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呼我“大師”沒有必要。我現(xiàn)在覺得,其實我們之所以想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是因為有一個題材在感動著我們,這樣我們就把它寫出來。并不是說,把稿紙打開,筆握在手里面,好,我就來寫一篇《看海的日子》或者《兒子的大玩偶》,不會有這樣一個名稱的意識,也不可能有很具體的目的性。寫小說,就是要告訴人家有這么一些令人感動的人物,告訴人們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感人的故事。人有很多的機緣、遭遇,種種的事情,感動了,就把它寫出來。所以文學呢,并不是寫鄉(xiāng)土的就叫鄉(xiāng)土小說,寫都市的就叫都市小說,寫海洋的就叫做海洋小說,寫高原的就叫高原小說。如果真是這樣的,那么寫妓女的,是不是應該叫做妓女小說?顯而易見,小說類型都不是這樣區(qū)分的。我們這里的雜志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辦的,已經(jīng)辦八年了,我們認為文學只有好與壞,沒有新與舊,所以也沒有什么派系。我的觀念就是這樣。小時候我就比較喜歡去敘述,去呈現(xiàn)一些事情,就愛聽故事,聽戲劇啊,聽著這些故事慢慢地長大。長大后我還記得那些故事和戲劇,就這樣在無形之中,我把這些東西呈現(xiàn)了出來。
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的貴人,比如說第一個影響我、同時影響我最大的就是我初中二年級的一位老師,當時她隨“國民政府”從大陸過來臺灣不久,才二十六歲。在那個年代,本省同學跟外省來的同學的國語(或說普通話)程度很不一樣,我們有我們的發(fā)音,而且呢,如果我們的教員改變我們本身的一種文法,學起來就比較不順利。但是我還好,那個時候呢,我們家那一帶的原住區(qū)啊,還租給外省人,我們會和一些外省的孩子們玩在一起,并沒有很刻意地去區(qū)分外省和本省。那么玩在一起,雖然他們有他們的鄉(xiāng)音,但是再怎么樣,他們說的話也很接近普通話,較為流暢,那時候我們的溝通就自然也很流暢。因此在普通話各個方面,我算是我們班上說得比較好的。當時作為一個小孩子,在寫作文時通常的內(nèi)容會是秋天的農(nóng)家。我的班主任也是國文老師,有一次她把作文本發(fā)還給我的時候,她說,春明,作文要好的話你不能抄哦。我說,我沒有抄,可能就是通順一點啦,沒有好到哪里。她說,哦,不錯嘛,老師給你甲下。本來乙上就已經(jīng)不錯了,她還給我甲下。當老師把作文本還給我,我還是愣在那里。她說,怎么啦?我說,老師你心里面一定以為我是抄的,我真的沒有抄。老師說,你說了我就明白了。我說,老師這樣子好啦,你讓我再寫一篇作文給你看。老師就說,你喜歡作文,這好啊,你盡管寫,老師會幫你好好看的。可是我又站在那里等,老師說,又怎么啦?我說,老師你沒有給我一個題目。老師說,要題目,好,寫《我的母親》。我又愣住了,老師說,怎么啦?我說,我的母親過世了。哦,你幾歲的時候母親過世的?我回答,八歲的時候。其實雖然我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但是那時我又有了一個繼母,如果要寫母親的話,卻讓我感到很為難,因為對于我來說,我是經(jīng)常因為調(diào)皮而挨繼母的打啊,所以我不想寫這個,就故意說母親過世了。老師就問,你還有印象嗎?我說,模糊。因為我要擺脫這個題目嘛,所以就說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她說,模糊也是印象啊,你就把模糊的印象寫出來好不好。我不能再討價還價,回到家后,就很納悶,因為我實在不想再寫一些繼母打我的事情。于是在那一天晚上,我就想既然已經(jīng)答應了老師的要求,那么想不交也是不行的,可是到底要怎么寫呢?我就想起來,我爸說那一年母親剛過世,底下比較年幼的弟弟妹妹就天天哭著要找母親,奶奶被哭煩了,就說,你母親已經(jīng)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我雖然沒有像弟弟妹妹那樣哭鬧著要找母親,但是我也會想起母親,而且我一想起母親呢,就會想到奶奶對著弟弟妹妹說的那一句話:你母親已經(jīng)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想到這句話,我就把頭偏向窗外看著天空。我說,有時候看到星星,有時候看到烏云,就沒有看過我的母親。