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浙江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主題研究: 新出土文獻與中古文學(xué)研究
新出土唐代盧公亮夫婦墓志考疏
胡可先
(浙江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千唐志齋博物館新藏一合形制特殊的盧公亮夫婦墓志,具有重要的文物價值和學(xué)術(shù)價值。就形制而言,它是一合龜形墓志;就家族而言,是唐代望族家世和望族婚姻的集中體現(xiàn);就科舉而言,涉及唐代影響最大的長慶元年科舉案;就文學(xué)而言,盧公亮原本是一位詩人,值得進一步鉤稽;就撰者而言,志文撰者是唐代著名詩人殷堯藩,銘文撰者是盧公亮的再從弟盧罕,因而這是一篇志銘分撰的墓志,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文章體式。
新出土文獻; 唐代; 盧公亮夫婦墓志; 形制; 家世婚姻; 仕宦經(jīng)歷; 科舉案
2016年8月4日,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考古發(fā)現(xiàn)與中古文學(xué)研究”課題組到洛陽新安縣鐵門鎮(zhèn)千唐志齋調(diào)研,在新辟的展廳中見到一合新入藏的龜形墓志——盧公亮夫婦墓志,引起筆者的極大興趣。承蒙博物館的特許,我們拍攝了墓志原石和拓片的內(nèi)容。我們又得到了千唐志齋博物館饋贈的《志海探秘——千唐志齋歷史文化研討會論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其中有馬雯的論文《我亦不死,與爾終始——唐代盧公亮夫妻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考證》,對盧公亮夫婦墓志的人物譜系和墓志類型進行了重點探討,讀之頗受啟發(fā)。這合墓志就形制而言,是一合龜形墓志;從體式而言,是一合鴛鴦墓志;從內(nèi)容而言,又是兩篇重要的文學(xué)作品。盧公亮夫婦墓志是新出土超過萬方的唐代墓志中非常罕見的特殊墓志,具有多方面的研究價值。本文就墓志的特殊形制、盧公亮的家世和婚姻、盧公亮墓志涉及的長慶元年科場案、盧公亮的仕途經(jīng)歷、盧公亮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盧公亮墓志的撰書者等問題,進行綜合研究。
兩方墓志全文如下:
唐故集賢殿校理京兆府萬年縣尉范陽盧公墓志銘并序
永樂縣令殷堯藩撰 再從弟前鄉(xiāng)貢進士罕書
公諱公亮,字子佑,范陽涿人也?;橐龆Y樂之盛,自晉魏已來,常為山東諸姓之冠,纂序之美,由歌堯詠禹,故可略而不書也。曾祖府君諱朓,終深州司馬。祖府君諱瀜,終祠部郎中,累贈至太子少保。烈者府君諱士珵,終彭州刺史。公即彭州之長子也。孝友生知,貞和表性,而夷曠有度,魁博不機,恬淡于進取聲利之間,未嘗茍合。早以文學(xué)從鄉(xiāng)里之賦。長慶元年,得高第于宗伯錢公。錢公與時之內(nèi)庭臣不協(xié),誣以選第與奪先定。穆宗命重試,公與時之名聲顯白等十人受黜,而錢公就貶江州。物論冤塞,公處之恬然,曰:“顧道何如耳?”屬迎侍季父于北邊,因優(yōu)游于云代之間,以詩酒自適。公虛懷,與物于人,無所不容,故所至為聞人。一二年間,飏風(fēng)聲于朔野。時張將軍之在單于,聆公之休厚禮嘉,辟署觀察推官。不數(shù)月,奏授太常寺奉禮郎,實掌管記之任。公嘉猷令謀,竭誠奉主,廣開運漕,移筑受降城,大小之政,必公之由。故張將軍之經(jīng)略聞于當(dāng)時,以公之在其府也。后將公事朝京師,張將軍在鎮(zhèn),與戎落豪長高下不等,諸酋帥率眾叛振武。公聞之,馳往復(fù)命。時北邊騷然,將軍之存亡聲問不至,或勸公緩赴以免禍,公以為從知報德之赴夷險一致,去乃窮日之力,與將軍相見于城下,君子以為貞。裴侍中之在中書,以公美學(xué)行業(yè),宜在清列,由是授國子監(jiān)四門館博士,充集賢殿校理。聲華彌大,朋游益附。后三年,今相國李公之為大學(xué)士,奏改萬年縣尉,讎校之職仍舊。時議以為栢臺諫署之拜,期在旬朔。不幸嬰疾,大和六年二月廿三日,終于京師安仁里之寓居,春秋五十。嗚呼!天負善人,卒無胤嗣。夫人清河崔氏,與公之令弟公實、公廙,奉公之裳帷歸東周,以其年七月十二日,葬于河南府河南縣萬安山之南原,從先大夫之塋,禮也。小子于公為從祖弟,承友愛之分于等倫,雪涕銘之,以志陵谷。銘曰:
于維君子,德盛業(yè)優(yōu)。取友策名,令問垂休。得實已致,失非我尤。秉彝不惑,樂道忘憂。佐我朔垂,其聲益遒。來仕上京,書殿優(yōu)游。令德無嗣,流恨千秋。實虞陵谷,銘此山丘。(圖1)
唐故萬年縣尉集賢校理范陽盧公夫人清河崔氏合祔墓志銘并序
孟懷澤等州觀察判官將仕郎鑒察御史里行盧穎撰
