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軍
(浙江大學(xué) 寧波理工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5100)
論學(xué)人日記在民國詞傳播研究中的價值——以夏承燾《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為例
陳雪軍
(浙江大學(xué) 寧波理工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5100)
夏承燾《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真實而詳盡地記錄了自己治學(xué)經(jīng)歷、詩詞創(chuàng)作、師友過從、函札磋商等事跡,完整保留了詞作修改、品評反饋和傳播過程,并揭示了詞作的傳播途徑和傳播渠道,還蘊藏了民國詞集整理、出版和傳播史料,為詞學(xué)研究提供了民國時期豐富的詞壇生態(tài)信息和詞作傳播信息,為更深入地研究民國詞,研究夏承燾詞,提供了原始而翔實的史料。
學(xué)人日記;民國詞;傳播;詞壇生態(tài)
夏承燾先生《夏承燾集》煌煌八巨冊,其中《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即居其三,起自1928年,以迄1965年。夏先生少時讀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而衷心好焉,故自十余歲起記日記,七十余年來從未間斷,大凡治學(xué)經(jīng)歷、詩詞創(chuàng)作、師友過從、函札磋商等事跡,皆記于其間?!凹茸屛覀兩钋懈惺艿揭淮~宗的人格鍛煉、升華,甘于寂寞的努力、奮進,因而取得累累碩果,也讓我們了解到半個世紀的社會動蕩、歷史變遷、以及學(xué)術(shù)動態(tài)、文藝思潮、知識人的不同動向,等等” 。近幾年已經(jīng)有不少學(xué)者從詞學(xué)史、學(xué)術(shù)史的角度研究《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挖掘其詞學(xué)史價值、歷史學(xué)價值和文化史價值,但還沒有學(xué)者從詞作交流和傳播角度來進行研究。故本文試圖以夏先生《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為線索作一嘗試,以為引玉之磚。
《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經(jīng)常記錄一首詞創(chuàng)作時的情況,包括修改、寄示朋友、朋友品鑒以及雜志刊發(fā)等內(nèi)容,可以說為我們完整保留了其詞作修改、品評反饋和傳播的過程。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夏先生20歲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填詞,在正式出版的幾種詞集里,收錄最早的詞始于1921年,且1928年前的詞累計11首。這11首詞作中,在其日記中有記錄,且記錄次數(shù)較多、引起師友關(guān)注、爭論并修改的,莫過于《齊天樂·再到杭州》。
《齊天樂·再到杭州》的創(chuàng)作時間約在1927年10月。在師友間傳閱、傳播,最早記錄的時間是1927年12月11日:“發(fā)玉岑常州一信,托買《蕙風(fēng)詞話》,告欲盡搜清人詞書。在徐釚《叢談》后者,稍變其體,匯為一書。問吳門畢壽頤藏詞書目,附寫《再到杭州·齊天樂》一詞,并告錢名山先生,屠紳《蟫史》中之木宏綱,即柴大紀?!痹谕瞻l(fā)給謝玉岑的信函里附錄了這首詞:“附寫一詞,手筆甚澀,不足示人也。”另紙附詞,在信紙的天頭附注一筆:“‘天與’三句不妥,兄以為如何?”因為與現(xiàn)在出版的各種詞集里的文字不同,先錄于下:
戰(zhàn)塵不到西湖路,里湖外湖春水。漚夢猶圓,歌聲自穩(wěn),知換滄桑曾幾?山川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留伴幽禽,共臨寒碧照憔悴。 十年蹤跡再到,只垂楊老了,未消佳麗。天與清狂,人驚朗詠,事業(yè)旗亭酒袂。傷春情味,又一度斜陽,一番花事。如此杭州,問予何不醉!
