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金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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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管轄機制的特殊性
董金鑫
摘要從發(fā)展歷程來看,上訴管轄機制雖然自國際體育仲裁院建立初期即已經存在,但它的逐漸完善卻是不斷改革的結果,其中應特別注意1992年審理的GUNDEL案帶來的廣泛影響。與國際商事仲裁不同,此種針對體育組織決定的上訴管轄機制極為特殊。上訴管轄的依據,無論基于體育組織的章程,還是當事人訂立具體的仲裁協議,都只是在滿足瑞士法的信賴原則的基礎上發(fā)生擬制的合意;上訴管轄的條件,其不僅要求當事人用盡體育組織內部的救濟方式,還必須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提起,具有行政案件處理的特點;上訴管轄的范圍,它雖然主要解決體育組織和會員之間的管理性質的糾紛,但也包括因對組織處理下屬俱樂部和球員之間的雇傭爭議作出的決定不服發(fā)生的糾紛,具有廣泛性的特征。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管轄機制的特殊性已經獲得了能夠撤銷國際體育仲裁裁決的瑞士聯邦法院以及此類裁決潛在的承認或執(zhí)行國法院的認可,有必要引起體育界的重視。故此,在接受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管轄機制并對包括《仲裁法》在內的現行法規(guī)定加以完善的基礎上,未來在確立我國的體育仲裁制度時,應極力構建我國的體育仲裁上訴管轄機制。
關鍵詞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管轄;仲裁協議;總體援用
隨著《中國足球改革總體方案》的出臺,體育已經擺在國家戰(zhàn)略高度的位置之上。作為去行政化的結果,體育行業(yè)需要新的運行管理體制,而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在于建立仲裁糾紛管轄機制。放眼世界,位于瑞士洛桑的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以下簡稱CAS)針對體育組織所作決定的上訴管轄機制能充分體現體育糾紛解決的特點。本文首先梳理上訴管轄機制的確立過程,然后具體分析管轄依據、條件以及范圍的特殊性,進而闡述法院的態(tài)度,最終為我國體育仲裁上訴管轄機制的設計提供參考。
雖然上訴管轄機制自CAS建立初期即存在,它的發(fā)展卻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不斷改革的結果。分析其確立的過程,有助于明確上訴管轄在國際體育仲裁中的重要地位。
1.1CAS建立初期的上訴管轄機制
體育競技乃高度自治的行業(yè)。該領域的糾紛如由國內法院管轄,不免因法律適用的差異而擾亂競爭秩序,妨礙全球體育法制的形成。在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的倡導下,統一的體育爭端解決中心——CAS于1984年建立[1]。不同于國際商事仲裁,CAS解決的行業(yè)糾紛多涉及運動員的參賽資格、體育組織的處罰等管理性爭議,雙方于事后達成仲裁意愿的可能性不大,這影響案件的受理。
1991年,CAS發(fā)布的《仲裁指南》提供了若干仲裁條款范本以作參考,其中之一是在體育組織章程當中設置交由CAS仲裁的規(guī)定,即源自聯合會的憲章或章程的爭議如不能友好解決,將最終提交依據CAS章程組建的仲裁庭審理,不得求助于普通法院。這具有雙重功能,一是排除各國法院對體育行業(yè)糾紛的受理,二是將案件終審權統一交由CAS。不難看出,此種作法既維護了體育自治的理念,避免國家法院的不適當干預,又為體育行業(yè)的當事人提供相對中立的救濟方式,防止個體權利受到體育組織的侵害。
1.2GUNDEL案對上訴管轄機制的影響