夫人姓崔氏,清河?xùn)|武城人。始笄而許嫁,十八而歸吾從父兄校理房也。夫人又吾兄堂舅之女,姬嬴配美鸞皇,比德河魴宋子,有自來矣。烈祖鄭州長史,贈本州刺史,名與寶歷皇帝廟諱同。實隆盛德,積為慶緒,門甲而闬閎益高,鼎盛而子孫杰出。有若膺夢卜,掌綸誥,疊武明庭,第握荊玉,焜耀當(dāng)代,未嘗無人。大父諱虔,終大理評事,守道貞固,不失恭儉。烈考諱稃,釋褐陜州參軍,終懷州糾曹掾。文學(xué)政事,于是乎在。夫人即糾曹之長女。外族范陽盧氏,由吾家也。曾祖諱澤,官之著者,太常博士。烈祖諱倓,登孝廉第,歷龍興、夏縣尉。山東冠族,時謂德門。非我園曲而言婚娶者,猶鱗介朋龜,龍堆垤肩,嵩華抑不自量也。吾兄始以單于部從事娶夫人,歷萬年尉,校理書府。丹墀清切,緩步可踐,天不寵祐,哲人其萎,先夫人十九年而歿。夫人柔克而和,淑茂而順。卑敬充于氣色,疑忌不留聰明。由是起家,式當(dāng)家婦,全用懿范,葉于前人。是宜配德螽斯,果乎偕老;豈圖不齒貴位,不榮副笄。良人位止一尉,壽未始滿。卒以孀獨,濱于零丁。蒼蒼者天,竟何言耶!夫人衣服將改,意切歸寧,十六七年,承順慈旨,未嘗一日廢其寢興,仁孝天與,常人所難。有兄澠池尉,不幸短命,前一歲而亡。同氣遽殞,痛親曷依?哭泣無時,由此沉疾。以大中五年四月廿六日,終于澠池縣女氏之第,享年卌二。太夫人羸老在堂,悲傷薦及,祔膺長噭,冤哀詎勝!久嘗子猶子小寶,孜孜訓(xùn)導(dǎo),未曾少息,慈愛允屬,寶亦甚孝。以明年二月廿三日,龜筮告吉,窀穸有終。小寶奉裳帷于河南縣萬安山南,合祔先府君之塋,禮也。嗚呼!崔氏姉以穎校理諸弟,雅聞令則,泣令志石,謂無愧詞,誠非他人,承命心惻。銘曰:
(一) 龜形墓志
盧公亮夫婦墓志是迄今出土的最為特殊的墓志形制之一,它由一方墓志蓋下疊合一對鴛鴦墓志構(gòu)成(圖3)。古代墓葬,墓前立神道碑,其碑身撰寫碑文,而碑座造型以龜形居多。龜形墓志或即截取碑座造型而成。目前存世的龜形墓志,盧公亮夫婦墓志之外,僅有四合:
其一是北魏元顯雋墓志。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墓志形制是志蓋為龜背形,蓋題“魏故處士元君墓志”八字,墓志方形座為龜腹,龜腹平面刻有志文(圖4)。
其二是隋浩喆墓志。2001年出土于山西省襄垣縣。志為龜形,而龜背又刻一浮雕異獸,同時作為志蓋,蓋題“隋故魏郡太守浩府君墓志銘”十二字。龜體內(nèi)鑿有方形凹槽,兩方志石又置于槽中,實際上是鑿一空腹龜身而將志石置于龜腹之中(圖5)。
其三是唐靖王李壽龜形墓志。現(xiàn)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這方墓志于1973年出土于陜西省三原縣萬壽原。墓志形體碩大,長達166厘米,寬96厘米,高64厘米。亦為獸首龜身。龜背兼作志蓋,題刻“大唐故司空公上柱國淮安靖王墓志銘”十六字。因為李壽封為唐淮安靖王,故其墓志石質(zhì)精良,形體碩大,雕刻精美,規(guī)格極高(圖6)。
其四是唐馮廓龜形墓志。據(jù)2015年2月3日《西部商報》記載:“近日,靖遠縣一施工地在施工時,挖出一組唐代墓志銘石碑。該組石碑由兩塊石碑合并而成,墓志銘碑分為上蓋下底兩塊石碑,個體略呈正方形,邊長58公分,底稍大于蓋。底碑一邊中間伸出部分雕刻成之頭部,指向南方。蓋碑表面凸起為背部,其上雕刻有朱雀、龜蛇纏繞、男童騎龍、女童騎虎表示方位的圖案及如意云錦等。墓志銘文字則刻在碑底和碑蓋內(nèi)側(cè)。”(圖7)
與前面四合龜形墓志相較,盧公亮夫婦墓志的特殊性在于:龜形墓志蓋上刻有“大唐故范陽盧府君墓志銘”兩行楷書和“唐故清河崔夫人墓銘”兩行篆書(圖8);盧公亮墓志刻于龜座之上,字面朝上;盧公亮夫人崔氏墓志刻于龜內(nèi)背文,也就是志蓋的背面,字面朝下。而據(jù)墓志記載,盧公亮大和六年(832)二月二十三日卒于京師安仁里之寓居,同年七月十二日葬于萬安山。其夫人崔氏大中二年(848)四月二十六日卒于澠池縣,三年(849)二月廿三日葬于萬安山。是知這一合墓志的文字并非一時所刻,盧公亮墓志刻于大和六年,崔氏墓志及龜形志蓋刻于大中三年。又因這合墓志的龜背和龜身渾然一體,推知在盧公亮卒時,已經(jīng)將整個一合龜形墓志的石頭選好。志蓋上兩個墓主的四行題名運用不同的字體撰寫,也不是同時所刻。而墓門題額為“大唐集賢殿校理盧公亮之墓”,并沒有涉及其夫人崔氏。推知是先刻了盧公亮墓志,待到夫人崔氏卒時,才完成整合墓志的制作。此外,不僅盧公亮龜形墓志完整出土,而且他的墓門也保存完好,墓門題刻“大唐集賢殿校理盧公亮之墓”十三字(圖9)。也因為這樣的特殊形制,這方墓志被國家文物局定為國寶級珍品文物。
(二) 鴛鴦墓志
除了龜形墓志之外,這合墓志又是鴛鴦墓志。所謂鴛鴦墓志,是指同時出土的夫妻二人的兩方墓志,特殊情況下也會有三方墓志,還有個別夫妻墓志屬于兩篇志文而同刻于一石者。鴛鴦墓志蘊涵著家族關(guān)系、婚姻情況、倫理觀念、喪葬習(xí)俗等內(nèi)容,具有重要的文獻信息、文化價值和文學(xué)意義。
唐人具有夫婦合葬的習(xí)俗,而且將死后合葬與生前一家同等看待,如白居易《贈內(nèi)》詩所言“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1]卷四二四,4662,《和微之聽妻彈別鶴操因為解釋其義依韻加四句》“義重莫若妻,生離不如死。誓將死同穴,其奈生無子”[1]卷四四四,4974,及元稹《遣悲懷》詩所言“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1]卷四○四,4509。鴛鴦墓志是隨著夫婦合葬的習(xí)俗而產(chǎn)生的一種現(xiàn)象,往往是埋在同一墓穴之中但并不是刻于同一時間的墓志。其中多數(shù)是一方先卒,卒葬時已經(jīng)有了一方墓志,另一方后卒,安葬時又刻了一方墓志埋于穴中。這樣就有兩方墓志*中國文物研究所、千唐志齋博物館編《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齋壹》上冊:“形成鴛鴦墓志的原因,一般為夫妻一方先卒,葬時有志,待合葬時另刻新志,舊志附置新穴。又或卒者祔葬舊穴,葬時新制墓志,形成一穴兩志;或夫妻分葬兩地,各有墓志;或一夫多妻,卒葬時間不一,葬時各有墓志……兩志合二為一,所記人事、子嗣、葬地互證互補,對了解志主家世大有裨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盧公亮夫婦墓志是較為典型的鴛鴦墓志。屬于盧公亮先卒,已有一方墓志,待到其妻崔氏卒時,又將志文刻在志蓋的背面,并于志蓋的正面合刻蓋題,從而形成這樣的鴛鴦墓志。這也與其他鴛鴦墓志夫妻雙方各自都有墓志、志蓋者有所不同。