謝玉岑(1899~1935),又名覲虞,字玉岑,后號孤鸞,江蘇常州人。早年受教于江南名士錢振锽(字名山),并娶錢氏長女素蕖為妻。玉岑與夏先生相交甚早,1925年兩人同執(zhí)教溫州第十中學(xué),即已結(jié)下深厚友誼。夏先生與錢名山翁婿皆有較深的交情,與謝玉岑、錢名山皆有書信往來,而且時常是兩人的書信放在一起郵寄。故而,這首《齊天樂·再到杭州》很快就傳播到了錢名山處。錢名山當(dāng)即致書夏先生:
“人間何世”忽改為“甚人間世”,不知何意?出入不細,恐閣下不免為萬紅友一輩所誤。天下上乘文字,未有不合于音律者,吾輩自得之?!叭碎g何世”句法渾成,必?zé)o不合律之理。彼談律者于天籟人籟都無所見,但依古人成作之平上去入呆呆填砌,以為合律,豈是通人!譬之“關(guān)關(guān)雎鳩”,豈必四字皆平;“窈窕淑女”,豈必四字皆仄?以古樂論,古音樸質(zhì),原不及后世之音悅耳。以俗樂論,則何字何調(diào)不可唱?而吾輩轉(zhuǎn)不如不通之優(yōu)伶乎?能作“渭城朝雨”,自然可作陽關(guān)三疊;能作“黃河遠上”,自然可入旗亭之唱。能作《清平調(diào)》,自然可令李龜年按譜而歌。我輩但憂文字不逮古人,無憂其不合律也。先輩好談詞律者,何曾有一首好詞,且又未必能唱。只將古人失傳之律,以文其佶屈聱牙耳。閣下天生豪杰,勿為所愚!其《齊天樂》“人間何世”句慎勿可改!
顯然,夏先生采納了錢名山的意見,對此詞很快作了修改,改了很多地方。在其1928年4月23日致玉岑函中說:“拙作《重到西湖》詞,錢先生亦謂‘人間何世’必不可改‘甚人間世’,擬再改之?!倍腋淖鲬?yīng)該很快就傳播到了錢名山處,在其日記里多次提到錢名山對改作的稱贊:“笑拈丈謂名山先生有一書來賞予《齊天樂》詞‘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三語。”(1928年2月4日)又1928年夏正二月十八日(陽歷3月9日)致玉岑的信中說:“在鄉(xiāng)時晤符笑老,謂錢先生賞弟《再到杭州》‘湖山信美’數(shù)語,愧恧,愧恧!此詞頗疏于律,頃已改作,另紙呈教?!痹髦械摹吧酱ㄐ琶馈备臑榱恕昂叫琶馈保N近杭州的景致,而且也采納了錢名山的意見。直到1936年12月11日的《日記》中還提到了此詞:“接名山丈寄刻詩文集四本,其寄汪憬吾(按:指番禺汪兆鏞)書,仍誦予十年前《齊天樂》‘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之句,嘆為絕唱,此老強記足感!其詩文不假涂飾,自寫胸臆,意氣高邁,有壁立千仞之概。臨睡翻一過,枕上自思:平生為學(xué)瑣瑣挦摭,無殊乞子積錢,志氣不廣,……此老所言,皆足令予發(fā)深省。”
此詞后來收入《夏承燾集》第四冊第289頁,改動比較大:
十年南北兵塵后,西湖又生春水。鷗夢初圓,鶯聲未老,知換滄桑曾幾?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獨鶴招來,伴君臨水照憔悴。 蘇堤垂柳曳綠,舊游誰識我,當(dāng)日情味。禪榻聽簫,風(fēng)船嘯月,笑驗酒痕雙袂。嬉春夢里,又一度斜陽,一番花事。如此杭州,醉鄉(xiāng)何處是!
