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焦慮·迷茫:主人公卡爾的心靈之旅——《海上無航標》的敘事意蘊分析

黎清群

（閩江學院 外語系，福建 福州350108）

0 引 言

《海上無航標》（No Signposts in the Sea）（下文簡稱《?！罚┦怯骷肄彼?薩克維爾-維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一部日記體小說。主人公埃德蒙·卡爾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將不久于人世之后，拋下曾經(jīng)熱衷的時評專欄記者工作，追隨心中愛慕的女子勞拉登上駛往遠東的游輪，以安享生命的最后時光。作品以日記體形式“記錄”了卡爾在游歷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作為入選英語專業(yè)教材的文學名著［1］301-309，《海》近年在國內(nèi)學界逐漸引起關注，人們主要從文體角度的鑒賞［2］、性別視角的分析［3］、兩性和諧關系構建［4］等方面進行研究。［5］這些研究成果有助于讀者對《?！窂亩嘟嵌壤斫?，也啟發(fā)我們進一步思考：除了作品的詩意語言和顯而易見的“輕松愉快之旅”外，《海》是否還隱藏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基于這一思考，本文以入選高級英語教材的節(jié)選部分（《?！返闹饕糠郑槲谋荆袑ψ髌返娜沼涹w敘述模式、意識流敘述方法和隱性敘事進程進行考察分析，發(fā)現(xiàn)作品在“記錄”卡爾“輕松愉快”游歷的表象之下，還隱匿地傳達出主人公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歷程，那便是充滿孤寂、焦慮和迷茫等虛無情感的心靈之旅。這種隱匿的心靈之旅不僅顛覆了“輕松愉快之旅”的表象，也寄寓著作家薇塔對當代社會發(fā)展模式的質疑、對人性貪婪的拷問和對社會未來走向的擔憂。

1 孤寂心靈的自我言說

《?！纷鳛橐徊咳沼涹w小說，自始至終都是主人公卡爾的自我言說。作為缺乏讀者或聽眾的一種特殊敘事模式，日記體小說常常被作為曲折反照人物內(nèi)心的一面鏡子，呈現(xiàn)其不被理解也不愿向人訴說的深層孤寂。［6］215如果說日記體這種特殊敘事模式已經(jīng)為埃德蒙的內(nèi)心孤獨進行了預設，那么接下來的諸多細節(jié)便對此進行了突出強調。

作品開篇不久便對主人公選擇這班游輪的原因做了陳述：因為他暗戀的女子——美麗優(yōu)雅的勞拉——搭乘這班游輪。然而，仔細考察這次游覽歷程，卻發(fā)現(xiàn)整個游程根本談不上是主人公與勞拉兩情相悅的愉快之旅，二人間那種若即若離的朦朧情感只不過是埃德蒙的一廂情愿。因為在游歷過程中，既見不到他們共同賞景的愉悅，也缺乏戀人間愉快的交流，反倒是種種有形無形的隔閡時常橫亙其間，表征著彼此的陌生與隔膜。例如，剛上船時，“我”隔著距離對勞拉優(yōu)雅的舉止表現(xiàn)出偶像般的欣賞和崇拜，對她得體的著裝極盡恭維，可是勞拉對此卻似乎“毫不領情”，要么若有所思地矜持著，要么報以不以為然的訕笑。如果說這只是公開場合女性的矜持，那么，在難得的一次與勞拉倚欄獨處的機會中，“我”為此感到“幸?！?，可接下來卻是如下一段敘述：

倘是在白天，我們憑欄遠眺大海，只見海面上時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時而平靜得宛若一幅微微飄動起伏著的藍色緞面，完全見不到翻起的浪花，只有我們的輪船駛過之處才泛起一道道如大理石般的波紋。若是在夜晚，我們翹首望天，這兒的夜空比故鄉(xiāng)的更黑，星光卻顯得更加璀璨。此時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一個粗通文墨的士兵在日記中寫的這樣一句話：“星星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鍋蓋上挖的許多小窟窿，透過這些小窟窿可以看見鍋蓋外面的亮光?！庇袝r候那些沒念過書的人信筆涂鴉寫的東西倒也有那么兩下子。［1］304

