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凈山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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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座山的認識不僅僅是需要時間。有的人一輩子也走不出山的環(huán)繞，而有機緣的外來者能一瞬間洞察山的秘密，觸摸到山的脈搏。

比如眼前，梵凈山，有一個素雅、清潔的名字，似乎能安撫每一顆浮躁的心靈。當(dāng)我們這群漫游者，談笑風(fēng)生地從各地于此相遇、走近她的時候，內(nèi)心的震驚，一下掉進了失語的深阱。我也曾想象，那些在時光深處存在過、如同我一樣的人，都在這里完成一次未謀面的相遇。呼吸過梵凈山的空氣，暢飲過梵凈山的山泉?；蛘?，被紛繁復(fù)雜的世俗生活所擱淺的人們，記憶在這里打上馬賽克，成為生命之中的盲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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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左右的雷雨交加，把我從酣睡中喚醒。外面天色模糊陰暗，所居住的客棧，是一座四合大院，院子里有一人工水潭，取名養(yǎng)生池，很巧妙地告訴我們，到了佛教圣地，一切言語都會有神靈的向?qū)?。按照?guī)劃建制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房子，屋頂是石質(zhì)磚板壘疊，從屋檐垂落的水聲格外響亮。不隔音的樓板，傳來同行者的輾轉(zhuǎn)與輕嘆。

晨光在雨聲中綻裂?？蜅?nèi)的人陸續(xù)起床，雨不依不饒。仿佛無休止的雨，真會成為阻擋我們完成一個儀式的羈絆嗎？近在咫尺的梵凈山，是以怎樣的理由拒絕我們的朝拜。心跡不一的我們，都翹首以待一個神奇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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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座佛教名山的景仰，來自于它頂著“天下眾名岳之宗”的光環(huán)，還有梵剎廟宇云集，誕生“四大皇庵四十八腳庵”的記載。發(fā)軔于唐宋，興旺于明清，萬千善男信女天南海北、接踵而至，梵凈山在時光深處走出一道龐大的背影。

這道背影被光照出諸多褶皺，褶皺里藏著無數(shù)驚喜。幾天來，我們就跟隨著梵凈山綿延的身軀，在山腳下盤桓。從印江的朗溪、合水、永義、新業(yè)、團龍到黑灣河，這些陌生的地名，馬不停蹄的行走，幫我們完成了儀式之前的情感積蓄，又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開始在心靈的底片上顯影——沿著青石板路，土司遺址上所剩無幾的建筑，在嚼食人間煙火中依然保存著那份古樸。歷百年風(fēng)雨的興隆橋，經(jīng)年不息地聽著細水長流的喜怒哀樂。蔡氏古法造紙的七十二道煩瑣工序，把時間包裝進一沓沓輕薄的紙張之中。還有梵凈山西麓孤獨守望了一千四百年的紫薇樹，樹冠蔭蔽，筋骨嶙峋，只開花，不結(jié)籽，不繁衍，中國唯一僅存和34米的高度讓人萬分感慨……

更讓人感到一種神秘力量潛伏的是，抵達山腳下這片旅游村寨時的那份寧靜，曠遠，沁涼。由遠而近，將我緊緊裹住。黑灣河的水清澈冰涼，拐彎抹角地從山的深處出來，撒開千萬只腳丫子在凹凸不平的石灘上跑，奔赴遠方的聚會。視線無法企及的遠方，只能在腦海中浮現(xiàn)。抬頭可見的是山上的綠，層層疊疊，顏色參差，仿佛是無數(shù)支油彩筆長年累月地在梵凈山這塊畫布上均勻地涂抹，又似變幻的時光在這里完成最純粹的一次剝離與積聚，綠色的聚變。

而這一切，都只是朝拜梵凈山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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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老板一個電話，幫我們打探到“山上天氣晴好”。一下子掃去蒙在心頭的陰霾，刺激我們內(nèi)心的初始愿望。冒雨出發(fā)，披云戴霧，去登臨那山巔之上的金頂。

