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山
(1 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2 西南大學(xué)出土文獻綜合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新刊碑志俗字考釋八題
何山1,2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400715)
(2西南大學(xué)出土文獻綜合研究中心,重慶400715)
俗字紛出是古代碑刻文獻的顯著特征,也是碑刻整理史上的大問題。即使改進碑拓處理技術(shù),拓展研究領(lǐng)域,也未能改變現(xiàn)況。石本轉(zhuǎn)作碑刻文本時必定要面對疑難字等文字問題,文字釋讀始終是碑刻文獻整理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應(yīng)當(dāng)結(jié)合字形俗變規(guī)律,合理把握形變特征,科學(xué)分析形體來源,仔細(xì)推敲文意表達,適時參考字書載錄,從而作出準(zhǔn)確識斷。尤其是一些希見、新出字形,通常處于字群系統(tǒng)邊緣,更要著力審辨。文章以文博期刊新近刊布的幾種隋唐碑志拓本為依據(jù),選擇考釋其中的疑難俗字,釐析思路,探求字源,究明理據(jù),理順文意,還原文獻,延伸拓展,旁及他字,訂正誤釋,一則為新碑志材料的研究和利用提供有效支撐,也為碑刻俗字釋讀考辨、漢語漢字史研究提供參考。
新刊布碑志文;俗字;考釋
碑刻作為一種重要的出土文獻,材料原始真實,屬于典型的“同時資料”,具有歷史學(xué)、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等多方面的研究價值??茖W(xué)準(zhǔn)確地釋讀、著錄碑刻文獻是研究和利用碑刻材料的根本前提。然而,俗訛字紛出是古代碑刻文獻的顯著特征,即使改進碑拓處理技術(shù),拓展研究領(lǐng)域,也不能改變這一特征,不論古人還是現(xiàn)代,石本轉(zhuǎn)換為碑刻文本時都必定要面對疑難字、俗體字等文字問題,文字釋讀始終是碑刻文獻整理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新時期碑刻文獻的著錄存在人名、地名、時間、形制、行款、書體等諸多方面的疏誤[1],特別是有大量的文字釋讀錯誤,嚴(yán)重影響了碑刻文獻的研究和利用。迻錄碑文,關(guān)鍵要正確釋讀其中的疑難字,正確斷句標(biāo)點,這樣才能獲得可靠碑刻文獻材料。有效克服這些釋讀障礙,還有很多工作要作。碑刻材料整理中務(wù)必謹(jǐn)慎對待其中的異體俗字,應(yīng)當(dāng)結(jié)合字形俗變規(guī)律,合理把握形變特征,科學(xué)分析形體來源,仔細(xì)推敲文意表達,適時參考字書載錄,從而作出準(zhǔn)確識斷。尤其是一些希見、新出字形,更要著力審辨,綜合考察,確保正確釋讀。下面以文博期刊新近刊布的幾種隋唐碑志拓本為依據(jù),選取其中的疑難字、俗訛字進行考釋,釐析思路,探求字源,究明理據(jù),理順文意,還原文獻,延伸拓展,旁及他字,訂正誤釋,一則為新碑志材料的研究和利用提供有效支撐,也為碑刻俗字釋讀考辨、漢語漢字史研究提供參考。
調(diào)查其他碑志文,我們發(fā)現(xiàn)北齊武平五年《元始宗墓志》中有類似表述,文曰:“天不遺,遽催風(fēng)燭?!盵5]“”為“慭”字異體,因構(gòu)件“來”簡省下部豎筆而成“夾”,構(gòu)件“攵”與“犬”形近換用所致。唐《文林郎董本墓志》“慭”亦作“”[6]?!疤觳粦\遺”乃碑志文慣常語,“不慭遺”意指不愿意留下。語出《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不慭遺一老,俾守我王”。后來作為悼念臣民死亡的習(xí)用語。又如北魏普通元年《蕭敷墓志》:“天不慭遺,遠途未至?!北蔽赫馑哪辍锻趸怪尽罚骸疤觳粦\遺,殱此良人?!薄啊迸c“”下部構(gòu)件相同,右上部件“攵”和“支”碑刻文字亦常換用,已成通例。因此,“”是否也為“慭”字,關(guān)鍵在于左上部構(gòu)件的變通關(guān)系。再驗之他字,構(gòu)件“夾”可變異作“”。如“刺”之異體字“刾”,碑刻又進一步將構(gòu)件“夾”中間的點畫寫作橫筆,以求簡易,整字作“”,見北魏建義元年《青州刺史元湛墓志》;北魏永安三年《元液墓志》“刺”亦作“”。由此推之,“”與“”兩字中的三個組成構(gòu)件均可按字形俗變規(guī)律進行溝通,整字則為異體關(guān)系,通作“慭”。有時構(gòu)件“攵”省撇畫,變異作“又”,如隋《張盈墓志》“慭”作“”。
