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取青天并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
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
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
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
酒入詩肪風火發(fā),月入詩腸冰雪潑。
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
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
不難看出,這詩是對李白《月下獨酌》的致敬?!对孪陋氉谩酚锌鄲灒秀皭?,而誠齋這首詩則天真和狂放,雖二者風神俊逸的氣息相仿佛。月下傳杯,既是向李白的致敬,也是對前賢的延續(xù)!一種偉大的詩歌氣質,在真正的詩人中間傳遞。這樣的記憶是珍貴的。因為它曾經(jīng)對一個少年,給予一種召喚,一種指引。
竹谷老人,名羅茂良。明代吉安大儒羅欽順,在《整庵存稿》卷九《桃林羅氏重修族譜序》有記載:“宋嘉定間有竹谷老人茂良者……”這個低級官僚,在明初內閣大學士、吉州人楊士奇《翠筠樓記》中也有記載:“吾聞宋有號竹谷老人者,高尚絕俗之士也。子大經(jīng)及其弟應雷皆理宗朝進士。大經(jīng)著書有《鶴林玉露》傳于后世?!绷_茂良官不過八品,《鶴林玉露》載:“嘉定間,余在太學?!币浪沃疲咂芬陨瞎倭抛拥?,方可入國子監(jiān)讀書,八品以下子弟,則入太學——由此可知。
竹谷老人羅茂良,身上有清士風度,文采和談吐不俗。他與同鄉(xiāng)楊萬里、周必大、曾三異等名流交往密切。作為楊萬里長子楊長孺的同輩人,他們更是交往頻繁,經(jīng)?;ハ噘浽姵?。雖然被父親楊萬里的巨大聲譽所籠罩,楊長孺還是以他的名節(jié)、清廉贏得了很大的名聲。父輩們的志向和言行,對于羅大經(jīng)人格的形成,不可低估。
雖然沒有顯耀的門庭,沒有貴胄之家的名望,但羅大經(jīng)卻有鴻鵠之志,惜乎一直沒能很好施展。他一生從政的時間并不短,但一直在做一些技術型工作,屬于幕僚的角色,從未做過主官。至于他為何一直得不到升遷,則不得而知。因為性情?政治取向?還是別的什么?已難以考。我寧愿相信是命運的捉弄,將他埋沒——考慮到古往今來被埋沒的人不在少數(shù),青史留名的人多少不是僥幸,便應看到,無法用邏輯的合理性來代替人的命運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
大經(jīng)曾說:“高適五十始為詩,為少陵所推。老蘇三十始讀書,為歐公所許。功深力到,無早晚也。圣賢之學亦然,東坡詩云:‘貧家凈掃地,貧女巧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薄煽闯觯m任情自適,但并不怠惰慵懶,如果我們以為他一開始便消極處世,那就錯了。他應有較高的志向,并自我期許很高。但是,在成就功名事業(yè)方面,他的確很不走運,以至于籍籍無名。無奈,退出官場以后。只好吟風弄月。透過如“太古”一般的寂寞山林,我們在欣賞他一份清真的風度時,也讀出一份悲涼來。
大經(jīng)很善于讀書,往往能從一些細微處,發(fā)出振聾發(fā)聵之語。如《鶴林玉露》乙編卷三《以學為詩》一則,他以趙昌父“古人以學為詩,今人以詩為學”切入,認為自唐以來,學寫詩的人無不嘔出心肝、掏出胃腎,窮盡一生精力,卻寫不好詩歌。而反觀古人,何曾以學為詩?回頭看《國風》,無不出自小夫賤吏、婦人女子之手,而他們又從哪里去學呢?但他們語言優(yōu)柔雅正,后輩經(jīng)生學士,哪怕學一輩子,未必能寫出一句來。后世學詩的人,因為胸中不純不正,所以無法掩蓋詩中的造作嫵媚。以至于有貪財者作廉詩、求官者賦隱逸句,但終究會被讀者識破。就連大名鼎鼎的白樂天,誰不信他曠達閑逸、意輕軒冕?但朱熹偏說,人稱樂天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論富貴處,都說得津津有味,口水直流。白樂天之言都不可盡信,何況一般人呢。因此,楊誠齋說:“古人之詩,天也;后世之詩,人焉而已矣?!彼陨跏?。《鶴林玉露》中類似的論說,比比皆是。因此,后世治宋史和研究古典文學者,雖難以追蹤大經(jīng)人生軌跡,但對這部筆記較為重視,是有道理的。