該條款廣受認可,國際馬術聯合會(FEI)等眾多單項體育聯合會在章程中相繼予以接受。然其效力一度面臨質疑,即交由CAS上訴仲裁的規(guī)定是否能約束體育組織的相對人,特別是那些遭受處罰的運動員。1992年的GUNDEL案,德國馬術運動員GUNDEL因馬匹尿樣在賽后藥檢中查出禁用物質,被國際馬術聯合會禁賽并罰款。GUNDEL在CAS提起仲裁,仲裁庭雖然減少了禁賽期限以及罰款,但其仍訴至瑞士聯邦法院第一民事審判庭?;谥俨媚J降娜毕?,GUNDEL稱CAS因缺乏獨立性和公正性不構成合法有效的仲裁機構[2]。法院認為,在瑞士建立的國際組織的決定可以經由章程中提交仲裁的條款作為仲裁對象。CAS不接受國際馬術聯合會的任何指示,原則上構成瑞士法下的仲裁,駁回了撤銷申請。
根據《瑞士民法典》第75條,成員對社團違反法律或章程的決議不服的,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但為了推動仲裁對糾紛的解決,瑞士法院在該案大致認可了體育組織憲章中的仲裁條款具有約束接受該憲章相對人的效力。這激勵了CAS通過此類方式受理案件,最終反映于其1994年頒布的《體育仲裁法典》R47條中。
合意選擇仲裁是一切確定仲裁管轄的依據。CAS作為全球性的體育仲裁機構,其管轄的確立離不開爭議當事人的合意。與國際商事仲裁依據當事人特別達成仲裁協議不同,CAS上訴管轄機制的確立更多基于擬制的合意。具體而言,上訴管轄的依據包括根據體育組織章程的規(guī)定以及當事人訂立具體的仲裁協議兩種情形,以下分別進行分析。
2.1以體育組織章程為管轄依據的特殊性
2.1.1組織章程提交上訴程序仲裁的合意分析根據一般的合同法理,要構成合意,雙方當事人必須達成意思表示合致,即要約和承諾的內容一致。國際體育組織在章程中規(guī)定將與其有關的糾紛交由CAS仲裁的條款可以視為接受管轄的概括允諾,即單方面同意仲裁的不可撤銷的要約(offer)。如果僅僅出現組織相對人啟動CAS上訴程序的情形,則完全可以將提出仲裁的請求視為對上述要約的接受(acceptance),從而達成仲裁合意。
然在特定情況下,如對國內體育組織作出的國際范圍的興奮劑處罰決定不滿時,國際體育組織可以作為CAS上訴程序的申請人,從而需要對合意作特別解釋。對于直接成員,如一國單項體育聯合會,加入特定的國際體育組織即應視為對包括爭端解決條款在內的整個組織章程的接受;對于提交仲裁的規(guī)定能否約束間接成員[3],如一國的俱樂部、球員等,則需要考慮通過援用的方式解決。
2.1.2對另一包含提交上訴仲裁的章程的援用當體育組織章程不包含提交CAS仲裁的條款時,能否基于關系的牽連而援用另一體育組織章程的此類規(guī)定值得探究。雖然從國際商事仲裁的實踐看,援用包含在不同合同文本中的仲裁條款司空見慣,但仍無法與CAS上訴仲裁相比。毫無疑問,當作出決定的體育組織章程具體援用(specific reference)另一組織章程包含的CAS仲裁條款,如爭端解決準用于某體育組織章程交由CAS仲裁的規(guī)定,則可以認為該仲裁條款被并入(incorporated)作為決定依據的章程中;如不存在明確的援引,只是體育組織章程總體援用(global reference)包含CAS仲裁條款的另一組織章程,不免存在疑問。
對此,根據瑞士法的信賴原則(principle of trust,Vertrauensprinzip),如果當事人意識到經總體援用的仲裁條款的存在,不僅沒有提出反對而且認為受制于該條款,則應該認定協議有效[4]。反之,如果施加援用條款的一方知道或應當知道對方在此情況下不會接受,則不存在有效的仲裁協議。故只有總體援用體育組織的章程能被正常理解為特別接受其中的仲裁條款時,CAS才能行使上訴管轄權。在巴西足協紀律委員會是否應處罰涉嫌服用興奮劑球員的DOD?案,《巴西足協章程》未包括提交CAS仲裁的條款,不過其第1條要求其遵循《國際足聯章程》,而后者規(guī)定某些爭議交由CAS上訴管轄。瑞士聯邦法院認為,作出處罰決定的巴西足協為國際足聯成員,故隸屬于巴西足協的球員有義務遵守《國際足聯章程》,從而需要接受CAS的上訴管轄條款[5]。
