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1955年生,臺灣政治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東海大學(xué)中文研究所碩士,現(xiàn)任東海大學(xué)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小說集、散文集《粉紅樓窗》、《影子情人》、《紫蓮之歌》等十余種。
公車上只剩葳一個人,一個人很久了,這輛188號公車往山上開,是很冷僻的路線,連她都沒搭過。她喜歡搭公車,沒固定目標(biāo),就是隨便搭,尤其是翹課天,然后搭到終點(diǎn)站,這世上真有所謂終點(diǎn)站?終點(diǎn)之后是什么呢?會不會是另一個起點(diǎn)?她對這樣的問題感到迷惑。
她偏偏要搭到終點(diǎn)站,下車后繼續(xù)往前走,在終點(diǎn)這個命題下,所有的景物皆有新意,常常是小村莊,如二次元的開心農(nóng)場,有新空氣新畫面;有時是茶園,干凈得沒有一絲塵埃;還有一次看到海,她在海邊站很久,原來終點(diǎn)站之后更廣闊更無邊際,她對著大海吼,吼出淚水,好像遠(yuǎn)方有人也在呼喊她,人死后的情境是否也如此呢?生命的終點(diǎn)之后還有山外山。
母親一年前得癌癥過世,她十七歲,病情發(fā)展得太快,還沒能接受母親不在的事實(shí)。葬禮遵照母親的遺言火化后灑在故鄉(xiāng)北海岸,父親與葳有不必言說的默契,只灑了一把,然后將骨灰供在山上的廟里,葬禮結(jié)束那天父親與她捧著骨灰,搭123號公車到“茂林”,滿頭灰發(fā)很像梅爾吉勃遜的司機(jī)回頭對他們說:“終點(diǎn)站到了!”他們一前一后下車,往終點(diǎn)站之后走去,走了很久很久才到茂林禪寺,母親的歸宿原來就在終點(diǎn)站之后,那之后的之后是什么呢?從那時起她常翹課搭各種路線的公車到終點(diǎn)站,下車?yán)^續(xù)走,直到無路可走。
但今天她決定不回去了。父親過幾天再婚,母親過世未滿一年就急著交女朋友,現(xiàn)在即將結(jié)婚,這件事讓她想吐,那個女人的名字還跟母親相似,說是替她找了一個母親的替身,嘔心死了!父親的臉臟了手更臟,根本不配捧母親的骨灰。
“終點(diǎn)站到了!”那個年輕司機(jī)頭也不回,只伸了個懶腰打一個好大的哈欠。
葳下車,找不到終點(diǎn)站的車牌,可能嗎?沒有站名的終點(diǎn)站,這里是往新店方向的山上,她沿著山路找站牌,只找到一個箭頭標(biāo)示“往錦鯉”,錦鯉是個地名嗎?在這荒郊野外取這個華麗的名詞還真諷刺,她往箭頭方向走,走了約一公里,有一戶人家門口有個小小的木牌,上面用行書寫著“錦鯉”,字體遒勁有古風(fēng),很像日本人家的自書門牌,然而是姓氏嗎?未免太怪異。
葳在門口站了一會,一個年約七十的老者穿短褲赤著腳拿著鋤頭問:“看魚還是看書?”這老頭不問她找人或問路,卻問她看魚或看書,腦袋大概有問題,這深山里會有魚或書嗎?她回說:“都看!”老者笑了,要她跟著他走,這一路都是泥洼地,老者的腿像泥柱般,她卻不覺得臟,從小她沒玩過泥,想必泥是好玩的,不是說男人是泥作的。泥不臟起碼比人干凈吧。漸漸的她的白布鞋也陷到泥洼里,拔出一腳泥,可能太不可思議,她咯咯笑出聲來,怪不得有人愛玩泥巴戰(zhàn),以前只要白衣白鞋有點(diǎn)灰,母親都要嘮叨半天,如果看到現(xiàn)在的她一定會發(fā)瘋吧?
