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振波
(定西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甘肅定西74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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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詩歌中“臨洮”意象發(fā)微
連振波
(定西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甘肅定西743000)
“臨洮”出現(xiàn)的時間較遠。秦孝公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其中就包括臨洮?!昂笾芪涞郏鹜鹿葴?,得其地,置臨洮郡,尋立為洮州。”“臨洮”意象在唐宋詩人的筆下,被賦予了特殊的內涵和意義。尤其自安史亂后陷入吐蕃,“臨洮”成了大唐王朝的“國恥”,許多愛國詩人都對“臨洮”懷有特殊復雜的感情。從這個意義上講,“臨洮”在唐詩意象中堪比“涼州”“陽關”,既是邊關要塞、戰(zhàn)場烽煙的象征,也是生離死別、悲壯蒼涼的象征,更是愛國安民、建功立業(yè)的象征。
臨洮;邊塞;唐宋;吐蕃
臨洮“秦漢以來為諸戎之地,后為吐谷渾所據(jù)。至后周武帝,逐吐谷渾,得其地,置臨洮郡,尋立為洮州?!袖闯鑫鲀A山,在郡西南吐谷渾界,桓水所出。”[1]4549因此,“臨洮”在唐宋詩人的筆下,無論具體指陳“臨洮”,還是以“臨洮”為詩歌意象,都被賦予了特殊的內涵和意義。大唐盛世,國力空前強大,希望徹底解決自漢代以來一直困擾著中央政權的邊患問題,希望拓展疆土,打通商路,聯(lián)通八方,威服四海。但是,臨洮一帶自安史亂陷入吐蕃,終唐之世未能收復,“臨洮”成了大唐王朝的“國恥”,是唐宋詩人揮之不去的傷痛,因此,許多愛國詩人都對“臨洮”一詞,懷有特殊復雜的感情。從這個意義上講,“臨洮”在唐詩意象中更比“涼州”“陽關”成了邊關戍卒、要塞戰(zhàn)場的象征,是被賦予特定含義的一個詩歌意象。
(一)“臨洮”地名的歷史沿革
臨洮作為古代地名,出現(xiàn)的時間非常久遠。歷史上的臨洮,與現(xiàn)今的臨洮地名相去甚遠。今天的臨洮古稱狄道,古代為狄人所居。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拓疆辟土,開始在民族地區(qū)設“道”進行統(tǒng)轄,狄道由此得名。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年),秦穆公用由余之謀,西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稱霸西戎。古臨洮(今岷縣臨潭一帶)納入秦國版圖。公元前350年,秦孝公接受商鞅主張,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其中就包括臨洮縣。事實上,臨洮屬于隴西郡。秦代中央政府在洮河流域、渭河上游等羌族聚居區(qū)置隴西郡,其大致位置在于甘肅舟曲、禮縣以北,隴西、天水以西,廣和、和政以南,卓尼、臨潭以東的廣大地區(qū),涵蓋整個洮河流域中下游地區(qū),以及白龍江、嘉陵江的源頭地區(qū),下轄狄道、上邽、安故、氐道、首陽、預道、大夏、羌道、襄武、臨洮、西縣等十一個縣。狄道(今臨洮)、安故(今臨洮南)、臨洮(今岷縣)、羌道(今甘肅舟曲縣北)均在洮水以東,秦始皇“使蒙恬將兵略地,西逐諸戎,北卻眾狄,筑長城以界之?!保?]1262漢景帝時“將研種留何及其種人安置在隴西郡的狄道、安故、臨洮、氐道、羌道等地?!