此種援用的范圍有限。如根據《國際田聯章程》,只有針對國際水平運動員的處罰才需要接受CAS的上訴管轄,而當一國田聯對國內水平運動員作出興奮劑處罰時,除非該國田聯章程另有規(guī)定,否則不能通過總體援用確立CAS的上訴管轄權。即便在足球領域,有效的總體援用以興奮劑案件為限。根據當時的《國際足聯章程》第63條第5款,世界反興奮劑機構有權就國內體育組織作出的終局性興奮劑處罰向CAS提起上訴仲裁。此類為維護統一的體育競技秩序的條款,運動員有義務知曉。對其他的足球糾紛,同條第1款關于國際足聯或聯合會、成員以及聯賽所作出的決定須向CAS提起的規(guī)定不構成可援用的仲裁條款,畢竟第64條明確要求國內足協應當在章程中并入糾紛交由其認可的合理組成的仲裁庭或由CAS處理的規(guī)定。即使國內足協不遵守此類規(guī)定構成不法行為,也不可自動援用提交CAS上訴仲裁的條款。
2.2以具體仲裁協議為管轄依據的特殊性
如果體育組織的章程、規(guī)章沒有規(guī)定可以針對其所作決定向CAS提起上訴,或者雖有規(guī)定但無法通過有效援用約束相對人,則當事人需要締結具體的上訴仲裁協議,多表現為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以及各國協會與運動員之間簽訂的許可合同[6]。當運動員為參加一項國際賽事填寫參賽報名表(Entry Form)時,往往被要求于對組織決定不服時須接受CAS的上訴管轄,排除國內法院的救濟。
這屬于附合合同(adhesion contract)的范疇。從運動員的角度,如不接受,則須離開,似非情愿??紤]到體育行業(yè)天然的競技壟斷特性,只要不過分損害弱勢方的基本權益,且當事人對合同的內容已然知悉,有認可的必要。瑞士聯邦法院曾這樣解釋當事人提交上訴仲裁的意愿,即為推動與體育有關的爭議能通過享有充分獨立和公正保證的專業(yè)仲裁庭解決,此種作法合乎邏輯[7]。然而,該院在審查德國冰球運動員興奮劑處罰案時認為,運動員簽署的參加冰球世錦賽報名表中包含的提交CAS上訴管轄的條款僅針對具體賽事有效,不能認為其同意將所有的體育爭議都交由CAS審理[8],這同樣受合理信任的制約。另外,如果因報名表字體過小、用語模糊造成當事人對提交上訴仲裁的范圍發(fā)生爭議,應該遵從不利于提供格式合同方的解釋原則解決。
作為上訴管轄確立的條件,申請人上訴的決定必須是終局的,即在上訴CAS之前用盡內部救濟,而且必須在規(guī)定期限內提起,否則即喪失起訴的權利,這表現出管轄確立條件層面的特殊性。
3.1用盡內部救濟
申請人在起訴前應用盡涉訴組織的章程、規(guī)章規(guī)定的內部權利救濟,將上訴作為最后的救濟手段。該問題的關鍵在于判斷一項決定是否終局。就終局的范圍,首先需要根據可適用章程中的強制規(guī)范加以判斷,裁量性的救濟手段無須用盡;其次,當章程規(guī)定組織的任何決定都可上訴時,關于臨時措施的決定也可認為是終局的,如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委員會的專任裁判員決定簽發(fā)臨時國際轉讓證書,同樣構成可以上訴至CAS的決定。
用盡內部救濟原則也存在例外。根據CAS所在國瑞士的實踐,當出現拒絕司法(denial of justice)的情形,即內部爭端解決機構不適當地拖延程序甚至拒絕審理,或者根據言行明顯得出其不能公正行事時,則無需用盡內部救濟[9]。另外,此問題還表現為救濟的充分有效性,如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13條第2款,救濟必須包含及時的庭審、公正獨立的審理人員、當事人自費選擇代理人的權利以及合理的書面決定。上述條件的不滿足無須用盡內部救濟。
3.2滿足上訴期限
為防止申請人濫用訴權,維護體育組織決定的公信力,上訴必須在特定期限內提出?!度鹗棵穹ǖ洹返?5條將這一上訴期限規(guī)定為獲悉社團決議之后的一個月,但該期限乃程序問題,受制于具體的仲裁規(guī)則。根據《體育仲裁法典》R49條,如聯合會、協會等體育組織的章程、規(guī)章或其他的事先協議未加以規(guī)定,則上訴應自收到可提出上訴決定后的21日內提起。許多國際體育組織章程明確了向CAS上訴的期限,如《歐足聯章程》第62第3款將這一期限縮短至10日。根據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lex specialis derogat generali)原理,此類規(guī)定應優(yōu)先適用。
如果上訴申請明顯超過上述期限,根據《體育仲裁法典》R49條,上訴分院主席將不會啟動程序,并需要告知提交文件的當事人。如程序已經開始,且上訴申請明顯晚于這一期限,則當事人可以要求分院主席或已經組建仲裁庭時的首席仲裁員終止程序。在考慮其他當事人提交的陳情后,分院主席或首席仲裁員應作出終止決定。