原來真的有魚,沒錯,是錦鯉,可以說這里是專門培養(yǎng)錦鯉的地方,好幾個大池子,從魚苗到成魚分著飼養(yǎng),最大的錦鯉有半人高,橘紅、鮮紅、金黃、墨黑、五彩……一大池錦繡川流,閃電追著彩虹,像跨年煙火般金光四射,瑞氣千條,小池子養(yǎng)幾只錦鯉顯得優(yōu)雅,大池子幾百條擁擠著殺氣騰騰讓人看了頭發(fā)昏。葳不知道它們的價值,但聽說漂亮錦鯉價值幾百萬都有,這家人藏富于山,把自己弄成泥人,想必就是做大生意賺大錢。
葳盯著魚池發(fā)呆,聽說錦鯉喜歡人,只要一靠近,就會聚攏在你腳下,讓人有“我就在這里”、“我就是主人”的優(yōu)越感,她試著靠近魚池,可是地很滑,她怕掉進(jìn)池里,只敢遠(yuǎn)觀不敢近賞。
天色漸黑,沒人問她來做什么,要不要回去?山里吃飯?jiān)?,老者把她帶到一石灰瓦搭成的工寮,一大鍋咸粥熱騰騰端上桌,一群工人都圍過來,各人拿個碗就喝起來,沒人招呼她,她也拿個碗,盛了一碗粥,看來普通的海產(chǎn)粥好吃得差點(diǎn)把舌頭也吞進(jìn)去,里面有新鮮的海魚、花枝、蛤仔,深山中的海鮮,真是不簡單,這是她今天的第一餐,于是又添了一碗,他們像一群外太空游民一樣各自進(jìn)食,渾身是泥,奇形怪狀,因著羞澀,互不交談,秘密集會著。
葳看這群吃飯的人,除了剛剛拿鋤頭的老伯,還有一個蓄胡子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眼睛銳利有神,另有一個看不出年紀(jì)的侏儒,約一百四十公分左右。葳從未看過侏儒,看來也就是長不大的小孩,或者小號的成人,圓圓的臉龐像皺橘子,眼珠淡褐色,頭很大,身體在比例上顯得很小,大約十歲小孩的身材。葳望著他研究著,從他無邪的眼光中投射出的自己,反而覺得怪,原來自己才是怪物,同學(xué)常叫她怪咖原來是真的,這發(fā)現(xiàn)滿好玩的,她似乎接收他透視般的眼睛,覺得世界正在變形中,四周的景物彌漫著詭異的空氣。其他穿雨鞋的可能是臨時工,吃完飯就散了,這么說這魚池里住的就三個奇異的男人,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你帶她去盥洗、休息吧,天黑了!在山上最好早點(diǎn)睡?!崩险邔迥腥苏f。葳跟著他走到一棟白色樓房,上二樓,黑暗中只開一盞小夜燈,看不清楚里面的布置。侏儒男人打開一個小房間,里面堆很多東西,木頭地板上有個床墊,上面的被子亂亂的,有人剛睡過,或者常常有人來睡,像個客房,棉被飄散著濃稠的霉味。這里濕氣重,墻壁有小小的水珠,還好是套房,有獨(dú)立的盥洗間,她洗了一個熱水澡,心想為什么沒有人問她為什么來這里?要不要留下來?難道她臉上就寫著答案,真是奇怪的地方,就像掉進(jìn)愛麗斯夢境,她打了頭,痛??!洗完澡躺在床上,才翻幾個身就睡著了。
母親死后她曾回到母女同睡的那家溫泉旅館,找同一個房間,在那張大床睡了一晚,她用這種方式悼念母親。之后她常想象睡在異地的床上,仿佛有另一個自己,看著自己的孤獨(dú)與哀傷,而能格外冷漠地與死亡相望。如今她真的睡在異地的床上,腦袋一片空白,累得像狗般呼呼大睡,可能吃太飽吧。
醒來時天已大亮,才六點(diǎn)多,陽光直射到臉上,臉在發(fā)熱,昨晚忘了拉窗簾,不,是根本沒窗簾,她身邊的那堆雜物原來都是書,而且是新書,裝在紙箱里,有的還沒開封,這么多書堆在這里,應(yīng)該是客房兼儲藏室吧!陽光照在書本上,仿佛有神的光輝,她摸著一本本的書像發(fā)現(xiàn)寶藏,竟然有《哈利波特》全套與邱妙津、袁哲生……連《陰陽師》都有,還有《波赫士全集》。走到外面,是個像禮堂般大的藏書庫,一排又一排的書排得整整齊齊,就像圖書館,不!根本就是圖書館,圖書的編碼是國際通用的,童書特別多,葳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轉(zhuǎn)圈圈跳舞,這是夢吧!山中的圖書館,她愛看書,這件事她瞞著許多人,怕同學(xué)笑她假掰文青,她還寫點(diǎn)詩或散文,得過一些小獎,用的都是筆名。
