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傳統(tǒng)禮制的現(xiàn)代價值

湯勤福

一

中國素有“禮義之邦”美譽。有學者指出：文明社會首先應該是道德化的社會，禮即道德，因此要求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相互尊重，相互愛護，相互幫助，互利互惠而形成和諧社會。然而反觀今天，“禮義之邦”正遭遇著道德拷問——

古人將孝稱為“德之本”，認為行孝才能“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不僅僅指物質供給，還包括從內心去關愛父母長輩們的諸種需求。當前一些人疏遠孝道，對父母不聞不問。反過來，父母失慈，虐待子女之行亦常見報端。南京文盲吸毒女餓死親生女兒，她自稱：“一個從來沒得到過愛的人怎么給別人愛？”

誠是內在道德境界，信是踐行于世的行為準繩?？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边@就是說，誠信是為人的首要條件。然而，時下學術造假、商業(yè)欺詐、行賄受賄、濫用職權等職業(yè)道德淪喪之事并非罕見。三聚氰胺奶粉、僵尸肉等，已經引起國人的高度重視。

古人有“親仁善鄰，國之寶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說。這本是人際交往最為基本的禮儀規(guī)范，然而有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己所不欲，強加于人。曾有報道說，有人不禮讓，為爭座在公交車上大出打手，在航班上拳腳相向，盡喪“禮義之邦”顏面。

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在商品經濟社會中，通過正常途徑獲得利益無可非議?，F(xiàn)實中，我們經?？吹侥承┢髽I(yè)、個人為追求高額利潤而無視法律規(guī)定。樓塌塌、橋垮垮這類“豆腐渣工程”并非只見于一城一地。

獨生子女時代，一些家長對孩子溺愛慣寵，出現(xiàn)一批任性自我、缺少合眾精神與禮儀修養(yǎng)的小皇帝、小公主。他們進入學校后，同學關系失常，師生關系出現(xiàn)錯位，重師尊教、同學友愛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遭遇挑戰(zhàn)。梅州市某中學，曾在短短四天內發(fā)生三起因學生受到批評而動手打老師事件，讓人汗顏。

……

毋庸諱言，這里所揭示的道德失范、禮義缺位現(xiàn)象并非社會主流，但是應該承認，其不良影響絕不可也不應該低估。如何吸納中華傳統(tǒng)禮制中合理質核來扭轉不良狀況，促進社會文明進步，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課題。

二

社會的進步是物質文明水平的提高和精神文明水準的提升。精神文明水準的變動，可以出現(xiàn)總體提升的趨勢，也可以在某些時段、某些側面出現(xiàn)下降的趨勢。精神文明包括科學文化和思想道德兩個層面，思想道德可分為社會公德和個人私德。思想道德的變化原因極其復雜，需要從特定的歷史條件來加以分析與判定。物質文明水平的提高，精神文明中科學文化的發(fā)展，對思想道德的提升會有促進作用，但并非必然關系：思想道德的提升與下降不一定完全對應物質文明的提高與低落、科學文化的發(fā)展與停滯。

有人認為，道德失范、禮義缺位要從社會體制上查尋原因，這當然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我們才不斷深化體制改革，為社會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和精神文明的不斷提升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制度環(huán)境。但是，體制問題只是諸原因之一，并非全部原因，因此我們不能一見到道德失范、禮義缺位問題就怪罪體制，我們還需要并應該從其他方面來尋找原因。

1.對中華傳統(tǒng)禮制的歪曲與不適當批判

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是一場反封建的思想解放運動，它極大地動搖了封建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使中國人民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就這個意義上說，“新文化運動”非常必要且不容否定。然而，我們也應看到，參與這場運動者不少有留學西洋的學術背景，他們主張全盤西化，無視中華民族文化精華而欲一掃了之，這就走向了極端。彭林先生在《禮樂人生》一書中指出，吳虞所說“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是“把吃人和禮教這兩者直接畫了等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吳虞觀點的錯誤根源。十年動亂，曾再次大批禮教，把孔子“克己復禮為仁”說成是復辟奴隸制度。對中華傳統(tǒng)禮制進行歪曲或不適當?shù)呐?，是導致人們對中華傳統(tǒng)禮制誤解的重要原因。