保?]102元鼎五年(前112年),先零羌與封養(yǎng)牢姐種結盟,與匈奴聯(lián)合,聚兵十萬,共攻令居、安故,遂圍枹罕(今臨夏東北)。元鼎六年(前111),漢朝遣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等將先零與封養(yǎng)、牢姐羌擊潰,并逐出湟中地區(qū),“始置護羌校尉”。西漢時,護羌校尉大多數(shù)能夠秉承“捬偱和輯”的理念,對羌族各部采取征撫各異、區(qū)別對待的籠絡懷柔政策。到了東漢,面對日益激化和尖銳的矛盾,中央政府采取分化間離、侵奪奴役甚至屠殺、暗殺的政策,致使邊帥“專以多殺為快”日甚一日。據(jù)《后漢書》載,東漢政府“募民和徙罪人于金城、隴西、酒泉、北地等羌族地方者,總共有十七次之多”。因此,臨洮一詞,漸漸成為荒涼、蕭索、流放、悲傷的代名詞。北朝西魏文帝(535~552年)改臨洮縣為溢樂縣,并置岷州。“金城郡開皇初,置蘭州總管府,大業(yè)初,府廢?!y(tǒng)縣二:金城、狄道。有白石山?!保?]814“臨洮郡,后周武帝逐吐谷渾,以置臨洮郡。尋立洮州。開皇初郡廢。統(tǒng)縣十一?!彼鍩鄞髽I(yè)三年(607年),改洮州為臨洮郡,下轄臨潭、美相、歸政、洮陽、洮源、疊川、合川、和政、當夷、臨洮縣。“臨洮,西魏置、曰溢樂,并置岷州及同和郡。開皇初郡廢,大業(yè)初,州廢,更名曰臨洮……有岷山,崆峒山。”[4]820唐朝恢復州制,改臨洮郡為洮州,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再改洮州為臨洮郡,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恢復州制,改臨洮郡為洮州?!缎绿茣ぶ镜谌?、地理四》:
“臨州狄道郡下都督府。天寶三年析金城郡之狄道縣置。縣二。有臨洮軍,久視元年置,寶應元年設吐蕃。狄道,下。長樂,下?!薄搬褐莺驼ぃ?。義寧二年析臨洮郡之臨洮、和政置。……溢樂,中下。本臨洮,義寧二年更名,……有岷山。西有崆峒山?!保?]1042
(二)“臨洮”為唐宋王朝之痛
1.大唐痛失河西隴右
盛唐時期,從武德初至貞觀八年,吐谷渾寇擾唐朝邊境,見于記載的達24次之多。公元640年,唐太宗李世民嫁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唐和吐蕃的關系得到了極大改善。貞觀九年,李靖、侯君集平定吐谷渾叛亂,吐谷渾成為大唐屬國。唐太宗隨即頒發(fā)《宥吐谷渾制》,正式以諾曷缽為河源君王、吐谷渾可汗,“太宗并以宗室女弘化公主妻之”。“吐谷渾自晉永嘉之末,始西渡洮水,建國于群羌之故地,至龍朔三年為吐蕃所滅,凡三百五十年?!保?]1043吐谷渾橫亙在唐和吐蕃中間,實際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戰(zhàn)略緩沖區(qū)域。但是,20年后,大唐和吐蕃因為吐谷渾而重開戰(zhàn)端。唐高宗永徽三年(663年),吐蕃大敗吐谷渾,占據(jù)今青海大部分,接著攻占西域地區(qū),并向隴右擴張。諾曷缽及弘化公主等數(shù)千帳逃至唐涼州。蘇定方奉唐高宗之命,采取“平兩國怨”、“以安集吐谷渾”的消極策略,致使吐谷渾遭到徹底敗亡,吐谷渾全境為吐蕃所有?!疤瞥尼骸③?、洮、疊、芳、旭、扶、蘭、涼、松、河等十一州均受其害?!保?]82咸亨二年(671年),高宗“以右威衛(wèi)大將軍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總管,右衛(wèi)員外大將軍阿史那道真、右衛(wèi)將軍郭待封為副,領兵五萬以擊吐蕃?!保?]1043吐蕃欽陵帥四十萬大軍來戰(zhàn),但郭待封輜重凈失,薛仁貴兵敗大非川,幾乎全軍覆滅。