原作與改作,改動的不僅僅是聲律、平仄,詞人的情感、思想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尤其是首句,原作“戰(zhàn)塵不到西湖路”和改作“十年南北兵塵后”之間的情緒有著明顯的差異。對于原作與改作的優(yōu)劣,本文無意多作探討。這里要說的是,在以前的詞學(xué)研究中,我們討論的文本,更多的是作者(包括出版者)寫定的,或已經(jīng)成型的文本,其中為什么要修改,怎么修改,與誰一起修改,誰在修改中發(fā)揮了作用等等有關(guān)作品定型前的變動過程、與師友的交流過程,以及作品的傳播過程,往往一無所知。而且由于材料的缺乏,也很少有研究者去關(guān)注和研究這些過程。而今,我們通過夏先生《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以及保存下來的、與師友討論詞作的信函,其詞作修改、品評反饋和傳播的過程就變得清晰起來了。
《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為更深入地研究民國詞、研究夏承燾詞,提供了原始而翔實的資料,也為詞學(xué)研究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民國詞壇生態(tài)信息和詞作傳播信息。接下來,我們通過《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的記載,以及與師友間的信函往還,來考證天風(fēng)閣詞的流傳、傳播的途徑和渠道。
通過信函切磋問學(xué),是夏先生治學(xué)和創(chuàng)作的主要途徑。早在1928年8月4日,夏先生就寫了《致胡適之論詞書》(見當(dāng)日日記),這是目前日記中所見最早的論詞學(xué)書札,盡管此信并沒能得到胡適的回復(fù),卻從此開啟了夏先生以信函訪友問學(xué)填詞之路。后來“得李雁晴廈門大學(xué)五月卅日函,謂暨南大學(xué)教授龍君榆生,名沐勛,江西人,黃侃弟子,近專治宋詞,有所論述。雁晴囑與通函討論?!?1929年6月9日)之后通過李雁晴,聯(lián)系到了龍榆生,“雁晴轉(zhuǎn)示暨南大學(xué)教員龍榆生沐勛二箋,愿與予締交?!薄坝种^亦有意為詞人年譜,欲與予分工合作?!碑?dāng)下“燈下作一書復(fù)之”,并表達欲通過龍氏問學(xué)于朱祖謀之意:“久欲寄請朱先生印可,因循未果。聞先生與彊村有往還,如承轉(zhuǎn)致,當(dāng)寫出呈教。”(6月9日)自此開始了兩人近40年的友誼和論學(xué),龍氏也不負托付,促成了夏承燾跟朱祖謀的函商求教及稍后的晤見。
自此之后,兩人信函時常往返,除切磋學(xué)問,請教問題之外,亦常常隨信函附去近作,如:1929年12月2日致龍榆生的信函中即附上“近作一小詞浪淘沙(過桐廬)呈政,知不足當(dāng)先生一哂”(見當(dāng)日日記,此詞后來發(fā)表在《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二號)。又:“發(fā)榆生復(fù)書,附去題顧梁汾遺墨詞?!?1930年11月11日,此詞亦刊登在《詞學(xué)季刊》第一卷第二號)很快接到龍榆生的回信:“接榆生信,囑為校東坡詞箋,譽予題顧梁汾遺墨詞?!?11月26日)