唐代是家族重譜系婚姻重閥閱的時代,魏晉南北朝時期積淀下來的名家大族文化傳統(tǒng)在唐代仍然有所傳承,并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轉(zhuǎn)型和超越。據(jù)《隋唐嘉話》記載:“高宗朝,以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隴西趙郡二李等七姓,恃其族望,恥與他姓為婚,乃禁其自姻娶?!盵2]卷中,33新出土《□□□□□使持節(jié)曹州諸軍事守曹州刺史賜紫金魚袋清河崔府君(翚)墓志銘并序》:“王鄭盧皆山東鼎族,宦媾之盛,時無與倫。”[3]2319據(jù)知,高門世族之五姓七家相互通婚成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因此,家世和婚姻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盧公亮夫婦墓志是唐代望族家世和望族婚姻的集中體現(xiàn)。
(一) 家世
《盧公亮墓志》云:“曾祖府君諱朓,終深州司馬。祖府君諱瀜,終祠部郎中,累贈至太子少保,烈者(考)府君諱士珵,終彭州刺史。公即彭州之長子也?!北R朓一族新出土墓志較多,對于盧公亮家世頗有印證作用。而盧氏家族世系情況,筆者在《新出石刻史料與唐代盧氏文學(xué)家族考論》中已做過較為詳盡的梳理*盧朓及其家族墓志出土較多,筆者共搜集到七十余方,撰成《新出石刻史料與唐代盧氏文學(xué)家族考論——以盧士玫族系為中心》(見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20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可以參看。,今不再一一臚列,僅擇錄數(shù)則體現(xiàn)望族閥閱的墓志于下。如盧公亮曾祖《盧朓墓志》:
[五]代祖道虔,魏七兵尚書,右仆射,司空公。高祖昌衡,隨祠部侍郎,左庶子。曾祖寶素,隨晉州別駕。大父志安,皇協(xié)律郎,滎澤令。烈考正言,皇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贈銀青光祿大夫,兗州刺史,謚曰光。天地降靈,生此多士。鍾鼎弈世,咸有一德。君則光侯之長子也……令子五人。西華主簿浚,汝陽尉涚,新鄉(xiāng)尉溉,靈昌參軍瀜,莘縣主簿清。[4]579
盧公亮伯父《盧士珩墓志》:
公諱士珩,字景瑜,其先范陽人也。遠祖秦博士敖,得高奔日月之道,化為云仙。綿綿子孫,為世鼎甲。至唐故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光侯諱正言,公之曾祖也。文武兼資,勛庸冠代,統(tǒng)領(lǐng)環(huán)衛(wèi),中外榮之。唐故朝散大夫、深州司馬府君諱朓,公之大父也。天縱高文,為世師表?!洱堥T篇》之什,人到于今稱之。唐故朝議大夫、尚書祠部郎中、贈兵部尚書府君諱瀜,公之皇考也。盛業(yè)充內(nèi),高文發(fā)外,而全德懿范,于時宗之。公即尚書府君之第六子也。[5]336
盧公亮之妹《盧公寀墓志》:
夫人諱公宷,其源范陽涿郡人也。閥閱婚媾,歷世濟美。曾祖朓,皇深州司馬。開元中以文律振燿,聲逸區(qū)夏。祖瀜,皇檢校祠部郎中,贈太子少保。醇深清夷,志恬物表。以射策應(yīng)詔,為弘禮令,實膺致理之右選。父士珵,皇彭州刺史。粹仁積行,博通大要。壽止中年,官未充量。故道屈當(dāng)時,不能大明于后,君子之所嘆也。娶檢校左庶子清河崔公朝之女,實生夫人。[6]273
范陽盧氏家族是“勛榮冠代”、“鐘鼎弈世”、“閥閱婚媾,歷世濟美”的世家望族?!疤朴兴男沾笞?,冠冕相繼,凡百千代,位崇顯達,皆推范陽盧氏之先”[7]197,到唐代也一直保持世家大族的地位。而與此相關(guān)的重要方面是以門第相當(dāng)?shù)拇笞迓?lián)姻作為保持望族地位的重要支柱。其家族的先世包括盧公亮本人雖然官職不很高,但因名門望族的家族文化和純正家風(fēng)的傳承,得以獲得重要的社會地位和穩(wěn)定的婚姻關(guān)系。
(二) 婚姻
盧公亮夫人《崔氏墓志》對盧、崔兩個望族的婚姻狀況記述得非常詳細:“始笄而許嫁,十八而歸吾從父兄校理房也。夫人又吾兄堂舅之女,姬嬴配美鸞皇,比德河魴宋子,有自來矣……烈考諱稃,釋褐陜州參軍,終懷州糾曹掾。文學(xué)政事,于是乎在。夫人即糾曹之長女。外族范陽盧氏,由吾家也……山東冠族,時謂德門。非我園曲而言婚娶者,獨鱗介朋龜,龍堆垤肩,嵩華抑不自量也。”