3.3條件特殊性的原因
CAS上訴管轄乃是解決傳統上非由仲裁支配的糾紛。無論用盡內部救濟,還是滿足上訴期限,往往構成行政案件關注的問題。而國際商事仲裁處理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爭議,于有效仲裁協議存在的前提下,任何一方都可以直接申請仲裁,故程序的啟動不需要滿足用盡內部救濟的要求;就期限而言,只要尚在法定訴訟時效之內,當事人均可提起,不得約定縮減。上訴管轄的快捷性和終局性都是為了盡可能維護體育組織的權威以及所作決定的公信力,這再次說明此種特殊的仲裁管轄機制具有類似于行政訴訟受案的特點。
根據《體育仲裁法典》R27條,任何與體育相關的一般活動或事項都滿足上訴仲裁的范圍,但就上訴管轄的案件類型,多認為以管理性糾紛為限,如因興奮劑、賭球、賄賂引發(fā)的糾紛。此種認識存在簡單化的傾向,上訴管轄在特殊情況下也包括因對體育組織處理俱樂部之間以及俱樂部和球員之間的合同爭議的決定不服發(fā)生的糾紛。
4.1上訴管轄范圍在實踐中的爭議
在2007/A/1358案[10],國際足聯對列為被告表示異議。首先,本案解決的是兩家俱樂部和球員之間分別因違反雇傭合同以及引誘違約發(fā)生的爭議,國際足聯爭端解決委員會作為一審裁判機關出現,不是爭議的當事人;其次,國際足聯特別強調,被上訴的決定并非紀律性質,上訴內容也不針對國際足聯。申請人認為,如果不將國際足聯列為被申請人,則其要求施加體育制裁的主張不會實現,畢竟CAS無法采取此類制裁。國際足聯未能根據章程制裁其他被申請人,構成違法。仲裁庭認為,由于爭議涉及國際足聯是否需要處罰,且申請人提出申請,本案有一定的紀律性,故國際足聯應列為被申請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忽視其中的商業(yè)性。
在2004年修訂前,《體育仲裁法典》將上訴對象限于紀律法庭或聯合會、協會或體育組織作出的決定。區(qū)別于體育組織和會員擁有不同利益的紀律性問題,俱樂部和球員在雇傭合同中擁有相反利益,CAS在處理此類爭議時扮演二審法院的角色,所給予的救濟不直接針對國際足聯等行會,而是合同方[11]。此后,《體育仲裁法典》R47條明確了所有與體育有關的組織作出的決定都可以上訴,直至2013版都未曾改變。
4.2上訴管轄和普通管轄范圍模糊的處理
相反,CAS曾出現通過普通程序審理紀律性案件的情形,如涉及同一主體支配多家足球俱樂部是否違反反壟斷法爭議的雅典AEK足球俱樂部訴歐足聯案[12]。這說明在管轄確立階段,上訴程序和普通程序的管轄范圍仍有模糊之處。
自2004年,案件的分配根據程序的類型而非爭議的性質。實踐中,CAS院辦公室只在案件不具有紀律性時才交由普通分院審理。對此,《體育仲裁法典》S20條第2款規(guī)定,提交仲裁的案件應由CAS院辦公室適當分配給普通分院或上訴分院,當事人不得對此分配提出異議或認為構成違規(guī)事項。如果在程序進行中情況發(fā)生變化,于征求仲裁庭的同意后,院辦公室可以將案件分配給另一分院。此重新分配既不能影響此前的仲裁庭組成,又不能影響任何程序、決定或者命令的有效性。
雖然被譽為“世界體育最高法院”,但CAS作出的裁決仍然要面臨法院的司法審查。無論是作為CAS仲裁地國從而能撤銷仲裁裁決的瑞士聯邦法院,還是可以拒絕承認或執(zhí)行裁決的其他國家法院,都大致認可了上訴管轄機制的特殊性。
5.1瑞士聯邦法院對上訴管轄的態(tài)度
由于CAS的仲裁地都位于瑞士,根據《瑞士國際私法》第190條,瑞士聯邦法院保留對裁決的撤銷權,故其對上訴管轄機制的認識至關重要。截止2014年底,瑞士聯邦法院僅在4起案件中以CAS沒有管轄權為由撤銷裁決,其中兩起涉及上訴管轄。與國際商事仲裁不同,CAS上訴管轄多不存在當事人具體達成的仲裁協議。一方面,如果認為上訴管轄具有強制排他性的效力,則CAS無疑取得體育領域的國際法院地位。對此,瑞士聯邦法院的態(tài)度是,在缺乏可援用的體育組織章程的規(guī)定、包含仲裁條款的獨立協議以及其他明確表示仲裁通知的情況下,沒有提交上訴仲裁的理由。故CAS不構成享有世界體育爭議普遍管轄權的最高法院,上訴管轄確立的依據仍是當事人的合意。
