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奎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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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繁露》中的“神”與修身為政之道
翟奎鳳**
《春秋繁露》中的神,主要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作為祭祀對象的神(鬼神)、作為變化之道的神(化神)和作為生命主體的神(心神)。在董仲舒天人同構(gòu)的觀念下,天是最大的神,天子祭天有著絕對的神圣性,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懈怠荒廢。通過祭祀,可以見到平常見不到的神。作為君主還要尊神、貴神,這里所說的神是講最高統(tǒng)治者的修養(yǎng),是化道之神,無形無象無聲,是形而上的整體的一,它能主宰形下世界的變化?!洞呵锓甭丁愤€討論心神之義,認為只有平意、靜神才能養(yǎng)氣長生,這種虛靜體神聚精的思想受到道家的一定影響。在董子看來,養(yǎng)生與治國是一個道理,身為國,心為君,這種身體政治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特色。董子認為,人的喜怒哀樂與天之春夏秋冬相應,是天道自然,只可順調(diào)無滯,不可制止。
天;尊神;貴神;靜神;神氣
“神”是中國哲學的重要范疇,主要有鬼神、神化、心神三個義項*詳細討論,參見翟奎鳳:《先秦“神”觀念演變的三個階段》,《社會科學研究》2014年第2期,第129—135頁。?!洞呵锓甭丁芳s出現(xiàn)84次“神”字,其意義也不外這三個方面。在具體討論上,《春秋繁露》則有其獨特的意義結(jié)構(gòu)。下面主要從祭祀之道、為君之道、養(yǎng)生之道三個方面展開論述《春秋繁露》中的神。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祭祀是早期中國政治的重要議題,對此《春秋繁露》也有大量討論。毫無疑問,“天”一直是中國古人信仰的最高神,而且只有天子才有資格祭天。除了“天”,中國人祭祀的神靈還很多,“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禮記·祭法》),早在先秦就有“百神”的說法。關于“天”和百神的關系,董仲舒明確說“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郊義第六十六》)*本文參考的是張世亮、鐘肇鵬、周桂鈿譯注的《春秋繁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如非特別討論,原文征引只注出篇名。,又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備,雖百神猶無益也”(《郊語第六十五》)?!疤臁笔谴笊?,相比之下,其他的神都是小神,祭祀的時候要先祭“天”(郊祭),然后才能祭其他的神,這樣才符合“禮”。董仲舒說:“故《春秋》凡譏郊,未嘗譏君德不成于郊也,乃不郊而祭山川,失祭之敘,逆于禮,故必譏之。以此觀之,不祭天者,乃不可祭小神也。郊因先卜,不吉,不敢郊;百神之祭不卜,而郊獨卜,郊祭最大也?!?《郊祀第六十九》)甚至,不祭祖先,也要祭天,以表示天尊于人之義,“古者天子之禮,莫重于郊。郊常以正月上辛者,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禮,三年喪,不祭其先而不敢廢郊,郊重于宗廟,天尊于人也”(《郊事對第七十一》)。
祭祀的根本義諦在于“見”到“天命鬼神”。董仲舒說:“祭者,察也,以善逮鬼神之謂也。善乃逮不可聞見者,故謂之察?!薄凹乐疄檠噪H也與?祭,然后能見不見。見不見之見者,然后知天命鬼神。知天命鬼神,然后明祭之意。明祭之意,乃知重祭事。”(《祭義第七十六》)綜合來看,“察”與“際”應該都是“見不見”的意思,進入祭祀狀態(tài)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存在,即天命鬼神。“天命”對應于祭天,鬼神對應于一般的祭祀。如果留意《禮記》關于祭祀、神明的問題,我們會看到在《禮記》中更多地用到的是“交于神明”,如《禮記·祭義》中說“孝子將祭……于是諭其志意,以其恍惚以與神明交,庶或饗之”。在祭祀之道上,我們不得不說,這是董仲舒與《禮記》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恍惚以與神明交”側(cè)重與神明的感通一體,有種“迷醉”“忘我”的意味,而“見不見”“知天命鬼神”似乎有了更多的清醒、理性、知性、分別和邊界意識,這種意識其實也體現(xiàn)在“察”與“際”二字的字義之中。