這篇文章就這樣寫完了,但是我很沒有自信這樣的一篇文章能得到老師的肯定,因為文章的內(nèi)容在我看來是比較抽象的。我第二天就把作文交給了老師。在當時,我還記得老師說,各位同學,今天外面有陽光,你們出去曬曬太陽,春明你過來。我一過去,遠遠一看,作文本上有很多紅的圓珠筆做的批語,我心里就很納悶,書本的紅字批語有兩個意思:一是批評某些地方寫得不好;另一則是表揚某些段落寫得很不錯。我是覺得我是被做批評的??墒悄菚r候,我看見老師頭一抬起來,她的眼眶竟然是紅的,她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又笑著說,春明,你這篇作文寫得不錯啊。她還說,作文要寫得好的話,要多讀一些好的作品。說完她就從抽屜里拿出了兩樣東西,那是她早就準備好的,一本是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集,一本是俄國的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所以我常常跟人家開玩笑,我有兩個爺爺,一個是我爸爸的爸爸,一個是我文學的爺爺沈從文,我很喜歡他。兩本小說集我回去看完后,感動得不得了。
發(fā)生這件事情之后,王老師就對我特別關照,常常鼓勵我寫作。卻有一天在上課的時候,突然警備總部來了一群人站在教室門口,校長還帶著一個領導進來,直接對正在上課的老師說,王老師,我們有話要跟你談,請到校長室。王老師對校長說,好啊,等下課我就過去。那個領導說,不行,現(xiàn)在就跟我們走。我現(xiàn)在回憶起當時候的情形,還記得王老師很從容地說,各位同學,你們都是中國的好寶寶,求你們好好用功啊,只要你們好好地用功,咱們中國就有希望。對于我們來說,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她為什么突然冒出這樣的話,我們也不懂。然后她就被帶走了。第二天,我們整個羅東的小鎮(zhèn)就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都是關于“羅東中學捉到一個匪諜”,我都蒙了,這件事情原來說的是我的王老師,而到后來,我又聽到了王老師被槍斃了的消息。
到后來我們臺灣有一個“國家文藝獎”,我得到第二屆的獎賞,頒獎典禮蠻隆重的,來了很多的貴賓,我們得獎人還要上臺講話、致謝辭,我都準備了。但是一上臺呢,我卻沉默了,并非忘詞了,而是故意不講話。看著臺下的觀眾,我很嚴肅很低沉地說,“王老師,我得獎了”,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因為底下的觀眾覺得莫名其妙,我就說我今天會走上寫作這條路,這位王老師是我的一個很重要的啟蒙老師,但是她后來卻被當作匪諜處死了,我知道她在天上,我剛才就是向在天之靈的她說我得獎了,感謝她給予我的幫助和鼓勵。我的致謝辭就是感謝我的王老師。也只有她讓我接觸到了中外許多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因為當時白色恐怖,外面的小說我們基本上是看不到的,書都被收繳了起來,所以后來變成熱愛寫作,是她給我?guī)淼挠绊憽?/p>
所以說文學創(chuàng)作跟文學研究是兩碼事情,把你寫出來的作品定義為鄉(xiāng)土文學或者高原文學,進行文學歸類,這是屬于研究的范疇。我們文學的創(chuàng)作其本質(zhì)上是寫人,包括你寫童話,把昆蟲動物都擬人化了,都是寫人。世界上無論哪一類人種,其人性都是共通的,像黑人作家寫的都是黑人的事情,我們?nèi)钥吹玫魷I,難過得要命。看桑西河在寫印第安人怎么樣被美國白人殺戮時,我們也會難過。同樣你看到第一次大戰(zhàn)的慘烈,你會難過;看到《悲慘的世界》,會覺得外國人寫的故事里的人物也很可憐。為什么看到這些故事會難過呢?因為人性是共通的,我們?nèi)绻麑懗龅淖髌房梢园讶诵钥坍嫷煤苌钊?,翻譯到國外去,即使不同國家地區(qū)的人來讀,他們也一樣會被你的小說所感動。所以呢,文學是從生活汲取養(yǎng)分的,一個人如果沒有生活的經(jīng)驗,沒有在觀察,還有不經(jīng)常閱讀的話,就沒有辦法去寫一些東西。所以如果說文學是研究出來的話,那么所有的大專院校的文學院老師都是作家啦,那一些博士碩士都是作家啦。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很多的文學作家,比如沈從文連一本書都沒有念過;英國的狄更斯由于家境中道沒落,后來也沒念好書,但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卻很好,還寫就了《雙城記》享譽世界。所以我們說文學是從生活中來的,在生活中經(jīng)歷越多,見識得越多,對于人性的了解,對于人物的刻畫才能更深刻。