時間的緊湊，讓我們選擇了二十五分鐘的纜車車程。山上雨停的時間不久，雨珠還懸掛在透明的車窗上。一顆雨珠折射出一個不同的梵凈山。窗外像影片一般地變換著不同的景色，同行的本地朋友拉拉雜雜地談?wù)撝髢羯降娜槊?、軼事，絮叨著山上金頂周圍分布的萬卷經(jīng)書、蘑菇石等奇特巖石景觀，還有云海的壯美、佛光的神秘。

山上天氣并未完全晴好，云霧大軍壓陣，擁擠在山谷，又繚繞到山腰之上。視閾里的茫茫林海，時而清晰可見時而隱藏模糊，搖蕩成一片片厚薄不同的綠色。纜車在某一時刻仿佛靜止在高懸的空中。當(dāng)景色被山霧遮擋，就焦急纜車的緩慢，而到云開見日，云海翻騰的壯美遠離時，又嘆息行進的太快。

迫不及待地下纜車，站在觀景臺上定睛瞻望，纏繞遠處山腰的無際白云，如朵朵妖嬈綻裂的棉花，被云幕深處的陽光穿越，光亮而燦美。飄浮近處山腳的云霧，像清溪中的薄洗輕紗，伸手即可撈起一縷芬芳。偶爾有尖尖的山巒，耐不住寂寞，掙跳出云海，露出一角崢嶸。

沒有人說得清這座山到底收藏了多少時光的秘密。棧道兩旁的宣傳牌，向人們揭示更多的不為人知。龐大的山體，兩千六百余種生物種類，在這“一山有四季，上下不同天”的地方共生共死。珙桐、鵝學(xué)楸、冷杉、香果，這些瀕臨滅絕的樹種，混生在成片的杜鵑樹之中，與那些隱沒大山之中的動物昆蟲聲息相聞。有“世界獨生子”之稱的黔金絲猴，據(jù)統(tǒng)計全球只剩七百五十只左右，也僅生活在這里……還有太多不該省略的生命個體，時光在它們的身體里儲存，也被它們消費。在這生命的大舞臺上，腐爛與新生，繁榮與枯謝，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妙手天成，讓人類的一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黯然失色。

“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點是樹林?！辈柡账沟母嬲]，在梵凈山無須驗證。如果不是那一條條被無數(shù)雙手腳開辟出來的棧道，一個外來者都極其容易消失在這片叢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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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上，前方是聲名顯赫的金頂。我們互相鼓動著開始上行，盡管前兩天的勞頓為前進的腳步增添了幾許沉重，但金頂散發(fā)出的磁力，足夠讓我們不輕言放棄。彎曲的人工棧道，有的是木塑板鋪就，有的是依山就勢鑿成的石道。山上的冷風(fēng)，把霧團吹過來，纏到我們的發(fā)梢上，掛成一行行濕珠，手指輕輕觸碰，它就落地碎裂。

時間不起波瀾，仿佛已經(jīng)凝固，我們的腳步走在它的前面。幾經(jīng)踅轉(zhuǎn)，先到達的是蘑菇石景點。天氣陡然陰霾，只看得到灰蒙蒙的石影，堅強地矗立在那里。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近，留下一張張灰蒙蒙的影像。霧氣越來越濃，同行者中有人打起了退堂鼓。那些縹緲的霧氣纏住了腳步，額頭、前胸、后背、手臂，每一寸肌膚都像春天受潮的墻角，滲出細密的水液。體能的下降，對攀登者是一次考驗?！安坏介L城非好漢”的氣概橫梗心中，一小隊堅持者繼續(xù)前往最后的高地。

九十余米高的金頂，卻是在海拔兩千四百多米之上。這兩個數(shù)字，看似那么不對稱，但它們被大自然神奇地疊加到了一起。

上行的棧道越來越窄，越來越陡。在巖石叢中彎繞，一不小心抬頭，就會碰著前面一個人的腳跟，或者犄角似的石頭。雨霧垂掛在巖石邊緣上，飽滿地砸落在我們頭頂、脖彎。不規(guī)則的石階呈現(xiàn)出不同形狀，有的窄處僅鞋尖借力方可踮過。這真是一次沒有退路的攀爬。防護的鐵鏈，此時變成了攀爬者的攀繩。鐵鏈上的水珠與人的手掌摩擦，散發(fā)出濃烈的鐵銹味。也就是這不到百米的高度，我們格外謹慎，仿佛走了很久。