對白天海景的悉心描繪，對黑夜星空的細致觀察及天馬行空的聯(lián)想，可見景物顯然已成為人物的聚焦；而且，無論是良辰美景或星空璀璨的自然景觀，還是天馬行空的人物暢想，都是“我”的視角與臆想，勞拉對此既不參與，也無反應?！拔摇迸c她雖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內(nèi)心的孤獨悵然不難想象。事實上，整個航途中“我”與勞拉難得有直接對話，但當這種機會真的降臨時，彼此的交流卻遠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愉快。最典型的莫過于“我”與勞拉關于日落瞬間產(chǎn)生的一道綠光顏色的那場對話：

“薄荷酒色，”勞拉說。

“裴翠色，”我說。

“鮮綠色，”勞拉說，“裴翠色太暗了。”

“墨綠色，”我不想輸給她，又說了一句。

“愛德蒙，你一咬文嚼字起來總是那么忘乎所以。干脆就說綠得發(fā)青叫人嫉妒好了，別再爭下去了。”

“我可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嫉妒?！保?］308

對綠光顏色細微瑣碎卻互不相讓的爭論，最終以雙方的不歡而散收場。與其說這是一次交流，不如說更像一場爭論，二人間難以彌合的分歧因此得以彰顯。

與仰慕已久且自認為最能理解自己的女子尚且不能達到心靈的默契，就更別指望其他人的理解了。同船的上校因為也喜歡勞拉而成為“我”不得不時刻提防的“競爭對手”，而“同船的其他乘客顯然不能以我這樣的眼光去欣賞海岸上的景色”的表述，則顯出“我”對他們的些許不屑，也就難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由此，一次本意要放松身心的海上游歷，結果卻使自己成為孑然一身的漂泊者。為了排解心中的寂寥，“我”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月光下滑入泳池，才能使疲憊的身體得到片刻放松，孤寂的心靈才能得到些許慰藉，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個無拘無束的沐浴著天池神水的自由快樂的人”［1］303。但一旦回到現(xiàn)實，孤獨感重又襲來，“像一個老處女正用水彩畫著西下的殘陽，十分地多愁善感”［1］303?！袄咸幣迸c“殘陽”兩個意象，正是對主人公孤獨內(nèi)心和落寞情懷的生動詮釋。因此，除了偶爾言不由衷的迎合與應付，更多時候，“我”只能借助觀景或沉思默想來打發(fā)時光，并將對景物的描摹狀寫、觀景的體驗感悟借助日記這種自說自話的方式，訴說著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與悵然。

2 “凌亂”意識凸顯焦慮

如果說日記體的敘事模式在傳達出埃德蒙孤獨寂寞的同時，還表現(xiàn)了他在這種心境之下以自說自話方式來對自我情感進行“管理”的刻意努力，那么，《海》的意識流敘述方法則流露出人物內(nèi)心因焦慮而導致的“意識混亂”。無論是寫景狀物、借景抒情，還是回憶臆想，《海》均以人物的意識流動呈現(xiàn)。埃德蒙的思緒隨著時空變換，不斷在現(xiàn)實和想象、景物和思緒、當下和過往中流淌擴散；對過去的懺悔、對現(xiàn)實的拷問、對未來的茫然時常交織纏結。主人公的焦慮之情雖然隱晦，卻十分強烈。比如，在評價帝國護衛(wèi)上校時，他忽然轉入對自己曾經(jīng)專注的職業(yè)評價：“我有趣地發(fā)覺，自己過去除偶爾借詩歌或音樂消遣放松一下外，一心專注的世界大事現(xiàn)在不僅是索然無味，而且簡直是令人厭煩了。”“專注-索然無味-令人厭煩”這一職業(yè)態(tài)度的巨大反差，清晰地表征著主人公當下的職業(yè)倦怠之情，而對這一社會角色厭倦的深層原因，則在于對社會價值標準的質疑和否定：

過去，我像法利賽人一樣自以為是，輕視別人。只要別人的生活不像我這么講求實際，我就把他們看作月球居民。對于人們因“大自然的美”遭到破壞而提出的抗議我嗤之以鼻，因為我相信文明進步的合理性。對于為了利用水力使內(nèi)地某個工業(yè)城市受益而在某個湖泊上筑起攔湖大壩這種事情我根本不覺得遺憾。對一切事物我都是這種態(tài)度。我信仰絕對的實用主義，并將其看作是人類進步的自然法則。［1］303