與盧公亮家族相互聯(lián)姻者大都為名門望族,即如盧公亮之妻崔氏一族就很典型。詩人盧士玫為其妻崔氏所作的墓志銘,起首即對盧氏與崔氏的婚姻加以稱揚:“余之亡夫人崔氏,其先貫于清河,世為鼎族。肇自虞夏,迄于隨唐,世有仁賢,其禮樂官婚,標暎圖史。搢紳之徒知士大夫之氏族者,以其首出。庶姓辨其宗系,端如貫珠,資為談端。皆心藏一譜矣,故不備書。曾祖行溫,皇朝秘書監(jiān)。祖參,皇朝大理評事。父包,前壽州安豐縣令。皆冠冕道德,簪屨仁義。山東之閥,唯余之家與安豐實霸諸姓?!盵8]209張文規(guī)撰《唐故朝散大夫守鄭州長史范陽盧府君(士鞏)墓志銘并序》:“后娶博陵崔氏。崔夫人既會祭祀,以明婉承六姻,六姻知敬,以仁愛撫公前夫人之二女,皆成婦而卒?!盵9]208盧士鞏一生兩娶,前為鄭氏,后為崔氏,都是“山東五姓”之一。盧正言之曾孫盧殷幼女適晚唐名相崔鉉,崔鉉撰《唐故陜州平陸縣尉盧府君(殷)滎陽鄭夫人合祔墓志銘并序》:“長女適河?xùn)|裴詡,幼女適博陵崔鉉。”鉉撰志時題署:“子婿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上柱國、博陵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崔鉉撰?!盵10]183值得注意的是《盧處約妻李氏墓志》載,“長女適清河崔彥方”[11]161?!短乒食埓蠓蚯笆靥诱彩轮鶉搴哟薰?敬嗣)墓志銘并序》載:“父諱彥方,皇任河南壽安縣尉,贈右諫議大夫。娶范陽盧處約之女,生公?!盵11]152諸志合參,盧氏與崔氏家族代代聯(lián)姻,建立起婚姻與家族一體的非常穩(wěn)固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裴垍撰《唐故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孫府君故夫人范陽郡君盧氏墓志銘并序》曰:“夫人范陽人也,其先有若北中郎植,以經(jīng)術(shù)重東漢,固安公度世,以才業(yè)翊元魏。自固安至夫人十一代,皆出于崔、李、鄭三族?!盵3]1945這樣的望族聯(lián)姻具有連環(huán)性,以至十余代不斷。
還值得注意的是,盧公亮和崔氏屬于表兄妹結(jié)婚,這在唐代望族婚姻中也頗具代表性。《崔氏墓志》稱:“夫人姓崔氏,清河?xùn)|武城人。始笄而許嫁,十八而歸吾從父兄校理房也。夫人又吾兄堂舅之女?!贝奘现笧榇揎?,新出土崔峴撰《崔稃后夫人盧氏墓志》云:“曾祖景明,王屋令;曾妣清河崔氏……元女適故集賢校理范陽盧公亮,早歿?!盵12]1157這是新出土文獻中對盧公亮的另一處記載,而這一墓志昭示出盧公亮一族數(shù)代與崔氏聯(lián)姻的情況?!洞奘夏怪尽酚衷疲骸按奘蠆椧苑f校理諸弟,雅聞令則,泣令志石,謂無愧詞,誠非他人,承命心側(cè)。”墓志撰者為盧穎,這里說盧穎之姊也嫁與崔氏。
實際上,這里涉及唐代望族婚姻常見的“姻不失親”的近親結(jié)婚模式。即如盧士玫所撰其妻崔氏墓志所云:“父包,前壽州安豐縣令。皆冠冕道德,簪屨仁義。山東之閥,唯余之家與安豐實霸諸姓。安豐又余之族舅也,其夫人又余之族姉也。潘楊舊好,秦晉良匹,其來尚矣。故夫人以貞元十一年冬來歸于我,姻不失親也?!盵8]209如盧士玫從兄弟盧嶠,其妻墓志題署為“子婿再從侄前潞州長子縣尉延贄撰”[3]1874-1875,是知崔延贄既是盧嶠的女婿,又是盧嶠的再從侄。盧綸后裔盧文度也是如此,楊紫□所撰《盧文度權(quán)厝記》稱:“外族清河崔氏,累追封晉國太夫人。公兩娶清河崔氏,其繼室者,封本邑縣君,皆姻不失其親也。”[13]170這也是盧氏與崔氏既是望族,也是近親聯(lián)姻的實例。鄭嗣恭撰《唐故盧氏夫人墓志銘》對唐代盧、鄭、崔氏婚姻的情況敘述尤其詳盡:“夫人滎陽鄭氏……襲冠冕,修婚姻,至今為天下最……夫人生于崔氏,亦蟬聯(lián)之盛族。及既笄之年,適嗣恭外祖范楊[陽]盧公諱子謩,蓋門地之相稱,重疊之舊姻。”[3]2328可見,以范陽盧氏為代表的高門士族相互之間婚姻重疊乃至近親結(jié)婚的情況非常普遍。更有一門諸女同嫁于盧氏的事例,如崔峴撰《唐故懷州錄事參軍清河崔府君(稃)后夫人范陽盧氏墓志銘并序》:“曾祖景明,王屋令;曾祖妣清河崔氏。祖澤,殿中侍御史、華州判官;祖妣滎陽鄭氏,故刑部侍郎少微之女也。父倓,陜州夏縣尉;妣鄭氏,少微之孫,大理正朝之女……懷州有別子肇……娶故禮部尚書致仕范陽盧公載之女……元女適故集賢校理范陽盧公亮,早歿;次女適故大學(xué)助教隴西李兗;少女適前雅州刺史范陽盧審矩,無匪姻族,僉得其人,美哉?!盵12]1157這里的崔稃就是盧公亮的岳父。甚至有親姊妹或堂姊妹同嫁于盧氏一人者,成為“姻不失親”的特殊事例。如盧頊撰《劍南東川節(jié)度推官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盧公夫人崔氏墓志銘并序》:“夫人諱元二,姓崔氏,清河貝人氏……夫人盧氏之出也,外祖進賢,皇河南府戶曹參軍,德表東海,世為望族,綿歷千祀,比肩聞人,玉山崇崇,峻趾連起,輝動簡諜,時無與京。夫人生知禮則,性稟淑順,四德咸備,六姻所稱。年廿一,歸我仲兄殿中侍御史璠。吾兄前室即夫人之姊也?!盵3]1986這篇墓志記載崔元二之母為盧氏,崔元二之姊嫁于盧璠,其姊卒后,元二又嫁于盧璠,這是崔氏親姊妹嫁于盧璠一人之例。再如李璋撰《唐范陽盧夫人墓志銘》:“父匡伯,河南府洛陽縣丞,丞即璋之親舅也。以宿敦世親,許垂婚媾,謬獎魏舒之賢,遂申戴侯之眷,既榮舊好,克修前德?!盵12]1156是知李璋的岳父盧氏也是其親舅。新出土《唐故監(jiān)察御史弘農(nóng)楊君(籌)墓志銘并敘》所載“夫人滎陽鄭氏,即君內(nèi)妹”[14],也是表兄妹結(jié)婚的實例。
《盧公亮墓志》云:“早以文學(xué)從鄉(xiāng)里之賦。長慶元年,得高第于宗伯錢公。錢公與時之內(nèi)庭臣不協(xié),誣以選第與奪先定。穆宗命重試,公與時之名聲顯白等十人受黜,而錢公就貶江州。物論冤塞,公處之恬然,曰:‘顧道何如耳?’”這里涉及長慶元年影響甚大的科舉案,需要結(jié)合史籍以進一步考證。