知天命鬼神,就可以明了祭祀的實質(zhì),這樣就會重視祭祀活動。董仲舒接著說:“重祭事如事生,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獨任,事之而不專恃。恃其公,報有德也,幸其不私與人福也?!?《祭義第七十六》)這里的邏輯性很強,而且有著較強的實用主義色彩:祭祀——畏、信、事——鬼神——正直——福報,這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德福一致的觀念。德性、內(nèi)心的圣潔虔誠是祭祀的關鍵,董子說“德在天地,神明休集”(《正貫第十一》),有大德者,神明皆來護佑。當然,“德在天地”主要來講也是對天子的要求,在董仲舒天人感應的邏輯下,天子的心靈德行與上天有著直接的感應,因此,天子祭天有著至高的神圣性,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荒廢或懈怠祭天,“對天的祭祀即郊祭是封建統(tǒng)治者最大最重要的活動,給其他神祭祀之前必須先祭天,人民生活苦難、諸侯在喪期中,都不能停止祭天活動”*周桂鈾:《董仲舒論祭祀——兼論儒家論天的宗教性》,《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5年第5期,第90頁。。
《春秋繁露》中討論祭祀的名目很多,其中還有關于求雨的祭祀,論及了春、夏、季夏、秋、冬五時神:“春旱求雨,令縣邑以水日禱社稷山川……其神共工,祭之以生魚八。”“夏求雨,令縣邑以水日,家人祀灶……其神蚩尤,祭之以赤雄雞七?!薄凹鞠亩\山陵以助之……其神后稷,祭之以母五。”“秋暴巫尪至九日……其神少昊,祭之以桐木魚九?!薄岸椠埩?,禱于名山以助之……其神玄冥,祭之以黑狗子六?!?《求雨第七十四》)其對應關系可簡括如下:春——共工;夏——蚩尤;季夏——后稷;秋——少昊;冬——玄冥。而關于五時神,代表性的文獻《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十二紀》的記載是:春天,主東方,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夏天,主南方,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中央土,其帝黃帝,其神后土;秋天,主西方,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冬天,主北方,其帝顓頊,其神玄冥*詳細討論,參見楊華:《上古中國的四方神崇拜和方位巫術(shù)》,《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13頁。。對比來看,《春秋繁露》的說法與此出入較大,共工、蚩尤、少昊為帝,以少昊帝配秋與《禮記》一致,季夏后稷與后土相類,只有“冬,其神玄冥”與《月令》是一致的。值得一提的是,在《求雨第七十四》篇,兩次出現(xiàn)了“神宇”這個詞語,如春天求雨部分有說“取三歲雄雞與三歲豭豬,皆燔之于四通神宇”,夏天求雨也又說“取三歲雄雞、豭豬,燔之四通神宇”?!吧裼睢币辉~似不見于先秦文獻,這里當為首次出現(xiàn),一般認為這里的神宇是靈室,即祭堂*參見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7卷下,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第862頁。。
上面主要討論了作為祭祀對象的神?!洞呵锓甭丁分小吧瘛钡囊饬x是多面的,除了祭祀之神,作為變化之道的“神”在《立元神第十九》有比較集中體現(xiàn)。如說:“體國之道,在于尊神。尊者,所以奉其政也,神者,所以就其化也,故不尊不畏,不神不化。夫欲為尊者,在于任賢;欲為神者,在于同心。賢者備股肱,則君尊嚴而國安;同心相承,則變化若神;莫見其所為,而功德成,是謂尊神也?!边@里的尊、神是并列詞,并不是動賓結(jié)構(gòu)?!白稹斌w現(xiàn)的是對權(quán)利、名位的敬畏,又具體表現(xiàn)在要任用賢能。而這里的“神”結(jié)合上下文,當是變化之道,與《易傳·系辭》所說“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陰陽不測之謂神”的意思比較接近,宋儒張載《正蒙》所說“一故神,兩故化”是對“神”這一含義的很好揭示。作為化道之神,這里具體說的是政令治道、化民美俗、天下太平,能做到這一點要靠眾多賢能的同心協(xié)力、一心一意,這樣才能入神化民,能夠“莫見其所為,而功德成”,這是“尊”“神”的目的。