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中峰
元人顧瑛(1310-1369),生于昆山界溪之累世豪族。“曾大父宗愷,宋武翼郎。大父聞傳,元衛(wèi)輝懷孟路總管”,是以“大父洎其諸從父,皆紆金拖紫,貴顯赫赫”。然而顧瑛本人卻無意仕途,年十六廢學(xué)從商,三十歲“復(fù)讀舊書,日與文人儒士為詩酒友,又頗鑒古好玩”。年約四十歲。則專志營造“玉山佳處”,并創(chuàng)造玉山雅集的文化盛事。年四十七,剃發(fā)為金粟道人。年四十九,自撰《金粟道人顧君墓志銘》。洪武元年(1368),謫居臨濠,翌年病逝于斯。
顧瑛以舉辦“玉山雅集”而名垂青史,以至于曾有論者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顧瑛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主持玉山雅集。成為玉山雅集的東道主、首席詩人”。本文卻認為顧瑛一生其實頗見曲折。除了世人熟知的雅集志業(yè)之外,他曾在政治與文化場域之間穿梭,也曾徘徊于詩文倡和與宗教修行兩種生活方式之間。再者,顧瑛晚年甚至從玉山雅集的活動場域,轉(zhuǎn)移到湖海漂泊的生活世界里,并逐漸從社會生活舞臺上隱退,企圖超越凡俗、隱逸避世。
一、政治參與
至正十年(1350)顧瑛獨資贊助昆山州重建城隍廟的義舉,成就了一樁由熱心公益的鄉(xiāng)紳響應(yīng)官府感召而捐資修廟的善行美事。一方面,此舉被詮釋為:“瑛也獨任,不煩公私,而成之速、工之美若此。蓋上以善勸下、下以善應(yīng)上,感孚之理固自有不可遏也。”另一種詮釋,則又歸諸于顧瑛個人的宗教經(jīng)驗:“蓋十年前。瑛曾夢與神接。神語之曰:‘歲在攝提龍御于斗,必有良牧,式康式阜,吾宮當大,汝其左右?!币嗉?,由于廟事興廢與城隍之神所示夢境相符,顧瑛遂“忻然以廟事為己任”。又或許,顧瑛之所以慨然承擔(dān)修廟之舉。乃是其濟貧周急、豪俠好義性格的表現(xiàn)。如同殷奎評述顧瑛所言:“方其年壯氣盛。覬慕布衣任俠之權(quán)。至以原巨先、杜季良自許。請致賓客。將希蹤?quán)嵡f,一何快也!”于是乎“憂人之憂、樂人之樂”,遂慷慨捐輸、義無反顧,正如他因“重義急水火”、爰慨制柟木棺以贈鄭元佑的義舉一般。
顧瑛與官府的關(guān)系究竟是否異常密切?曾經(jīng)響應(yīng)城隍廟重建工程的舉動,是否意謂他刻意經(jīng)營政治人脈以保障私家利益?其實或許不然。顧瑛曾自述其“不學(xué)干祿,欲謝塵事、投老于林泉而未能果”,抱怨其衷心向往林泉高致,卻每受官府干擾:
先是浙東帥府以茂異辟為會稽儒學(xué)教諭,趣官者至,則趨而避之。至正九年,江浙省以海寓不寧,又辟貳昆山事。辭不獲已,乃以侄良佐氏任焉。
可見顧瑛逃避任官之猶恐不及,又以侄代己出任昆山武職,爭取隱逸自由之身,然而官威所迫,自有其無所逋逃之強勢。隨著元末戰(zhàn)亂四起,顧瑛更難以置身事外:
又五年(案:至正14年),水軍都府以布衣起佐治軍務(wù),受知董侯摶霄?!忠荒?,都萬戶納麟哈剌公復(fù)俾督守西關(guān),繼委審賑民饑。公嘉予有方,即舉知是州事。朝廷使者銜宣見迫,且欲入粟,泛舟釣于吳淞上。
至正十四年(1354),顧瑛以布衣佐治水軍軍務(wù)、平定海寇。來年,督守西關(guān)、審賑民饑,甚至從軍幕中,奉命選領(lǐng)水軍、協(xié)力剿捕昆山賊黨。可見元官府強制顧瑛所為勞役,除了征辟儒學(xué)教諭之類文職外,另有軍事武職若干。其中督守西閭關(guān)、筑城守備之役,頗令顧瑛苦不堪言,隨后“入粟補官”的脅迫,更逼使其舟遁避禍。然而,至正十六年(1356)當張士誠據(jù)吳之后。他卻依然迫于時人交相薦舉之厄。顧瑛欲謝世緣而無策,于是“祝發(fā)廬墓”、削發(fā)做在家僧,并且“營別業(yè)于嘉興之合溪”,“閱大藏經(jīng)以報母恩”。同時更“漁釣五湖三泖間”,希能謝絕塵事,與世相忘——其所以矢志拒絕出仕的決心可見一斑。