在九字頭編號的文學(xué)類,她找到自己最喜歡的卡爾維諾與莒哈絲,饑渴地讀著不知第幾遍的《情人》:
然后,他說他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然后他對她說了出來。他對她說,同從前一樣,他還愛著她,他永遠(yuǎn)無法停止愛她,他將愛她,直到生命盡頭。然后,我突然哭了起來。
然后然后,她就喜歡這一堆然后,葳沒戀愛過,也不相信愛情,她只有戀愛感,那是沉浸在小說的戀愛情節(jié)中,化為他人跟自己談戀愛,她不喜歡BL漫畫或羅曼史小說,因?yàn)樗睦镒〉氖且粋€滄桑的女人,對青春男女無感。她拿著書盤坐在地毯上看,不知過了多久,樓下一陣喧嘩,留胡子的男人帶領(lǐng)一群小學(xué)生浩浩蕩蕩上樓,他銳利的眼睛像金鯉一般發(fā)光,讓人以為在看她,然而他沒看葳,只望著前方,他沒放電,或者根本沒電,肯定,是她的幻覺,常常她活在幻覺中。小孩像金龜子亂鉆,麇集在他們喜歡的童書柜下,或在地毯上打滾,興奮地高聲喧嘩。胡子男人將手指豎在嘴唇上,孩童馬上斂聲,有幾個小孩跟著胡子男到三樓,葳跟著上樓。
三樓空蕩蕩的,擺了一個臺球桌,但孩子的興趣不在那里,包圍一張大桌子與那男人,是玩魔術(shù)或練魔法嗎?葳對這里會發(fā)生什么事已不再奇怪,所有的事物都在她的認(rèn)知之外。她靠上前去,擠在孩子的外圍,桌子上一個像魚缸的玻璃箱中,養(yǎng)著許多蝴蝶,胡子男在教小孩認(rèn)識蝴蝶,“這是黃鳳蝶,那是帝王斑蝶和孔雀峽蝶,剛變身,很漂亮吧!”桌上放著放大鏡、顯微鏡與實(shí)驗(yàn)器材,這房間四周都是蝴蝶照片,葳把所有事情串起來,猜這是熱愛教育的公益男人,原來如此,怪不得收容各式各樣的人,根本是青少年活動中心,可能是見多了問題青少年,連問也不問就收留她。
葳下樓看到老者在鋤地種花,搞得滿身泥,這里的地特別濕軟,除了墨綠色的山丘與乳色的山嵐,方圓幾公里沒有人家,這群小孩不知怎么來的?想必結(jié)伴走了好久才到得了,窮山惡水根本不適合人居住,她的鞋完全淪陷變成泥鞋,也沒換洗衣服,她想走了,可特別留戀那一屋子書,老者看到她說:
“以為你睡死了,肚子不餓嗎?”
“餓,餓死了!”
“快去吃飯?!?/p>
走到昨晚吃飯的地方,侏儒男正在吃早飯,真的一碗尖尖的白飯,配咸魚與豆腐、燙青菜,葳添了一小碗坐在大圓桌的另一邊,侏儒男眼珠睜得好大盯著她看,葳低頭扒了幾口飯,放下碗筷,他還在看,好像她才是怪物,她想罵人,看他的臉并無惡意,便說:
“一大早吃飯挺怪的,好想吃烤三明治喝熱牛奶!”
“你好美!”侏儒男說,葳既好氣又好笑,一般色鬼都會說你好正好辣,他使用的字文雅,表情又是那樣無邪,可能很少見過女人,不自覺脫口而出,她知道自己擁有的只是青春無敵的美色,很快就將消失,她與她的美色無關(guān),故而當(dāng)作沒聽見,這才是美女本色,她慣于不動聲色,故意離題:
“你們在這里住多久了?”
“很久,十幾快二十年總有?!?/p>
“三個男人住在山上好怪哦!”
“有嫂嫂,死了好幾年!她不喜歡養(yǎng)魚!”
“所以胡子是你哥哥,那伯伯是?”
“爸爸,他是日本時代的漢文老師。哥哥的漢文也很好?!睗h文是古早人語言,聽來像武陵人一般。
“你們說話的口音很怪,從哪里來的?”