另一方面,瑞士聯邦法院關注到體育領域的特殊性,表現出有利于仲裁協議成立的態(tài)度,尤其認可包括總體援用在內的體育組織的章程、規(guī)章規(guī)定提交CAS仲裁條款的效力。為獲得參賽資格,俱樂部和運動員參與聯賽或某項賽事意味著需要相應接受體育組織的章程。此種特殊的合意解釋既滿足了仲裁管轄的條件,又尊重體育行業(yè)的組織結構和自治要求。反映在Ca?as案,瑞士聯邦法院雖然否定了體育組織通過參賽報名表迫使運動員放棄向法院提出撤銷仲裁裁決請求的做法,但認可了該報名表當中關于將爭議提交CAS仲裁條款的效力。畢竟這有利于體育爭議的快速解決,而且不妨礙當事人尤其是職業(yè)運動員向該院尋求最終救濟[13]。
5.2承認執(zhí)行地國法院對上訴管轄的態(tài)度
CAS上訴案件多涉及參賽資格的取得和喪失,可以由體育組織自行執(zhí)行;金錢給付內容也多由體育組織的強制力保證實施,故一般不需要求助于承認與執(zhí)行地法院的協助。不過,晚近CAS上訴管轄的特殊性面臨著承認與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紐約公約》的締約國法院的質疑。2015年初,慕尼黑上訴法院對德國運動員PECHESTEIN和國際滑聯之間的興奮劑處罰爭議作出初步判決,根據《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061條第1款,國際滑聯迫使運動員簽訂交由不中立、不公正的仲裁庭管轄的仲裁協議構成《德國反限制競爭法》第19條下市場優(yōu)勢地位的濫用,違反《紐約公約》第5條b款的公共政策,從而拒絕承認CAS上訴分院維持國際滑聯處罰的裁決[14]。
此舉被視為CAS上訴管轄機制的重大危機,然仔細分析并非如此。慕尼黑法院基于仲裁員名單的封閉性以及上訴分院主席指定首席仲裁員所導致的對體育組織有利益傾向的緣故,認為上訴仲裁程序不滿足公正審判的最低限度要求,但其承認由于體育的特殊性特別是體育爭議一致解決的需要,單純體育組織迫使運動員簽訂上訴仲裁協議的事實不能使之無效。畢竟出于經濟性的考慮,同意仲裁為一方行使專長所必需,不構成《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1款關于公正審判權的違反。故就上訴管轄機制自身而言,當事人擬制的仲裁合意大致得以維持。
由于體育糾紛的特殊性,CAS上訴管轄機制在我國現行法上的效力存在困惑。一方面,為履行國際義務,對于國際體育爭議,體育協會的章程應接受CAS的上訴管轄;另一方面,未來在建立解決國內體育爭議的體育仲裁制度時,也應對上訴管轄機制保持高度重視。
6.1我國體育行業(yè)對上訴管轄機制的接受
隨著我國體育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體育協會或其他從業(yè)人員不應對CAS上訴管轄感到陌生。各體育協會目前多承認該領域的國際體育組織章程所確立的上訴管轄的規(guī)定。就足球領域而言,2005年《中國足球協會章程》雖然將《國際足聯章程》作為制定依據,但未明確該協會及會員與國際足聯的糾紛是否須提交CAS上訴仲裁。不過,第61條表示服從國際足聯的管轄,可以推導在外籍球員與國內足球俱樂部發(fā)生爭議時,將提交國際足聯處理并選擇CAS作為上訴機構[15]。實踐中提交CAS仲裁的佩特科維奇訴上海申花案、馬特拉奇訴天津泰達案,都以中方敗訴告終。上述案件的一方為外國球員或教練,因中方俱樂部單邊解除與其簽訂的雇傭合同向國際足聯爭端解決委員會和球員身份委員會申訴,進而上訴至CAS。對此,2014版已按《國際足聯章程》的要求修改。另外,《中國足球協會紀律準則》第75條強調俱樂部要尊重并及時履行CAS裁決,故可以援用提交上訴仲裁的規(guī)定。
就上訴管轄排除法院的受理,現行法無明確依據。區(qū)別于瑞士或德國的做法,我國在加入《紐約公約》時提出商事保留,即只有依我國法構成商事關系的裁決才可以得到承認與執(zhí)行。與《瑞士國際私法》第177條第1款將所有涉及經濟利益的爭議都視為仲裁對象不同[16],根據《關于執(zhí)行我國加入的<承認及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的通知》,此種商事性僅包括契約性以及特定的非契約性商事關系,無法有效涵蓋上訴管轄的情形。雖然最高人民法院在北京奧運會舉辦前夕曾專門下發(fā)通知,要求下級法院尊重CAS臨時仲裁庭就參賽資格、興奮劑及競賽結果作出的裁決,但這一司法解釋僅適用于賽事期間[17]??紤]到CAS設立上海聽證中心,在華影響力不斷擴大,有必要明確其對涉外體育爭議的上訴案件的排他管轄效力。