《舊唐書·穆宗紀》記載:“(長慶元年四月)丁丑,詔:‘國家設(shè)文學(xué)之科,本求才實,茍容僥幸,則異至公。訪聞近日浮薄之徒,扇為朋黨,謂之關(guān)節(jié),干擾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永言敗俗,深用興懷。鄭朗等昨令重試,意在精核藝能,不于異常之中,固求深僻題目,貴令所試成就,以觀學(xué)藝淺深。孤竹管是祭天之樂,出于《周禮》正經(jīng),閱其呈試之文,都不知其本事。辭律鄙淺,蕪累何多。亦令宣示錢徽,庶其深自懷愧。誠宜盡棄,以警將來。但以四海無虞,人心方泰,用弘寬假,式示殊恩??诇貥I(yè)、趙存約、竇洵直所試粗通,與及第;盧公亮等十一人可落下。自今后禮部舉人,宜準開元二十五年敕,及第人所試雜文并策,送中書門下詳覆?!H禮部侍郎錢徽為江州刺史,中書舍人李宗閔為劍州刺史,右補闕楊汝士為開州開江令?!盵15]卷一六,488-489至于當(dāng)年進士試的詳情,《舊唐書·錢徽傳》記載:
長慶元年,為禮部侍郎。時宰相段文昌出鎮(zhèn)蜀川。文昌好學(xué),尤喜圖書古畫。故刑部侍郎楊憑兄弟,以文學(xué)知名,家多書畫,鐘、王、張、鄭之跡在《書斷》《畫品》者,兼而有之。憑子渾之求進,盡以家藏書畫獻文昌,求致進士第。文昌將發(fā),面托錢徽,繼以私書保薦。翰林學(xué)士李紳亦托舉子周漢賓于徽。及榜出,渾之、漢賓皆不中選。李宗閔與元稹素相厚善。初稹以直道譴逐久之,及得還朝,大改前志。由逕以徼進達,宗閔亦急于進取,二人遂有嫌隙。楊汝士與徽有舊。是歲,宗閔子婿蘇巢及汝士季弟殷士俱及第。故文昌、李紳大怒。文昌赴鎮(zhèn)。辭日,內(nèi)殿面奏,言徽所放進士鄭朗等十四人,皆子弟藝薄,不當(dāng)在選中。穆宗以其事訪于學(xué)士元稹、李紳,二人對與文昌同。遂命中書舍人王起、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于子亭重試,內(nèi)出題目《孤竹管賦》《鳥散余花落》詩,而十人不中選。詔曰:……尋貶徽為江州刺史,中書舍人李宗閔劍州刺史,右補闕楊汝士開江令。初議貶徽,宗閔、汝士令徽以文昌、李紳私書進呈,上必開悟?;赵唬骸安蝗?。茍無愧心,得喪一致,修身慎行,安可以私書相證耶?”令子弟焚之,人士稱徽長者。[15]卷一六八,4383-4384
從《舊唐書》所載長慶元年進士科第詳情,知其初試并無明顯不公之處,因為錢徽知貢舉,雖有官僚請托,但段文昌、李紳請托之人并沒有擢第,因此本年的重試是由段文昌等請托未成而遷怒于錢徽,再加以朋黨之爭造成的。這與墓志記載錢徽受朋黨所誣頗相一致。但既令重試,而落下之人也必定會有受屈者,盧公亮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據(jù)史籍記載,涉嫌請托者有蘇巢和楊殷士等?!杜f唐書·李宗閔傳》:“長慶元年,(宗閔)子婿蘇巢于錢徽下進士及第。其年巢覆落,宗閔涉請托,貶劍州刺史?!盵15]卷一七六,4552同書《楊虞卿傳》:“楊汝士,長慶元年為右補闕,坐弟殷士貢舉覆落,貶開江令……魯士字宗尹,本名殷士,長慶元年進士擢第。其年詔翰林覆試,殷士與鄭朗等覆落。因改名魯士,復(fù)登制科?!盵15]卷一七六,4564-4565然長慶元年亦有才能杰出而被覆落者,如《舊唐書·柳公綽傳》所載:“錢徽掌貢之年,鄭朗覆落。公綽將赴襄陽,首辟之。朗竟為名相。”[15]卷一六五,4305當(dāng)時覆試,著名詩人白居易也參與其中?!杜f唐書·白居易傳》:“長慶元年三月,受詔與中書舍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盵15]卷一六六,4353白居易還有《論重考試進士事宜狀》,意欲對長慶元年之進士從寬處理。而陳寅恪與岑仲勉則根據(jù)本年進士覆落情況以判別白居易的黨援關(guān)系,陳認為白居易為牛黨[16]90,岑則認為白居易非牛黨[17]404。為避免論題擴散,不再展開論述。
(一) 張惟清辟署振武觀察推官
墓志云:“時張將軍之在單于,聆公之休厚禮嘉,辟署觀察推官。不數(shù)月,奏授太常寺奉禮郎,實掌管記之任。公嘉猷令謀,竭誠奉主,廣開運漕,移筑受降城,大小之政,必公之由。故張將軍之經(jīng)略聞于當(dāng)時,以公之在其府也。后將公事朝京師,張將軍在鎮(zhèn),與戎落豪長高下不等,諸酋帥率眾叛振武。公聞之,馳往復(fù)命。時北邊騷然,將軍之存亡聲問不至?;騽窆徃耙悦獾湣9詾閺闹獔蟮轮耙碾U一致,去乃窮日之力,與將軍相見于城下,君子以為貞?!?/p>
這里的“張將軍”是指張惟清,其名或作“張維清”。《舊唐書·穆宗紀》載,元和十五年(820)正月“丙寅,以右神策大將軍張維清為單于大都護,充振武麟勝節(jié)度使”[15]卷一六,476。同書《敬宗紀》載,寶歷元年(825)十月“丁巳,振武節(jié)度使張惟清以東受降城濱河,歲久雉堞摧壞,乃移置于綏遠烽南,及是功成”[15]卷一七上,517?!缎绿茣さ乩碇疽弧份d,豐州九原郡“東受降城,景云三年,朔方軍總管張仁愿筑三受降城。寶歷元年,振武節(jié)度使張惟清以東城濱河,徙置綏遠烽南”[18]卷三七,976?!渡接医鹗洝份d有《唐振武節(jié)度使單于大都護張維清政績碑》,寶歷二年(826)高撰。根據(jù)墓志記載,盧公亮受張惟清辟署在長慶元年進士覆落后一兩年間,而史載張惟清移置東受降城完成于寶歷元年十月。故知盧公亮應(yīng)為長慶三年(823)受辟,直至寶歷二年裴度擢置四門館博士時,盧公亮一直為張惟清振武幕吏。晚唐以后,史籍對受降城的記載甚少,墓志詳細記載了盧公亮輔助張惟清廣開漕運,移筑受降城的經(jīng)過,對于唐代北方邊事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二) 裴度擢為四門館博士