唐玄宗開元二年(714年),吐蕃岔達延、乞力徐統(tǒng)兵十萬侵擾臨洮、渭源、渭州、蘭州等地,玄宗命隴右防御使、左羽林將軍薛訥,太仆少卿王晙領軍反擊,展開了著名的“唐吐蕃洮河會戰(zhàn)”。唐軍大捷的消息傳到長安,唐玄宗揮筆寫下了“邊服胡塵起,長安漢將飛?!保ā镀胶姟罚┨鞂毷辏?53年),隴右節(jié)度副使兼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又大敗吐蕃于洮河兩岸,收復了吐谷渾故地唐地九曲。但是,天寶十四年,發(fā)生了安史之亂,吐蕃趁機攻占臨州、渭州、秦州、岷州、會州、成州、固原一帶,甘肅全境被吐蕃控制。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唐吐蕃在今甘肅清水會盟,唐朝被迫放棄了對西域的統(tǒng)治,隴右地區(qū)陷入吐蕃統(tǒng)治長達85年。
2.北宋經(jīng)略洮西隴右
慶歷二年(1042年)四月,韓琦受任秦州(今天水)觀察使。后“西夏寇邊,使者使可(侯可)按視,……說渭源羌酋輸?shù)匕饲ы?,因城熟羊(今隴西首陽)以撫之?!保?]8319宋神宗熙寧年間,茶馬互市的重點逐漸轉移到熙秦地區(qū)。朝廷派遣王韶開辟河湟,“熙河之役”大勝,遂建置熙河路(治所今甘肅臨洮)。王韶于熙寧元年(1068年)上《平戎策》指出,要制服西夏首要是收復河湟,而收復河湟的關鍵在于以恩信安撫沿邊少數(shù)民族,其中最好的辦法莫過于開展茶馬互市。西羌“頗以善馬至邊,所嗜唯茶,乞茶與市”。為了籌措資金,在今隴西古渭塞設置“市易司”,以官錢為資本,借貸給商人,由他們與少數(shù)民族進行貿易,又以商人交納的利息充作軍費。宋軍先后收復了熙(今甘肅臨洮)、河(今甘肅臨夏)、洮(今甘肅臨潭)、岷(今甘肅岷縣)、疊(今甘肅臨潭南迭部)、宕(今甘肅宕昌)等州,設熙河路(治所今甘肅臨洮)進行統(tǒng)治。熙寧七年(1074年)開始在四川地區(qū)榷茶,由政府統(tǒng)一控制蜀茶,大量蜀茶運送到陜西秦鳳(治所今甘肅天水市)、熙河(治所今甘肅臨洮)兩路,用茶葉與“西羌”“博馬”。從此,宋代亦有文人勃發(fā)唐人氣概,如關學鼻祖張載“嘗學兵法于寅,至欲結客取洮西之地。”[7]9947
宋代著名的楊家將、種家將都在隴中地區(qū)抗擊西夏。熙寧元年(1068年),陜西經(jīng)略使韓琦,派秦鳳路副都總管楊文廣前往筑篳篥城,九月,甘谷等三城堡修成,受到宋神宗詔書褒諭,篳篥城賜名通渭堡。另一位北宋名將游師雄,京兆武功人?!笆軐W橫渠。遞進士,為儀州(今甘肅華亭)司戶參軍,遷德順軍判官?!保?]1114元祐五年(1091年)任提點秦風路刑獄,在甘肅定西至通渭之間修筑護耕七寨,今平西寨、安西寨遺址猶存。他在《賀岷州守種誼破鬼章》云:“圍合洮州敵未知,煙云初散見旌旗。忽驚漢將從天下,始恨羌酋送死遲?!保?]8561他詩中的種誼系種家將種世衡第八子,種氏三代為西北名將,世衡有八子(古、診、諮、詠、諤、所、記、誼)。邊將種師道是種記之子,“少從載學……范仲淹宣撫陜西,與語奇之,置麾下。”[7]7624種師道以儒為主,兼融道、法,任熙州(今甘肅臨洮)推官。鬼章即今岷縣維新鐵城。宣和元年(1119年)初,奉徽宗命率軍修筑席葦平城(今甘肅靜寧),大敗夏軍。但是,暗弱的北宋王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贊同戍邊洮西,如蘇轍的《乞罷熙河修質孤勝如等寨札子》:
夫蘭州不耕,信為遺利矣。若使夏人背叛,則其為患,比之不耕蘭州,何翅百倍!故臣以為朝廷當權利害之輕重,有所取舍。況蘭州頃自邊患稍息,物價漸平,比之用兵之時,何止三分之一。若能忍此勞費,磨以歲月,徐觀間隙,俟夏人微弱,決不敢爭,乃議修筑。如此施行,似為得策。[9]946