下面以《浪淘沙·過桐廬》詞為例,通過日記,來梳理一下該詞的傳播途徑。此詞記錄在1929年8月24日的日記里,當(dāng)天還寫了《一落索·嚴州七夕》和《金縷曲·陸一寄予金縷曲,哀音結(jié)楚,不堪卒讀。來書并有相從富春江上之約,作此招之》。時隔近三月,11月17日,夏先生首先將《金縷曲》和《浪淘沙》寄給了上海陸一,這也是較早將己作通過信函寄示給友人。由此,《浪淘沙》詞開始進入了友人間信函寄示、傳閱的傳播渠道。而此時也正好開始與龍榆生信函往還,切磋詞學(xué)。故在12月2日復(fù)龍榆生的信函中附上“近作一小詞浪淘沙(過桐廬)呈政”。由此加快了將自己近作寄示友人的節(jié)奏和頻率。如:“發(fā)林鐵尊先生嘉興統(tǒng)捐局書,謝惠半櫻詞。問姜虬綠寫本白石集,附彊村復(fù)往書及浪淘沙一詞?!?12月13日)又:“發(fā)彊村先生書,附《浪淘沙·桐廬》詞,挽杲明詩?!?1930年10月6日)隨即就得到了朱彊村的肯定:“接彊村先生復(fù),許予‘詞高朗,詩沉窈’?!?10月9日)由此進入了時人的鑒賞、批評視野,并得到了更多的肯定,如夏敬觀《忍古樓詞話》云:“永嘉夏承燾,深于詞學(xué),考據(jù)精深,著有《白石道人歌曲傍譜考證》、《白石歌曲傍譜辨》。其詞秾麗密致,符合軌則,蓋浙中后起之秀也。秦望山水龍吟云云(詞略)。桐廬作浪淘沙云云(詞略)。二詞皆絕去凡響,足以表見其襟概?!薄度坦艠窃~話》的這段評論后來刊登在1934年10月16日出版發(fā)行的《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一號(第149頁)上。夏敬觀也是當(dāng)時詞壇有影響力的詞學(xué)家。《浪淘沙》詞能得到詞壇名家朱彊村和夏敬觀的好評,肯定影響了龍榆生的選擇,所以龍榆生當(dāng)即將該詞刊在1935年1月16日出版發(fā)行的《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二號上??梢姶嗽~在《詞學(xué)季刊》發(fā)表前通過友人間的信函往復(fù),早已進入了傳播渠道,進入了時人閱讀、批評的視野;也可見在公開刊物發(fā)表前,此詞通過友人間的信函往還,已經(jīng)造成了一定影響。這亦是民國詞傳播中的一個新現(xiàn)象,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
這樣的詞作尚有很多,再舉一例,以一斑而窺全豹。如《金縷曲·顧梁汾手書寄吳漢槎寧古塔詞箑,今存無錫胡汀鷺畫師處,玉岑囑為汀鷺賦》,關(guān)于此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傳播過程,日記中亦有詳盡的記錄。1930年10月25日的日記中首次記錄了此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玉岑寄來無錫胡汀鷺影印顧梁汾書寄吳漢槎二詞、納蘭容若書《水調(diào)歌頭·題洞庭圖》二箑,小楷工秀,皆稀世之寶,汀鷺得于汪靜山處,后有裴睫庵(景福)、梁公約三詩一詞,殊不甚工。玉岑為汀鷺介予題詞,午后得《金縷曲》一闋?!鼻宕欂懹^與吳兆騫不尋常的友誼,歷來傳為美談;顧的兩首《金縷曲》,更是清初詞壇上膾炙人口、感人肺腑的絕唱。胡汀鷺(1884~1943),名振,字汀鷺,一字瘖禪,別署瘖公,晚號大濁道人。無錫人。擅畫,并工詩詞,兼研書法,時有“畫詩書三絕”之譽。有《鬧紅精舍遺稿》傳世。他曾經(jīng)收藏過顧貞觀書《金縷曲》墨跡扇面,此扇面后來亦刊于《詞學(xué)季刊》第一卷第三號上。1924年,柳亞子曾作《題顧梁汾寄吳漢槎〈金縷曲〉為胡汀鷺賦》。1930年,胡汀鷺又特地將顧貞觀這兩首詞的手跡影印出來,征集題詠,胡汀鷺還特地托謝玉岑轉(zhuǎn)請夏先生題此墨跡。因此夏先生就寫了這首《金縷曲》。
1930年10月25日午后寫了草稿,28日正式“抄錄《金縷曲》”,31日“發(fā)玉岑常州函,寄去題顧梁汾遺墨詞”。信函傳播相對于書籍傳播,速度明顯快了很多,互相之間的反饋也更容易和更直接了。在短短的十天之內(nèi),夏先生與玉岑間的信函往還的頻率是很高的。夏先生31日的常州函剛發(fā)出,就收到了玉岑31日的常州函,當(dāng)然玉岑還沒收到夏先生的信函,也沒有看到夏先生寄去的詞。夏先生似乎非常急于知道朋友對《金縷曲》的評價,所以在1930年11月3日致玉岑信函的末尾關(guān)切地問對方:“題顧梁汾遺墨詞可用否?”