我們不否認中華文化（當然包括中華傳統(tǒng)禮制）存在著歷史局限性，歷史上起過不良作用，也強調隨著歷史發(fā)展、社會進步，舊禮教中存在的弊端或糟粕確實應該淘汰出局，但不可否認，作為中華文化之一部的中華傳統(tǒng)禮制，沉淀著中華先民極為寶貴的生命經驗和生活智慧，它的精華部分已經融入中華民族血液之中，成為凝聚國人之內在動力。因此，對中華傳統(tǒng)禮制應該歷史地去分析與評判，不能也不可全盤否定。

2.民族虛無主義荒謬言論還有市場

中國的民族虛無主義是隨著西方堅船利炮入侵而產生的，從本質上說是崇洋媚外的產物。民族虛無主義者鼓吹全盤否定中華文化乃至中華民族歷史，無視中華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與文化精華，乃至故意混淆中華民族文化的精華與糟粕。時下民族虛無主義并未退出歷史舞臺，某些“月是西方圓”的論調仍然很有市場。否定中華傳統(tǒng)禮制具有合理因素或說內在價值，便是民族虛無主義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反思中華文化存在的弱點與缺陷是完全應該的、必要的，但若對西方文化盲目崇拜與宣揚，進而自戕中華文化精華而去仿效西方一些皮毛，則有丟了西瓜拾芝麻之嫌。事實上，中國近代的歷史已經充分證明：中國要實現(xiàn)國家獨立、民族振興、國力富強、民眾幸福，是不能走依靠乃至投靠西方資本主義這條道路的。

實際上，中華傳統(tǒng)禮制既不是從孔子開始，也不是儒家專利。中華古“禮”遠遠早于孔子而存在，盡管原初相當簡陋，但它確實是先民處理人際關系的最早準則。后來，經過周公“制禮作樂”，經過孔子宣揚與踐履融入了儒家思想因素，再經過后來各派思想家的理論探索，以及政治家的推行與踐履，中華傳統(tǒng)禮制經過數(shù)千年的積淀與反復建構，日臻成熟和精致。先賢孜孜以求的禮治，既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彼岸理想，也融匯著中華先民的追求與夢想。其中反映中華民族寬厚、平和、誠敬、謙讓、慈愛、孝悌等品格的精華部分，早已成為中華民族民族認同與民族和諧的基石。顯然，民族虛無主義否定中華傳統(tǒng)禮制精華的實質是否定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否定文明古國的歷史傳統(tǒng)！

3.拜金主義對個人道德底線造成沖擊

改革開放之后，黨和國家鼓勵勤勞致富，人們可以在遵守國家法律法規(guī)的前提下理直氣壯地賺錢，以改善自身的生活條件。但不要忘記，應當“取之有道，用之有度”，致富不忘行善。反之，取之無道，見利忘義，驕奢揮霍，為富不仁，則會導致非常嚴重的惡果。近年來癡迷金錢、崇拜財富、享樂至上、見利忘義、極端自我的拜金主義潛滋暗長，對社會道德的沖擊非常明顯。拜金主義扭曲了某些人的價值觀，混淆了勤勞致富與損人利己的界限，腐蝕了正常人性，導致道德淪喪，甚至走上犯罪道路。

4.家庭教育缺失使得禮儀行為不易扎根

良好的禮儀習慣應該從小培育，家庭教育極其重要。家長文明禮貌，自覺抵制不良習慣，以身作則，才能使孩子從小養(yǎng)成良好道德。反之，家長自身有不良習慣，對孩子潛移默化，其影響也是極大的。有些家長在公共場合鼓勵或縱容孩子爬樹摘花，如此怎能讓子女長大后遵循文明禮儀、具有公共道德觀念？

