者高羅佩把它們寫進了《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中國古代的性與社會》中。

四、結(jié)語

我國的內(nèi)有敘寫性行為的小說，源遠流長，各種各樣，其價值和意義各不相同。出版部門對它們區(qū)別對待，有的公開出版；有的以潔本的形式，刪節(jié)后出版：有的不予出版，是合理合法、正確必要的。以往將這些小說的創(chuàng)作，歸之于資本主義的萌芽，個性解放的要求，雖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符合實際。從歷史上看，在唐代即有敘寫性行為文字的《游仙窟》。商業(yè)經(jīng)濟在唐代有一定發(fā)展，但它與資本主義萌芽無論如何掛不上鉤。我們只能說，人有七情六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編《詩經(jīng)》，就把“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類描寫青年男女戀愛歡悅的詩歌放在《詩經(jīng)》的第一篇，是有道理的。文學發(fā)展到唐代，有敘寫性行為文字的作品出現(xiàn)，是必然。到明、清，創(chuàng)作、出版內(nèi)有大量文字敘寫性行為的小說，也很自然。我們要把這些文學作品當作一份遺產(chǎn)，吸納其中的精華，揚棄其中的糟粕，對它們分別采取不同的吸收和批判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