夏先生的詢問函尚未收到,玉岑似乎知道朋友期待的心情,馬上給予了回復(fù):“接玉岑一日書,許余題顧貞觀詞箑詞‘蒼涼沉郁’?!?1930年11月4日)得到了玉岑的肯定,夏先生似乎更有信心了,即將《金縷曲》寄給了龍榆生:“發(fā)榆生復(fù)書,附去題顧梁汾遺墨詞?!?11月11日)很快也得到了龍榆生的好評:“接榆生信,囑為校東坡詞箋,譽予題顧梁汾遺墨詞?!?11月26日)龍榆生的褒揚,更堅定了夏先生的信心,所以在11月30日又將此詞寄給了朱彊村:“發(fā)彊村先生信,問夢窗年譜,附去月輪樓紀事四首,題顧梁汾遺墨詞一詞?!睆櫞逡埠芸旎睾枰园龘P:“接彊村先生掛號函。許予題梁汾詞扇一闋?!?彊村說)‘題梁汾詞扇一闋尤勝,私慶吾調(diào)不孤矣?!?12月5日)
興奮之余,夏先生當(dāng)即在1930年12月6日致謝玉岑的書信里,回顧了《金縷曲》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題梁汾遺墨一詞,自嫌有獷氣,不敢示人。旋得兄及榆生過譽,乃寫奉古微丈。心以為古丈好夢窗者,必不喜此,不謂復(fù)書乃許此為弟詞尤勝者,且有私慶吾調(diào)不孤之語,實則此詞由兄促成,終不大自信也?!边@首《金縷曲》后來刊登在《詞學(xué)季刊》第一卷第二號上,成為夏先生第一首刊登在《詞學(xué)季刊》上的詞。
總之,夏先生的許多詞作,我們可以通過他的日記和致友人的書札,可以清晰地梳理出傳播途徑和傳播渠道。
謝玉岑有《玉岑遺稿》存世,共四卷,卷一是文,卷二是詩,卷三、卷四都是詞。對于《玉岑遺稿》的出版情況,唐玉虬《玉岑遺稿序》里有所交代:“(玉岑)所著篇章,多不存稿。茲如干篇,曼士檢于篋笥,詢于朋儔,并搜之于積年報章,親為??本幋?。前年郡城陷于鋒鏑,曼士舍其家中之琳瑯秘帙皆不取,獨抱此稿,逾江淮,出徐泗,經(jīng)汴鄭,歷湘漢,抵粵之九龍以放乎海,水陸數(shù)萬里而至滬上。攘之戎馬倉皇之間,奪之波濤蛟龍之窟,而卒付之剞劂。曼士于倚聲與玉岑有同好,固玉岑之鐘期,而為之刊存此稿,又玉岑之程嬰、公孫杵臼也?!甭?,即王春渠(1900~1989),是無錫著名的書畫收藏家。為錢名山得意弟子,名山以侄女妻之。與玉岑不僅是同學(xué),又有關(guān)戚誼。由此可見,《玉岑遺稿》得以保存?zhèn)魇?,王春渠厥功甚偉?/p>
而“(玉岑)所著篇章,多不存稿”,那么《玉岑遺稿》中的詩文及兩卷詞,又是如何匯總到王春渠處的呢?鄭逸梅在《謝玉岑與王春渠》一文中說:“那部《玉岑遺稿》得留存,當(dāng)然出于其戚友錢小山、陸丹林、夏承燾的搜羅整輯。承燾且有征求遺詩小啟,駢儷出之,遺詩遂由各處紛至沓來,厥功殊偉?!边@里突出了夏先生征求遺詩小啟的作用,是不錯的。但鄭文沒有交代其中細節(jié),而通過夏先生的日記,可以詳細地梳理清楚。
玉岑去世的噩耗,夏先生是通過其弟子徐益藩得知的:“傍晚散步,遇徐生益藩,云閱報知玉岑本月二十日夜即世?!?934年6月28夜十一時,遂為予二人永訣,傷哉傷哉!予當(dāng)訪其遺著,手寫影刊以行,以盡后死之責(zé)?!?1935年4月25日)聽聞玉岑的噩耗,夏先生首先想到的是要整理其遺著。其實此前一個月,夏先生就有意搜集、整理、出版玉岑的詞作,他在1935年5月8日致龍榆生的信中說:“玉岑卒前一月,弟抵書屬其收拾舊作,欲為代刊,彼匆匆無復(fù)?!倍宜氲搅送暝?jīng)的遺憾:“往年遼東陳慈首先生即世,玉岑約弟理董其遺書。滬亂猝發(fā),遂以擱置,至今耿耿!”所以這次他決定應(yīng)該為朋友做點事情了:“今日玉岑之事,弟必期無負。”并要求龍榆生:“下期詞刊,請登一啟事悼玉岑,并為征求遺著。俟暇當(dāng)檢其遺詞及手札奉閱。”此后一年多的日記里,搜求玉岑遺詞成為重要的主題,并屢屢在日記中記錄其相關(guān)的行動:
發(fā)名山先生及曼青書,由玉岑家轉(zhuǎn),問玉岑遺稿及其臨終情形。(1930年4月26日)