三

對于時下道德失范、禮義缺位的現(xiàn)象，我們既不能怨天尤人，也不可無動于衷，必須亡羊補牢，建立規(guī)范有效的當代禮制體系，建立良性的社會秩序。彭林先生在《當代工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禮樂文化》一文中說：“提倡禮樂文化，有助于提高公民的素質?！迸硐壬v的公民素質其實便是公民道德素質。那么，剝離中華傳統(tǒng)禮制的封建質核之后，它有哪些現(xiàn)代價值或哪些可以借鑒的地方呢？

1.追求理想之夢，提升國人道德境界

中華傳統(tǒng)禮制追求禮義，追求個人完美的道德修養(yǎng)與精神境界，其終極目標是達到國家、社會、團體、家族乃至個人之間和諧關系?！抖Y記·禮運》稱：“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边@里描述的大同世界是個天下為公、和諧有序、賢能當政、講信修睦、團結互愛、社會穩(wěn)定的局面，這便是中華傳統(tǒng)禮制追求的終極目標。因此，禮義不僅表現(xiàn)為“進退周旋，威儀抑抑”（《宋史·樂志》）外在形式，而且體現(xiàn)為道德提升與精神境界的完美。

在我看來，孔子是一位懷著建立一個大一統(tǒng)、和諧安寧社會的理想主義思想家，他追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有道”天下，實際便是理想中的大同社會。在孔子看來，要達到這樣的目標，便要努力將人培養(yǎng)成有相當?shù)赖滤疁?、遵禮行禮的“君子”。古人強調“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認為“德輝動于內”，禮才能使“動于外”，即內心真誠，輝映出內在的道德，才能生發(fā)出本真、雅致、規(guī)范的禮儀行為，顯示出來的便是真正的禮義。

顯然，先哲把培育遵禮守道的理想人格、提升君子之道德境界作為畢生追求之目標，因為這是實現(xiàn)大同世界之基礎。如果轉換成現(xiàn)代視角，那么我們就應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培養(yǎng)道德人格，提升國人道德境界，從而講信修睦、團結互愛，使社會更加和諧有序、穩(wěn)定安寧?？傊腥A傳統(tǒng)禮制要求秉持嚴肅恭敬的人生態(tài)度，加強道德自律，培養(yǎng)道德情操，注重行為踐履。

2.正確理解義利之辨，增強國人誠信觀念

義利關系實際是道德行為與物質利益的關系，“義利”之辨是中國古代有關道德行為與物質利益關系的分辨。

中國先哲對義利關系有甚多論述?？鬃訌娬{“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要求“見利思義”“義然后取”（《論語·憲問》）。孟子主張“舍生取義”（《孟子·告子上》）。董仲舒提出“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朱熹解釋道：“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專去計較利害，定未必有利，未必有功?！憋@然，先賢在對待義利兩者關系上，強調見利思義、以禮行義，即主張道德自覺、遵禮守道，以對國家、政治、經濟、倫理及社會風尚之優(yōu)劣作為價值取向，以此來臧否個人行為。這些基于禮義基礎之上、從道德角度來區(qū)分義利的觀點有其可取之處，我們不必也不能全然擯棄。這是先賢對社會整體利益的嚴肅思考，是保障國家政治有序運行、保護社會經濟正常發(fā)展、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理論總結，是他們對國家治理理論的重大貢獻。

實際上，正確的義利觀應該將權利與義務結合起來，把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首位，同時也充分肯定與鼓勵公民通過合法渠道、正當手段來獲得正當利益。由此，可以理直氣壯地宣傳中國古代的義利觀，不必將“義”單純視為封建道德而加以否定，不必將義利對立起來否定義之功效。如此才能正確理解義利兩者關系，增強國人誠信觀念，徹底與拜金主義劃清界限，從而構建出有序、和諧的經濟秩序。

