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 俏
潮汕:一頭牛的美味抉擇
文/殳俏
潮汕牛肉火鍋
除去牛肉以外,各式牛內(nèi)臟也讓人難以割舍
它昭示著潮汕人與眾不同的牛肉哲學—肉,并不是入口即化的好,而要對牙齒有著微妙的抵抗力和反彈,才能算是一口有品格的肉。
汕頭的八合里是一條窄小的陋巷,還沒踏入巷口,就能感受到一種溫熱的腥膻氣撲面而來,這便是來自“海記”牛肉店的味道了?,F(xiàn)在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淺淺地勾兌著石階上青苔的顏色,昏黃的燈光薄薄地灑在小巷兩側(cè)長條形的肉案上,稚氣未脫的斬牛肉小工有男有女,他們一邊飛快地將手中大塊的牛肉轉(zhuǎn)動著方向,一邊用刀將其削成厚薄均勻的肉片,其間嬉笑聊天照常,一盆盆的牛肉倒是在不知不覺中,便在案板上堆疊起來了。
“可以進來吃牛肉啦?!崩习逶陂T口招呼,而我卻仍然想多看一會兒巷子里的人和事。對于嗜肉的人來說,這是一道多么令人迷戀的風景:天已半黑,牛肉鋪卻是燈火通明,鐵鉤子上掛著鮮紅的牛肉、牛腿、牛尾,大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牛雜,一個年輕精壯的赤裸著上半身的小伙子,端著一個巨大的盆子從里屋往外走,盆子里都是現(xiàn)打好的牛肉丸,一位顫巍巍的老者在牛肉案板前端詳了良久,用兩個手指拽起一袋同樣顫巍巍的牛肉高湯,這才慢慢地朝結(jié)賬的小桌子走去。
潮汕人到底有多愛吃牛肉?這是個可以讓潮汕老饕開啟話匣子,跟你深談一天的問題,當然,前提是得吃著清水牛肉火鍋,邊吃邊談?!昂S洝迸H獾曛械氖Ⅲ垡呀?jīng)準備就緒,幾只塑料凳圍著一個不起眼的電磁爐上的鍋子,湯水翻騰著冒出熱氣,各種部位的牛肉深淺有致,紅白相間地擺了一桌子。
先上一盆“脖仁”,這是潮汕牛肉火鍋的驕傲。所謂“脖仁”,脖即頸,仁則是中心之意,也就是牛的脖頸上活動最為頻繁的那塊肉。它奇異的油花分布,帶來了脂膏的簇擁和細微的嚼勁,也昭示著潮汕人與眾不同的牛肉哲學—肉,并不是入口即化的好,而要對牙齒有著微妙的抵抗力和反彈,才能算是一口有品格的肉。所以在潮汕,脖仁被廣為追捧,便是因為這個部位的肉在鍋中輕涮一下,蘸些許普寧豆醬,入口肥嫩而微脆,是牛肉的最高境界。
在潮汕吃牛肉火鍋,一般都用當天的新鮮牛肉。通常的方式是,屠宰場就在距牛肉火鍋店一兩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午后殺牛,下午三四點鐘,便用摩托車載著已經(jīng)大卸八塊的牛肉送到牛肉店。潮汕的牛肉不冷凍,不排酸,用牛骨熬制的鍋底清湯一涮即吃,令人仰止的便是潮汕人的這種對新鮮的苛求和對本味的執(zhí)著。但牛肉的眾部位中,唯有這脖仁的處理方法跟其他部位稍稍不同,要迅速地冷凍一下,才能方便斬肉工切得很薄。
脖仁吃得意猶未盡,這時候就要上“吊龍伴”和“正五花”。從脖仁出發(fā),一路向鮮甜彈牙的牛肉進發(fā),吊龍伴和正五花是把牛肉之脆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部位。潮汕人吃牛肉的境界,是專挑最為刁鉆古怪的位置吃,一定要吃到那不偏不倚的一口—剛剛好的舌感和牙感,才能罷休?!暗觚垺钡囊馑际桥<?,吊龍伴則是腰脊肉的兩個側(cè)邊,而這里頭還要再細分。吊龍伴中的兩個小吊龍,即牛骨盆的夾縫中那兩條長長的肉,樣子有點像龍蝦的兩根大觸須,潮汕人叫它“伴仔”或“龍蝦須”,這幾兩重的肉須,便是吊龍伴中最為登峰造極的美味了。