當然,作為變化之道的神,似又可分為客體、主體兩種,《易傳》所說當側(cè)重于客體的化道之神,而《立元神篇》似側(cè)重于主體的化道之神,具體來說是天子要化天下需要入“神”及“同”“一”的工夫和修養(yǎng)。董仲舒接著又說:“天積眾精以自剛,圣人積眾賢以自強;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祿以自明。天所以剛者,非一精之力,圣人所以強者,非一賢之德也。故天道務盛其精,圣人務眾其賢。盛其精而壹其陽,眾其賢而同其心。壹其陽,然后可以致其神;同其心,然后可以致其功。是以建治之術(shù),貴得賢而同心?!?《立元神第十九》)這里“天”對應于“圣人”,圣之“賢”即天之“精”,天之日月星辰即圣人之爵祿,可見這里所謂的“圣人”就是指君主。天要“盛其精而壹其陽”才能致其“神”,圣人要“眾其賢而同其心”才能“致其功”,我們看這里“心”與“陽”也是對應的。綜合來看,這里的“神”的特點一是能“化”,二是“莫見其所為”。
除“尊神”外,《立元神第十九》提出“貴神”說:“為人君者,其要貴神。神者,不可得而視也,不可得而聽也,是故視而不見其形,聽而不聞其聲。聲之不聞,故莫得其響,不見其形,故莫得其影?!迸c“尊神”不同的是,這里的“貴神”是一個詞,是以神為貴的意思,但兩者所說的神,意義是一致的?!吧瘛睙o形無聲,看不見、聽不到,但是董仲舒又強調(diào):“所謂不見其形者,非不見其進止之形也,言其所以進止不可得而見也。所謂不聞其聲者,非不聞其號令之聲也,言其所以號令不可得而聞也。”可見,不見其形、不聞其聲并不等于無所作為、不進不退,只是其所以進退的道不能見到,其所以號令天下的道聽不到。接著董子又說:“不見不聞,是謂冥昏。能冥則明,能昏則彰,能冥能昏,是謂神?!?關于此處標點,張世亮等人譯注的《春秋繁露》為“是謂神人”(第199頁)。這是不準確的,“人”字應與下句連讀為“人君貴居冥而明其位”。從這里看,“神”不見不聞,是冥昏、幽深的意思,但正是只有能做到冥昏,才有明彰,這與《荀子·勸學篇》所說“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昏昏之事者,無赫赫之功”的意思是一致的。當然,董子這里所說的神一方面可以說是體現(xiàn)了天道變化之功的內(nèi)在機能,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用來說明天子的修養(yǎng)。他還說:“人君貴居冥而明其位,處陰而向陽,惡人見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是故為人君者,執(zhí)無源之慮,行無端之事,以不求奪,以不問問。吾以不求奪,則我利矣;彼以不出出,則彼費矣。吾以不問問,則我神矣,彼以不對對,則彼情矣。故終日問之,彼不知其所對;終日奪之,彼不知其所出。吾則以明,而彼不知其所亡。故人臣居陽而為陰,人君居陰而為陽。陰道尚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這里的“陽”和“神”都有讓人難以琢磨的意味,就是說君主的思想和內(nèi)心不能讓臣下輕易知道,否則容易為臣下所制,這套君王術(shù)有其一定道理,但容易給人感覺有流于黃老權(quán)謀與申韓之術(shù)的意味。馮契認為:“董仲舒講人君的‘建治之術(shù)’在于‘貴神’,實際上也近乎黃老的陰謀權(quán)術(shù)”,“故弄玄虛,耍手腕,令人莫測高深。這完全是黃老和申韓的語言”*馮契:《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08頁。。實際上這套君王心法也是一種領導藝術(shù),有其合理性的一面。金春峰的評價比較平和一些。他認為“這完全是《老子》以‘不爭為爭’,‘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思想的運用和發(fā)揮”,“他把《老子》的權(quán)謀思想和陰陽天道結(jié)合起來,對黃老思想是一種發(fā)展”*金春峰:《漢代思想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57頁。。