對實用主義的絕對信奉、對自然遭到破壞的不以為然以及自以為是的輕狂，這些“我”曾有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如今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質疑和否定，這才是導致“我”焦慮的深層原因。因為“真正的焦慮是在意識到了良知有可能是虛偽時才產(chǎn)生的，是人對自己的良知不滿時的心靈拷問。”［7］35以破壞環(huán)境換來的“發(fā)展”，不僅違反了自然法則和人類發(fā)展的原初宗旨，也終將使人類為此付出代價。正是這種對社會發(fā)展價值取向的焦慮，對人性貪婪的譴責，使“我”借海鳥信天翁“到了極限距離就決不向前多走一步”的習性給人類發(fā)出忠告：“我們都應該向信天翁學習，認清自己行動所應達到的極限”［1］305。

對于社會越界發(fā)展的根源，在關于海島成因和人類對海島占據(jù)利用的追述中，埃德蒙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海島本是恒久存在的自然之物，“它是海底山脈之頂峰”，“一直屹立在那里，而且仍將繼續(xù)屹立在原地不動”［1］304，可人類見到島嶼，卻總想據(jù)為己有，對此“我”滿心疑惑：“人們喜愛島嶼，是不是因為在難以駕馭的廣袤的世界之中有這么些易于治理的小塊領地，就不知不覺地要占為己有呢？”［1］306即便登臨了島嶼，人們應該在那里過上夫勤妻賢、簡樸純真的田園詩般生活，“棚屋里充滿著健康和愛”［1］307?？涩F(xiàn)實卻是：視力所及的兩個島嶼，“一個村落是麻風病患者聚居點，另一個是犯人勞改營”［1］307。它們?nèi)甲兂闪送纯嗪妥飷旱奶幩?。深感震驚和絕望的埃德蒙不禁發(fā)出“天哪，難道就沒有辦法擺脫苦難和罪惡嗎”［1］307的詰問。

對人類無視自然的貪婪和傲慢，“我”借助“地球儀”海陸面積的巨大反差，提醒人們要敬畏自然。因為與海洋相比，陸地是渺小的。這里的“海洋”顯然是指“自然”，“陸地”則指居于其上的人類。人類只有對大自然心懷敬畏，構建起和諧的物我關系，才是發(fā)展的應有之道。置身于遠離陸地喧囂的海上，“我”對居于陸地人類的反觀顯得冷靜客觀，但內(nèi)心的波瀾卻并未因此平息，反倒異常突顯。隨著敘述視角不斷在陸地和海洋、人類和自然間變換、聚焦，人物內(nèi)心的游移不定、情緒的焦慮不安十分明顯，這一切均在“凌亂紛雜”的意識流動中得到了有效表達。

3 “離題”細節(jié)彰顯迷茫

在海洋文學作品中，大海常常被作為人類自我觀照的一面鏡子，或者說是檢驗人類靈魂的一個場所。［8］109在與海上風浪的搏斗中或在風平浪靜的游歷賞景中，作家呈現(xiàn)給讀者的往往是處于遠離陸地喧囂的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內(nèi)心掙扎和靈魂滌蕩，以及由此而生的猶如身處大海之上的惆悵與迷茫。就《?！范?，表層上看它只是主人公在得知身患絕癥之后選擇的一次輕松之旅，以彌補此前因專注事業(yè)而無暇顧及的種種人生樂趣。然而，文本中的一些離題細節(jié)，卻常常超出讀者的閱讀期待，似乎總在提醒讀者透過文本的表象去探究被遮蔽的意義，去獲取文本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

對于貫穿敘事文本中那些“不起眼”的離題細節(jié)，學者申丹稱之為“隱性敘事進程”，認為它是隱蔽在顯性進程后面的一種敘事運動，這種隱性進程“與顯性進程在倫理價值或主題意義上呈補充性或顛覆性的關系，一般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9］48。申丹尤其提醒讀者要對作品中的隱性敘事進程給予充分重視，否則，“就很可能會片面理解甚或嚴重誤解作者的修辭意圖、作品的主題意義和審美價值”［10］120。運用隱性敘事進程理論對《?！返碾x題細節(jié)進行分析，作品的意義便由此變得立體和豐富。仍以埃德蒙和勞拉海上憑欄賞景一段及緊隨其后的一段為例：