正五花則屬于“腳只”,即牛腱肉的部分,但是要精確到牛后腿大腿內(nèi)側(cè)的兩小條。這兩個神奇的部位都讓人感到新鮮牛肉帶來的豐富彈性,卻又不盡相同。吊龍伴更順滑一些,肉汁更飽滿;正五花則筋肉感十足,得用爽脆才能形容。
美味仍在源源不斷地往桌上摞,牛舌、肚埂、匙仁、肥胼,口感竟是由脆向嫩慢慢過渡著,直讓人疑心第二天一早醒來是否會變成個淌著牛汗的胖子。
潮汕人在清水牛肉火鍋中捉捕牛肉的彈勁,被棄置不用的后腿肉,則被制作成另一種有極致彈勁的美味—牛肉丸。潮州式牛肉丸的由來,大致可追溯到20世紀上半葉,很多客家人來到當時的新興城市汕頭經(jīng)商,他們不僅帶頭鋪設了潮汕鐵路,興建了百貨大樓,也帶來了沿街販賣的牛肉圓(客家人稱“圓”而不稱“丸”)。而潮汕人則運用傳統(tǒng)漁村的魚丸制作手藝中的攪、拍、握拳擠丸等方法,改進了客家人的牛肉圓技藝,從而讓潮汕牛肉丸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潮汕牛肉丸
吃過牛肉火鍋的次日一早,我就被汕頭當?shù)氐睦削規(guī)?,吃一家名叫“南海老四”的手拍牛肉丸當早飯?!澳虾@纤摹边@幾個字看上去粗獷豪爽,讓人腦海中不免浮現(xiàn)出一群青壯年手持大榔頭奮力捶打肉漿的情景,但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這是間整潔而井井有條的小鋪。
蘸辣椒醬吃了兩顆清湯燉煮的牛肉丸,質(zhì)地細嫩、松軟,卻又充滿彈性和肉香。這家“南海老四”屬于典型的軟漿牛肉丸。相對于軟漿的,自然還有硬漿的,兩者的區(qū)別是:軟漿比較松脆,硬漿比較堅韌,軟漿給人的感覺比較精致一些,硬漿則更加有鄉(xiāng)土味和筋肉感。
潮汕牛肉丸的流行,與港片有關,也與昔人對江湖俠義的迷戀有關。想象中手持鐵锏的牛肉丸師傅,大力捶打著案板上整塊的生牛肉,是如何氣勢如虹的場面。
捶打牛肉丸在今日已經(jīng)是一門行為藝術,如果跑去“飛廈老二”牛肉丸店,你會看到,十幾個小伙子聚集在一長條排列的樹墩樣粗大的砧板面前,每人手持兩個大錘,連續(xù)不斷地向著幾個整塊的牛肉重重砸去。
要了一碗飛廈老二的牛肉丸粿條,端上來的是一個粗瓷大碗,上面除了牛肉丸之外,還橫陳著牛腩、牛雜。粿條倒是夠雪白,不過也浸染了蔥油,看起來油汪汪的。但先飲一小口湯,只覺蔥油暗香浮動,勾人饞蟲;再咬一顆牛肉丸,哇,硬漿的,鼓著腮幫子咬下去,鮮韌多汁,真是好吃得天昏地暗,頓覺這四顆完全不能過癮,幸好還有酥嫩牛腩、軟糯牛雜、滑溜溜的粿條,在這一碗鮮得有些荒蠻的牛肉湯中樣樣精彩。不知不覺,一碗見底。
身邊的汕頭老饕笑嘻嘻地問我:“現(xiàn)在你是否已經(jīng)深刻理解潮汕人對牛肉的執(zhí)著?”我只有老實回答:“只能算略知一二吧,剩下的八分,還要請你帶我去再多吃幾頓牛肉,才能學習到?!?/p>
(高之云摘自新浪網(wǎng)殳俏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