“澎湖,那里有好多魚。我家以前有漁船,爸爸只吃現(xiàn)撈海魚,不吃肉,我哥一船一船買給他吃,他八十幾歲比我還壯?!笨磥砟X袋還清楚,她以為侏儒的智商有問題,也許他們擁有異于常人的智慧,像《錫鼓》描寫的一樣。
“那你哥幾歲?”這樣就可推出弟弟的年紀(jì)。
“他三十八,我三十五?!闭嫣拱?,葳心中充滿異樣的感情,她繞著圈打聽這里的一切,因?yàn)榫驮趧倓?,有那么一刻,在布滿蝴蝶的照片的大實(shí)驗(yàn)室中,或者在閱讀那本《情人》當(dāng)中,她幻想著被哪個男人愛上,或愛上哪個男人。
這時老者走過來,坐在藤椅中休息,可能他長得像老校長,葳覺得有必要像他報(bào)備自己的狀況:
“謝謝你們收留我,我今天就走?!?/p>
“不急,我們這里無聊得很,就喜歡來客,你離家出走的吧?”
“我臉上真的有寫字嗎?”
“有寫字!我們來寫字吧!”老者大笑出聲,他看來頂多六七十,聲如洪鐘。
侏儒男很快地把碗盤收拾干凈,在圓桌上鋪滿報(bào)紙,放上筆墨硯臺,幫父親研墨,這家子還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葳把這吃飯兼睡覺的工寮看清楚,約十幾坪大的地方,還是泥地,有小隔間,想必他們晚上就睡這里,人住工寮,書卻住華廈,這是怎么回事?
老者站立著懸腕寫大楷,筆跡跟門牌一樣,拿著一本古書抄詩:
層云愁天低,久雨倚檻冷。絲禽藏荷香,錦鯉繞島影。
心將時人乖,道與隱者靜。桐陰無深泉,所以逞短綆。
“這是陸龜蒙的詩,唐朝人就懂得欣賞錦鯉……鯉魚也有字哦,你看他們身上的黑點(diǎn)像不像潑墨,日本人就稱墨點(diǎn)為‘寫……”老伯顧自說著,真是好為人師,藍(lán)色的古書包著透明塑膠封套,看來年代久遠(yuǎn),葳好奇拿來翻,上面的古書印刷文字特別有味道。
“伯伯,這是什么年代的書啊?”
“宋版書?!?/p>
“哦!”葳不懂什么是宋版書,想必十分珍貴,看來是一日漢文老師一輩子漢文老師。
“想學(xué)寫字嗎?”
“我?我的字像坨屎!沒藥救了!”
“練個幾個月就不同了!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幫我看管圖書館,我教你寫字,管吃管住?!边@交易聽來不錯。
“可是我不能待太久ㄟ,我未滿十八,我爸一定會報(bào)警,那就給你們添麻煩了!”
“找不到的,很久以前,那時還沒公車,我媳婦幾次想逃下山,結(jié)果迷路,只好又回來。最后一次掉到山谷里,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回去的話,派車送你下山,我們有車。”
“真的哦?供吃供住,還有書看,聽起來不錯,不過,你們一家都愛當(dāng)老師,真受不了。我就是不喜歡念書才逃學(xué)!還有,我爸要再娶了,所以……”
“還是打個電話給他,就說到親戚家住幾天,我也不敢留你太久,說缺管理員是假的,我們好客是真的。圖書館采自助管理,這附近的孩子都很懂規(guī)炬,自動填寫借閱單,蓋到期章,書短少的情形很少,只有遲交,遲交的一星期不能借書,準(zhǔn)時還書的人還有贈書,都堆在門口,自己挑。”
“那我要做什么?”
“新書上架,最近買了很多新書,哪!就堆在你昨天晚上睡的地方,以前是我媳婦睡的地方。過幾天還會進(jìn)一大批新書。最近很多人來買錦鯉,都是大生意,忙不過來?!?/p>
“在山里弄圖書館跟蝴蝶教室,你們是慈善團(tuán)體嗎?”