倘是在白天，我們憑欄遠眺大海，只見海面上時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時而平靜得宛若一幅微微飄動起伏著的藍色緞面，完全見不到翻起的浪花，只有我們的輪船駛過之處才泛起一道道如大理石般的波紋。若是在夜晚，我們翹首望天，這兒的夜空比故鄉(xiāng)的更黑，星光卻顯得更加璀璨。此時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一個粗通文墨的士兵在日記中寫的這樣一句話：“星星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鍋蓋上挖的許多小窟窿，透過這些小窟窿可以看見鍋蓋外面的亮光?！庇袝r候那些沒念過書的人信筆涂鴉寫的東西倒也有那么兩下子。

據(jù)無線電廣播，今天全英格蘭彌漫著大霧。［1］304

前一段落猶如一幅純美的海景畫：明麗的日光下，海面或白浪翻卷，或平靜如緞；海上漆黑的夜空，也仿佛只是為了將星光映襯得更加璀璨。此情此景，不由讓人心旌搖蕩，浮想聯(lián)翩，“我”于是不禁聯(lián)想到一位士兵曾寫下的關于夜空的恰切描述。然而，緊隨海上美景之后，卻是一則英格蘭天氣的報道。從內(nèi)容上看，它似乎與前一段“不搭界”；從結構上看，它獨句成段，在前文較長段落的襯托下顯得相當突兀。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偏離，使這兩個段落構成了明顯的背景-前景關系，直接把后者推到前臺的顯赫位置，使“彌漫英格蘭的大霧”得到凸顯，促使讀者進一步探尋這一“離題”細節(jié)背后隱藏的深意。尤其不可忽視的是，與文本的主要意識流敘述方法相異，該段落是以新聞的形式直接“報道”的，凸顯了其客觀性、真實性。因此，我們可以這么理解，刻意“插播”的這則天氣新聞，顯然是要把沉浸在想象中的“我”拽回到現(xiàn)實中來，并通過對那場真實發(fā)生于英國倫敦的氣象事件——1952年發(fā)生在倫敦的那場持續(xù)5天、造成12 000人死亡的“超級霧霾”—— 的提示［11］，一方面呈現(xiàn)陸地（人類居所）與海洋（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強烈對比，更在于向當下社會人們一味追求經(jīng)濟利益而無視環(huán)境破壞的行為以警示?？膳碌摹俺夓F霾”事件，本應成為后來者的教訓，可現(xiàn)實卻是，人們對自然的過度攫取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敖裉烊⒏裉m彌漫著大霧”，昭示著污染已由當年的倫敦蔓延到“全英格蘭”，污染范圍在擴大，程度在加劇。什么樣的社會才稱得上真正的“文明進步”，現(xiàn)代社會這艘巨輪又該駛向何方？由此不難理解，“彌漫的大霧”不僅表征著大氣被污染的現(xiàn)實，更隱喻著“我”對社會未來走向的深深迷茫。一如作品的標題——“海上無航標”，茫茫大海之中不知該駛往何處。

4 結 語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分魅斯５旅奢p松愉悅的游歷只不過是作者有意設置的一道霧障，其遮蔽的是埃德蒙另一種截然不同卻更為真切的強烈內(nèi)心體驗，那就是交織著孤獨、焦慮與迷茫等虛無情感的心靈之旅。正是通過人物這種充滿虛無情感的心靈之旅的隱匿書寫，作家薇塔將她對人性貪婪的洞察、對社會發(fā)展模式的質疑和對未來走向的擔憂寄寓其中，傳達出內(nèi)心深處的困惑與茫然。

［1］張漢熙，王立禮.高級英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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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馬弦.孤獨、悲憫與焦慮——論18世紀英國詩歌的感傷特質［J］.外國文學研究，2012（6）：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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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申丹.何為敘事的“隱性進程”？如何發(fā)現(xiàn)這股敘事暗流？［J］.外國文學研究，2013（5）：47-53.

［10］申丹.敘事動力被忽略的另一面—以《蒼蠅》中的“隱性進程”為例［J］.外國文學評論，2012（2）：119-137.

［11］人民網(wǎng).1952年倫敦煙霧［EB／OL］.2001-12-07［2014-07-06］.http：∥www.people.com.cn／GB／huanbao／259／6899／6900／20011207／6216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