“立元神”三字,“元”是君主。董子說:“君人者,國之元,發(fā)言動作,萬物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端也,失之豪厘,駟不及追?!庇终f:“君人者,國之本也,夫為國,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則君化若神?!薄熬羯瘛?,可以理解君王要像“天”神一樣高高在上、不可琢磨,這樣來看這種“神”有點“鬼神”之神的意味。但綜合來看,《立元神篇》所說“神”應該更多的是一種化道之神的意味,“一其陽,然后可以致其神”,“陽”“一”是化道之神的重要特征,可是這種神又有幽深、昏冥之意味,神者深也,這又有著陰的特征?!兑讉鳌は缔o》說“陰陽不測之謂神”,又說“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這可以幫助我們來理解董子《立元神篇》所說的神,神有陽的一面也有陰的一面。仔細分析,董子此節(jié)論神,似有些矛盾之處,一方面他強調(diào)神與精、陽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又說“能冥則明,能昏則彰,能冥能昏,是謂神”,似神又以陰為體,以陽為用。依此推理,陰、冥當是無形的,所以“人君貴居冥而明其位,處陰而向陽”“人君居陰而為陽”,但又說“陰道尚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這樣人君當是尚陽。
《天地之行第七十八》又說:
天地之行美也,是以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序列星而近至精,考陰陽而降霜露。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形,所以為神也;見其光,所以為明也;序列星,所以相承也;近至精,所以為剛也;考陰陽,所以成歲也;降霜露,所以生殺也。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故貴爵而臣國,所以為仁也;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任賢使能,觀聽四方,所以為明也;量能授官,賢愚有差,所以相承也;引賢自近,以備股肱,所以為剛也;考實事功,次序殿最,所以成世也;有功者進,無功者退,所以賞罰也。是故天執(zhí)其道為萬物主,君執(zhí)其常為一國主。天不可以不剛,主不可以不堅。天不剛則列星亂其行,主不堅則邪臣亂其官。星亂則亡其天,臣亂則亡其君。故為天者務剛其氣,為君者務堅其政,剛堅然后陽道制命。
這里強調(diào)“神”的冥昏、無形的特征,而且也是與“陽道”對應。天“藏其形,所以為神也”、人君“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立元神篇》所說的尊神、貴神,其主要意思可以從《易傳》所說化道之神來理解?!读⒃瘛愤€說:“故為人君者,謹本詳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養(yǎng)神,寂寞無為?!边@里的“神”是心神的意思,《春秋繁露》有多處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神。下面我們具體討論心神之神。
《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第七十七》基本上是講人如何法天之道來養(yǎng)生的,天人之道貴在中和,這也是養(yǎng)生的關鍵。具體而論,養(yǎng)生又重在“愛氣”,“民皆知愛其衣食,而不愛其天氣。天氣之于人,重于衣食。衣食盡,尚猶有間,氣盡而立終”。在人的生命系統(tǒng)中,氣與神、意、心密切關聯(lián)。董子說:
養(yǎng)生之大者,乃在愛氣。氣從神而成,神從意而出。心之所之謂意,意勞者神擾,神擾者氣少,氣少者難久矣。故君子閑欲止惡以平意,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yǎng)氣。氣多而治,則養(yǎng)身之大者得矣。古之道士有言曰:“將欲無陵,固守一德?!贝搜陨駸o離形,而氣多內(nèi)充,而忍饑寒也。和樂者,生之外泰也;精神者,生之內(nèi)充也。外泰不若內(nèi)充,而況外傷乎!忿恤憂恨者,生之傷也;和說勸善者,生之養(yǎng)也。君子慎小物而無大敗也,行中正,聲向榮,氣意和平,居處虞樂,可謂養(yǎng)生矣。(《循天之道第七十七》)
這里是論心神之義,應該說“氣”是天然客觀存在的,所謂“氣從神而成”,這是就個人而言,能攝取多少“天氣”(精氣)為其所用,主要取決于其神的狀態(tài)(靜),“神從意而出”,也并不是說神是由意生出來的,而是說神的本然狀態(tài)功能的展現(xiàn)要由調(diào)整意來實現(xiàn)。“心之所之謂意”,意是內(nèi)心的趨向。如果意念紛亂,神就會受到干擾,神被擾亂,能攝取穩(wěn)固的天氣、精氣就會很少,氣少就很難長壽。因此,君子要減少欲望、斷絕惡念,來最大限度地平靜心意,心意平,神才能靜,神靜才能養(yǎng)氣聚氣,神氣才能相融,氣多身體才能康健有力,這樣就得到了養(yǎng)身的關鍵?!吧駸o離形”,形神合一,這樣內(nèi)氣就會充實,這也是道家的養(yǎng)生要訣。要做到這些,就需要控制好不良情緒,內(nèi)心中和,恬愉向善。