6.2我國體育仲裁的上訴管轄機制的構建
CAS不能解決世界上所有的競技體育糾紛。單項體育聯合會往往將可上訴的范圍限于國際糾紛,其他案件仍宜由國內仲裁機構解決。與《瑞士民法典》第75條明確允許對社團組織的決議進行司法審查不同,由于《體育法》第33條對競技體育糾紛提交體育仲裁機構解決的特別規(guī)定,當不服體育組織的決定時,無論提出民事還是行政訴訟,我國法院都拒絕審理。目前此類爭議多交由單項體育協會所屬的仲裁委員會,行政化的運作使其難以保障制度的中立性,容易產生不公的結果,故建立我國體育仲裁制度的呼聲高漲[18]。
為反映競技體育的塔狀結構,我國應效仿CAS上訴管轄機制,應將協會或其他體育組織的決定納入管轄當中。首先,上訴管轄的范圍不僅表現為純粹處罰性的紀律案件,也包括那些體育組織通過決定予以處理的運動員雇傭合同糾紛;其次,各體育協會應在其章程中將那些用盡內部救濟仍不能解決的糾紛在規(guī)定的期間內提交體育仲裁機構審理。另外,通過總體援用達成的仲裁合意是否符合《仲裁法》的規(guī)定值得分析。對此,《仲裁法》第16條曾將仲裁的依據限于當事人雙方自愿達成的仲裁協議。在審理租約仲裁條款并入提單糾紛時,基于合同相對性原理,我國海事法院多認為提單載明的格式條款不構成租約仲裁條款的有效并入。雖然《<仲裁法>解釋》第11條規(guī)定,合同約定解決爭議適用其他合同、文件中的有效仲裁條款的,發(fā)生合同爭議時,當事人應當按照該仲裁條款提請仲裁,也即當事人可以書面援引的方式訂立仲裁條款,但上訴仲裁管轄中的總體援用仍難以通過立法的檢驗,畢竟《仲裁法》第17條專門將一方采取脅迫手段迫使對方訂立仲裁協議列為約定無效的事由。
為避免我國體育仲裁機構遭遇總體援用的效力爭議,在參考信賴原則的基礎上,除因對體育協會的處罰決定不服引起的興奮劑糾紛外,首先應通過在組織章程、競賽規(guī)則、雇傭合同等文件中具體而清晰地包括提交上訴仲裁條款的方式,使得各級聯賽、俱樂部乃至教練、運動員在從事體育運動時都要明確接受上訴管轄機制,形成完整的糾紛解決鏈條;其次,行業(yè)協會等部門在組織體育賽事時,也宜在參賽許可合同的醒目位置以語義明確的文句標注就因賽事發(fā)生的糾紛提交體育仲裁機構管轄的條款,并將可上訴的事項限定在當事人可以合理預見的范圍內,以作到未雨綢繆,確保上訴仲裁條款在中國法下的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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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G 80-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0000(2015)04-327-05
DOI:10.13297/j.cnki.issn1005-0000.2015.04.011
收稿日期:2015-04-09;修回日期:2015-06-20;錄用日期:2015-06-2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5YJC820009)
作者簡介:董金鑫(1985-),男,山東威海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國際體育法學。
作者單位: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法學系,山東青島266580。
Particularitiesof Appellate Jurisdiction M echanism ofCAS
Dong Jinxin
(Schoo1 of Law,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1eum,Qingdao 266580,China)