接小山上海函,玉岑內(nèi)兄,云……滄波、春渠二君欲為搜羅遺著,分散駢文、詩、詞、尺牘各項,允先錄全詞寄予整理。(4月30日)
接榆生片,索下期《詞學(xué)季刊》稿,言玉岑事。(5月7日)
作長函致榆生,悼玉岑。(5月8日)(按:此函即《與龍榆生言謝玉岑之死》,后來刊登在《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四號上)
接錢小山函,言玉岑病時情況,言其詞稿家中僅零星數(shù)章,涂改難辨。予為搜求,益不可緩矣。(5月12日)
為玉岑作征詞啟。(5月17日)
復(fù)丹林,告欲代刊玉岑詞。(5月18日)
作《征求謝君玉岑遺詞啟》。(5月23日)(按:此文后來刊發(fā)在《詞學(xué)季刊》第三卷第一號上)
接玉岑弟謝稚柳函,囑開玉岑交游通訊處,即復(fù)一快函,附去征遺稿啟,請玉岑交好同署名。(5月29日)
接常州曼士函,言玉岑遺稿。即復(fù),附去玉岑手書詞六頁詩一首。(6月12日)
發(fā)叔儻函,問其八代詩論及其八代詩人年譜,并索玉岑遺稿。(8月3日)
這一系列的行動中,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是5月8日致龍榆生的信函,很快就在1935年7月16日出版的《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四號上刊登了。此外當(dāng)期還有兩則與謝玉岑有關(guān)的文章(消息):一是龍榆生刊載了謝玉岑《孤鸞詞零拾》八首,并在其后作了跋語:“玉岑下世,忽逾二月矣。聞其詞未有定本,夏承燾方為搜輯,以備刊行,因檢往時寫示諸闋,及陸丹林所轉(zhuǎn)錄二令詞,先為印布,猶冀世之藏有玉岑詞跡者,有以助其成也。沐勛附記。”二是在《詞壇消息》欄目里刊發(fā)了玉岑之死的消息:“常州詞人謝玉岑先生(覲虞),博通經(jīng)史,兼工書畫。久客滬濱,恒從彊村老人,探究倚聲之學(xué),然不輕下筆。悼亡后題其室曰孤鸞,始屢寄情于詞,其精詣之作,論者謂其冰朗玉暎,在《夢月》、《飲水》之間。病肺十年,卒以本年四月二十日不起?!湓~稿不自收拾,夏承燾及滬上知好,方擬廣事搜求,為任梨棗之役。世有藏玉岑手跡者,或惠假攝影,或錄副見寄,敬望函告本社,以便接洽,庶使一代才人,精神所寄之文字,不致湮沒不彰,又豈特本社同人之私幸而已?!边@三則文章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向社會各界征集玉岑的遺詞軼文。
另一個顯著的效果是,開始陸續(xù)收到了友人寄示或出示的玉岑詩詞:“錢小山寄來《武進商報》,有玉岑遺著,并有予一詞?!?1935年5月21日)又:“接丹林函,寄來玉岑二詞?!?5月26日)又:“接曼士函,言玉岑遺著,附來《常州報》,有玉岑詞?!?6月28日)又:“玉虬來,示玉岑十余歲所作詩詞?!?8月13日)又:“接雁晴函,言杲明遺稿,寄來玉岑詞三首?!?1936年2月25日)
效果逐漸顯露,而夏先生對收集玉岑的遺著似乎也更有了心得和辦法,他知道友人處一定還有許多,所以他有針對性地將《征求謝君玉岑遺詞啟》郵寄給了朋友們:“接榆生復(fù),……即復(fù)一函,附去六詞,及征求玉岑遺詞啟?!?1935年12月10日)又:“復(fù)松岑,求為玉岑遺詞作序,附去征遺詞啟?!?12月21日)龍榆生即將《征求謝君玉岑遺詞啟》刊登于1936年3月31日出版的《詞學(xué)季刊》第三卷第一號(第171頁)上:
敬啟者:常州謝君玉岑,擢云溪之孤秀,夙以才稱;疑仲則之后身,僅免客死。聽歌井水,當(dāng)世許以必傳;寫集名山,臨終悔之既晚。搜夢窗四稿,凄其霜花之吟;贖淮海百身,邈矣微云之唱。及芳馨之未沫,期神理而終綿??c纻紛其如云,梨棗遲之何日。孝標緒論,難求泉路之書;季札交情,余此荒山之劍。乞瓻無靳,載筆以須。此啟。
惠件請由杭州之江文理學(xué)院轉(zhuǎn)鄙人,如系玉岑手墨,掛號往返為妥。
