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泊涵
(湖南省長沙市雅禮中學,湖南 長沙,410007)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頂尖級大文豪,作為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開拓者和先驅(qū)者,魯迅對魏晉文學特別的喜愛。在魏晉作家中,魯迅更心儀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并對他們有獨到和深刻的理解。
前些日子,筆者讀了魯迅先生一篇題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與酒之關(guān)系》的演講稿,漸漸懂得了魯迅先生對代表魏晉風度中的嵇康和阮籍有多么深刻的認識,也漸漸對魯迅先生與阮籍、嵇康之間的情愫產(chǎn)生了比較濃厚的興趣。魯迅先生在他的演講中,結(jié)合魏晉時期的歷史文化,深入分析魏晉文人的諸種文化形態(tài)及文化心理。此時,筆者的心中頓感驚詫,沒想到一向以陰鷙鋒銳、捉筆如刀的面孔示人的魯迅先生,竟然跟魏晉士人是如此默契,是不是先生筆下的“狂人”風度與魏晉士人們的風度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筆者試著從嵇康、阮籍的某些共性做個對比,以饗讀者。
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描寫的人物與嵇康、阮籍的精神氣質(zhì)有相似之處。這樣的形象在魯迅的作品中還有很多,如《長明燈》里的瘋子,還有魏連殳、呂緯甫等知識分子形象,細細一想,這些形象無不受阮籍、嵇康事跡的影響。
狂人往往有多疑的性格,更有無視一切的膽量。他們所做的一切讓常人無法想象。魏晉士人追求率性灑脫,他們多耽于飲酒,或沉醉于吃藥。他們的行為讓常人摸不著頭腦:阮籍家族“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與群豬共飲一甕酒,縱情怪誕之極?!疤焐鷦⒘妫跃茷槊?,……。面對污濁的社會與短暫的人生,魏晉文人無法找到真正的出路,只好故作曠達,在生活中,他們做出許多驚世駭俗的事情。他們心中的不平之氣,是由現(xiàn)實的黑暗、政治的腐敗與社會的混亂郁結(jié)而成的,無奈之下,他們唯有用酒和藥來麻醉自己,來疏散內(nèi)心的抑郁。魏晉之士之耽于飲酒、吃藥,也是其得以在亂世保全自己之法寶。而不受世俗禮節(jié)的約束,放浪形骸者比比皆是。竹林名士劉伶“脫衣裸形在屋中”,別人譏笑他,他回應(yīng)“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世說新語》)。可見魏晉文人不拘禮法,追求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魏晉諸多名士不拘哭喪之禮。阮籍在母親去世服喪期間,依然在晉文王宴席上“飲啖不綴,神色自若”,且“燕一肥豚,飲酒二斗”,足見其蔑視禮教……。魏晉的文人確實淡定、鎮(zhèn)靜、也很從容。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在那個民不聊生的時代,他們能遇事不慌,處驚不變,內(nèi)心不受萬物變化的影響?!妒勒f新語》中說到謝安任晉朝丞相時,北方的秦國大舉攻晉。最后勝利的消息送到謝安那里時,他正和一位朋友下棋??串厑硇?,他沉默不言,從容專項棋局。朋友詢問,謝安深色無常,平靜地回答:“小兒輩大破賊。”不喜于色如此,不怒形更甚,嵇康被司馬懿迫害,蒙冤系獄,臨刑前卻“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奏畢,他高呼:“《廣陵散》于今絕矣!”直致死亡,嵇康依然展現(xiàn)出自己的鎮(zhèn)定自若,淡定從容,正是對魏晉風度很好的詮釋。
