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魏禮慶

甲午大寒之日，回到山東老家，探望臥床的母親。一進家門便聽見母親的呼喚，悲涼中帶著驚喜，驚喜中又帶些嘶啞，似乎還有些半信半疑。一聲乳名的呼喚暖遍全身，多少歲月往事涌上心頭，讓數(shù)十載漂泊的心有些難以自持。幾個月不見，一直身體康健的母親怎會臥榻？可見秋葉怕風(fēng)霜啊。

母親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點風(fēng)寒，看到我歸來，病情好了三分，興奮地跟我聊起家常，鄰里親朋，世事變遷，嘮里嘮叨之中溢滿對兒子的慈愛，囑托叮嚀之中浸透對未來的憧憬期盼，也讓我感到老母親看透人間世事的練達和光環(huán)下的寂寥。對村里的人和發(fā)生的事我點頭答應(yīng)著、附和著，有時插上幾句，離家五十載，一些后生如院里院外的小樹，長出一茬又一茬，讓我難以辨認(rèn)榆和槐，而我熟悉的那些大樹大多已成記憶，少數(shù)的幾棵也是老樹枯枝了，讓我感到歲月的無情。

正房和院落依然是文革前離家時的模樣，只是圍墻和門口略作些翻修，水磨和石磨已經(jīng)擱置多年，但也完好無缺，滿身的紋理顯現(xiàn)出石匠的技藝。我曾多次提議，將房子推倒重蓋或者進行大的翻修，讓父母住得寬敞一些、舒服一些，父母沒有同意，說還是老房子好，接地氣，住著舒坦，也留點念想和回憶。我有時在想，新房好蓋，舊房難留，也許是父母為我著想，讓我和遠在他鄉(xiāng)的孫子永遠記住家的模樣，就像她特意為我保留的兒時的用具和衣褲，每一件都是一段難忘的回憶。母親不識字，這是她書寫日記和記錄歷史的一種獨特方式。

每當(dāng)目光觸摸到那些水磨、石磨，走不完的圈圈路，使我想起童年，想起故去的奶奶、姑姑、嬸子大娘和弟弟妹妹，想起發(fā)生在院子里的人和事，想起那艱難困苦的歲月。特別是到了臘月，為了能讓一家八口能吃上年糕和饅頭，母親的裹腳曾經(jīng)讓大地顫抖，讓冬雪消融，讓星光落淚。走不完的圈圈路，燃不盡的寒冬夜，推出個母子情深，推出個志堅夢圓，磨出一道道生活的金光燦燦。為了我們兄妹能夠穿上件像樣的衣服，窗內(nèi)的油燈，從早亮到晚，從晚亮到雞叫，偶爾在睡夢中能夠聽到母親錐刺股的哀嘆。那盞小油燈啊，照亮天涯海角的小油燈啊，竟然還靜靜地躺在水磨底下，我悄悄地把它帶回了京城，時常點亮在心靈深處。

家，雖然不大，卻寄托著幾代人的情感，承載著幾代人的期盼，也記述著多少次離合悲歡。每當(dāng)出門在外，特別是常駐國外的那些年月，它就是溫馨的港灣，就是空中加油站，就是游子的夢縈魂牽。每當(dāng)銀鷹飛過泰晤士河，每當(dāng)依偎在駐澳大利亞使館的“望北亭”邊，一想到大洋彼岸的家就感到親人與我同在，祖國與我同行；每當(dāng)在康橋邊的駐美使館大院里加班加點，每當(dāng)在墨西哥灣畔的那座軍營里（駐休斯敦總領(lǐng)使館）迎來國慶新年，一想到山東半島的家就感到熱血奔涌，溫暖無限。每當(dāng)跟海外友人講起，幸福和激動總是閃爍于眉宇之間，因為父母健在，我是一個有家的人。

家，西方人講“East， west， home the best”（金窩銀窩不如草窩），也講“where？I am where is my home ”（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其實這兩句并不矛盾，而是上下關(guān)連，以自我為中心。而印度哲人帕當(dāng)巴·桑杰在《修行百頌》中把家視為牧民的放牧地，哪里有牧草那里就是家園。而我們中華民族往往把父母的所在地當(dāng)作家，那是源于愛，源于孝悌，源于對“忠孝難全”的補償，因此有了春運，舉國大串聯(lián)。前年一位美國休斯敦大學(xué)的女生在我家過春節(jié)，她不無感慨地對我說，“魏先生，我有三件事想不明白，一是中國的春運，幾億中國人不顧千里勞頓回家過年，二是十幾億中國人在同一時間吃餃子放煙花，三是北京的廟會，幾個公園同時開放，人山人海，氣象萬千?！焙螒押暝凇端罅_和他的湖》中把故鄉(xiāng)比作樹葉，透過它可以看出春夏秋冬；席慕容則把家園描繪成“魂魄夜夜歸來，微風(fēng)拂過化作滿園郁香”；而我則認(rèn)為家是一粒種子，根植在心靈深處，家是游子對故土的依戀和承諾，家是鏈接幾代人情感的紐帶。

年少時從這里揚帆起航，上下求索，架設(shè)橋梁，出航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而錨地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暫。母親的期盼壓完了庭院的磚石路，母親的佇望磨光了村口的橋墩，忠孝難全也讓我淚灑征程?，F(xiàn)在呼喚自己乳名的親人中就只剩老母親一人了，回想起來，人過甲子，依然有人直喚自己的乳名是多么幸福??！

我也曾幾次許諾，下次省親一定多住幾日，可心里明白即便多住幾日也不過是多幾日應(yīng)酬，人在旅途，舟行大海，顧不上身邊的風(fēng)景，只能全力審慎而行。而母親總是笑著說，咱們?yōu)H坊是風(fēng)箏的故鄉(xiāng)，風(fēng)箏人喜歡風(fēng)箏翻飛云天，咱家附近有條白浪河，浪花翻滾騰躍，如雪、如棉、如練，那是河水穿越巖石時奏響的生命贊歌。放心吧，兒行千里萬里，永遠走不出娘的視線。

幾年前父親故去了，但是母親還在，家還在。兄弟姊妹還是照樣無數(shù)次回來，幾個小家聚成一個大家，母親樂，大家跟著樂，母親流淚，大家一起流淚。如果有那么一天，母親也仙逝了，我還經(jīng)?；貋韱?，這里還是我的家么？想到此，心被扎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