很快朋友們紛紛寄來了玉岑的遺詞。到了1936年的5月,收集遺稿工作暫告段落,夏先生即開始寫作《玉岑遺稿跋語》,即后來刊載于《玉岑遺稿》上的夏序。由于時局動蕩,《玉岑遺稿》的刊印卻一直未能付諸實施,夏先生1939年10月8日發(fā)給錢名山先生的信里仍在關(guān)切地“問玉岑遺稿何時印”(見當(dāng)日日記)。到了12月26日,遇到錢名山先生,晤談良久,談話的重要主題仍然是“予問玉岑遺稿,云仍在春渠處,未付刊也”(見當(dāng)日日記)。之所以遲遲未能刊印,是因為“搜集剛剛告一段落,日寇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了,常州先遭轟炸,繼告淪陷。王春渠家藏盡毀,獨攜《玉岑遺稿》,冒兵火,走萬里。逾江淮、出徐泗、經(jīng)汴鄭、歷湘漢,渡海達香港九龍而最后到上海。喘息稍定,又著手整理《玉岑遺稿》?!弊詈蟪霭鏁r,已經(jīng)到了1949年,從搜集遺稿,到印成出版,前后竟達14年之久。如果沒有《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的這些記錄,這類民國詞集的成書、出版和傳播過程,我們可能將一無所知。幸好有夏先生,有《天風(fēng)閣日記》,把這樣一個出版、傳播過程生動、鮮活地保存下來了。這樣的學(xué)人日記還有很多,就像一個個寶藏一樣,等待我們?nèi)グl(fā)掘。
總之,《天風(fēng)閣日記》真實而詳盡地記錄了自己治學(xué)經(jīng)歷、詩詞創(chuàng)作、師友過從、函札磋商等事跡,完整保留了詞作修改、品評反饋和傳播過程,并揭示了詞作的傳播途徑和傳播渠道,還蘊藏了民國詞集整理、出版和傳播的史料,為詞學(xué)研究提供了民國時期豐富的詞壇生態(tài)信息和詞作傳播信息,為更深入地研究民國詞,研究夏承燾詞,提供了原始而翔實的史料。
[1]劉慶云.讀夏承燾《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雜識[J].中國韻文學(xué)刊,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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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鄒綿綿.胡汀鷺與謝玉岑[A].謝伯子畫廊編.謝玉岑百年紀念集[C].北京:京華出版社,2001.
[9]錢璱之編.謝玉岑詩詞書畫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10]謝伯子畫廊編.謝玉岑百年紀念集[C].北京:京華出版社,2001.
[11]夏承燾.與龍榆生言謝玉岑之死[A].《詞學(xué)季刊》第二卷第四號[C].上海:開明書店,1935.
責(zé)任編輯
劉慶云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民國詞集專題研究”(項目批準號:13AD048)的階段性成果。
陳雪軍(1965- ),男,浙江慈溪人,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詞學(xué)和明清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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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編號:1006-2491(2015)02-0107-05
1006-2491(2015)02-01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