基于前述,至正十五年(1355)被迫鎮(zhèn)守西關(guān)的顧瑛,顯然是百般不愿的——既感慨“腐儒不愿黃金印,舊業(yè)猶存負郭田”,更因隱居無門,只得聊以“名慚征士起,職愧守關(guān)忙”而解嘲。無奈“守關(guān)三月不得去”的他,除了“朝騎生馬驅(qū)公府,暮閱陰符校武書”之外,還得苦于修城之難“二月修城五月過,修城不了奈城何?只因一夜斜風(fēng)雨,到曉都坍一半多”,乃至于必須面臨“賑饑豈意屬儒冠”、“又俾審理民間饑”的沉重負擔(dān),豈料極度難堪之境,更屬“補官使者招入粟,一紙白麻三萬斛”!蓋因元廷政府為了導(dǎo)引民間力量協(xié)助官方賑濟災(zāi)荒的工作,出臺了“入粟補官”政策,并于元文宗時期予以制度化。該政策鼓勵(強迫)富民“依例出米”或“折納價鈔”。此所以顧瑛被迫審賑民饑,以至于“頻年官糴廩為空,數(shù)月舉家朝食粥”:直到面對元廷“到處都添濫設(shè)官”的強制入粟之令如大難臨頭時,顧瑛只好重施故技,走為上策——不得不泛舟吳淞江上,逃匿江湖以遠避風(fēng)頭。值此之際,顧瑛只能發(fā)出“肯將身事逐飄蓬,鬻爵何緣到野翁”的感嘆,同時心生“老去滔滔嗟逝水。愁來咄咄作書空”的牢騷,以及“殷勤寄語婁東友,歸日草堂重賦詩”的期盼。
但事實上,顧瑛并非昧于民間疾苦、對社會現(xiàn)實無感的人,是以在諸多詩作中,表達其社會觀察與批判的觀點。例如,有關(guān)發(fā)行新鈔之弊,他發(fā)現(xiàn)“新行交鈔愈澀滯,米價十千酬四升”、“二斤十貫新交鈔,只直倉黃米四升”,戰(zhàn)亂頻年,民生凋敝之慘境:“海賊初退山賊連。姑胥細民如倒懸”、“街衢寂寂無車馬。風(fēng)景凄凄似禁煙”。然而官府糴糧征役的苛政,更使民生疾苦雪上加霜:“長淮千里連烽火,浙西三年運米薪”、“官支爛鈔難行使,強買鹽糧更打人”、“口傳催辦軍需事,一日能無一百回”、“官府征求苦到骨,村落餓殍寒無裳”:但人禍之外更逢天災(zāi)交迫,百姓生計更是難以為繼:“梅雨今年多去年。青秧白水漫平田”、“饑農(nóng)仰天哭無食,今秋無成將奈何?……皇天流毒虐下土,自此天下何由安”……但即使目睹此等社會苦難,“寸心憂國慚無補”的顧瑛又能有何作為?是否于詩歌作品中表達對于大有為政府的期待?抑或是為理想權(quán)力典范謳歌贊頌?的確。前述行動正是顧瑛向政治權(quán)力祈禱、為政治權(quán)力歡呼禮贊的策略,其例女嚇所列:
1.至正十年(1350),顧瑛設(shè)宴于玉山草堂。邀于立、良琦、石載、殷子義、瞿榮智、顧權(quán)、秦約等人同為涮東副元帥(索珠)餞送,歌頌其鎮(zhèn)驅(qū)海寇、護送漕糧抵京之偉功,及其兵不擾民之軍紀,更推崇其效忠王室奮不顧家的精神,足為士大夫之楷模。席中致贈畫家從敘所作《云帆駕海圖》,并由于立寫序言道:“國有人焉,所以重為天下賀也。吾黨能言之士為歌詩以美之?!逼溆噘e客均賦詩于卷后,合力完成《送涮東副元帥巡海歸鎮(zhèn)詩并序》以贈。
2.至正十二年(1352)。昆山通守郜肅。“以軍食民命為急,跋履川原,沖冒風(fēng)雨”,致力于堤防修繕工作。因其盡心盡力?!澳苄裘裰畡?,故民樂于趨事。堤既成。田亦增墾,潦不為災(zāi)”。故其所為政績“較之常歲修圍之夕卜其增墾露田若干畝、計賦若千萬”??傲睢笆橙酥?、玩歲而愒日者”心慚而效法。顧瑛遂與一批“大夫士嘉其政績,咸為歌詩美之”。作筑圍辭、筑圍婦、筑圍謠等詩歌。
3.至正十四年(1354)。江西行省檢校官趙伯堅“來浙右糴米十萬石賑饑”。不同于以往糴糧侍郎“輸錢索物要酒漿,磨牙吮血如虎狼”的惡形惡狀,趙氏在過程中,不擾民、不勞官,“微服民間身作商,指廩發(fā)粟酬其償”。故吳民難得不因官糴糧而受苦傷。顧瑛感念萬允遂“效白居易體”作《官糴糧》歌謠一首,“使吳民歌以餞其行”,并祝愿后來者能“以公糴糧為典常東吾之民始安康”。
