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錢理群教授有一段名言:“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yǎng)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quán)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边@段話得到了普遍的贊同,造成很大的影響。錢教授由此進一步生發(fā)開去,說:“反觀為北大輸送人才的重點中學教育”,同樣地“正在培養(yǎng)絕對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批判鋒芒所指,從高等教育到基礎教育。
錢理群教授是一位有精湛學術素養(yǎng)和高度社會責任感的學者,尤為難能的是具有魯迅式批判精神和風骨,這正是當下的知識界所稀缺的精神風范。錢教授情系教育,對教育現(xiàn)狀及莘莘學子精神狀態(tài)的批評,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拳拳之心。但錢教授激情洋溢的批判,倘能伴有更為理性的分析,邏輯而歷史地洞穿教育與社會的現(xiàn)實,大概這種批判會更嚴謹而有力量,更能啟發(fā)和教育人們。
關于“利己”與“利他”的關系,中國古人和近哲都有充分的論述?!皸钭訛槲遥我幻煜?,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子認為,楊子與墨子都偏執(zhí)于一端,有違常道,只有孔子能遵循中庸之道?!爸倌岵粸榧荷跽摺保骖櫋袄骸迸c“利他”,且能把握好分寸。然而,這是否意味孔子是“精致的利己主義”呢?
“利己”乃人之常情?!敖^民之情謂之荒”,禁絕“利己”之心,既無必要,也不可能。市場經(jīng)濟便是基于經(jīng)濟人理性的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利己之心既不是學校教育培養(yǎng)的,也不是學校教育可以滅絕的。賀麟先生指出,“利己”即滿足人的自然愿望,楊朱之“利己”是“看透了人世的虛偽險詐,從而對人生失望?!庇纱硕鴧捠蓝员?。賀麟論楊朱,不取偽善,不唱高調(diào),不一味譴責利己主義,而是分析其所以形成的社會歷史的根源。
從儒家的“存天理,去人欲”到文革的“恨斗私字一閃念”,我們創(chuàng)造了和諧社會與美好生活嗎?古斯塔夫·勒龐在他的《烏合之眾》一書中說,如果我們把自我犧牲、不計名利、獻身精神和對平等的渴望等,作為“道德”的標志,這種“道德凈化”甚至可以使群體中的人把自己或別人的生命看得輕如鴻毛。勒龐所說的群體的不寬容和狂熱,顯然同脫離了個人主義道德基礎的“群體道德”有關。千差萬別的個人目標被一個崇高的信仰目標所取代,并把它同日常生活的目標對立起來,從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個人利益的目標是完全沒有價值的。十年文革及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是前車之鑒。
真實的生活總是有缺陷的,任何價值選擇都不會十全十美。大學生或中學生,尤其是寒門子弟,選擇融入社會,努力求得自己的生存、溫飽和更好的發(fā)展,似乎并無大錯。即使有點圓滑、老到、作秀,也并非不可寬恕,不可容忍。動輒責之以民族之大義、人生之境界,反倒顯出責備者自身的虛偽與作秀。遙想錢教授當年,歷盡艱辛從邊遠山區(qū)來到京城,投師北大王瑤先生門下讀研,當然是為了求學問、求真理,更好報效祖國與人民,但是否也有一點改善自己生活境遇的想法呢?魯迅先生說:“秀才想造反,中了舉人就打官話?!?/p>
錢理群教授是魯迅精神的繼承者,但魯迅先生好像從不以導師自居,先生決無道德高蹈的姿態(tài),不會以天下情懷、人生要義去指摘學生。至于官場之腐敗,恐怕不是學校教育的過失,更不是學生的過錯。清胡林翼曾經(jīng)感嘆,“本朝官場中,全以《紅樓夢》一書為秘本,故一入仕途,即鉆營擠軋,無所不至?!睓?quán)力的腐敗是人類的通病,錢教授怪罪于當下的學校教育,似乎有點文不對題。當今之世,到底是社會裹挾了教育,還是學校教壞了孩子?逐利時代,大概只有學校,尤其是中小學始終貫徹奉獻和利他的教育。清貧辛苦的中小學教師是民族的脊梁。
現(xiàn)在的大學和中學都在培養(yǎng)“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一論斷缺乏學校課程教學的實證支撐。今天圓滑、老到的學生,明天一定是“危害更大”的貪官污吏,這種危言聳聽的說詞,更缺少嚴密的邏輯論證?,F(xiàn)在的大學生和中學生確乎少有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志,顯得世俗,但他們并不普遍地暴戾,如錢理群教授當年的紅衛(wèi)兵同學,大公無私、斗私批修的教育,并沒有使他們具有更高的道德自律與利他精神。今天的大中學生將來一定會更貪,更有危害,這預言和感嘆有點九斤老太的味道。
教育的市場化、商品化,人的異化和物化,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式微與邊緣化,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大勢所趨。被中國教育公知奉為神明的美國名牌大學,背后無不是資本的力量在左右,商業(yè)精神被視為美德,加利福尼亞大學校長甚至聲稱:“加利福尼亞大學意味著經(jīng)商”。教育如何以積極開放的姿態(tài)應對社會的轉(zhuǎn)型挑戰(zhàn),與時俱進并堅守自己的精神園地?教育的文化批判是學者嚴肅的歷史使命,如果止步于漫畫化、情緒化的牢騷,或黑格爾式的道德批判,這是不夠的。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它“尚不能成為任何存在的東西”。
個人利益的訴求,個人責任的擔當,個人自由與私有財產(chǎn)的保障是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利己而無損于他人,迎合而不危害社會,大可不必對其深惡痛絕。自然生存層面的利己是基本的人權(quán),社會美好生活的追求體現(xiàn)為利己與利他的統(tǒng)一,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終極追問則是利他奉獻的崇高精神境界的實現(xiàn),這三者緊緊伴隨著每個人的成長和人類社會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