《狂人日記》中的“我”(即狂人),是魯迅先生塑造的一個奇特而復(fù)雜的藝術(shù)形象,也可以說是阮籍、嵇康的再世。一方面,狂人是一個真實的患迫害癥的精神病人,他的言行、他的思維,都具有迫害狂癥的瘋狂的特征,同正常人有著相當大的思維差距、行為差距,故稱其為狂人。但另一方面,在狂人的臆想和瘋話中更包含著深刻的真理,他說“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這些話或是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對百姓的迫害,寄托了對未來美好社會的深切向往,對希望世人改正舊習,遠離“吃人”陋習的強烈的愿望。話在常人聽起來是相當狂,但是他的精神品格卻具有著清醒的反封建戰(zhàn)士的特征,狂人的言行舉止的確不為常人所接受,否則他怎么會覺得“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這是他狂的一面;狂人也的確有著深邃的思想和深刻的見解,盡管社會上并沒有人真正地吃人,但是那嚴苛的社會制度,一層剝削一層的階級制度,不知道殘害了多少貧苦百姓,殘害了多少有識之士,殘害了多少弱勢的、無法自我保護的生命?這就是吃人,比食人族更為可怕的吃人,它從精神到肉體都吃掉你,使你無法反抗,只能安于其中,甚至如狂人所說,自己被人吃,卻也同時在吃著別人!這就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他的言語是瘋狂的,他的行為舉止是瘋狂,但是他的言行舉止所折射出的思想?yún)s是相當?shù)纳羁膛c深邃,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舊社會的本質(zhì)——吃人的社會。因而說狂人是瘋狂與清醒的統(tǒng)一,他的言行舉止是瘋狂的,但是他的思想是清醒的,是超于世人的清醒的!從這一點看,魯迅(狂人)與魏晉時代的嵇康、阮籍是多么相似!
魏晉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政治黑暗而混亂的時代,漢末的戰(zhàn)亂,三國的紛爭,西晉統(tǒng)一之后的“八王之亂”,西晉的滅亡和晉室的東遷,使得戰(zhàn)亂和分裂成為這個時代的特征。曹操在《蒿里行》里說:“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正是真實的寫照。長期的戰(zhàn)亂、離愁、生死,讓這個時代充斥著悲劇的氣息。文人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難卜,禍福的無常,以及個體的無能為力。同時,在這個政治斗爭激烈的時代,文人“少有得其善終者”,其政治處境異常艱難。曹操曾借不孝罪名誅殺孔融,嵇康因“非湯武而薄周孔”而為司馬懿所殺。嵇康的死便是一個明白無誤的訊息:若以如此執(zhí)著的態(tài)度與當局不合作,結(jié)局也只會如此。以“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姿態(tài)褒貶時事只會引來殺身之禍,士人因此陷入越來越深的生存困境,面臨著歸附或是執(zhí)著的艱難選擇。在此風云際會之下,也涌現(xiàn)出了一批具有獨特文學地位的文壇才俊,前有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yīng)玚、劉楨),后有竹林七賢(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這些魏晉士人之所以像一片璀璨的明星熠熠閃光,是因為那些與歷代文人所迥然不同的排遣方式的選擇,面對痛苦,他們口吐玄言,彈琴作詩,蔑視禮教;他們涂粉飾貌,緩帶寬袍,飲酒服藥……總之,他們或詠嘆:“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保ā豆旁娛攀住罚蚋袊@“朝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阮籍《詠懷詩》),或哀嘆:“人生壽促,天地長久?!保担?。在他們的悲觀人生里有對理想的執(zhí)著,有對生命的熱愛。正是由于戀生恨死,阮籍、嵇康都希望從老莊那里得到解脫,渴求成仙長壽,要與黑暗的社會抗衡,當面對正義的時候,卻將什么都置之度外。
而魯迅也是身處極為黑暗的時代,面對社會的黑暗、政治的腐敗,一方面他冷靜溫和,為女師大的學生搖旗吶喊,另一方面他又是孤傲而凌厲的,可他和阮籍、嵇康一樣,也極其珍惜人的生命。魯迅曾經(jīng)說,“我們目下的當務(wù)之急”是要生存。他把尊重人的生存權(quán)利與尊嚴放在首位。生命是第一要義。他說“請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愿這樣的請愿,從此停止就好”(《空談》),他強調(diào)愛惜青年的生命。當面對正義時卻不屈服。他筆下的狂人就是一個典型的不屈服于封建制度的英雄??袢烁矣凇鞍压啪孟壬年惸炅魉咀吁吡艘荒_,”因此惹得古久先生很不高興?!瓣惸炅魉尽笔侵袊饨ㄉ鐣赖聜惱淼南笳鳎袢烁矣谟媚_踹表現(xiàn)了他對封建制度的蔑視,這是嵇康之狂。兩者同是對生命的珍愛,阮籍、嵇康更多的出自于憂生之嘆,帶有濃重的感傷色彩,而魯迅更多地對人的生存權(quán)利和人格進行思考,帶有理性的色彩。在傳統(tǒng)文化殘害人的生命的批判上,魯迅顯得憂憤深刻,魯迅對生命本位的思考內(nèi)涵也比阮籍、嵇康深廣。
