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秀
鹽城工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
通過研讀狄金森的詩歌及書信,不難發(fā)現(xiàn)“東方”元素及道家思想在狄金森生活中的真實存在。詩人曾在十六歲時參觀過波士頓的中國博物館,而博物館介紹了中國的儒、道哲學(xué),其中提到的“克制”、“無”等概念給狄金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實際上,當(dāng)時東方文學(xué)因素已滲透進美國文化。梭羅慨嘆:“哲學(xué)總是依稀卻緊密地和真理、和東方聯(lián)系在一起”[1](Thoreau:1985),他認(rèn)為東方人“超然無事”;愛默生甚至把東方圣哲奉為生命智慧的典范,贊賞“亞洲心靈的無限”[2](Emerson,1983);惠特曼把伊甸園理解為“亞洲的花園”[3](Whitman,1982);凡此種種,彼時西方文人對東方元素及思想的推崇可見一斑。而狄金森,美國歷史上 “對美國文學(xué)作出了重大獨創(chuàng)性貢獻的大詩人”[4](江楓,1997),對東方文化更是熱情高漲。在其晚年的一封信中,詩人坦言:“東方在西方”,可見當(dāng)時“東方”已然滲透入美國文化;同時,詩人更是借助詩歌意象的書寫,表達其對東方文化的獨特的情感,從而構(gòu)建其東方特色的莊子道家思想的價值觀。本文試從莊子道家思想的“逍遙游”、“順自然”和“無為治”等三個方面來解讀狄金森其人其詩。
莊子的逍遙游提倡人的身心應(yīng)該和諧發(fā)展,反對人為物化?!肚f子·逍遙游》寫到:“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5](莊周,2001)。 鷦鷯并不想擁有整個森林,有一枝可以棲身就足夠了;偃鼠也不會吞掉整個河流,有一些水能夠解渴就滿足了。這里,莊子號召我們不被世俗的喧囂繁華所干擾、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與淡泊的品質(zhì)。天才詩人狄金森亦通過鷦鷯這個意象表達其獨有的世界觀和智慧。詩人筆下的鷦鷯意象與道家的知足寡欲的鷦鷯意象有著驚人的共通性。詩人欣賞鷦鷯的淡泊、與世無爭的優(yōu)良品質(zhì),贊嘆賀蘭夫人“你總是鷦鷯,巢于細枝”[6](Dickinson,1958,第 950 封信)。
淡泊物質(zhì)追求的同時,執(zhí)著于升華自身的精神層面?!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起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5](莊周,2001)。莊子一個“化”字把心靈提升到天際的高度,卻把形體留在人世。莊子眼里,鯤何嘗不是形體,鵬何嘗不是心靈的象征呢?這種哲學(xué)中心靈與形體的分裂,實質(zhì)是曉諭人們拋卻形體之桎梏,逍遙自在追求人生的精神自由和夢想。
狄金森亦賦予“無用之大用”的鷦鷯戰(zhàn)勝苦難的精神力量以及“小而無懼”的理想人格,希望表妹能如鷦鷯“飛起”[6](Dickinson,1958,第 564 封信)。
每只鳥總有一個巢——
為何某只小小的鷦鷯
還要到處膽怯地尋找——
為何樹枝空閑后——
每棵樹上的住戶——
總會把漫游者碰到?
也許是一個過高的家——
貴族,啊!
小鷦鷯渴望——
…… ……
(第143首)
鷦鷯有巢,卻依然不懈飛翔!柔弱瘦小的鷦鷯淡泊物質(zhì)欲望的同時,渴望自在追尋自己心靈的凈土,一如詩人自己——終生隱居不嫁,拒絕發(fā)表詩歌,只想自在創(chuàng)作。
莊子的這種知足淡泊,卻不失自我追求的理想,正是狄金森獨特的隱居創(chuàng)作的生活方式的最好詮釋。狄金森認(rèn)為 “最后,每只鷦鷯都會得到棕櫚”[6](Dickinson,1958, 第 242 封信)、“最小的最有力的力量——鷦鷯必將大獲全勝——”[6](Dickinson,1958,第337封信)。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5](莊周,2001),天地雖然大,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多,它們的條理卻是一致的,世間萬物包括人類活動都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
莊子的順自然,實為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在其所有的自然詩中狄金森都在追求一種人與自然和諧親密的關(guān)系,亦即老莊的“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理念。詩人在《我品嘗未經(jīng)釀造的飲料》中寫道:“我在——空氣里陶醉——,/我開懷暢飲甘露——/離開了熔藍的酒肆——蹣跚于夏日的永晝——!(第214首)人與自然相互依存!
