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斐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
在舒群早年的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和《鄰家》中,出現(xiàn)了“高麗人”的形象。事實上,舒群并非首位在文學作品中觸及朝鮮敘事的作家,在五四新文學運動后的第一個十年,郭沫若、臺靜農(nóng)、蔣光慈等左翼作家的作品中就曾出現(xiàn)過朝鮮亡國后的 “青年漂泊者”形象①。如黃萬華先生所指出:“‘異族’、‘他者’的形象,構成了戰(zhàn)時中國文學的一道獨特的景觀。但戰(zhàn)時中國文學在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整個人類的命運的同時,仍受著自身所處環(huán)境,尤其是國內(nèi)政局、意識形態(tài)等的影響制約。因此,戰(zhàn)時中國文學首先并較多關注的是弱小的被壓迫民族,例如,同樣遭受日寇蹂躪的朝鮮等民族?!雹诖送?,盡管同樣身為左翼陣營的一員,東北流亡作家的特殊身份讓舒群較之其他左翼作家與“他者”的距離更為切近,從而得以在更“同情”的層面上建構自己的朝鮮敘事。
舒群的《沒有祖國的孩子》和《鄰家》均發(fā)表于1936年,同年又作為“國防文學”的成功之作與其他七個短篇一起結集出版。③此時,距離“九一八”已有五年。
這兩部小說中的朝鮮敘事講述的都是流亡在中國東北的高麗人的故事,他們有著相仿的不幸背景:《沒有祖國的孩子》中,朝鮮小孩果里的父親因“領著成千成萬的工人,到總督府鬧起來,打死了三十多人”被槍斃[1]16;《鄰家》中高麗老太的兒子們因參與獨立黨運動而被押送回朝鮮,要靠女兒賣淫養(yǎng)家。在他們心目中,相比于業(yè)已淪為殖民地、家破人亡的故土,中國東北成了安定的土地的象征,而有家可歸的中國人則是了他們憧憬、羨慕的對象。如《沒有祖國的孩子》中,果里的哥哥慨嘆道“唉!不像你們中國人還有國,我們連家都沒有了”[1]18,《鄰家》中的二房東高麗老太愿將房子出租給中國人,因為“高麗人有幾個有錢的?哼,租給他們,他們常常欠房錢”[1]177。
蔣廷黻曾將朝鮮人的流離失所與猶太人的漂流相類比:
在這個世界上,猶太人的漂流,可說是到處都有著他們的足跡吧!其實仔細想一想,朝鮮人的被驅(qū)逐,也是一椿多么可驚的!……他們(朝鮮人)的敵人以二十年為限,行其大規(guī)模的移民政策,那將有七百萬人口移到朝鮮,平均移植一個日本人,能驅(qū)逐五個朝鮮人……那么將不得不有三千五百萬個朝鮮人被迫著做流浪者了。④
而據(jù)20世紀30年代的一份統(tǒng)計顯示,逃往海外的朝鮮人中,有百分之七十六選擇了逃到東北三省,“東三省成了逃生的朝鮮人移居的樂土”。⑤
薩義德如是說流亡者因其經(jīng)驗與敏感所具備的不同于在地者的獨特視角:“因為流亡者同時以拋在背后的事物以及此時此地的實況這兩種方式來看事情,所以有著雙重視角(double perspective),從不以孤立的方式來看事情,新國度的一情一景必然引他聯(lián)想到舊國度的一情一景。”⑥亦因此,舒群在小說中借朝鮮流亡者的視角關注中國人,并非僅僅是對故土東北的回望,也非簡單地控訴日本侵略者的殘暴,而是對其時朝鮮流亡者的心理進行了切近的揣摩與模仿,對其“東北想象”進行了還原。
對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人來說,朝鮮人的生存境遇就是自身處境的一面鏡子。而早在此前一二十年間,就早有國人意識到“吾中國人何暇為韓人哀也?中國之位置與韓相較何若?”⑦并憂慮于中國的種種現(xiàn)狀,發(fā)出“韓鑒未遠”⑧之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終于讓這種擔憂成為了現(xiàn)實,東三省的人們也像朝鮮人一樣成了無家可歸的流亡者。
而對于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舒群在文本中并沒有讓敘述者平鋪直敘地展開,而是借“我”、高麗人和“第三者”之間的人物關系互動講述東北淪陷的故事,從而完成了一個充滿反諷的敘事。
兩部小說中的敘述者“我”都是中國人的身份,往往扮演著高麗人的同情者或保護者的角色。此外,除了“我”和流亡的高麗人,都還存在一個“第三者”,盡管所占篇幅不多,卻往往以“介入”的姿態(tài)對高麗人的處境進行一番居高臨下的評說,對情節(jié)推動具有重要作用?!稕]有祖國的孩子》中,蘇聯(lián)孩子果里沙屢屢對果里進行嘲弄與欺侮,在他看來“高麗人都像老鼠一樣。如果不是,在世界上,怎么沒有了高麗的國家?”[1]20而《鄰家》中,同為中國人的均平對高麗老太一家的態(tài)度遠不像“我”那般友好,而總是以輕蔑的口吻稱之為“窮高麗”與“亡國奴”。可以說,和前文分析的朝鮮人視角下的東北想象類似,舒群在小說中借果里沙與均平之口有意識地對高麗人/中國人的不同身份進行區(qū)分,使東北呈現(xiàn)出與殖民地相對立的“安定”的幻象。
但小說的結局卻總是對這種“幻象”的打破?!稕]有祖國的孩子》中,在“九一八”后的第89天,學校里懸掛的旗子由中俄兩國各占一半換作了偽滿洲的旗幟,爾后蘇聯(lián)學生回到祖國,而“我”卻成了和果里一樣的“沒有祖國的孩子”?!多徏摇返慕Y尾,在“九一八”的第二天,面對均平又一次“窮高麗叫她滾開就得啦”的辱罵,高麗老太指著石頭低聲說“現(xiàn)在也該你去坐了”[1]197,而那塊大石正是均平先前所說的“亡國奴坐的地方”。[1]187小說首尾中國人的命運呈現(xiàn)出強烈反差,而這一反差正是以朝鮮人的“東北想象”作為參照的,從而構成了一種反諷。
聯(lián)系舒群的個人境遇和“九一八”后東北人的命運,不難推斷舒群的創(chuàng)作動機。六年間從哈爾濱到青島,遠離故土而又曾罹牢獄之災,飽嘗流亡他鄉(xiāng)之苦,與其說是書寫“他者”,毋寧說更是一種自我書寫。從“東北想象”到“破滅的幻象”,舒群在小說中借朝鮮人這一形象完成了對東北淪亡過程的書寫,也借他者之口說出了自身隱在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可謂“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
舒群自承是蔣光慈的私淑弟子:“蔣光慈的書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不僅影響到我的思想,而且也影響了我后來從事寫作。蔣光慈即使不是我的第一個政治老師……確實我的第一個文學老師?!雹崮敲矗嫒盒≌f中的朝鮮敘事是否受到了蔣光慈的影響呢?