墓志云:“裴侍中之在中書,以公美學(xué)行業(yè),宜在清列,由是授國子監(jiān)四門館博士,充集賢殿校理。聲華彌大,朋游益附?!边@里的“裴侍中”為裴度?!杜f唐書·敬宗紀》載,寶歷二年二月“丁未,以山南西道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光祿大夫、守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興元尹、上柱國、晉國公裴度守司空、同平章事,復(fù)知政事”[15]卷一七上,518-519。墓志又稱“后三年”因李宗閔為大學(xué)士,奏改盧公亮為萬年尉。而宗閔為集賢殿大學(xué)士在大和四年(830)為中書侍郎后,因此裴度薦盧公亮為四門館博士應(yīng)在大和初年。
(三) 李宗閔擢為萬年尉
墓志云:“后三年,今相公李公之為大學(xué)士,奏改萬年縣尉,讎校之職仍舊。”這里的“相公李公”為李宗閔。李宗閔也是與長慶元年科舉案相關(guān)的重要人物,因為是年其子婿蘇巢亦應(yīng)進士舉,宗閔請托于知貢舉錢徽,而后蘇巢在重試時被覆落,宗閔涉嫌請托,也被貶為劍州刺史?!杜f唐書·李宗閔傳》稱:“比相嫌惡,因是列為朋黨,皆挾邪取權(quán),兩相傾軋。自是紛紜排陷,垂四十年?!盵15]卷一七六,4552《新唐書·李宗閔傳》亦言:“長慶初,錢徽典貢舉,宗閔托所親于徽,而李德裕、李紳、元稹在翰林,有寵于帝,共白徽納干丐,取士不以實,宗閔坐貶劍州刺史。由是嫌忌顯結(jié),樹黨相磨軋,凡四十年,搢紳之禍不能解。”[18]卷一七四,5235在這樣的朋黨之爭中,李宗閔成為牛黨的重要人物。
《新唐書·宰相表下》載,大和三年(829)“八月甲戌,以吏部侍郎李宗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15]卷六三,1720。大和四年六月己酉,“宗閔為中書侍郎”[15]卷六三,1721。李宗閔在朝四年,大和七年(833)六月“乙亥,以中書侍郎、平章事李宗閔檢校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兼興元尹、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15]卷一七下,550。墓志稱李宗閔為大學(xué)士,是指其任中書侍郎后為集賢大學(xué)士,即《舊唐書·李宗閔傳》所稱:“(大和)三年八月,以本官同平章事……累轉(zhuǎn)中書侍郎,集賢大學(xué)士?!盵15]卷一七六,4552可知盧公亮由李宗閔奏改萬年縣尉應(yīng)該在大和四年或稍后。
盧公亮是一位詩人,墓志敘述其長慶元年進士被覆落之后,“屬迎侍季父于北邊,因優(yōu)游于云、代之間,以詩酒自適。公虛懷,與物于人,無所不容,故所至為聞人。一二年間,飏風(fēng)聲于朔野”。可見盧公亮在當(dāng)時頗有詩名。新出土盧震撰《盧軺墓志》:“公于余為仲兄,幼而歧嶷,季父故集賢校理公亮嘗贈詩以嘉之。”[19]124據(jù)知盧公亮曾經(jīng)作詩贈送過其侄兒盧軺。
但盧公亮的作品今已只字不存,甚為可惜。而我們還可以通過他參加科舉推測其詩文創(chuàng)作之一斑。根據(jù)前引《舊唐書·錢徽傳》所載:長慶元年重試進士時所出題目為《孤竹管賦》和《鳥散余花落》詩。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三《進士試題》條:“唐穆宗長慶元年,禮部侍郎錢徽知舉,放進士鄭朗等三十三人,后以段文昌言其不公,詔中書舍人王起、知制誥白居易重試,駁放盧公亮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白公集有奏狀論此事,大略云:‘伏料自欲重試進士以來論奏者甚眾。蓋以禮部試進士,例許用書策,兼得通宵,得通宵則思慮必周,用書冊則文字不錯。昨重試之日,書策不容一字,木燭只許兩條,迫促驚忙,幸皆成就,若比禮部所試事校不同?!榜g放公亮等敕文,以為《孤竹管賦》出于《周禮》正經(jīng),閱其程試之文,多是不知本末。乃知唐試進士許挾書及見燭如此。”[20]卷三,31《文苑英華》尚存有孔溫業(yè)、趙存約、竇洵直《鳥散余花落》詩三首。是知盧公亮作過《孤竹管賦》和《鳥散余花落》詩。而據(jù)《容齋隨筆》所述,盧公亮所作《孤竹管賦》并不很理想,故其被覆落應(yīng)該與此相關(guān)。
《盧公亮墓志》題署:“永樂縣令殷堯藩撰,再從弟前鄉(xiāng)貢進士罕書?!币髨蚍侵型硖茣r期的著名詩人,其事跡《唐才子傳》卷六《殷堯藩傳》記載較詳:“堯藩,秀州人。為性簡靜,眉目如畫。工詩文,耽丘壑之趣。嘗曰:‘吾一日不見山水,與俗人談,便覺胸次塵土堆積,急呼濁醪澆之,聊解穢耳?!途拍觏f貫之放榜,堯藩落第,楊尚書大為稱屈料理,因擢進士。數(shù)年,為永樂縣令。一舸之官,彈琴不下堂,而人不忍欺。雍陶寄詩曰:‘古縣蕭條秋景晚,昔時陶令亦如君。頭巾漉酒臨黃菊,手板支頤向白云。百里豈能容驥足,九霄終自別雞群。相思不恨書來少,佳句多從闕下聞?!芭c沈亞之、馬戴為詩友,贈答甚多。后仕終侍御史。堯藩初游韋應(yīng)物門墻,分契莫逆。及來長沙,尚書李翱席上有舞《柘枝》者,容語凄惻,因感而賦詩以贈曰:‘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粉淚雙垂?!娍腕@問之,果韋公愛姬所生女也,相與吁嘆。翱即命削丹書,于賓館中擢士嫁之。今有集一卷傳世,皆鏗鏘蘊藉之作也?!盵21]64-70這段文字大體將殷堯藩的風(fēng)度性情和文學(xué)成就表現(xiàn)出來。