“哈哈!沒那回事,剛來的時候很慘,錦鯉養(yǎng)不活,媳婦鬧離婚,她死了,錦鯉養(yǎng)活了,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那時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堆書,村人常來幫忙,漸漸小孩也愛來看魚兼看書,我沒事做太閑,教他們寫字看書,我兒子很有孩子緣,漸漸地孩子天天來。說來養(yǎng)錦鯉門檻高投資不小,但進(jìn)賬不錯,我們都在泥地討生活,用不了多少錢,蓋了洋房住不慣,干脆弄個圖書館,還有這附近蝴蝶很多,我兒子大學(xué)讀生物,說臺灣的蝴蝶品種這么多,要讓孩子睜開眼睛。唉!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我小兒子,總要讓他能活下去!以后我們都走了,他還有魚池跟書?!?/p>
看來侏儒男是幸福的,一家人為了他生活在這荒山野嶺,連嫂嫂都跑了,自我犧牲型的人與人生是她難以想象的,人性是自私的。
首先得找一雙新鞋與換洗衣服,清出那堆書后,有一箱女人衣物,里面的衣服她不敢穿,球鞋倒有一雙,小了些,等把自己的白布鞋洗好就換過來,或者她需要一雙雨鞋。
現(xiàn)在,她早早起床,吃完一大碗白米飯后,練書法一小時,休息半小時陪老者逛園子,他對泥地種得出花感到驕傲,有茶花、桂花、玫瑰、柚子樹,后來才知柚子樹是為招引蝴蝶,它們喜歡在柚葉上產(chǎn)卵。她喊老者為“寫字伯伯”,現(xiàn)在她敢靠近魚池,真的錦鯉都圍過來,她一面喂食一面喊“寫字魚兒”,用手觸它們的頭,水溫寒徹骨,錦鯉怕熱必須養(yǎng)在涼溫中,太冷也不行,十幾度最適合,只能養(yǎng)在海拔不太高的山上。她喊侏儒男為“大小哥”,胡子哥為“蝴蝶哥”或“他”,“他”意有所指,只有她知道,孩子們都叫她“書姐姐”,她成天低著頭看書,任孩子怎么吵都沒關(guān)系,孩子會圍著她撒嬌,門口擺了一大堆贈書,一下就被她送光。散完步然后到圖書館把新書編號、蓋章、上架,她真喜歡這工作,以后就以圖書館員為職業(yè)也不錯,下午孩子們放學(xué)后就來這里寫功課、看書,假日跟著胡子去觀賞蝴蝶、昆蟲,拍照。她想跟著去,不敢跟胡子說,他們之間的距離一直維持在五公尺以上,但他整天就在魚池或山上,在她的附近,隔著這樣的距離想象愛情滿美的,少女幻想中的愛情因無現(xiàn)實(shí)感更原始,更狂野,他一定是個寂寞的男人,心如死灰,她更喜歡這樣的。
比起胡子的冷淡,侏儒又太熱情,得空就纏著她說話,她抓不準(zhǔn)對他的態(tài)度,有時像大孩子,有時像小號男人。
“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笨磥硭母兄蝗?。
“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們認(rèn)識才三天ㄟ!”
“那你有可能喜歡我嗎?”
“你要誘拐未成年少女嗎?”
“一直等的話你會喜歡我嗎?”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談這個話題,我想看蝴蝶,聽說這附近有蝴蝶谷,你幫我跟你哥說?!?/p>
“為什么你不自己去說?”
“我怕他!”葳說完這句話小號男人低頭沉思了一下,這時他的表情就像三十五歲的男人。
“你喜歡他,所以不喜歡我!總是這樣,我喜歡的女人都喜歡我哥哥?!?/p>
“屁啦,你亂說我不理你了!”