4.至正十五年(1355),樞密院斷事官脫因本主漕政海運,適逢賊寇進犯蘇州,竟攬為己任,率眾殺賊以全吳城。顧瑛于感激之余,深盼脫因能蒙召誅亂、平定天下,因而“謹葺長短句引其意,使吳民歌之以報公”。爰賦《君臣同慶樂》一曲上呈以示感恩,“欲希公之聽,庶知婁東野人亦知公之萬一”。
以上事例??烧f是文人透過歌詩文字為政治權(quán)力歡呼禮贊、以實踐其社會參與的卑微努力,但這猶如寄托渺茫悲愿于祈禱政治權(quán)力之能有效作為——既然認定“吾輩無與于世”且不求聞達,遂只能盼望“今四郊多壘,膺厚祿者則當致身報効”。倘治世難期、生命艱危。則終須安排足以茍全性命于亂世的生活策略。
二、宗教修行生活
吳寬觀看顧瑛《補釋典》《寫道經(jīng)》兩張小像后,評其“游心虛寂之地,其氣已衰”,并認為另一幅老年像所繪“方床曲幾。與一老翁對語,癯然病狀,宛若維摩詰,又何其憊也”!但吳寬以為顧瑛之所以修行釋道。乃因“是時玉山方避征辟,為全身遠害之計”,故認定其游心方外乃是逃避入仕以求自保的策略。誠然,當至正十六年(1356)兩度兵入草堂,顧瑛歷險流亡商溪避難,甚至母喪旅次。卻仍無法“以斬然衰绖”為由拒辭授官。遂索性“祝發(fā)家居,日誦大乘經(jīng)以薦母”,顯示其“屏卻世緣,以游心于清凈覺?!敝疀Q心。借以杜絕逼官之厄。但顧瑛斷發(fā)為僧,未必只是偽裝姿態(tài),實則當顧瑛于至正十六年(1356)正月開始使用“金粟道人”一稱號時,追求某種超越世俗、了脫生死的生命觀,可能才是更深層的動機——他所逃避的不只是官場,還包括死生大限的實存憂懼。
至正十八年(1358)。顧瑛自題《金粟道人小像》云:“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標榜三教合一且勘破生死的達觀態(tài)度。同年,顧瑛自撰墓志銘,則特別陳述一段三生奇緣——“人傳前身是慧聚寺比丘延福。又夢中知向一世為黃冠師,姚興孫者是也,金粟道人由是而名”——由道士姚興孫、經(jīng)比丘延福、再轉(zhuǎn)至今生既僧且道的金粟道人,似乎是一條延續(xù)三世的宿命軌跡,規(guī)定了他47歲以后的人生道路。其實道釋兼修之法門,系其家學(xué)傳統(tǒng)。據(jù)載。顧瑛的祖父顧聞傳“好道家清凈之說,嘗以所居為真館”。父親玉山高士顧伯壽不屑于用世,不僅嗣葺該宮觀,更“取黃帝老莊之書讀之,而奉釋氏不殺生之戒惟謹。每遇生辰,輒不茹葷、不飲酒:杜門卻掃,焚香清坐,歲以為?!保溟L子元臣則是道士于立的高第弟子。修道與學(xué)佛,似為顧氏家族傳統(tǒng)之一。不可避免地影響了顧瑛晚年的生活方式。
顧瑛之父玉山高士拜于立的父親于中岳為師,修習(xí)丹藥長生之術(shù),而他似于十歲時由蕭元泰真人啟蒙(“我識丈人甫十歲,示我瑯函啟神秘。飽讀山中石室書,碧玉丹章盡奇字”)。蕭元泰對顧瑛期許甚高(“謂我身中有仙骨,晚歲相期供服事”),但他雖幽居丘壑卻一直無法擺脫塵世之累,對于宴游之樂的興趣也似乎高過于服食養(yǎng)生(“我尚笑談浮大白,君能服食事中黃”)。至正十六年(1356)自號金粟道人之舉,固然是其人生轉(zhuǎn)折點,但至正十九年(1359)正月四日夜,顧瑛寓居吳江法喜寺時,玉山中芝云堂、讀書舍、可詩齋發(fā)生火災(zāi)之意外,可能才是更重要的啟示。次年顧瑛為《寫道經(jīng)》小像所題志文字。值得引述如下:
予去年春正寓吳江法喜寺,是月四日夜,玉山中芝云堂、讀書舍、可詩齋,有郁攸畢方之災(zāi),平日所藏書幾二萬卷皆為煨燼,獨《云笈七簽》不毀。因有三生之悟,即芝云堂北創(chuàng)小殿若干楹,像釋迦、老君、孔圣于莊中,標其顏曰“三靜殿之皆結(jié)不二室”。