蔣光慈的小說《鴨綠江上》也講述了一個朝鮮流亡者的故事,李孟漢與青梅竹馬的云姑同為高麗貴族后裔,李孟漢在父母雙雙慘死后,經(jīng)云姑父親安排先后逃到中國和俄國,而留在高麗的云姑也由類似一個“溫柔慈善的母親”[2]33的形象轉(zhuǎn)變?yōu)?“高麗社會主義青年同盟婦女部的書記”[2]39,最終屈死于日本人的牢獄。小說的主體是李孟漢自述的朝鮮故事,“我”和另一個波斯同學蘇丹撒得對行文情節(jié)的推動作用不大。而朝鮮故事的情節(jié)和敘述結構與都不復雜,以線性的形式呈現(xiàn),主要采用的也是蔣光慈標志性的“革命加戀愛”模式。
但舒群并沒有受制于蔣光慈的敘事模式。如果說《沒有祖國的孩子》中,果里的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多少還隱約帶有“革命加戀愛”的影子,《鄰家》中則索性沒有出現(xiàn)戀愛的男女。而舒群的敘事較之蔣光慈要復雜許多,最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我”與流亡者之間有著豐富心理上的互動,而非《鴨綠江上》中僅僅作為一個“局外人”般的聆聽者,前文已分析過的“第三者”也在整個敘事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因而如果就“小說的藝術”而言,起碼在建構朝鮮敘事時,舒群對蔣光慈是有所超越的。
究其根本,還是舒群自身的流亡經(jīng)歷讓他對朝鮮流亡者產(chǎn)生了“同情感”。薩義德一直強調(diào)作者在書寫他者過程中的自我想象,即在再現(xiàn)他者的同時,其實也再現(xiàn)了自己。舒群對流亡者心態(tài)的自然書寫,使他即便不主動迎合民族革命話語與階級敘事,也會在無意間向主流左翼話語靠攏,并最終與之合流形成抗戰(zhàn)文藝的先聲。但亡國喪家之痛卻讓作者舒群與他所要書寫的“他者”合二為一,換言之,朝鮮流亡者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流亡者視角下的東北想象也是他的自我審視與追憶,從而使其所建構的朝鮮敘事不是基于宏大敘事的殖民與被殖民的抽象模式,而是切近日?,F(xiàn)實,具有細節(jié)真實。
總結來說,舒群不僅是以一個東北流亡作家的身份感同身受地書寫了朝鮮流亡者的境遇,還在文本中進一步借朝鮮流亡者之眼見證了東北人淪為流亡者的整個過程。換言之,整個敘事的建構過程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重流亡者——朝鮮流亡者,朝鮮流亡者眼中的東北流亡者,身為流亡者的作者。因而他筆下的朝鮮人,不再僅僅是被書寫的對象,也是舒群借以書寫內(nèi)心更深處的流亡傷痛的一個媒介。小說中的朝鮮敘事也在無意間成全了舒群的作品得以保留自己的特質(zhì),而沒有在以左翼為主導的語境中流于僵化的革命宣傳形式。
注釋
①常彬,楊義.百年中國文學的朝鮮敘事[J].中國社會科學,2010(2):188-190.
②黃萬華.異族、“他者”:戰(zhàn)時中國文學的一種尋求[A]//史述和史論:戰(zhàn)時中國文學研究[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6:523.
③文化情報:“沒有祖國的孩子”將出單行本[A]//通俗文化:政治,經(jīng)濟,科學,工程半月刊[J].1936,4(5):19.
④蔣廷黼.朝鮮人[A]//黃鐘[J].1936,8(7):38.
⑤蕭貽待.朝鮮人的逃命生活 [A]//外交月報[J].1934,5(6):194.
⑥(美)愛德華·E·薩義德.知識分子論[M].單德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4:54.
⑦達生.哀朝鮮[A]//振華五日大事記[J].1907(20):8.
⑧李搢榮.旅行朝鮮感言[A]//東方雜志[J].1916,13(7):49.
⑨董興泉.舒群年譜[A]//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舒群研究資料[M].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1:13.
[1]舒群,著.沒有祖國的孩子[M].上海生活書店,1936.9.
[2]蔣光赤,著.鴨綠江上[M].亞東圖書館,1928.12.
[3](美)愛德華·E·薩義德,著.知識分子論[M].單德興,譯.北京: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