AbstractFrom the process of deve1opment,a1though the appe11ate jurisdiction mechanism exists from the foundation of CAS,its perfection is the resu1t of constant reform,which shou1d pay specia1 attention of inf1uence of GUNDEL ad judicated in 1992.Different form internationa1 commercia1 arbitration,such jurisdiction mechanism directed at decisions of sports organizations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ics.With regard to the basis of jurisdiction,whether a case is submitted to the CAS according to regu1ations of sports organizations,or the parties have conc1uded a specific arbitration agreement,there are on1y fictiona1 consensuses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1e of trust of Swiss 1aw.W ith regard to the conditions of jurisdiction,it not on1y requires the parties to exhaust a11 interna1 remedies,but a1so to appea1 within the prescribed time 1imit,which has the nature of administrative cases.With regard to the scope of jurisdiction,a1though it main1y reso1ves regu1atory disputes between the sports organizations and their members,but sti11 dea1s with disputes arising from which are dissatisfied with decisions on the emp1oyment controversies between subordinate c1ubs and their p1ayers,which has a character of universa1ity.Its particu1arities have been wide1y recognized by not on1y the Swiss Federa1 Tribuna1 which cou1d annu1 the awards of internationa1 sports arbitration,but a1so the courts of other nations which potentia11y cou1d refuse to recognize and enforce such awards,which shou1d arouse attention of sports wor1d.After accepting of appe11ate jurisdiction mechanism of CAS and perfecting of some aspects of current 1egis1ations inc1uding the Arbitration Law,when estab1ishing the institution of sports arbitration of China,we must spare no effect to bui1d appe11ate jurisdiction mechanism of Chinese sports arbitration.
Key wordsCAS;appe11ate jurisdiction;arbitration agreement;g1oba1 re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