顧瑛本人逃過火災(zāi)劫厄。而道經(jīng)《云笈七簽》竟能焚而不毀,遂使他萌發(fā)“三生石上舊因緣。也是山僧也是仙”的“三生之悟”。顧瑛更因《云笈七簽》這部北宋道教類書所引導(dǎo)。搜集了《大洞玉經(jīng)》正文、釋義并相關(guān)訣圖文章與存修法,鈔寫為《大洞隱文》,以精進內(nèi)修存真之功:
閱《七簽》,向有<大洞三十九章釋義>,味其旨,皆內(nèi)修之奧。適汝易袁君子英自昆山攜范陽盧君公武手鈔趙松雪書道經(jīng)一部,內(nèi)有《大洞玉經(jīng)》三十九章,即其正文也。又得雙鳳普福室道藏內(nèi)思真之訣、存真之圖、郁儀之文、結(jié)磷之章,并其存修之法,考之《八素真經(jīng)》中所謂大洞一法,盡合二契于敬矣。因手類為《大洞隱文》。……
于是出現(xiàn)了更多畫像,如《讀道書小像》《玉山勘書圖》等。錄其修道探玄、焚誦服食的參道生活。
反觀袁華所題《顧仲瑛棲禪小像》,謂其“中歲慕道,閱經(jīng)律論。員顱方袍,指心見性”,使我們看到另一個學(xué)佛顧瑛的形象?;旧?。顧瑛與佛門文士(如良琦)往來唱和的歷史既早且長,但他認真學(xué)佛的機緣,可能是與商溪母喪之劫有關(guān)。至正十七年(1357),他曾自述學(xué)佛動機:“用以脫塵垢,全我濁世身,薦我生身母?!鼻耙荒?,母親歸瘞祖瑩后,他“廬草屋三間于葬側(cè)”,名為“北山蘭若”,于其中“披閱釋氏大藏經(jīng)典,手書補其闕漏者三百若于卷”,并寫像紀其“補釋典”的孝行:至正十九年(1359),顧瑛更有親赴法喜寺“樓居日鈔佛書,至午而止”的行程。鈔寫經(jīng)書似乎是他的重要修行法門。至正二十一年(1961)。顧瑛題朱璉所藏吳孟思書三體心經(jīng)。寫下“斬釘截鐵畫虛空,三體分明一體同。讀得正中無一事。蓮花開在海當中”“當心一畫到如今畫畫皆心不可尋。盡說朱珪精字法??此钱嬌锨笮摹倍剩崾酒溆^于書作筆畫上求心、即心悟空的體會。洪武元年(1368),當顧瑛發(fā)配臨濠前重登虎丘,因無緣再遇居中禪師,遂發(fā)愿‘弛日南歸,卻來座下作有發(fā)侍者”——面對此行之還鄉(xiāng)未卜,禍福難料,似唯有求佛方能安心。但或許更重要的是,佛法使他了悟空幻,“視世等塵垢”:佛法為他提供了一種面對死生大限的達觀態(tài)度,以及如何斬斷生離死別、宿業(yè)嗔愛之苦的不二法門。
事實上,在連年戰(zhàn)爭威脅生命、財產(chǎn)安危的處境中,顧瑛系同時訴諸佛、道以證成超脫生死的曠達胸懷。年四十九,有感于“當今兵革四起,白骨成丘,家無余糧,野有餓莩。雖欲保首領(lǐng)以歿,未知天定如何耳”?“且有鵬鳥入室。恐傾逝倉卒中,則泯滅無聞?!惫疏b于生命無常、死期難料,因此他效法東漢趙岐在生前立碑、預(yù)營壽藏、并敕子以遇死即埋掩的故事,預(yù)為壽藏名“金粟冢”。并先撰墓志銘自志平生、立遺囑告戒子孫以“苧衣、桐帽、椶鞋、布襪,纏裹入金粟冢中,慎勿加飾金寶,致為身累”,更基于“三生已悟身如寄”的態(tài)度,發(fā)抒其看破生死無常無傷、歿吾寧也的安息觀:“大生之有歸。猶會之有離。譬彼朝露,日出則唏。予生也于生弗光:予死也于予何傷?愿言茲宅,永矣其藏?!辈粌H如此,顧瑛甚至模仿唐司空圖之“豫為蒙棺,遇勝日,引客坐壙中賦詩、酌酒裴回”以證其“生死一致觀”的行徑一般,“遇勝日,率親戚故舊,至其處(案:金粟冢)飲酒賦詩為嬉”,游他郡時,則“圖壽藏規(guī)制,并錄志文以自隨”,借此以證其為“一死生、解外皎者”。
然而,顧瑛表現(xiàn)其曠達超世之道家襟懷的極致姿態(tài),該算是至正二十年(1360)中秋夜舉行的“金粟冢燕集”。他函邀陸麒、秦約、謝應(yīng)芳、殷奎、袁華、翟份、于立等摯友十二人赴宴,席設(shè)墓壟之上,眾人“環(huán)坐冢上,前列短幾,陳列觴豆,各真筆札于左方。興至而詠、情暢而飲。不以禮法束也”。顧瑛暢言其達生委命視死猶歸、寧與友人于墓冢上歡飲賦詠的心志:“齊物我、一死生,先生玄門之道也,予雖不敏:豈以死生動其心哉?以其歿而吾故人哭于斯、祭享于斯:曷若生而與吾故人飲于斯、賦詠于斯也?!背浞直憩F(xiàn)出玩世之士不以死生而動其心、忘世且忘身的生命姿態(tài)。