詩人把禽鳥、爬蟲、昆蟲等動物看成是平等的生活主體(subject of life),以其特有的真誠與親昵的筆觸,感受自然的一切美好。
“自然”就是我們看見的景象——
山巒——午后的風(fēng)光——
松鼠——日月食——蜜蜂——
不——自然就是天堂——
自然是我們所聽到的聲音——
長刺歌雀——海洋——
蟋蟀——雷霆——
不——自然就是和諧——
自然是我們熟知的一切——
但又沒法予以說明——
對于她的單純——
我們的學(xué)識何其無能——
(第668首)
在狄金森筆下,自然是天堂般的風(fēng)景畫:山巒挺拔、松鼠歡跳;自然是和諧的樂曲:大海洶涌、鳥兒高唱;自然與人融洽共存,人間有如天堂。在“Nature——the Gentlest Mother is”(第790首) 一詩中,狄金森則把自然比作母親,將人類視為幼童。“大自然是最溫柔的母親,/對每一個孩子都有耐心/無論是對最柔弱的還是對最桀驁不遜的/她都給予最溫柔的勸導(dǎo)”;“在森林里,在小山上/旅人聽見了/猖獗的松鼠以及粗放的鳥兒/有節(jié)奏的聲音/自然中的一切交流真美好”,詩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人類的關(guān)系和諧、親密。
現(xiàn)代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給人類帶來富饒的生活資料的同時,也帶來了各種毀滅性的自然災(zāi)害。為擺脫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危機,人類確實也該好好思考如何實現(xiàn)崇尚自然、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5]先哲思想了。莊子慨嘆:“謷乎大哉,獨成其天”[5](莊周,2001)——與自然渾同一體,是多么偉大啊!
莊子的順自然思想還體現(xiàn)在其生死觀上。莊子重生而不貪生,樂死而不輕生,他認(rèn)為死是必然,追求真實,順物安命,從而尋求對死的超越,這才是王道。這種生死觀具有一定的美學(xué)意義和現(xiàn)代價值?!胺缴剿溃剿婪缴盵5](莊周,2001)——此事物的生在彼事物就是死,此事物的死在彼事物就是生。在“道”的關(guān)照下,彼此是非的對立遁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沒有分別的世界。狄金森通過對“精神與肉體的歸宿,是心靈最強烈的虛無和懸浮”[7](顏翔林,1998)的“死亡”這一主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熱情反復(fù)吟詠,將自己融入到宇宙大化之中——死亦是生的生死兩相忘的境界。
因為我無法駐足把死神等候——
他便好心停車把我接上——
車上載的只有我們倆——
還有“永生”與我們同往。
…… ……
從那時算起,已過了幾個世紀(jì)——
然而感覺起來還不到一日時光——
馬頭朝著永恒之路
這也是我最初的猜想——
(第712首)
在詩人眼里,死亡是另一場出發(fā),是一場由“永生”陪同的唯美旅行,并由此走向“永恒”。在此,狄金森的死亡觀在莊子道家死亡哲學(xué)中可以找到理論依據(jù)。
狄金森在“死亡是一場對話中,進行在靈魂與塵土之間。”(第976首)中,以死亡與靈魂的對話的形式談?wù)撍劳?,認(rèn)為死亡只是脫去一層“肉體外衣”,沒有痛苦,沒有無奈,只有平靜和理智。
我死時,正是去年這個時候。
我知道我聽到了苞谷,
當(dāng)時我被人從農(nóng)場旁邊抬過——
花穗已從它頭上冒出——
(第445首)
死亡只是一種方式的結(jié)束另一種形態(tài)的開始。在莊稼的“殘梗交結(jié)”處,蘋果在“中間閃著多紅的光”,“大車躬身繞著田疇轉(zhuǎn)悠/把南瓜統(tǒng)統(tǒng)往車?yán)镅b”,花穗、蘋果、南瓜,豐收的季節(jié),到處都充滿著收獲的喜悅和樂趣。
狄金森認(rèn)為死亡 “就像羊群夜晚回家/撲向牧羊人的懷抱! ”(第 79 首),死亡就是“going home” (第79 首),就是“回歸”(Called back)就是“永生”,就是“生的獎賞”(第 762 首)。
“無為治”思想,反對管理者濫用權(quán)力,主張在精神自由的情況下,實現(xiàn)人的最大價值。莊子認(rèn)為有欲望,有貪念都是可以理解的,是自然合理的,也都能獲得別人的默許,但是欲望要有個底線,要有度。如果欲望過分發(fā)展和膨脹,超過了那個底線,則永遠不會感到滿足。因此,道家的“無為”還意味著無我、無名、“功成而不居”。狄金森直言:“我是無名之輩”(I’m Nobody)。
我是無名小卒之輩!你是哪位?