這件事因為“光祿卿、樞密都承旨,出知熙州”的范育力爭而逼迫作罷。范育上疏曰:“熙河以蘭州為要塞。此兩堡者,蘭州之敝也,棄之則蘭州危。蘭州危,則熙河有腰膂之憂矣!”[8]1113又請(筑)城李諾平(今甘肅靜寧)、汝遮川(今甘肅定西),稱“此趙充國屯田古榆塞之地也?!辈攀钩⒄J識到了經(jīng)略隴右的重要。但是,臨洮很快隨著北宋王朝的滅亡而并入金、元統(tǒng)治之下,正如宋人范成大所說:“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汴京人民尚且如此,大散關、函谷關等已經(jīng)在宋人眼中遙不可及,“臨洮”早已淡出了南宋文人的視線。
(一)“臨洮”意象表現(xiàn)唐宋詩人的愛國情懷
唐朝詩人對“臨洮”的特殊感情,反映出臨洮地區(qū)對安定西北、安定大唐的重要意義。因此,唐朝著名詩人如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昌齡等,都在自己的詩歌中都使用了“臨洮”意象。很多詩人親身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和邊塞戰(zhàn)事,親眼目睹了關隴河湟地區(qū)的淪陷,尤其以李白、杜甫、王昌齡、陳陶為代表。李白寫到“臨洮”的詩歌有三首,分別是《白馬篇》、《胡無人行》、《子夜吳歌》。其中“發(fā)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萬戰(zhàn)場,匈奴盡奔逃”(《白馬篇》)活脫脫寫出一個投筆從戎、血薦軒轅的愛國詩人的形象,這與高適《送蹇秀才赴臨洮》:“料君終自致,勛業(yè)在臨洮?!蓖醪g《從軍行》“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其五)有異曲同工之妙。應當說,李白并沒有親歷洮西會戰(zhàn),安史之亂前,哥舒翰收服青海吐谷渾時,他還說“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城取紫袍”?!膀戲t蜷曲不能食,黔驢得意鳴春風”,慷慨激越,義憤填膺,藐視草菅人命的“功名”,同情邊塞人民,但此時,他忽然要“發(fā)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足見“臨洮”關系國家安危,大唐氣運。再看陳陶《胡無人行》:
十萬羽林兒,臨洮破郅支。殺添胡地骨,降足漢營旗。
塞闊牛羊散,兵休帳幕移。空馀隴頭水,嗚咽向人悲。
顯而易見,這首詩中已經(jīng)缺失了“從軍向臨洮”的豪氣,全詩籠罩著一種失望和悲壯的氣氛。在唐宋洮河一線,“殺添胡地骨,降足漢營旗”的事絕少發(fā)生,除了李靖、侯君集大敗吐谷渾之外,在唐高宗永徽元年,屢見蘇定方、薛仁貴等邊帥全軍覆滅,哪能“十萬羽林兒,臨洮破郅支”?因此,陳陶“空馀隴頭水,嗚咽向人悲”的悲音,既是愛國的浪漫主義情懷的宣泄,也是壯志難酬的現(xiàn)實絕望。這在他《隴西行》(之二)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笔聦嵣希R洮和隴西在地理位置上是重疊的。他把邊塞失敗的殘酷現(xiàn)實與少婦美夢交替在一起,造成強烈的藝術效果,表現(xiàn)出了無與倫比的愛國主義情懷。同樣的邊事,同樣的臨洮意象,但在宋人作品中,如蘇軾《獲鬼章二十二韻》:“青唐有逋寇,白首已窮妖。竊據(jù)臨洮郡,潛通講渚橋”,詩歌缺少了唐人豪氣,多了一些怨恨和無奈。
(二)“臨洮”意象蘊含悲壯蒼涼的邊塞品質