三、晚年舟游生涯
顧瑛于《金粟冢中秋燕集》詩中寫道“戰(zhàn)血濺野草,餓莩填荒溝。我時挈妻孥,夜泛苕霅舟”,表明其經(jīng)常乘舟逃難的處境。其實移家上船、舟游四方,似逐漸成為顧瑛生活的常態(tài)。至正十五年(1355),倪瓚因不堪忍受兵匪騷擾與差科逼辱,被迫散財棄家,逃向晚年流浪漂泊的生涯。同年。顧瑛也因入粟補官的壓力而“泛舟釣于吳淞上”。三年之后,倪瓚題寫《金粟道人小像贊》復(fù)云顧瑛“忽自逸于塵氛之外,駕扁舟于五湖。性印朗月,身同太虛。非欲會玄覺于一致,而貫通于儒者耶”?顯然倪瓚的說法,并非只是推崇其三教合一境界的美飾修辭。卻可能也是顧瑛浪游江湖的事實報導(dǎo),因為,友人邾經(jīng)是以“半生落魄江海上”來形容顧瑛:“脫略富貴如浮云,往年避名不肯作州尹,比年分財盡付與子孫。半生落魄江海上,芒鞋竹杖烏角巾?!比欢?,殷奎確實是用一種瞻仰的視角來頌揚顧瑛晚年的舟游生活:“及乎晚節(jié),逃名自放,汗漫江湖,欲招陶峴、揖魯望而與之游,又何卓也!”鑒于唐開元中家于昆山的陶峴,“富有田業(yè),擇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則汛艚江湖、遍游煙水,往往數(shù)歲不歸”。他曾“自制三舟,備極堅巧。一舟自載,一舟致賓,一舟貯飲饌”,“吳越之士號為‘水仙”。陶峴向往謝靈運但殉所好、莫知其他、“終當樂死山水間”的生活態(tài)度,故而舟游煙水江湖,“棲遲于逆旅之中,載于大塊之上:居布素之賤,擅貴游之歡。浪跡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至于陸龜蒙則自許為“涪翁、漁父、江上丈人之流”,喜歡乘小舟、隨興漫游。船上“設(shè)篷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巳。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戛起、山鹿駭走之不若也。人謂之江湖散人”。殷奎將顧瑛的泛舟浪游生活,推崇至陶峴與陸龜蒙之逍遙舟游典范的文化高度,并非偶然,因為顧瑛之逃名自放,不僅是高謝薦辟的隱逸姿態(tài),更是從文人社群之中心焦點(玉山雅集)隱退遁跡、擺脫繁華雅集而歸于平淡逍遙的壯舉,其曠懷自逸之境,非一般人所能到。
從玉山主人變身為金粟道人之后,顧瑛的生活場域逐漸從“雅集”轉(zhuǎn)移到“江湖”。但不同于倪瓚之棄家漂泊,至正十六年(1356)之后,玉山雅集雖仍然偶有舉辦。但次數(shù)漸減,俟顧瑛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遷居合溪別業(yè)后。與文友聚會雅集就更不容易了。其中。包括因友人來訪慰問而舉辦雅集者。例如至正十六年(1356)底。因繆叔正前來慰問而有可詩齋雅集之會于烽火隔江、近在百里之際,顧瑛雖已落發(fā)為僧,尚與諸公觴詠,共忘此身于干戈之世。至正十七年(1357)二月,良琦、葛天民于戎馬交馳之際遠道來慰故人之隋,并問訊仲瑛之祝發(fā),遂有柳堂春雅集。至正二十年(1364)四月,于玉山火災(zāi)之后,岳榆等人前來訪慰人事惟艱之境,因集春暉樓上,飲酒賦詩共賞芍藥。同年秋九月,愚隱師攜祺上人等過訪顧瑛,語道相契,并于書畫舫歡飲倡和,一居數(shù)日方別。其次,系由顧瑛邀集的聚會,如至正十七年(1357),春暉樓前共賞牡丹之會,袁華猶戲云“虎頭學(xué)佛宗三車,飲酒食肉談空華。了知何必假外相,始悟在家真出家”。同年九月,顧瑛置酒會友朋于可詩齋,賀長子顧元臣以功升水軍都府副都萬戶而歸。是年冬,于芝云堂與六客分餉黃柑之會。次年四月,邀王蒙等人同集玉山于艱難之際、以慰交游之情,因“置酒梧竹間,飲散于芝云堂前,復(fù)坐池上書畫舫中,玩月啜茶”。九月,則置酒于書畫舫邀友同集,為謝應(yīng)芳移家泗川里而餞別。至于至正二十年(1360)中秋那場驚世駭俗的金粟冢燕集,則仿佛是道別俗世的隱退之宴,預(yù)示其即將淡出世界舞臺的姿態(tài)。