“慭”字還有另一個變化序列,即構(gòu)件“犬”改作構(gòu)件“力”。如北齊武平二年《徐顯秀墓志》:“宜其遺,永錫斯保?!薄啊睘椤皯\”的俗字,右上構(gòu)件作“力”。由于該字形與他字形近,常常被誤讀,需引起足夠重視。
2.2誤為“釐”字。如北魏孝昌二年《侯剛墓志》:“而天不遺,巖頹奄及?!薄啊奔础皭瘛钡暮喕郑ㄗ鳌皯\”。《墓志匯編》[8]錄作“釐”,“釐遺”不詞,義不可解,誤?!皯\遺”則碑文常用,前文有述。
“兇”字亦有多個其他變體,集中在上下兩個組成部件的變化上。如變作“”,見唐《李休墓志》,直接將下部構(gòu)件“兒(人)”改作與其形近的構(gòu)件“幾”。變作“”,《碑別字新編·六畫》、《龍龕手鑒·部》有錄,乃“兇”與“”、“兒”與“幾”形近而改易筆畫所致。變作“”,《四聲篇海·兇部》收“兇”字異體“”,類推而將“兇”改易作“”。變作“”,《龍龕手鑒·部》有錄,下部構(gòu)件改作“(死)”,可視為“兇”表兇死義的專字。這些字形與“”一起,共同組成一個異體字群,反映“兇”字形體演變過程中造字理據(jù)和書寫理據(jù)相互制約的具體情況。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胷”的構(gòu)形模式有相似之處,其變異方式體現(xiàn)書刻者重構(gòu)字形理據(jù)的新特點。
所釋之字可轉(zhuǎn)寫作“□”,見《閻識微墓志》:“政聞月,光復(fù)前芳?!盵10]原釋文直接將其錄作“暮”,但“暮月”意指一季的末月,而志文并非表達“政聞”具體的時間點,而是志主“聞?wù)钡囊欢螘r間,取得“光復(fù)前芳”的政績。故“”并非“暮”字。
考查碑刻文字,有多個其他構(gòu)件訛變而同化成構(gòu)件“日”。
4.1“白”作“日”。北魏景明三年《孫秋生等造像記》“伯”作“”,北魏普泰元年《元弼墓志》“帛”作“”。
4.2“田”作“日”。北魏正光五年《元隱墓志》“當(dāng)”作“”。
4.3“耳”作“日”。東魏興和四年《李顯族造像碑》“圣”作“”,構(gòu)件“耳”、“口”均變異作“日”,體現(xiàn)出明顯的類推性。
4.4“目”作“日”。北魏永熙三年《高珪墓志》“算”作“”,北魏熙平元年《吳光墓志》“眺”作“”。
4.5“月”作“日”。北齊武平七年《李云墓志》“腰”作“”,構(gòu)形模式由左右結(jié)構(gòu)變?yōu)樯舷陆Y(jié)構(gòu),為避免過渡拉長字形的上下維度,故將構(gòu)件“月”改作“日”。
4.6“由”作“日”。北魏正光五年《元寧墓志》“胄”作“”。根據(jù)文字構(gòu)形表義特征及志文意思,“”的下部構(gòu)件當(dāng)屬第五種情況,則“□”為“朞”字異體,通作“期”。
唐長壽二年 《大周故河?xùn)|縣君裴夫人墓志銘》:“夫人生自盛門,便融禮則,窈窕不復(fù)矜其色,貞淑必也其情。”拓本“”可隸定為“”,原釋文[9]徑錄作“缶”。雖“缶”的俗字可作此,如東魏武定二年《元湛妃王令媛墓志》“缶”即作“”,但據(jù)志文所述,此處非“缶”字,當(dāng)是“垂”的簡省俗字,與“缶”的俗字同形。
《莊子·天地》:“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云:“缶應(yīng)作垂,鐘應(yīng)作踵,言垂腳空中,必不得有之適也。司馬本作二垂鐘?!标懯蠈Α绑尽?、“垂”二字字際關(guān)系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惜其未分析字形產(chǎn)生的具體過程和根本緣由。其實,形體趨簡是“”字形成和“缶”、“垂”訛混的直接動因。東漢永興元年《乙瑛碑》:“功垂無窮,于是始□?!薄按埂蓖乇咀鳌啊薄K濉稄埻ㄆ尢召F墓志》又變異作“”。兩碑文雖一為隸書,一為楷書,書體完全不同,但字形簡化的方式和效果基本相同?!啊?、“”再簡省中間的筆畫,即得到“”,其形體來源的書寫理據(jù)顯而易見,可作實際分析。此段志文意在贊頌?zāi)怪髋崾现v究禮節(jié)法則,外表嫻靜姣好,無半點驕矜神情,德行貞潔賢淑,情感專一忠貞。若作“缶情”,則詞不達意,更無從表達裴氏純真的內(nèi)心世界。