洮河東以鳥鼠山、馬銜山與渭河、祖厲河分水,西以長嶺山與大夏河為界,北鄰黃河干流,南抵西秦嶺山脈,由于民族文化復雜多變,自古以來“臨洮”具有特殊文化情感和豐富文化內涵。臨洮邊地的蒼涼與邊民的尚武豪情,使邊民全民皆兵,不僅男人是戰(zhàn)士,婦女兒童也很自然地融入戰(zhàn)爭,時時備戰(zhàn)成了邊地常態(tài)化的生活內容。其表現(xiàn)在古代詩詞中,它具有的悲壯蒼涼和蕭殺肅穆,往往勝過陽關、玉門關、陰山等具有西部特色的詩歌意象。“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保ㄎ鞅扇恕陡缡娓琛罚┧远檀俚囊艄?jié)、詭秘的氛圍、聳人的場景,讓“臨洮”意象給人一種特別肅殺詭譎的感情色彩。當然,這種文化色彩,不可能因一首詩歌所形成的,西鄙人在應用“臨洮”這一詩歌意象時,說明當時的“臨洮”意象已經(jīng)具備了這種悲壯蒼涼的內在情感和語言要素。哥舒翰平定青海吐谷渾在天寶十二年,僅僅兩年之后,就爆發(fā)了“安史之亂”,河西隴右重新陷入吐蕃之手,哥舒翰本人也身死潼關,“臨洮”一詞從表象到實質,都強化了這種悲情色彩的變化。
“安史之亂”發(fā)生后,杜甫有一段時間生活在秦州(今天水),因此,杜詩中也出現(xiàn)了“臨洮”意象,但以寫實為主,不像李白浪漫主義的豪氣沖天。如《秦州雜詩》(其三):
州圖領同谷,驛道出流沙。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
馬驕珠汗落,胡舞白蹄斜。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夸。
安史之亂后,隴右已經(jīng)陷歸吐蕃,“降虜兼千帳”,“胡舞白蹄斜”,均不是漢人習俗。白蹄,亦作白題。按服虔《漢書注》:“白題,胡名也。《西域傳》:白題國王姓支,名史稽毅,其先匈奴之別種也。”《代醉編》云:李叔元在京,戎騎入城,有胡人風吹氈笠墮地。后騎云:“落下白題?!蹦酥菤煮抑?。(明萬歷二十五年,明張鼎思撰《瑯琊代醉編》四十卷,12冊)故“年少臨洮子”,恐怕已不是唐人紈绔?后來,杜詩《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提到臨洮:“花門騰絕漠,拓羯渡臨洮。”作者把“絕漠”和“臨洮”相對,由此可知經(jīng)過戰(zhàn)亂的洮河流域,已經(jīng)不是“富庶天下”的隴右,而是荒涼冷漠,滿目瘡痍?!疤凭芡罗R州其控扼之道也。臨州不守,而隴右遂成荒外矣?!保?0]這在唐代其他詩人的作品中,也得到很好體現(xiàn)。如汪遵的《長城》:“秦筑長城比鐵牢,蕃戎不敢過臨洮?!敝鞈c馀的《自蕭關望臨洮》:“玉關西路出臨洮,風卷邊沙入馬毛。寺寺院中無竹樹,家家壁上有弓刀?!睂崒嵲谠隗w現(xiàn)了臨洮的風土人情和悲壯蒼涼的邊塞特質。
(三)“臨洮”意象寄托著民族和解的愿望
戰(zhàn)爭給洮西人民帶來的苦難,杜甫以親歷者的身份,幾乎全部品嘗。因此,他在是各種往往對于官軍取得的任何一點勝利,都能夠欣喜若狂。同時,他開始對大唐的邊防政策進行反思。唐、蕃和親促進了雙方貿易的發(fā)展,促進了兩方文化的交流,加強了民族融合。“唐前期在民族關系上實行的和親、互市、朝聘、冊封、招撫等以安撫為主,討伐輔之的恩威并施的懷柔方針,是對漢代以來民族政策的直接繼承,只不過有所發(fā)展而已?!保?1]55-62陳陶在《隴西行》中說“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币蕴曝懹^時期主明臣賢、國富民強的態(tài)勢,李世民尚且以文成公主、宣化公主下嫁吐蕃、吐谷渾,得到了和平穩(wěn)定的邊防形勢,更何況經(jīng)過了安史之亂的唐王朝。因此杜甫《近聞》:
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
渭水逶迤白日凈,隴山蕭瑟秋云高。
崆峒五原亦無事,北庭數(shù)有關中使。
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