約略在玉山雅集次數(shù)減少的同時,顧瑛開展了“千里鄉(xiāng)關(guān)路,十年湖海心”之所謂汗漫舟游的生活。根據(jù)他在詩作中的自述,例如:“渺渺長江飛白鷗,銜魚逐我水仙舟。漁童能舞樵青唱,如此十年如夢游”、“十年一個水仙舟,只揀溪山好處留。茅屋已于臨水卜,桃源不必問津求”、“故鄉(xiāng)元不在并州,碌碌真成汗漫游。十載家山蝴蝶夢,一春風(fēng)雨海棠愁”等詩,吾人可知顧瑛援引唐人陶峴水仙舟的典范(“謝安別有圍暮墅,陶峴寧無載酒船”)。多年之間自放江湖而恍如夢游。這個決定,除了躲避征書的目的外(“知君有祿堪娛老,顧我無方可療窮。欲借官舟從此去。布衣烏帽隱遼東”),更是出于逃名避世的抉擇——因此,他以“達人悟物變,名不欲世聞”以及“十年名利不掛口,布帆滿引三江風(fēng)”等語,強調(diào)此一覺悟的意義,甚至舉家移居。以求徹底避世。
“親友散如雪,云樹空悠悠。獨爾數(shù)君子,艱棘見何由。”顧瑛遠舉避世之舉,不免逐漸淡出社交圈子。其原因一方面自與戰(zhàn)亂導(dǎo)致親友離散的局勢有關(guān)。但另一方面也出于他個人的主觀拒離因素。顧瑛隱居玉山時,為了堅拒征辟,故“達官貴人未嘗一見其面,征車之來,則逾垣閉門,甚于段泄。不知者或譏以迂怪”,自不意外。但親朋舊雨也漸有拒絕往來者,如至正十九年(1359)春,顧瑛赴“同里法喜寺樓居,日鈔佛書至午而止。余暇則吟詠不輟,雖親舊來訪亦不往苔焉”,似僅少數(shù)友人(如袁華、謝應(yīng)芳等)例外得見。至正二十三年(1363)。為了更有效地辟世遯跡,也因為“王山中亭館拆毀殆盡,僅留一草堂耳”,顧瑛勢須擇地卜筑新居,從而發(fā)現(xiàn)嘉興合溪一帶,“水多野闊,非舟楫不可到,實幽棲之地”。因此,顧瑛考慮其“地幽水秀,風(fēng)俗樸儉,遂營別業(yè),為焚誦計”,歸為焚香誦經(jīng)之新居。且由于該地蕭然幽寂、屏絕世氛,故不擬俗人打擾(“是中多雅趣,難許俗人分”)。此一辟地而隱的策略,透過空間距離的隔絕,期使“門無胥吏催租至”。但并未全然斷絕人際往來的聯(lián)系。仍然是“座有詩人對酒吟”。
據(jù)悉顧瑛流寓異鄉(xiāng)、隱居合溪時,“守道度日”、思索“四大安穩(wěn)之問”,因此日常生活除了“一閑之外。無以為故人道”。然而,合溪雖地僻幽遠,卻仍不乏友人過訪的紀錄。如金貢詩云“此日孥舟卻重過”、“莫雨放舟溪路遠”。知其似曾遠道拜訪顧瑛,觀其“合浦溪頭景趣多,草堂結(jié)構(gòu)倚滄波”,或如沈允到訪(“合溪溪頭放棹過”),依然是詩酒風(fēng)流一場(“新詩酹倡似羊何”、“重感開尊留笑語”)。高叔彬攜松陵謝氏《巫峽云濤石屏卷》來訪求題。故為制長詩一篇寄題。然而,更多的情形則可能像是“悵望勞清夢”的達止善,雖“扁舟期獨往”,但因“風(fēng)雪恨侵尋”所阻。是以空間距離終究緩減了人際互動的頻率——面對面互動的機會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書信問答的形式。從下引書信中,我們知道顧瑛隱居合溪時,仍不忘孜孜吟詠,且與詩友保持唱和關(guān)系:
承寄諸詩,讀之不忍釋手,隨即和復(fù)。適往禾興,失于寫上。昨日又辱見和八詩,《合溪行卷》始不寂寞矣。鄙作附呈,并求竄改。阿瑛載拜博文先生館下。