《循天之道篇》還說:“凡氣從心。心,氣之君也?!睔獾降资菑摹吧瘛边€是從“心”呢?其實從神也就是從心,因為神從意,而意為心之所之,神可以說是心的整體狀態(tài)。關于精、氣、心、身的內(nèi)在關系,《通國身第二十二》也有詳細論述:“氣之清者為精,人之清者為賢。治身者以積精為寶,治國者以積賢為道。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主。精積于其本,則血氣相承受;賢積于其主,則上下相制使。血氣相承受,則形體無所苦;上下相制使,則百官各得其所。形體無所苦,然后身可得而安也;百官各得其所,然后國可得而守也。夫欲致精者,必虛靜其形;欲致賢者,必卑謙其身。形靜志虛者,精氣之所趣也;謙尊自卑者,仁賢之所事也。故治身者,務執(zhí)虛靜以致精;治國者,務盡卑謙以致賢。能致精,則合明而壽;能致賢,則德澤洽而國太平?!币虼?,董子養(yǎng)生說中的氣指的是精氣(氣之清者),也可以倒過來說,其所言之精為氣之清者,是生命能量之源,是生命力的象征。所謂“虛靜其形”、“形靜志虛”,主要還是強調(diào)虛靜其心、其意、其志,“虛靜以致精”與“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yǎng)氣”的主張是一致的。董子的這些養(yǎng)生思想,有學者認為“較多地吸收了莊子關于恬淡虛靜與全神守氣的養(yǎng)生思想”*方勇:《莊子學史》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3頁。。
“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主”,董仲舒論身心關系,經(jīng)常拿國與君的關系來類比?!短斓刂械谄呤恕氛f:
一國之君,其猶一體之心也。隱居深宮,若心之藏于胸;至貴無與敵,若心之神無與雙也;其官人上士,高清明而下重濁,若身之貴目而賤足也;任群臣無所親,若四肢之各有職也;內(nèi)有四輔,若心之有肝肺脾腎也;外有百官,若心之有形體孔竅也;親圣近賢,若神明皆聚于心也;上下相承順,若肢體相為使也;布恩施惠,若元氣之流皮毛腠理也;百姓皆得其所,若血氣和平,形體無所苦也;無為致太平,若神氣自通于淵也;致黃龍、鳳皇,若神明之致玉女、芝英也。君明,臣蒙其功,若心之神,而體得以全;臣賢,君蒙其恩,若形體之靜,而心得以安。上亂,下被其患,若耳目不聰明,而手足為傷也;臣不忠,而君滅亡,若形體妄動,而心為之喪。是故君臣之禮,若心之與體。心不可以不堅,君不可以不賢;體不可以不順,臣不可以不忠。心所以全者,體之力也;君所以安者,臣之功也。
這里出現(xiàn)兩則“心之神”,后則是與“形體之靜”對舉的,可以理解“心之神”為心的神明、神靈、神圣,與“靜“相對,這里的神似為形容詞。“親圣近賢,若神明皆聚于心也”,可以與《正貫第十一》所說“德在天地,神明休集”相互詮釋。《郊語第六十五》也說“天地神明之心,與人事成敗之真,固莫之能見也,唯圣人能見之”,這種神明不是特定的神靈,而是天地之心、天地之精神?!叭羯駳庾酝ㄓ跍Y也”,這里的神氣是說心神之氣?!爸曼S龍、鳳皇,若神明之致玉女、芝英也”*陳槃認為:“《繁露》所言黃龍、鳳皇、玉英、芝英、玉女皆瑞應事物。以神仙玉女為瑞應,秦漢間則然?!?氏著:《古讖緯書錄解題附錄(二)》,《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1頁)張世亮等人譯注的《春秋繁露》認為玉女、芝英當指“氣功導引中所達到的高妙成果與境界”(前揭書,第635頁)。,這里的神明也當指心神。黃俊杰認為“董仲舒在上文中論述國君與百官的功能時,是訴諸具體的人的身體中‘心’之‘神’之有無或四肢是其否發(fā)揮作用”,他認為這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身體政治論”*黃俊杰編著:《東亞儒學史的新視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8年,第265頁。。王健文解釋這段話說:“董仲舒的文字分喻君臣、上下、心體,對偶而述,只有一個地方不是很相稱:‘上亂,下被其患,若耳目不聰明而手足為傷也。臣不忠而君滅亡,若形體妄動而心為之喪?!粢缹ΨQ原則,上句當為‘君亂,臣被其患,若心不神明而手足為傷也’。但是現(xiàn)在所見的陳述形式,顯然別具用心,刻意維護君的尊嚴。上亂,只能是耳目不聰明,而不是心不神明,換言之,只是君之近臣不賢,責任不在君(心)。叔孫通所謂‘人主無過舉’,漢代陰陽不調(diào)則罪在三公,大致都是在類似的思想氛圍下的產(chǎn)物。這樣為君上維護的曲折解釋,事實上對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極為深遠。凡是施政不當,臣民多還是為皇帝開脫,認為是奸人蒙敝(耳目不聰),繼續(xù)忠于皇帝,造成政治認識上的盲點?!?