當(dāng)前行者站在金刀峽朝我們呼喊時，他的聲音從峽縫中跟著石頭上的水珠一道散落。金頂就在頭頂，我們加快腳步穿過那條逼仄的峽道。金刀峽一劈而就，金頂從此一分為二。始建于明朝的釋迦殿、彌勒殿左右侍立，而橫跨連通兩殿的天橋，以及殿后的兩塊巨石——曬經(jīng)臺和說法臺，組成了梵凈山絕頂之上的獨特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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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積拘謹?shù)慕痦斨?，云霧迷蒙，風(fēng)馳呼嘯，濕漉漉的呼吸滋潤肺腑。環(huán)顧兩大寶“殿”，空間擺設(shè)很小且簡單，一尊像、一神龕、一香燭、一功德箱、一僧人。這樣的簡陋，讓人生發(fā)出一種難以言述的心情。與我曾走過的另外一些佛教名山、寺院相比，因為散布的廣袤和地勢的艱難，梵凈山的香火顯然有些偏于清冷。清冷帶來的遠離，不能不說是一種保護。再轉(zhuǎn)念一想，朝拜的香火燒到了云天之上，歷經(jīng)云雨變幻的攀升，“會當(dāng)凌絕頂”不是神祗對朝拜者的另一種點化嗎？

殿后各倚靠著一塊巨石，石壁石縫上開鑿出千瘡百孔的“時光花朵”。風(fēng)霜雨雪、登者肌膚的觸碰、摩挲，讓它變得更加堅硬和滄桑。凝眸長久，仿佛從沉睡在巖石之上的時光中，看得到歷史光影深處前赴后繼的跋涉者。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千言萬語的敘述，都抵不過石頭的片刻沉默。

風(fēng)緊一陣慢一陣地刮過來，一同上來的當(dāng)?shù)嘏笥咽种府嬛鴪A圈描述，夏秋時節(jié)，雨后天晴，若是有緣人，能看到佛光。我們緣淺，只能想象佛光的模樣，金光燦爛，光芒萬丈，梵凈山綿延的山峰和廣袤的層林，都能在那一刻被照得通體透徹。幡然之間，我頓悟到，對每一位佛門內(nèi)外的人來說，千辛萬苦的跋涉朝拜，不都是對心中佛祖真容的追覓。金色肌膚，儀容整齊，目光清凈，渾身散發(fā)祥和的氣息，而觀瞻佛祖真容遠比觀照內(nèi)心要容易得多。對外表的執(zhí)著不僅令普通人煩惱，也同樣煩惱著那些想要從紅塵中解脫出來的修行者。

在時光的千萬種方式里，每個人都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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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已是午后。景區(qū)出口，有一個正在展出的國際攝影展。那些為完成一幅作品而苦苦守望的攝影家們，以各種色態(tài)的光和影向人們展示出梵凈山不同季節(jié)、時間、地域的樣貌。其中一幅影像攝于清晨：朝陽從山那邊噴薄欲升，遠景的梵凈山呈現(xiàn)出三座彌勒像并列的景象：老金頂是彌勒坐像，新金頂是金猴朝拜彌勒像，三大主峰相連則是長達萬米的大肚彌勒臥像。訝異再一次奔襲我而來。

山即是一尊佛，佛即是一座山。

佛的存在是和諧，是萬物共生，我想，梵凈山存在的意義就蘊藏其中。對一座山的認識在這一刻清晰呈現(xiàn)。

體力透支消費后的饑轆，在回眸之際，被山谷涌來的風(fēng)吹散。梵凈山以另一種方式向我們告別——太陽刺破云海，晴空一碧萬頃，它在我們眼前發(fā)出龐大的搖擺。我告訴自己，那是一個朝拜者在路上行走時的搖擺，更是時光的搖擺。

屬于梵凈山的時光搖擺，呼吸凝滯，又瞬息萬變。它日復(fù)一日向那些跋涉者，如此般敞開內(nèi)心深處從未改變過的秘密。

原刊責(zé)編 易清華

（選自《湖南文學(xué)》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