更重要的是,逃名遠逐江湖之上的顧瑛,依然保持著友情連系的互動需要,于是舟游訪友即成為玉山雅集的替代方案。參閱諸多詩句,可為例證:“遙知別后多相憶,早晚當期汗漫游”、“思君隔湖水。便欲放舟尋”、“放船問友或過剡”、“道人系纜夫容灣。飄然又移秋雨間”、“合浦堂成未得過,遠承契闊到巖阿”、“王猷性僻徑相過,三日扁舟泊澗河”、“夫容灣似星子灣,秋日放舡游其間”。在這段漫游期間。顧瑛訪友對象或許是有選擇性的,但他與張士誠政權(quán)守官謝節(jié)雪坡的交游則顯得格外頻繁。至正十八年(1358),顧瑛受謝節(jié)之邀,分赴吳江與嘉禾兩地參與“水西清興”雅集:翌年年底十一月,謝節(jié)轉(zhuǎn)任杭州太守,顧瑛更受邀(攜袁華同行)遠赴“西湖梅約”。往返行程將近兩個月——行程首赴甫里白蓮池訪元鼎師而有桂軒雅集之會,次赴西湖賞梅之約,唯因兵亂驟至,故循水路泛海轉(zhuǎn)進。先至璜溪宿呂氏鐵硯齋。再入華亭馬庸小竹樓雅集,繼而乘漕舟至云間會楊維楨、謝伯理等人。從而聯(lián)句分韻。酣酒宴集。此后顧瑛多有舟訪謝節(jié)之行,遂有“渺渺煙波一葉舟,年來多為謝公留”的記載。
但如果,遠遁合溪之后,空間距離將不可避免地沖淡了友朋之間人情往來的密度(“莫訝年來不相見,只緣衰懶罷逢迎”),其所造成的隔絕效應(yīng),也往往會使書信往來的困難度相對增加(“數(shù)月詩郵雨不通,草堂坐對鯉魚風(fēng)”)。故大體而言,在某個時期后,顧瑛與朋友的書問交通的確是大幅減少,如以下書函所示顧瑛遷居合溪三年之后(“三載移家在秀州”)與外界連系的困難處:
仆蒙賢守憐流寓甚切,故三歸草堂。前日蒙良貴季子下訪,適在楠李,甚缺一見。而吾斕家書舟欲來又值雨阻,信艱時之難見如此。臨楮懸懸,其情可知,幸親照。
以至于謝應(yīng)芳感慨道:“客來常問信,書去半沈浮?!彪m然顧瑛仍間或孥舟出游訪友。如以下致盧熊函所示,知其思友心切而有太倉、昆山、吳江(平望)之行,但因時局紛擾,朋友星散,似乎只能與特定友人相見,出入行蹤更趨低調(diào):
阿瑛啟:遁跡異鄉(xiāng),甘與草木同腐。遠領(lǐng)斯文,大芘眠食粗安。但于友朋,多不奉書問為缺。實以路遠便艱,諒知我者必毋見誚。今年目昏手勘,老態(tài)頓加。因思太倉諸友,際此多故,不知再能相見不?因陪雪坡舟中數(shù)日,得入城一見。然風(fēng)景非前,諸公放落,獨與學(xué)古、彥文周旋兩日,不勝慨然?;乩ド酵局校忮肆畹?,曾附意,亮達聽司。近始知致身重戛喜慰無已。然未獲為賀,負罪!負罪!儻至平望,毋惜枉駕。辰下暑隆,唯冀善加調(diào)攝,以膺大用,不具。五月三日顧阿瑛手書拜公武交契。
然而,即便此行消息得在朋友圈中流傳,但顧瑛之行蹤飄忽,也未必能夠輕易相逢。謝應(yīng)芳即曾有撲空的經(jīng)驗(“傳書元有誤,飛鳥竟無還”),惆悵失望之情,顯然在所難免。
“玉山隱者久不見,聞道移居合浦東”。面對顧瑛遷徙遠游、難得一面的遺憾,友人們表達思念的方式頗為多元。譬如有人因朋友久別而輒感思念,遂往往想象他在遠方“吟詩云半席”,接著不免“遙想與誰分”。進而遺憾自己未在合溪雅集現(xiàn)場?;蚴请m知顧瑛已經(jīng)遠離,仍然往游玉山春暉樓,欣賞牡丹并賦詩遙寄,向缺席的主人報導(dǎo)賞花心得,借此表現(xiàn)出另一種思念方式,可見顧瑛未曾遠離其心中。又或如部分友人仍企圖游說返鄉(xiāng),例如謝應(yīng)芳寫寄<合浦還珠詞>之舉:
余以玉山隱君避地居梢李,猶合浦之珠徙而去焉。今謝杭州當路于吳,而州縣更化,猶合浦之有孟嘗也。人而珠者,可不還乎?因作合浦還珠詞,寄君以致招要之意。
甚至某些友人似并不贊成顧瑛長期退隱,以至于頗有招隱意圖。例如釋克新曾認為顧瑛并非丘壑人,尚且“圣主征賢圖治急,未容便作嚌桑民”,言下之意似在勸說顧瑛考慮出仕。但顧瑛既已選擇浪游江湖的生活方式,即堅定無悔。期間雖有若干次探視玉山草堂之舉,然已再無可能重回玉山雅集的世界了。