殷堯藩撰志時為永樂縣令,考之《全唐詩》卷四九七姚合有《寄永樂長官殷堯藩》,卷五一八雍陶有《永樂殷堯藩明府縣池嘉蓮詠》《寄永樂殷堯藩明府》詩,卷五五六馬戴有《集宿姚侍御宅懷永樂宰殷侍御》,卷八一四無可有《冬中與諸公會宿姚端公宅懷永樂殷侍御》詩。諸人之詩,陶敏《姚合年譜》均系于寶歷二年(826)冬天[22]294-295。今據(jù)《盧公亮墓志》題署,知殷堯藩大和六年(832)七月在永樂縣令任,可知陶敏所考不確。
殷堯藩與中晚唐著名詩人多有交往,白居易有《別楊穎士盧克柔殷堯藩》《見殷堯藩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詩中多敘蘇杭勝事余嘗典二郡因繼和之》《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地周殷二判官》《日漸長贈周殷二判官》詩,鮑溶有《寄福州從事殷堯藩》詩,賈島有《酬殷堯藩》《寄殷堯藩先輩》《送殷侍御赴同州》詩,許渾有《酬殷堯藩》《寄殷堯藩先輩》《寄殷堯藩》(一作《再寄殷堯藩秀才》)詩,沈亞之有《答殷堯藩贈罷涇源記室》詩等。
新出土《唐故監(jiān)察御史弘農(nóng)楊君(籌)墓志銘并敘》:“君幼無童心,事必親硯。元和中,有殷堯藩由進士科歷柱下史,從君伯氏游,善章句于五七言,往往流于群唱,雅有遺君詩,其大略曰:‘假如不共兒童戲,爭肯長將筆硯親?!誀柧既挥忻煮J首于弟兄間?!盵14]按,楊籌之父為楊漢公,這里所稱“伯氏”就是楊虞卿。楊虞卿為中唐詩人,現(xiàn)有《過小妓英英墓》等詩作傳世。
殷堯藩著有詩集,《新唐書·藝文志》載:“《殷堯藩詩》一卷,元和進士第?!盵18]卷六○,1161《直齋書錄解題》:“《殷堯藩集》一卷,唐侍御史殷堯藩撰。元和元(九)年進士。”[23]卷一九,569
然而,這篇墓志的序文雖是殷堯藩所撰,而其銘文則為盧罕所撰。墓志云:“小子于公為從祖弟,承友愛之分于等倫,雪涕銘之,以志陵谷?!眳⒅}署“再從弟前鄉(xiāng)貢進士罕書”,再從弟就是從祖弟,根據(jù)其世系,盧罕和盧公亮是同高祖,都是盧正言,曾祖而下才不相同,公亮曾祖為盧朓,盧罕曾祖為盧先之[24]。盧罕既是撰銘者又是書丹者,而墓志的序文為殷堯藩所撰,這也是唐代墓志中志與銘分撰的一個例證。盧罕所撰的墓志,新出土還有《唐故杭州余杭縣尉范陽盧府君(厚)墓志文并序》題署:“四從兄尚書兵部郎中上柱國賜緋魚袋罕撰?!盵5]380可知盧罕既擅長撰文,又擅長書法。
盧公亮夫婦墓志是新出土超過萬方唐代墓志中形制最為特殊的墓志之一,它既是一合龜形墓志,又是一對鴛鴦墓志,因其特殊的形制和重要的價值而被國家文物局定為國寶級珍品文物。墓志記載了盧公亮作為望族家世的世系和婚姻,從中彰顯出名門望族的家族文化和家風(fēng)傳承,而盧氏與世家大族的代代聯(lián)姻,實則建立起中古時期婚姻與家族一體的較為穩(wěn)固的社會形態(tài)。唐代的世家大族又與科舉考試緊密關(guān)聯(lián),盧公亮墓志呈現(xiàn)的長慶元年科舉案是唐代科舉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關(guān)涉政治、文學(xué)與文化,而墓志的記載有助于我們對這一事件的深入考察。墓志記載盧公亮的仕宦經(jīng)歷不僅能夠補充史籍的缺失,而且有助于我們對中晚唐黨爭這些政治背景產(chǎn)生新的認識。盧公亮是在當(dāng)時具有一定影響的文學(xué)家,有一些詩賦創(chuàng)作,然其作品如今只字不存,僅能通過墓志以探究其梗概。盧公亮墓志的撰書者也非常特別,撰序者是時為永樂縣令的殷堯藩,他是中唐時期的著名詩人,撰銘和書丹者則是盧公亮的再從弟盧罕,因而這是一篇志銘分撰的墓志,是一種特殊的文章體式??傮w上看,盧公亮夫婦墓志從石刻形制、文章體式、內(nèi)容蘊涵、撰書構(gòu)架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和啟迪意義。
[1] 彭定求等編: 《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Peng Dingqiu et al.(eds.),CompletePoetryoftheTangDynasty,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60.]
[3] 周紹良主編: 《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Zhou Shaoliang(ed.),CollectionsofEpitaphsoftheTangDynasty,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92.]
[4] 胡戟、榮新江主編: 《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Hu Ji & Rong Xinjiang(eds.),TheEpitaphsatDatangXishiMuseum,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12.]
[5] 吳鋼主編: 《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Wu Gang(ed.),AddendumtotheCompleteArticlesoftheTangDynasty&ACollectionofNewlyAcquiredEpitaphsatQiantangzhizhaiMuseum, Xi’an: Sanqin Press, 2006.]