身處紛亂社會的魏晉文人,他們飽受著政治局面錯綜復(fù)雜及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苦痛,他們峨冠博帶,長衫短袖,盡情高歌,開始有了“文的覺醒”與“人的覺醒”,他們大都崇尚老莊之學,他們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無比清醒的認識。所以嵇康在曹氏當權(quán)的時候,司馬昭曾想拉攏他,但嵇康在當時的政爭中傾向皇室一邊,對于司馬氏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也因此招致忌恨而被殺。阮籍爲了躲避當時的血腥的政治,放浪形骸,佯裝猖狂,他深深地知道,只要暴露出自己的政治意圖,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在曹魏皇室與司馬集團的政治糾紛中,選擇了明哲保身,登臨山水,隱居在世外桃源,與明月對酌,或者大醉六十天,酣醉不醒,對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緘口不言。所以,司馬氏才讓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卻不拘禮節(jié)的他頤享天年。
魯迅青年時代做過許多“夢”。這些“夢”是魯迅在青年時代對革命思想的追求,對社會前進道路的探求,對光明富強的中國的憧憬。因他對現(xiàn)實有著清醒的認識,先生希蹤古賢,情歸魏晉,尤其對嵇康情有獨鐘。他從嵇康的曠世才學、文品心性、文人風骨,還有桀驁不馴、敢于直言、蔑視權(quán)貴的人格魅力及有感于嵇康不幸的遭遇中,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魯迅的個性心理,精神狀態(tài),還有那冰與火結(jié)合的靈魂,仿佛與嵇康文章洋溢出的浪漫色彩與精神魂魄,熱烈的詩性情懷與反叛思想,有種心靈相通的高度融合。他的好友、現(xiàn)代著名的教育家許壽裳說“魯迅對魏晉文章素所愛誦,……就因為魯迅的性格,嚴氣正性,寧愿覆折,憎惡權(quán)勢,視若蔑如,皓皓焉賢貞如白玉,凜凜焉勁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融)嵇(康)兩人相似的緣故?!?/p>
不過,我們也知道,當時的魯迅正是出于“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白色恐怖之中。與阮籍、嵇康時隔1000多年,但在精神氣質(zhì)上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guān)系。事實上,魯迅對古代文學傳統(tǒng)是一向都很重視的,他除了點贊魏晉風度之外,更多的是目擊了時事的艱難,以曹操、司馬懿父子捏造罪狀,排除異己的史實,嵇康的風度來暗喻自身的風格,借古諷今,抒發(fā)他對國民黨反動派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的激情!那些孤獨的叛逆者難道和阮、嵇的命運不相似么!
[參考書目]
[1]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與酒之關(guān)系[A] .而已集[C] .重慶:重慶人民出版社,1973.
[2] 魯迅.狂人日記[A] .吶喊[C] .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3] 魯迅.長明燈[A] .魯迅雜文集[C]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4] 劉義慶.世說新語[A] .世說新語匯集校注[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 朱東潤.蒿里行[A]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