這里“牧馬不敢侵臨洮”因為吐谷渾在高宗時滅國,其國土已經(jīng)并入吐蕃,唐西域隴右均受吐蕃蹂躪,牧人談臨洮色變。這樣,迫使唐王朝改變對外用兵策略。據(jù)《舊唐書》載,自唐中宗神龍二年(705年)至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年),唐蕃間前后共有八次和盟。杜甫所記事發(fā)生在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安史之亂已經(jīng)平定了三年,杜甫五十五歲。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說:“《唐書》:永泰元年十月,郭子儀與回絕定約,共擊退吐蕃,時仆固名臣及黨項帥皆來降。大歷元年二月,命楊濟修好吐蕃。吐蕃遣首領論泣陵來朝,此詩蓋記其事。”[12]此時,與杜甫關系最好的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高適已卒,杜甫又開始了顛破流離的生活。這首《近聞》通過“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來表達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和他對民族和解、和睦相處的良好愿望。
與杜甫風格不同,李白《子夜吳歌》(其四):“裁縫寄遠道,何日到臨洮”用另一種語言控訴戰(zhàn)爭之苦。作者通過描寫一個為臨洮前線寄送棉衣的思婦,從另一個側面表現(xiàn)了人民的流離之苦和民族和解的重要。錢珝《春恨三首》(其二)更是用藝術的手法,描寫一個在家思念丈夫的女子愿化作一只蝴蝶,去萬里外的臨洮尋找親人,催人淚下,感人至深:
久戍臨洮報未歸,篋香銷盡別時衣。
身輕愿比蘭階蝶,萬里還尋塞草飛。
李白有詩云:“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碧拼那嗪n^其實就是“臨洮”界。“臨洮郡,東至和政郡一百七十六里。西至野,更無郡縣?!髂系酵鹿葴喗??!保?]4549因此可知,“久戍臨洮”就意味著死亡,征人白骨,而在家懸望的妻子,卻希望自己變成一只蝴蝶飛到邊關,尋找自己的未歸人。這更加表現(xiàn)出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征人思婦的無助,也從另一個角度,表現(xiàn)了人們希望民族和解、和平共處的愿望。令狐楚《從軍詞》(五首)“征人幾多在,又擬戰(zhàn)臨洮?!币彩潜憩F(xiàn)了對戰(zhàn)爭的無奈。中唐詩人呂溫的《臨洮送袁七書記歸朝》一詩很值得注意。全詩如下:
憶年十五在江湄,聞說平?jīng)銮野胍伞?/p>
豈料殷勤洮水上,卻將家信托袁師。
呂溫字和叔,唐河中(今永濟市)人。貞元二十年夏,以侍御史為入蕃副使,在吐蕃滯留。順宗永貞元年(805年)秋,使還,轉戶部員外郎。[14]該詩欲抑先揚,寫出了旅經(jīng)臨洮時的復雜心理和思念家鄉(xiāng)親人的真摯情感。這種情感到了宋人那里,更多的則是對奸雄的怒斥、痛罵、仇恨,如陸游《董逃行》:“渠魁赫赫起臨洮,僵尸自照臍中膏?!痹娭惺冀K充滿了對賣國賊、亂世奸雄的切齒仇恨。
(四)“臨洮”意象承載著詩人英雄主義理想
有些詩人雖然寫到臨洮,但并不一定到過臨洮。有不少詩人親自到過隴西臨洮之地,親身經(jīng)歷了邊塞戰(zhàn)事,親眼目睹了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馬戴《出塞詞》就是一首英雄主義戰(zhàn)歌:
金帶連環(huán)束戰(zhàn)袍,馬頭沖雪度臨洮。
卷旗夜劫單于帳,亂斫胡兒缺寶刀。