難道你——也是——無名之輩?
那咱倆豈不是一對?
別聲張!他們會宣揚——你明白!
當(dāng)個名流——多么——無聊!
像個青蛙——到處招搖?——
終生一個六月——對一片
傾倒的泥沼——把自己聒噪!
(第288首)
這首詩作者采用了戲劇性獨白的形式,詩中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與同是無名之輩的讀者如耳鬢私語,傾心訴說“無為”之道。
狄金森深諳詩歌創(chuàng)作之道,卻拒絕編輯們要對她的作品大動手術(shù)期由此而成名的一切機會,毅然決然地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并選擇隱居以潛心創(chuàng)作。詩人不愿意讓自己的純潔的“藝術(shù)(snow)”落入“出版商們粗糙的手中”[8](James,1998)。 同時,詩人精神云游四方,寫下一千七百余首不朽詩篇。
發(fā)表,是拍賣
人的心靈——
貧窮——在證實
這種勾當(dāng)英明
也許——我們——寧肯
從我們的閣樓里出去
一身潔白——去見清白的造物主——
也不愿把我們的白雪——投資——
…… ……
(第709首)
狄金森的“發(fā)表,是拍賣人的心靈”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莊子的“無為無不為”的哲學(xué)思想毫無二致。無欲無為之人最逍遙。詩人宣稱:“榮耀是件明亮卻悲慘的事情”(第1660首),恰如不斷騰空、又刺破落地的“氣球”(第700首)。詩人從不刻意追求名與利卻又筆耕不輟,選擇盛年隱居、創(chuàng)作而拒絕發(fā)表的方式,實為莊子道家的“不要刻意的為”的真正精神與內(nèi)涵的體現(xiàn)。
詩人“無為而無有為”的精神無異于給如今的浮躁的追求學(xué)術(shù)速成的行為以當(dāng)頭棒喝!學(xué)術(shù)研究需要時間,需要沉淀,為了利益而不擇手段的學(xué)術(shù)恥辱不可再現(xiàn)。無為而有為,多情的屁股終將捂熱酷冷的學(xué)術(shù)板凳,一如狄金森!
由此可以看出,狄金森的超然物外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與生活理念的是莊子的逍遙游哲學(xué)思想的自然承接,這種思想對物質(zhì)追求盛行的承受重大心理壓力的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建構(gòu)科學(xué)的價值觀和追求真正的以人為本的精神自由,具有積極的指導(dǎo)意義;人與萬物本體都是自成一體、渾然不可分的,人們應(yīng)當(dāng)切實認(rèn)知天道,順應(yīng)自然,最終實現(xiàn)“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狄金森用“發(fā)表,是拍賣人的心靈”的創(chuàng)作理念踐行著莊子的“不要刻意的為”的道家哲學(xué)思想,現(xiàn)今看來,這種不為利益而不擇手段的崇高思想無異于賦予當(dāng)今浮躁的學(xué)術(shù)界以一次精神沖涼。
[1]艾米莉·狄金森,著.蒲隆,譯.狄金森全集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文中所引詩作皆出自此書)
[2]Dickinson,Emily,Thomas Herbert Johnson,Theodora Ward,eds.The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1958:242,337,564,950.
[3]Emerson,Ralph Waldo,Essays and Lectures[M].Ed.Joel Porte,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1983:640.
[4]James R.Guthrie,Emily Dickinson’s Vision[M].Illness and Identity in Her poetry,Florida: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8:140.
[5]江楓,狄金森名詩精選[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2.
[6]Thoreau,Henry David,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M].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1985:116.
[7]Whitman,Walt,Complete Poetry and Collected Prose[M].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1982:534.
[8]顏翔林,死亡美學(xué) [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216.
[9]莊周,雷仲康,譯注.莊子 [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1,2,17,18,56,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