碑刻整理中,因字形變異,“垂”又與他字形體相近,往往造成錯誤釋讀。
5.1誤作“乘”。如北魏普通三年《蕭憺碑》:“桃李垂蔭,不潛掇于游下?!薄督鹗途帯穂10]卷26錄“垂”作“乘”,非。北魏永安三年《元彧墓志》:“方欲乘茲一舉,震蕩三吳?!蓖乇尽俺恕弊稚糟睿吨臼匿洝氛`作“垂”。同碑:“千齡眇眇,萬像茫茫,葉鉤曰帝,云者皇?!薄啊币酁椤俺恕钡乃鬃?,只是下部筆畫稍泐,《志石文錄》錄作“垂”,誤。東魏天平三年《元誕墓志》:“青丘而遠翥,降丹穴以長鳴?!薄啊泵黠@應(yīng)為“乘”字,已有錄文[11]釋作“垂”,誤。
5.2誤作“黍”。北周建德五年《韋彪墓志》:“遂使鑾輿西幸,宗廟禾。”“”系“黍”字無疑,下部構(gòu)件發(fā)生變異簡省?!对姟ね躏L(fēng)·黍離序》:“《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薄妒螂x》為表達周大夫慨嘆西周淪亡之詩作,后便以“禾黍”為悲憫故國破敗或勝地廢圮的典故。志文用此典意在述說北魏頹敗傾覆,令人慨嘆?!缎鲁鑫簳x南北朝墓志疏證》[13]釋文作“垂”,于字形及史實皆不合,誤。
唐 《閻識微妻裴氏墓志》:“宜膺福,永茂清閨?!痹撝俱懳挠钟小耙似涓#私K其令”?!段奈铩泛唸骩10]將兩單字均釋作“分”,但“分福”和“分其?!庇谖牧x皆不可通。很顯然,它們不是“分”字。
“介”變異作“個”。東漢光和三年《趙寬墓碑》:“辭榮抗個,追跡前勛?!本渲小皞€”即“介”之俗字;抗介,保持高尚節(jié)操。東漢光和六年《白石神君碑》:“粟斗五錢,國界安寧?!北亍敖纭弊鳌啊?,聲符“介”亦作“個”,體現(xiàn)構(gòu)件變異的類推性。
“介”變異而與“分”形近。北魏太和十八年《弔比干文》:“嗚呼介士,胡不我臣?!薄敖椤蓖乇咀鳎c“分”相近。介士,耿介之士。北魏孝昌元年《元寶月墓志》:“性和雅,有度量,九德兼修,百行必舉,介然山峙,確乎難拔?!薄敖椤蓖乇咀?,與“分”的異體同形,《墓志選編》[7]錄作“分然”,于文義無取,誤。介然,耿直特立之貌。
“介”變異而與“爪”形近。北魏永平三年《南石窟寺之碑》:“□崇海量,焉罔酬?!蓖乇尽啊奔础敖椤钡乃鬃?,與“爪”形近?!侗粚W(xué)界遺忘的北魏〈南石窟寺之碑〉》[13]錄文將其釋作“爪”,非。
不同歷史時期,碑刻整理往往聚焦不同主題,采用更趨適用的形式,但俗字一直是困擾碑文準(zhǔn)確釋讀的大問題,這個問題處理不好,將嚴(yán)重影響文獻整理質(zhì)量,影響材料的科學(xué)、有效利用。盡管文獻處理方式在不斷革新,技術(shù)水平得到很大提升,可是直到今天,在有諸多碑刻俗字和漢語俗字研究成果作為參考的情況下,如上文所考俗字等石刻文字誤讀缺脫、標(biāo)點錯亂現(xiàn)象仍比較嚴(yán)重??陀^上講,主要是大量碑刻俗訛字形只使用于當(dāng)時,而后世紛紛被淘汰,現(xiàn)代人已不習(xí)見,有生僻罕用之感。主觀來看,人們閱讀歷史文獻時,多不注意分析字形來源,分辨形近混同字,體會用字語境,梳理字詞關(guān)系,或僅憑感覺臆斷,稍有疏忽,定會出錯,這是值得認(rèn)真總結(jié)和應(yīng)該改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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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GHT CASES OF THE PROVING INTERPRETATIONS OF THE ANCIENT CHARACTERS IN THE RECORDS INSCRIBED ON TABLETS
HE Shan1,2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Document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
(Research Center for Unearthed Document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