[6] 西安市長安博物館編: 《長安新出墓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Chang’an Museum in Xi’an City(ed.),NewlyUnearthedEpitaphsinChang’an,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12.]
[7] 黃偉主編: 《西安新獲墓志集萃》,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Huang Wei(ed.),ACollectionofNewlyAcquiredEpitaphsinXi’an, Beijing: Cultural Relics Press, 2006.]
[8] 郭茂育、趙水森編著: 《洛陽出土鴛鴦志輯錄》,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Guo Maoyu & Zhao Shuisen(eds.),TheCollectionofUnearthedCoupledEpitaphsinLuoyang, Beijing: 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 Publishing House, 2012.]
[9] 喬棟、李獻奇、史家珍編: 《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Qiao Dong, Li Xianqi & Shi Jiazhen(eds.),ASequeltoNewlyAcquiredEpitaphsinLuoyang, Beijing: Science Press, 2008.]
[10] 吳鋼主編: 《全唐文補遺》第8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Wu Gang(ed.),AddendumtotheCompleteArticlesoftheTangDynasty:Vol.8, Xi’an: Sanqin Press, 2005.]
[11] 洛陽市文物局編: 《耕耘論叢(一)》,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Luoyang Cultural Relic Bureau(ed.),GengyunLuncong(Ⅰ), Beijing: Science Press, 1999.]
[12]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洛陽地區(qū)文管所編: 《千唐志齋藏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Institute of Cultural Relics of Henan Province & Luoyang Area Culture Administration(eds.),EpitaphsatQiantangzhizhaiMuseum, Beijing: Cultural Relics Publishing House, 1989.]
[13] 吳鋼主編: 《全唐文補遺》第7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Wu Gang(ed.),AddendumtotheCompleteArticlesoftheTangDynasty:Vol.7, Xi’an: Sanqin Press, 2005.]
[14]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 《西安曲江繆家寨唐代楊籌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7期,第15-22頁。[Xi’an Municipal Institute of Cultural Heritage Conservation and Archaeology,″The Excavation of the Tomb of Yang Chou of the Tang Dynasty at Miaojiazhai Village,″CulturalRelics, No.7( 2016 ), pp.15-22.]
[15] 劉昫等: 《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Liu Xu et al.,OldHistoryoftheTangDynasty,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5. ]
[16] 陳寅恪: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Chen Yinke,OnPoliticalHistoryoftheTangDynasty,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0.]
[17] 岑仲勉: 《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Cen Zhongmian,AHistoryoftheSuiandTangDynasties, Beijing: Higher Education Press, 1958.]
[18] 歐陽修、宋祁等: 《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Ouyang Xiu & Song Qi et al.,NewHistoryoftheTangDynasty,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5.]
[19] 李獻奇、郭引強編: 《洛陽新獲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Li Xianqi & Guo Yinqiang(eds.),NewlyAcquiredEpitaphsinLuoyang, Beijing: Cultural Relics Press, 1996.]
[20] 洪邁: 《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Hong Mai,RongzhaiSuibi,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78.]
[21] 傅璇琮主編: 《唐才子傳校箋》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Fu Xuancong(ed.),RevisionandAnnotationofBiographyofGiftedScholarsoftheTangDynasty:Vol.3,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0.]
[22] 陶敏: 《唐代文學(xué)與文獻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Tao Min,EssaysonLiteratureandLiteratureoftheTangDynasty,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10.]
[23] 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Chen Zhensun,ZhizhaiShuluJieti,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7.]
[24] 胡可先: 《新出石刻史料與唐代盧氏文學(xué)家族考論——以盧士玫族系為中心》,見榮新江編: 《唐研究》第20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61-363頁。[Hu Kexian,″A Study of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the New Stone Inscriptions and the Literary Family of the Lushi Family in the Tang Dynasty: A Case Study of the Lu Shimei Clan as the Center,″ in Rong Xinjiang(ed.),TangStudies:Vol.20,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361-363.]
A Discriminative Investigation of the Newly Unearthed Epitaph of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 in the Tang Dynasty
Hu Kexian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The epitaph of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 is a special shaped one newly collected by Qiantangzhizhai Museum. It is important as a cultural relic as well as for the academic research.As for the shape and structure, it is a turtle-shaped epitaph. There are only four turtle-shaped epitaphs still existing. The first one is Yuan Xianjuan’s epitaph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the second one is Hao Zhe’s epitaph of the Sui Dynasty; the third one is Jingwang Li Shou’s epitaph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last one is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s epitaph. In addition, this one is made for two people, different from the ones made for other couples on the both sides of which there are separate epitaphs and covers for both people.As for the family, it is a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distinguished clan and marriages in the Tang Dynasty. Although the official positions of Lu Gongliang’s ancestors and Lu himself were not very high, they also acquired significant social positions and stable marriage relationships, due to the distinguished clan culture and impeccable family traditions. It is noteworthy that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 Cui Shi are cousins, their marriage belongs to a common consanguineous marriage type frequently seen among distinguished families in the Tang Dynasty: a typical social phenomenon calledYinBuShiQin.As fo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t mentions the Changqing first year imperial examination case, which is a vital event in the Tang Dynasty, concerning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culture. This epitaph is not only a record of Lu Gongliang’s life story, but also a contribution to the further study on this imperial examination case.As for literature, Lu Gongliang was an influential literator of literal creation at that time. However, there is no existence at all of one piece of his creation up to now. It is a common phenomenon at the hand-written time when printing had neither been invented nor widely spread. According to this epitaph, we can partly understand his literary achievement, which has a certain meaning of literary history.As for the writers, the epitaph is written by Yin Yaofan, a famous poet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inscription, a distinctive article form, is written by Lu Gongliang’s younger brother, Lu Han.On the whole, Lu Gongliang’s experiences of being an official recorded in the epitaph supplement the missing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is period of time and help the researchers cast a new light on the political background of the factional political struggles in the middle-and-late Tang Dynasty. The epitaph of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 has momentous cognitive value and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in terms of the shape and structure, the article form, the content implication and the writing frame.
newly excavated document; the Tang Dynasty; epitaph of Lu Gongliang and his wife; shape and structure; clan and marriage; experiences of being an official;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case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6.09.241
2016-09-24
[本刊網(wǎng)址·在線雜志] 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 2016-12-30 [網(wǎng)絡(luò)連續(xù)型出版物號] CN33-6000/C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14ZDB065)
胡可先(http://orcid.org/0000-0002-5023-2411),男,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