雖然大經(jīng)仕途生涯不詳,但其被罷官的經(jīng)過,還是被有心人考證出來。學者王瑞來認為,大經(jīng)于淳祐十一年到十二年間,開始任撫州軍事推官。此前,他官于嶺南容州法曹掾(有說在辰州做過判官),至于他期滿后任職于何處,似無從考,期間是否曾長期歸鄉(xiāng)居住,更無從得知。來到撫州臨川后,大經(jīng)已進入生命的晚歲——而他依然只是做個屬官,可見他在仕途的失意。撫州知州徐霖,此前任右司郎中,因上疏理宗,對諫議大夫葉大有提出質疑,認為其人品不佳,不宜久做臺諫,觸怒了理宗,在斗爭中失敗,被貶出知撫州。葉大有卻揪住徐霖不放,僅僅過了三個月,徐被彈劾,又罷官。這場從朝廷延續(xù)的爭斗,殃及了羅大經(jīng)——作為徐霖的幕職官,他被一道免職。仕途生涯就此終結。
正是有了這個背景,我們理解大經(jīng)《山靜日長》的悠游自在,才有了更深切的體會。此時他真的是極度厭倦了滾滾馬頭塵的聲利場。雖然這次罷官對他來說無辜而意外,他不會有很深刻的挫敗感,但也給了他一個認清自我的契機,他應由此回望自己一生,蠅營狗茍于文山案牘,心情不好,壓抑局促。雖不至于醍醐灌頂,但他是徹底地覺醒和退出。因而全身心融入山林懷抱,享受這悠游快樂的山趣。他顯然無意于展示和諧圓融、暢快淋漓的鄉(xiāng)野生活,多么令人神往——不是所有人都愿過山妻稚子、筍蕨麥飯、量晴較雨的日子。因而遁入山林,既是他主動的選擇,其實也出于一種深沉的無奈。
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乙編卷一《閑居交游》中,論及“自古士之閑居野處者,必有同道同志與之相與往還”,并從陶淵明、杜甫、李白詩中的“南村之鄰”“朱山人”“范野人”,與詩人之間的交往,推測他們非庸庸之輩。南村之鄰,可以與淵明“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而朱山人,則在秋水消瘦之時,可與杜甫野航溪上,詩人說,“看君多道氣,從此數(shù)追隨”;這范野人,李白稱贊他“閑園養(yǎng)幽姿”、“還傾四五酌,自詠《猛虎詞》”。由此,難免讓我們猜想,與大經(jīng)在山林中邂逅的園翁溪叟,也非等閑之輩,其中必有高尚士也。
如果說,高士與野人,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而他們的共同點除了庸俗的階級觀和門第之見外,則多矣。而要類舉其中幾點,看來并非困難的事情。在激烈的宋代科舉競爭中,考取進士并非易事,而羅大經(jīng)和他兄弟羅應雷同時考取進士,在當時應算是佳話了。而羅大經(jīng)的仕途生涯雖不能用坎坷來形容,但常年沉于下僚,對于一個有抱負的士人來說,如何都不能用滿意來言之。從這個角度來看,大經(jīng)的林下之志,和對鄉(xiāng)野村夫的認同,有著自身貼己的體會在內。而對于廬陵,這個文風鼎盛的盆地來說,自北宋歐陽修開一代文風之后,斯地風俗,“家藏詩書,人多儒雅,序庠相望,弦誦相聞”。加上這里歷來是隱士、高僧樂于流連的場所,因而隱沒在民間的高人,不在少數(shù)。故此,我們更可想見,羅大經(jīng)津津樂道的如太古一般寂寞的山林里,有著世昧無法體會的幽趣和雅樂,而與園翁溪叟劇談農(nóng)事只是表象,當有更深沉、雅逸的臺詞,隱藏在農(nóng)話背后。
考慮到羅大經(jīng)身處的時代,經(jīng)歷的皇帝和掌權的宰相都是委曲求全的主和派。而對帶有主戰(zhàn)色彩的官僚以及與之有牽連的士人,采取打壓的態(tài)勢。我們似乎又能為羅大經(jīng)仕途不順找到一絲理由:廬陵文化中,“質直”“尚氣概”已然是一種風氣,君子重名,風俗尚氣,因而在注重修身的儒家士人那里,往往將氣節(jié)行義上升為忠義美德的高度去。往極端里走,一些士人為了博取清名,往往不惜以死相爭。因而廬陵官員的政治色彩,幾乎都是主戰(zhàn)派,力主抗金,收復中原。無論胡銓、楊邦義還是楊萬里,最后總是在最高的權威那里碰壁,其政治主張難以充分施展。而到文天祥時,宋室已如一個垂死的病人,不得不依賴那最后一劑猛藥。文天祥將廬陵忠信仁義的風范發(fā)揮到了頂點,窮盡了個人可能的努力,但最后也挽救不了樹倒猢猻散的宋廷,只能抱恨完成自己的名節(jié),寧死不降,被殺于元大都。
羅大經(jīng)的政治背景,是一片赤膽忠心的紅色,但是在主和色彩的“綠營”里,這紅色卻刺目、扎眼,同時也為“執(zhí)政黨”所警惕。因而羅大經(jīng)一直不被重用,顯然不是個人的努力不夠,而是時勢使然。