葳心里很亂跑到魚池看錦鯉,現(xiàn)在她也有自己的紅色雨靴,寫字伯伯幫她買的,其實(shí)是胡子特地下山買來的,穿來居然合腳,可見他是個心細(xì)的男人,這次下山又帶回一些女孩用的衣物還有一頭母羊,每天都有羊奶喝。她像個嬌客一樣,山里突然來了一個少女,山水草木都有了精神,葳慢慢理解山居的寂寞,天天看魚看到?jīng)]感覺,怪不得寫字伯伯覺得無聊。
幼苗期的錦鯉看來跟一般的魚苗差不多黑咕隆咚,之后烏鴉變鳳凰,魚也分尊卑,跟人一樣,她不明白為何有人會養(yǎng)這些身價奇昂的魚。養(yǎng)魚嘛,斗魚、金魚最可愛,養(yǎng)這種大型魚一定要有大院子大池塘。記得到過一個有錢的親戚家,沒有院子,百坪公寓在客廳造一個魚池,養(yǎng)三兩只錦鯉,池子太小魚太瘦,沒顏落色的,還特別帶他們觀賞,讓人覺得無聊極了,這是夸富心理吧?現(xiàn)在她也略懂一二了,都是大小哥教的,最珍貴的是紅白、大正三色、昭和三色;其次是寫鯉、別光、淺黃、秋翠、衣、黃金、花紋皮光鯉、寫皮光鯉、金銀鱗、單頂、變種鯉,因顏色亮麗有“水中寶石”之稱。來看魚的有日本人、臺灣人,都是開進(jìn)口車的大老板,胡子穿得像水泥工人帶他們看魚、談價格,長期的荒野生活,他的臉也像荒野,滿是冰雪風(fēng)霜,看不出是讀書人。
大小哥表達(dá)感情的方式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常常把她的東西藏起來,小梳子、手機(jī),還有正在看的書,有一次還把她的門鎖起來,還好時間都不久,很快就自動還她,或把門打開。他以捉弄她為樂,很無聊的舉止,他卻因此開心一整天,葳忍著沒舉發(fā)他。
她會被強(qiáng)暴嗎?在荒山野嶺如果被強(qiáng)暴,喊都沒人救,她做過無數(shù)被強(qiáng)暴的夢,真正處在三個男人的荒野,她的內(nèi)心不無恐慌。
有好幾晚她夢見有男人進(jìn)入她房間,然后強(qiáng)暴她,做愛的細(xì)節(jié)很粗糙,大都從電影剪接過來,男人的手與嘴在她的身上游走,她居然是愉悅的,驚醒后在夜黑中發(fā)怔,她內(nèi)心住著可怕的情欲,那是她也不認(rèn)識的自己。
魚池的男人雖然生活原始,還是在禮教中,或者活得比城里人更壓抑,連大小哥也沒攻擊性,魚池的工作大都他在做,滾在泥地里,也許他的熱情都攪進(jìn)魚池里,那些如繁花般的魚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此外一無所知。當(dāng)然他也需要女人,然而連蝴蝶哥都留不住自己的女
人,大小哥行嗎?他們抓得住魚,抓不住女人。
也許是老者的陰謀也說不定,讓她住下來,看能不能成為他們的女人?有一次在飯桌找東西吃,聽到胡子與大小哥在房間里低聲爭吵,墻壁實(shí)在太薄了:
“你小聲一點(diǎn)!聽到?jīng)]有?!?/p>
“我喜歡她!”
“你是畜牲???她還是個孩子?!?/p>
“我不管……”
之后聽到摔東西的聲音,接著摔門而出,胡子看到她還是那一號無表情,低頭走往山上。這是哪招,她該離開嗎?看來她留在這里是不恰當(dāng)?shù)摹?/p>
隔兩天,有媒人帶一個越南女子來相親,大小哥躲在三樓蝴蝶教室硬是不見客,只有寫字伯伯出來應(yīng)對,胡子可能還在氣頭上不見人也不管事。那女人大約三十來歲,一只眼睛灰灰的,兩眼分得很開,嘴微尖,很像魚類,長相不能說難看,她看了大小哥的照片,推給媒
人說了一堆越南話,媒人臉色尷尬地說:
“事前沒說是侏儒呢,她說這樣子的人在家鄉(xiāng)只有到馬戲團(tuán)……”
“除了外貌,他很正常,我們都沒嫌她視障,說話不要隨便傷人。條件隨便你們開。”寫字伯伯氣呼呼。
媒婆與女人互看一眼,好像抓到默契說:
“最多就是,讓他們獨(dú)立生活,她不愿住山上,一棟房子買在臺北,一棟房子買給她老家,這樣才好繼續(xù)說下去?!?/p>
“他只會養(yǎng)魚,下山活不了,你們先走吧!”媒人與女人走了,寫字伯伯背著手對著花園沉思,呆坐到黃昏,連晚飯也沒吃,大小哥倒是吃得很高興。
這件事好像沒發(fā)生過,但從此成為葳捉弄大小哥的材料:
“你要娶新娘了!”
“沒有沒有!”大小哥急得臉漲成柿干。
“新娘子好漂亮!”
“我寧愿娶魚作新娘,也不要她?!?/p>
“原來你偷看她了,搞不好她是魚變的魚仙子,長得好像寫皮金鯉……”
“哪有金鯉好看,你再說我要生氣了!”大小哥作勢要打她。
“不說,不說了!”
