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羞的山羊

高自發(fā)

附近有個露天市場，每次經(jīng)過那里，都會看到市場盡頭有一輛破廂貨車，車上載著一只奶山羊，車旁立著一個木牌，牌子上是兩行黑色的歪斜筆跡：“山羊奶，現(xiàn)擠現(xiàn)賣”。

山羊站在廂貨車上，偶爾低頭叼幾口干草、抬頭咩咩叫幾聲，或者茫然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周圍鱗次櫛比的高樓掩映下廂貨車分外渺小，一只孤獨的山羊淹沒在城市的喧囂中。

我不知道它在這市場上“示眾”了多長時間，但我知道它屬于山清水秀的牧場。它應(yīng)該吃著帶露水的青草，飲著潺潺的溪水，愉快地泌出潔白的乳汁。乳汁經(jīng)過消毒、滅菌，裝入奶瓶，送到都市，最終擺上大眾的餐桌?，F(xiàn)在它卻被拉來示眾，當(dāng)著人類的面被揉擠著豐滿的乳房，讓買主親眼看到奶汁從它的乳房里擠出來，證明那是貨真價實毫無添加的新鮮羊奶。這無異于一種羞辱！當(dāng)然，我們假定這只山羊是有羞恥心的。一只有羞恥心的山羊，之所以感到羞辱，不僅僅因為被迫亮出豐滿的乳房供人觀瞻，還在于那些裝在瓶子里，它用心血凝聚而成的天然乳汁，要被人類眼見才能為真。

從什么時候起，人們開始不相信動植物的本真了？是從工業(yè)文明高歌猛進、科技大發(fā)展的時候么？是從科學(xué)技術(shù)可以制造人類肉眼難以辨別的雞蛋，還是從膨大劑把獼猴桃催成了香瓜一樣大的時候？

說起雞蛋，便想起錢鍾書。作家錢鍾書的《圍城》享譽世界，有位英國女士電話里希望求見。錢先生回答：“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這話雖說不免沖撞人，但也可見錢老的謙虛低調(diào)，打趣讀者只管讀他的書，大可不必非要見作者。

可是，這話如果拿到今天的市場，就行不通了：不但不見謙虛，反而有“欺詐”之嫌——見蛋不見雞，顧客是不買賬的，他們會問：這只蛋是誰，哦，不，是哪只雞下的？它是吃什么飼料長大的？飼料里有沒有添加什么東西？……等一下，你這看著像雞蛋的東西，真的是雞下的，而不是人造的？……逼著賣蛋的人把那“謙虛”的母雞拉出來示眾，光示眾還不行，還要當(dāng)著顧客的面兒下蛋！逼得眾多的母雞欲像錢先生那樣當(dāng)一只“謙遜”的母雞而不能。

時至今日，似乎工業(yè)文明越發(fā)達，科學(xué)技術(shù)越進步，人們越懷念過去。懷念過去的藍天、白云、空氣清新、流水潺潺，懷念過去的肉是肉味兒、蛋是蛋味兒、奶是奶味兒，還有，人是人味兒！現(xiàn)在呢，幾乎懷疑一切！因為高科技什么都可以造假，肉沒了肉味兒、蛋沒了蛋味兒、奶沒了奶味兒——也許味兒還在，只是我們的味蕾已經(jīng)分辨不出高技術(shù)添加的肉蛋奶甚或假造的肉蛋奶與天然本真的肉蛋奶了。舌頭分辨不出，科學(xué)儀器也不在手，那就只能靠眼見為實了，所以就需要把那肉蛋奶的原創(chuàng)者拉出來示眾，比如市場上那只被示眾的山羊。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只山羊再不會獨自蒙羞了，因為將來的集市會很熱鬧：賣肉的會在肉攤旁拴頭?；蜇i當(dāng)眾宰殺，賣蛋的會拉來一籠子的母雞讓它們當(dāng)場下蛋！……買菜？那只得勞您大駕，上菜園子里去現(xiàn)摘現(xiàn)拔了，菜園子搬不到市場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