有一種猜測是,羅大經(jīng)及第后,久不得差遣,無奈向在廣西擔任提點刑獄的范應鈴及知容州的王太沖求援,在得到這些身居要職的人幫助后,方才得以任用,出任容州司法參軍。仿佛出于對這曲折的從政生涯的戲劇性呼應,羅大經(jīng)在撫州任上,作為徐霖的幕職官,一道被牽連罷官,從而終結了仕宦生涯??芍^有始有終。這也看出宋代官場的水很深,其中復雜的人際關系超乎人的想象。羅大經(jīng)之所以向范應鈴和王太沖求助,是因為二人都曾在大經(jīng)的家鄉(xiāng)吉安做官。范應鈴曾出任吉州知州,王太沖則曾為吉水知縣。大經(jīng)父親羅茂良,作為一個八品官員和一個當?shù)赜幸欢ㄖ鹊氖考?,與前者多有交往。因而羅家與前者構成一種世交關系。
對此,學者王瑞來說:“從宋代肇始的大規(guī)模的開科取士,不僅形成了新的士大夫政治,也形成了新的士族。同時科舉制度不僅衍生了門生故吏這樣的縱向關系,也在同榜及第者之間結成了同年這樣的橫向關系。兩者不僅是制約士大夫政治的重要的人際關系,而且對社會生活的層面也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例如由科舉為紐帶而形成的聯(lián)姻就成為地方上的重要的社會勢力。每一次同榜的進士被記錄在登科記、同年小錄之類的像是同窗會名冊中,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互相提攜就成為了彼此的義務?!笨芍^切中肯綮。
在堅如磐石的政治羅網(wǎng)中,想要占據(jù)一席之地,在士大夫地位空前提高同時也競爭激烈的宋代,是非常不易的。由此可知,當年力求變法的王安石,直到徹底摸透了神宗的心思,被委以宰相之職,并肅清了政敵之后,方才敢放開手腳實行“熙寧變法”;而秦檜為了試探高宗意圖,三次群臣退朝后,獨自留下與高宗密議,兩次讓高宗對“和議”主張考慮三日,見其確下決心后,才從袖中拿出議和文字。
而王安石和秦檜,恰也是《鶴林玉露》涉及的人物中,出鏡率最高的。在全書448則筆記中,對王和秦的記錄分別有26則和19則。
顯然,在羅大經(jīng)看來,王安石變法,是導致南宋偏安一隅的直接原因。雖然對其功過,歷來存在兩個極端的看法,至今仍是見仁見智?!耳Q林玉露》記載,王安石年少時,也是不可一世之士,三次候于濂溪門,而被周濂溪拒見。王安石憤然說,我難道不可自求于六經(jīng)嗎?此后不再求見濂溪。大經(jīng)認為周濂溪知荊公自信太篤,自處太高,故意想磨他的銳氣,哪曉得此公便不回頭了。因此,他痛惜地說,再辭可以,三辭則有些過了。如果荊公得以從學濂溪,沐浴于光風霽月之中,以消解他的偏蔽,日后得君行道,就不會有新法的繁苛,也不會斥眾君子為流俗,而社稷百姓可賴了。這個見解非常有意思,但細細思量,卻也多少有些書生氣和不切實際。
羅大經(jīng)甚至將王安石與窮兵嗜殺的梁武帝并為一談,進而認為他產(chǎn)生施法新政,是因為不善讀書造成的。王荊公曾有詩曰:“物變有萬殊,心思才一曲。讀書謂已多,撫事知不足?!敝标愖x書之重要性,非讀書不足以應事。大經(jīng)認為荊公之過正在讀書,質言之,則是不善于讀書。不善于讀書因而劍走偏鋒,施政偏離大道,最后導致趙宋偏安南廷。
羅大經(jīng)說:“國家一統(tǒng)之業(yè),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復合者,秦檜之罪也?!?/p>
對秦檜,羅大經(jīng)顯然是切齒痛恨。有一則筆記,寫足了秦檜的形象。
秦檜夫人,常出入宮中。顯仁太后說,近來很少見到大的子魚,秦檜夫人逢迎說,妾家有,將送百條來?;貋砀嬖V秦檜,秦檜大驚失色,責備她失言。情急之下與幕僚商議,最后進獻了一百條與子魚相似的青魚。顯仁太后笑稱,我說這個婆子老土,果然??!
可見秦檜是化解危機的老手,其奸偽狡詐,和秦夫人虛榮愚蠢的形象栩栩如生。
《鶴林玉露》中對秦檜刻薄的言辭還很多,但一則“小青魚”足以見出作者態(tài)度了。
區(qū)區(qū)不足二十萬字的筆記——《鶴林玉露》,自然無法全部披露大經(jīng)的心曲,而想要從中瞭望他的一生,更不可能。遺憾的是,日月之梭如粗暴的碾石,早已將更多的歷史信息壓扁、碾碎。而那吉水鄉(xiāng)間的風景——那丘陵、松崗還在,溪流與村舍依然——但又面目相異。我相信,風景是有氣息的,而今日的氣息不同于以往。曾經(jīng)如太古一般寂寥的山林,曾幾何時,變得喧囂和浮躁,岑靜的山林里,機器的轟鳴變得不可一世。但似乎又停滯下來了,鄉(xiāng)間的靜美走向荒蕪,人們不知所蹤。太古的氣息似乎有些重回舊地,但掬聞之下,似乎又有不同。
注定,我們只能遙望古人的背影而不可即。我知道,其間的距離,比真實的太古,更加遙遠。
原刊責編 小文
(選自《黃河文學》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