這首《出塞詞》于雄壯的場面中插入細節(jié)的描寫,神完氣足,含蓄不盡?!敖饚нB環(huán)”表現(xiàn)了將士的風神俊逸,“馬頭沖雪”傳達出一往無前的氣概和內心的壯烈感情?!芭R洮”一詞給激揚的詩情涂上了一層莊嚴壯麗,使得詩歌激揚而精致,粗獷而豐滿。“亂斫胡兵缺寶刀”,其肉搏拼殺之烈,戰(zhàn)斗時間之長,都在“缺”字中傳出。在這首詩里,我們沒有看到膽怯、驚懼、猶豫、失敗和死亡,而是被勇敢、堅毅、機智和勝利所包圍,人物之豐神壯烈,詩情之飛越激揚無以復加。另如王勃的《隴西行》:“烽火照臨洮,榆塞馬蕭蕭。先鋒秦子弟,大將霍嫖姚?!蓖醪g的《塞下曲》:“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昔日長城戰(zhàn),咸言意氣高?!备哌m的《送蹇秀才赴臨洮》:“倚馬見雄筆,隨身唯寶刀。料君終自致,勛業(yè)在臨洮?!彼麄兪褂玫摹芭R洮”意象,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詩歌總體上具有“興象玲瓏”的盛唐氣象和個人英雄主義的氣概?!芭R洮”在當時的集體無意識中,充滿了詩人對恢復青海、臨洮,打通西域,回復河山的英雄主義的理想渴望。但是,安史之亂后的大唐,民不聊生,藩鎮(zhèn)割據(jù),亂象叢生,已經(jīng)沒有明主賢將能夠建立“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的功業(yè)了。唯有詩人把大唐之痛當作自己的恥辱,通過寫實來表達自己胸中的不滿和傷痛。如:李昌符《登臨洮望蕭關》:
漸覺風沙暗,蕭關欲到時。
兒童能探火,婦女解縫旗。
川少銜魚鷺,林多帶箭麋。
暫來戎馬地,不敢苦吟詩。
蕭關在寧夏固原東南,是三關口以北、古瓦亭峽以南的一段險要峽谷,有涇水相伴。作者見到的景象,經(jīng)過戰(zhàn)爭摧殘,滿目瘡痍,“川少銜魚鷺,林多帶箭麋”,更何況多災多難的邊地人民?!安桓铱嘁髟姟迸c“欲說還休”的味道相似?!芭R洮”本來是富庶之地,“《志》曰:郡土田膏腴,引渠灌溉,為利甚博。其民皆蕃漢雜處,好勇喜獵。故徐達亦云:‘臨洮西通蕃落,北界河湟。得其地,足以給軍儲,得其人,足以資戰(zhàn)斗也。’”[10]但是,人民卻只見到查看探視烽火的“兒童”和為戰(zhàn)士縫補旌旗的“婦女”,這不僅讓人無限感慨,更能激發(fā)出征人的英雄主義豪情,力盡關山,血灑疆場,還安寧于人民。因此,“臨洮”意象,經(jīng)過唐宋偉大的詩人引用、描寫,無疑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和豐富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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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小風〕
I2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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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1351(2016)01-0050-05
2015-12-23
連振波(1968-),男,甘肅通渭人,定西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隴中文學研究”(12XZW 008)及甘肅哲學社會科學項目“關隴理學與當代價值研究”(WB1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