王健文:《國君一體:古代中國國家概念的一個面向》,氏著:《奉天承運:古代中國的“國家”概念及其正當性基礎》,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第122頁。劉暢認為“在此,共找出了‘心’與‘君’的十五處相同之點進行類比,其重點在于論證君主治理國家的種種道理和技巧,可視為對先秦以來心君同構(gòu)思想的一種經(jīng)典性總結(jié)。亦可看出,論證心君同構(gòu)的思想歸宿,在于為王權(quán)政治提供另一種理論依據(jù)”*劉暢:《心君同構(gòu):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種原型范疇分析》,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2頁。。
在董子看來,國與身相似,天與人也相似,有著同構(gòu)相應性,他說:“人有三百六十節(jié),偶天之數(shù)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川谷之象也;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觀人之體,一何高物之甚,而類于天也?!?《人副天數(shù)第五十六》)這里的“神氣”當指“天氣”或具體來說指春夏秋冬之氣,與上段“若神氣自通于淵也”之神氣不同。實際上,把心之喜怒哀樂與春夏秋冬之氣相關聯(lián),《春秋繁露》曾反復論及:
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號也。(《為人者天第四十一》)
天有寒有暑。夫喜怒哀樂之發(fā)與清暖寒暑,其實一類也。喜氣為暖而當春,怒氣為清而當秋,樂氣為太陽而當夏,哀氣為太陰而當冬。四氣者,天與人所同有也,非人所能蓄也,故可節(jié)而不可止也。節(jié)之而順,止之而亂。人生于天,而取化于天。喜氣取諸春,樂氣取諸夏,怒氣取諸秋,哀氣取諸冬,四氣之心也。(《王道通三第四十四》)
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氣也,故生;秋,怒氣也,故殺;夏,樂氣也,故養(yǎng);冬,哀氣也,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與天同者大治,與天異者大亂。(《陰陽義第四十九》)
人有喜怒哀樂,猶天之有春夏秋冬也。喜怒哀樂之至其時而欲發(fā)也,若春夏秋冬之至其時而欲出也,皆天氣之然也。其宜直行而無郁滯,一也。(《如天之為第八十》)
這種理論施之于養(yǎng)生,會把喜怒哀樂看作人的天然情緒,就像天有春夏秋冬一樣自然,難以避免,可以順勢節(jié)制,不可以克除,而且宜“直行而無郁滯”。喜怒哀樂這四種心氣要循環(huán)流通,不能長時間滯于某種情緒。明末劉宗周把喜怒哀樂看作心體的天然四德,與天之春夏秋冬四氣交替一樣自然,他反對“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的說法,認為“以是分配性情,勢不得不以斷滅者為性種,而以紛然雜出者為情緣”*[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33頁。。顯然,劉宗周以喜怒哀樂為心體四德是為了把儒學與佛教嚴格區(qū)別開來,這種思想與董仲舒“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的觀點非常類似,可謂淵源有自*《荀子·天論篇》說:“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避髯右舶严才房醋魅说奶烊磺楦?。。
綜上所述,《春秋繁露》述及的“神”是對先秦以來“神”觀念的綜合繼承與發(fā)揮。董仲舒的神觀念既有先秦儒學與《易傳》的影響,同時吸收了莊子及黃老道家的養(yǎng)生思想,其“神”觀念體系的一個重要特色是把祭祀、養(yǎng)生之神與治國理政緊密結(jié)合起來。這種奇特的身體政治學是中國古典哲學特殊思維方式的重要表現(xiàn)。
(責任編輯 楊海文)
翟奎鳳,安徽亳州人,哲學博士,(濟南250100)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B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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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6)05-0115-06
*本文系山東大學青年學者未來計劃資助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