跟胡子上山到蝴蝶谷那天,大小哥生氣故意躲起來,葳穿著已經(jīng)洗好的白布鞋,新買的長袖襯衫、牛仔褲,跟在一群小朋友與胡子身后走進(jìn)山谷找尋鳳蝶的蹤跡。這山谷有著蝴蝶流動的空中之路,也就是“蝶道”。它們會釋放出無形的費(fèi)洛蒙,在山野拉出一條氣味道路。循著這道上的氣味或氣流,它們可以覓食、求偶,扇動羽翼拼著命遷徙,因?yàn)樯绱硕虝骸K鼈冿w啊飛找到避冬的溫暖地點(diǎn),繁殖、夭折或破蛹,死亡然后重生。蝶的一生就是流浪、飛行、求偶、繁衍、死亡、重生。在短短的生命期中漂洋過海,飛到遙遠(yuǎn)的國度,只為尋找一個繁衍地,雄蝶為達(dá)到性成熟必須吸收大量礦物質(zhì),所以它們常沿著溪邊飛行尋找合適地點(diǎn)吸水,由于它們皆有固定飛行路線而且常是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吸水,造成令人驚嘆的盛大奇景。
“亞馬遜河或馬來西亞蝴蝶色彩最艷麗,但我覺得臺灣蝴蝶才是全世界最美麗的蝴蝶?!焙右幻孀咭幻嬲f,“為什么?”“為什么?”孩童圍著“蝴蝶哥”拋出無數(shù)個問題,有幾度葳以為他在看她,然而他只是面向她望向更遠(yuǎn)之處,他在逃避她,一定的?!耙?yàn)榕_灣擁有非常豐富的生態(tài),寒帶、溫帶、暖溫帶、熱帶各種氣候條件下生存的蝴蝶都有,集中在臺灣這一個小小的島嶼上。”蝴蝶哥跟他父親一樣愛上課,沒藥救了!
進(jìn)入蝴蝶谷,剛開始偶有一兩只鳳蝶飛舞著,靠近溪道附近是一片賊仔樹林,這時許多蝴蝶滿天飛舞,這正是求偶的季節(jié)。溪道附近密密麻麻的鳳蝶,它們墨色的翅膀?qū)懼P墨淋漓的字,畫著繁花似錦的畫,極為壯觀。葳看呆了,孩童一面歡呼一面拍照,蝴蝶男沿著溪
道,低頭落寞地往前走,葳跟在他后面,保持五公尺的距離,看他要走到何處。跟著胡子走了約五百公尺,前面就是懸崖了,他停在崖前,遠(yuǎn)山像巨大的青銅金字塔聚集,沉重肅穆地向人逼近,令人窒息,從此往下就是萬丈深淵,葳不自覺地往前靠近四公尺,現(xiàn)在他們之間
的距離只剩一公尺了,他的肩上停著一只黑鳳蝶,顯得嬌弱而美麗,胡子背對著她說:
“不要過來,這里很危險(xiǎn)!”
“那你后退,我好害怕,我有懼高癥?!?/p>
胡子往后退一步,葳說;“再退后。”一直到他們幾乎靠在一起,蝴蝶飛走了,胡子說:
“她就是從這里掉下去,她一定是不小心,不是自殺,好幾年來一直找她的尸體,一直找不到,也許她沒死,只是成功逃走了。與其說我在找蝴蝶,不如說在找她?!?/p>
“你一定很愛她!令人……討厭?!?/p>
“死亡當(dāng)下不是最可怕的,之后更可怕,無聊痛苦永無止盡……”
“我好怕,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不行!我弟喜歡你?!?/p>
“我不喜歡他?。 ?/p>
“我刻意疏遠(yuǎn)你,你太漂亮了,不會是山里人,以前為弟弟找的女人都留下住,嫌他丑嫌他畸形,或者要求嫁我,我討厭只注重外表的女人,他外形雖丑,生理跟正常的男人一樣,內(nèi)心像小孩一樣純真?!?/p>
葳起初只是眼眶紅,淚水慢慢淹沒臉頰,她不管了,從背后環(huán)腰抱著他,像撒嬌又像是抗議,用頭撞他的背,他的身體僵直好一陣,終于軟化在她的懷里,他們就這樣相擁失去時間,只要這樣就夠了。她靠在他背上哭,自從母親死后,第一次放懷痛哭,也許對死者的告
別,必須用自己的方式,余生者才有勇氣繼續(xù)往前走。
他們四周有蝴蝶在飛,時間停止了,而他始終沒轉(zhuǎn)過身來。
“大小哥哥不見了!”孩子帶領(lǐng)工人來找他們,他們趕忙分開。
“該死!他跟著我們上山,看見了。我們分頭找?!焙诱f。
“我也要幫忙!”孩子們鼓噪。
“不行,你們太小會迷路,都回家去!”