Ancient characters are a significant feature of ancient inscription literature,but also a big problem in the history of inscriptions finishing.Even if the tablet calligraphy processing technology is improved,the research field is expanded,it would still fail to change the present situation.It is inevitable to encounter difficult words when we converted stone inscriptions into text interpretation.Interpretation of the characters is always the core of the finishing of stone inscriptions documents and should be combined with the shape rules of characters.We should reasonably grasp the deformation characteristics,make scientific analysis for the source of shape,carefully weigh the meaning of expressions,and timely refer to the recorded,so as to make an accurate judgment.Especially for the rare and new characters which are usually in the edge of the sub block system,more debates are needed.According to several kinds of epitaph rubbings of Sui and Tang Dynasties published recently by Wenbo Magzine,it is indispensable to make textual criticism and explanations on some of difficult and complicated ancient characters, clear the mind,seek the source of characters,straighten out the meaning,return to the original and extend to other characters to correct.On the one hand,it is to provide effective support for the study and application of new tablet material;on the other hand,to give references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ancient characters on the inscriptions and the study of history of Chinese characters.
new tablets;ancient characters;proving interpretation
H121
A
1672-2868(2015)04-0091-06
2015-03-31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5BYY115);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1YJC870007);重慶市社科項目(項目編號:2012YBWX088)
何山(1973-),男,四川儀隴人。西南大學(xué)文獻研究所,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碑刻文獻及文字訓(xùn)詁。
責(zé)任編輯:陳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