3.遵禮守法，禮法結合，培育國人道德自覺

在中國古代，禮法合一，要求人們遵禮守法，違禮即違法。這既是一種出自較高道德要求之下的自覺的道德實踐，又是法律規(guī)定之下的強行要求，因此要求人們一舉一動都需遵禮守法。當時，統(tǒng)治者對禮所具備的協(xié)調各種關系的功用是非常了解的，他們都企望用禮來治理天下?！抖Y記·祭統(tǒng)》稱：“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碧蕹渲蟹饨ㄙ|核，著眼于領導與下屬共同維護和遵循禮的規(guī)范與準則，將“治人之道”（當然包含法律規(guī)范）與禮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以達到上行下效之目的，確實富于啟示意義?！蹲髠鳌窂娬{：“君子之行也，度于禮。”這是從道德的自覺來談禮的?！秶Z·楚語上》說：“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边@是從禮之規(guī)定來談提升國人道德水準的?？梢姡袊糯^的“禮”，在等級關系之下體現(xiàn)出的社會功效，力圖制定出一整套符合當時歷史條件的人際行為準則與道德規(guī)范。當然，時代變遷，傳統(tǒng)禮制中強調的封建等級制度不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要求，但傳統(tǒng)禮制中所倡導自覺遵禮循法這一原則，是完全可以去粗存精、古為今用的。

其實，古代禮制既有教化功效，又有法制規(guī)范之用?！抖Y記·經解》稱“禮禁亂之所由生”，“故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是以先王隆之也”。顯然，古人早就注意到通過禮可以“止邪于未形”，使人們“徙善遠罪”，達到“禁亂”和教育人們的目的，發(fā)揮禮制防止犯罪、培養(yǎng)君子的作用。那么，我們完全可以吸取古禮那種“徙善遠罪”觀念，嘗試構建新的禮義體系或禮儀制度，教育國人，從而提升其道德水準，造就更多新時代的君子。

從中華傳統(tǒng)禮制禮法緊密結合這一特點可以得出這樣一種啟示：禮法不能脫節(jié)，既不能重禮輕法，也不能重法輕禮，需要禮法結合，禮法并重。過分夸大“法”的強制作用，無法解決國人道德提升問題;夸大“禮”的教化作用，以為禮萬能，無法解決國人違法之事。因而，我們可以根據(jù)中華傳統(tǒng)禮制禮法結合這一特點，從提升國人道德自覺入手，弘揚社會正氣，不斷提升公民道德素質和社會文明程度，普及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等基本道德規(guī)范，推進社會公德、職業(yè)道德、家庭美德、個人私德建設，這無疑是對國家、社會、人民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

4.實施禮儀教育，建設新時代的道德規(guī)范

中華傳統(tǒng)禮制注重禮儀教育，能起到鑄塑道德人格、凝聚人心、推進社會和諧有序發(fā)展的重要作用。

我國自古便有蒙學，內容之一便是教育兒童自幼養(yǎng)成良好的日常生活習慣，初步具備基本的倫理道德，懂得禮儀規(guī)范?？鬃佣啻握f過“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朱熹《童蒙須知》千余言，概括起來便是一個“禮”字。

實際上，中國古代禮制教育并非僅是一種外在的禮儀教育，而是內外結合，側重內在的道德修養(yǎng)，力求培養(yǎng)君子的教育制度，因此它蘊涵著豐富的可供采擇的要素?！抖Y記·內則》對自幼及長的禮制教育有非常明確的規(guī)定，而且強調終身力行踐履，隨時學習。古人還明確說過“父兄教子弟，必正其身以率之，無庸徒事言詞”（《圍爐夜話》），強調家長身為表率的道理。我們可以通過禮儀教育培養(yǎng)新時代的君子，建設新時代的道德規(guī)范。

概言之，在剝離中華傳統(tǒng)禮制的封建質核之后，它確實具有可供我們借鑒的現(xiàn)代價值，對扭轉當下道德失范、禮義缺位的不良現(xiàn)狀，提升國人的整體道德素質，建立規(guī)范有效的當代禮制體系，建立良性的社會秩序，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都有著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