“你也回去!”這句話是對葳說的,他又回復(fù)冷漠一號表情,而且氣惱。
山中的夜令人顫栗,氣溫下降,群山更嚴(yán)酷,冷如鉛塊,壓迫著人們心房,樹林像群鬼,魑魅魍魎無處不在,葳守著寫字伯伯,天黑之后,工寮太冷,他們移往圖書館等候,寫字伯伯專心抄書,臉色蒼白得可怕,她手里拿著最喜歡的書,卻一個字也讀不下。葳自責(zé)很深,都是因?yàn)樗?,大小哥才出走,她沒信仰,只有祈求天上的母親,保佑大小哥安全,這里山路險(xiǎn)惡,很容易迷路。大小哥快回來,只要他沒事,她會放了蝴蝶哥,也會殺死心中那個淫蕩的自己,離開這個地方。
一直等到近半夜十二點(diǎn),蝴蝶哥帶著大小哥回來了,兩人一身泥,是否扭打掙扎過?兩個人都不看葳,分別去洗身換干凈的衣服,寫字伯伯去熱菜,葳回到房中整理自己的行李,其實(shí)沒什么好整理的,只有她來時穿的學(xué)生服及書包,白襪子白布鞋,把不屬于她的整整齊
齊疊放在床上,天亮就走,算一算她在這里住了十幾天,感覺上過了好幾年。
葳躺在床上等待天明,她為這里的未來悲哀,也許不能說是悲哀,而是回復(fù)固定的原狀,那是一種特殊的感情生態(tài),單性,雄性,無偶,無愛,無性,無繁衍,無生殖的靜態(tài)生命。也許他們此后不會再讓任何一個女人進(jìn)入他們的世界,一輩子綁在一起,只有錦鯉陪伴他們。過幾年蝴蝶哥老了,他會越來越像寫字伯伯,每天寫字、種花、教育孩子、打瞌睡,他們都會很長壽活到一百歲,就算活到一千歲,也不會有一個位置屬于她。這原是他們選擇的人生,一個綁一個,而她只是偶爾闖入的意外,掀起一些漣漪,一切終將恢復(fù)平靜。
天才微亮,葳走出房間,留戀地把圖書館、實(shí)驗(yàn)室細(xì)細(xì)看一遍,拿下一張黑鳳蝶的照片作紀(jì)念,他想找張蝴蝶哥的照片,只找到父子三個的合照,那時還在澎湖老家前,蝴蝶哥頂多十八歲,跟自己一樣穿著高中制服,他有著明朗的笑容、俊俏的臉,而大小哥更像小孩,
笑得像彌勒佛,歲月扭曲一切,包括人的臉。把照片夾進(jìn)書里,走下樓,看了看錦鯉,它們圍過來,好像要跟她道別似的,葳碰了碰那只沒人愛的黑金鯉,像寫字伯伯的字一般黑。
走出魚池,看到往“公車站”的箭頭指示,那是寫字伯伯的字,她要往回走了,回到她原來的世界,朝終點(diǎn)站走去,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終點(diǎn)站之后還是有終點(diǎn)的,它在你的心中,只有自己知道。
葳還存著希望,能夠跟蝴蝶哥道別,她回頭看那棟白色洋房,有一些彩色飛動的點(diǎn)點(diǎn),飛向她這邊來,有幾只來到她面前,其他飛開了,是蝴蝶!是他放走它們,而蝴蝶哥一定就站在窗戶后面目送她離去,她確定。她幸福地笑著,一面默念:
然后,他說他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然后他對她說了出來。他對她說,同從前一樣,他還愛著她,他永遠(yuǎn)無法停止愛她,他將愛她,直到生命盡頭。然后,我突然哭了起來。
(選自臺灣2013年2月1日發(fā)行《短篇小說》,總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