正因如此,緬懷玉山草堂之風(fēng)華殞喪的不舍情緒,自然成為玉山友人的共同心聲。于是,我們聽到謝節(jié)《過玉山草堂有懷》的哀愁是“玉山草堂湖水東,望之不見心忡忡”。在諸多倡和中,蔡宗禮的和詩所感慨的是“草堂人去無來客,鴛渚云深有釣翁”,而回首往日題詩處,只在荒煙落照中。章明則低吟“繁華已隨化蝶夢塵土空嗟失馬翁。畫舫疏簾久相憶,草堂清尊惟與同”以為呼應(yīng)?;貞?yīng)友人的感慨惆悵,顧瑛不禁興發(fā)“卻憶故人懸望久,草堂清興此時窮”之嘆,從而表達了幽隔野水、音書斷絕、亂離漂蓬而身心不得寧處的生活境況,遂遙寄寂寥與朋友共慰遠念:
草堂還只在婁東,身未寧處心煩忡。青海久無青鳥使,白頭今似白鳧翁。江湖千里舟楫渺,關(guān)塞十年戎馬同。天上故人多遠念,作詩同寄寂寥中。
其實,咀嚼顧瑛在詩作中所透露的美麗與哀愁。不難發(fā)現(xiàn)其雖優(yōu)游而未必忘世。仿佛曠懷自逸卻又不免驚愁哀傷,是以“十載閑身若轉(zhuǎn)篷”的生活中,憂喜參半、愛憎交融的心境似乎才是真實寫照。顧瑛曾因“驚心世事亂于絲”,因此“客中長擬四愁詩”,亦曾自比“杜陵憂國鬢成絲”,于是乎“傷時頻賦七哀詩”。另一方面也心憂漂蓬,以至于“布帆六幅西風(fēng)里,坐看青山嘆白頭”。他曾在雪后放舟探梅途中。目睹“親友如星皆散落。唯聞野哭與荒雞”的兵后蕭條景況,卻也自許“不是道人閑不得,西風(fēng)落日起兵塵”。至于幽居合溪別業(yè)的心情。則有時“自憐如庾信,蕭瑟住江城”,有時候卻又自豪其“五株楊柳繞川斜,絕似淵明處士家”。此外既曾有過“三徑不荒松菊在,白頭且覓醉生涯”的輕安自得,也不免在歷經(jīng)“丘塵慘淡十年春”之后,興發(fā)“心悟三生總一身”之感而亟求覺空解脫。雖然某些友人較能體會顧瑛隱居生涯的寂寞孤遠,如葉懋所云:“秋雨江湖孤夢遠,春風(fēng)庭館一尊同。遙知舊隱非前日,多在荒原寂寞中”,然而。在眾多友人的心目中——姑不論是否出于善意安慰。抑或是基于迢遙遠隔所衍生的蒙嚨美感——透過某種理想典范的想象投射。以美化顧瑛生活圖像的結(jié)果,則塑造出一幅逍遙高士的浪漫形象。
這個形象乃是經(jīng)過一番篩汰建構(gòu)的文化修辭過程所造就的成果——一方面是將顧瑛的憤懣郁結(jié)的情緒過濾掉。使其超脫日常生活的所有憂患愁苦:另一方面則將釣翁的文人理想投射其身,想象其漁釣于五湖三泖之間、逍遙野航乎兵塵俗世之外。既能悠然忘機而與鷗鷺相親,亦想必陶泳于吟詩樂讀的閑情生活中。于是乎,即便不強調(diào)釣翁形象,也必然彰顯相關(guān)的人生價值觀,遂能與其舟游生活方式異曲同歸。于是有所謂“高士潛身入埜航,平生與世澹相忘……寂寂閑身書帙畔。悠悠清夢釣絲傍”之作,推崇其閑身忘世、垂釣耽書的隱逸高情,或如“風(fēng)波不作泛槎客,煙渚長思垂釣翁。閑身自與鷗鷺集,浩興或比漁樵同”之作,遠懷一名身閑忘機、能與鷗鷺同集的避世釣翁,以及“故人天上皆知己,此老槎頭獨釣翁。塵土十年雙鬢改,江湖萬里一鷗同”之作,則刻畫出滄桑十年、漂泊江湖的孤獨釣翁形象。除此之外,另有“歸嚌且結(jié)忘機友,避世空為祝發(fā)翁”、“忘機海上鷗相得。采藥山中鶴不驚”之說,強調(diào)其避世方外、交友忘機的隱逸情懷。至于“愛君溪上新居好,物物撩人總要詩”、“愛君合浦新居好,想見臨流日賦詩”等語,則凸顯出賦詩詠物作為顧瑛隱居生活之核心價值的重要性。當殷奎以“及乎晚節(jié),逃名自放,汗漫江湖,欲招陶峴、揖魯望而與之游,又何卓也”等語來頌揚顧瑛晚年的舟游生活,正是延續(xù)此一形象建構(gòu)工程的努力方向:他將顧瑛的泛舟浪游生活。追配陶峴與陸龜蒙的傳奇風(fēng)姿,標舉出一種令所有文人欣羨向往的文化典范,亦即金粟道人遙駕水仙之舟以浪游江海的逍遙自逸形象!然而,當顧瑛晚年浮沉于茫茫煙水之間,仿佛也帶走了玉山雅集繁華的藝術(shù)世界,一并隱入寂天寞地之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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