無論是鄉(xiāng)土文學、都市文學、現(xiàn)代文學,還是后現(xiàn)代主義、結構主義什么的,我都不理這些分類。只要你寫出的小說故事老少咸宜,所有的人都覺得你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的人物人性刻畫得好,就算有人不會識字,我把你的小說念給他聽,他也會感動,那么你的小說就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說。我舉個例子:大概三年前,有一個醫(yī)院的癌病末期患者,作為一個無藥可治的人,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的生命了,在醫(yī)院里只是掙扎著希求多活一些時間,但是他在死前竟然告訴醫(yī)院說,我能不能見一見黃春明?醫(yī)院說,他是你的親戚嗎?他說不是,他是我的讀者。醫(yī)院就說,那院方想辦法替你聯(lián)絡,黃春明會不會來可沒有把握。我那時候人在高雄,而醫(yī)院在羅東那里,我晚上本來要住在高雄的,但我一接到電話,聽到這件事,我就趕來羅東直接到醫(yī)院看他。他躺在床上,枯瘦如柴,說話也很慢,看到我他就說,黃先生,你好久沒有寫小說啦,你以前寫的《鑼》——憨欽仔 、《看海的日子》——白梅、還有《兒子的大玩偶》——坤樹,這些小說里的人物我都很喜歡。聽著他說出這些小說的名字以及當中的人物,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地喜歡我的小說。然后就聽到他再一次重復道,黃先生,你已經(jīng)好久沒有寫了。我感動得要命。我就說,關先生,你等著看,我馬上就開始寫。他笑著說,哈哈,來不及了。是這樣的一件事情,每次回想起來,我都感動得要命。
還有第二件事情,也是大概三年前,我在某一所高中學校演講完了,校長送我上車了,一個高三的女生,蠻高挑的,長得也還清秀,遠遠地向我跑過來。她很認真地說,黃老師,我有一封信要給你。當時校長還站在旁邊,跟這個女生開玩笑。但是她很嚴肅,她把信給我,并怎么講呢,她說,黃老師,你回家之后才看。那我是坐車一離開,我就看了,還沒到家我就已經(jīng)看完。她在信中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黃老師,你救我一命。因為她曾經(jīng)割腕三次,每次她都想自殺,但是有一天她看到我的一篇寫我兒子的文章《國峻不回家吃飯》,她說她看完感動得哭了,很傷心,就把所有的怨氣都哭出來了,跪向她的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對不起,讓你們煩惱了,我再也不會自殺。
所以我在想我寫的這些東西有哪些人在看,因為我不知道啊,就像農(nóng)夫種出來的米,他知道有人在吃,卻不知道誰在吃:監(jiān)獄里面的囚犯在吃,判他有罪的法官在吃,哪里都在吃。寫作就是農(nóng)夫嘛,你把東西像米一樣種出來嘛,你管他誰吃,又不是拿去做研究,人家是當作精神的糧食。你看一個人就要死了,他在死前竟然會想說要跟我見面,那個對我的鼓勵有多大啊。所以那一次我就講,什么獎什么獎對我都沒有權威,我得到關先生這樣一個邀請會面,我會覺得是最大的一個鼓勵。我手機上,他在臨死之前的第三天,還有留話給我說,黃先生,謝謝你,來看我。所以他被埋葬的時候,我去給他拜拜了一下。像他那樣的一種舉動,對一個作家是多大的一個鼓勵??!所以我才說,文學就像米一樣,誰都在吃米飯吃菜吃什么的,那么所有在吃食物的人,有沒有在研究營養(yǎng)呢?沒有啊,只知道吃這個沒有錯,就吃了。那些研究營養(yǎng)的人,卻不僅知道這個有沒有營養(yǎng)而已,包括營養(yǎng)的各種分子的結構式他都知道。他對營養(yǎng)研究到一種十分細微、深刻的程度,但是他在吃東西,吃和我們一樣的東西時,會不會因為他那樣深刻地了解物質(zhì)營養(yǎng)的結構式,消化得比我們好呢?不可能,因為他太用功了,反而沒有消化。所以,文學是要給社會大眾作糧食的素養(yǎng)的,你想想看,北歐的三小國:瑞典、挪威、芬蘭,15世紀之前他們叫什么來著?維京人啊,就是海盜嘛!你說海盜殘忍不殘忍,人家到海上去劫掠,把人丟到海里去。
英國人幾世紀前也是土匪啊,什么印度、肯尼亞、香港都是它的。在拉丁美洲,阿根廷南端的右角有一個小島,叫做??颂m島,也是它的。而且除了這些,還有很多。他們做強盜,去掠奪你的資源,剝削你當?shù)氐娜说膭诹Γ谌∵@些礦物財物自然資源,然后回家再做商品,反過來傾銷給你,得了三層利益。再后來,他們的第四代,讓被侵略者的第四代的那些孩子們都覺得他們很厲害,他們的槍很厲害,他們的飛機很厲害,都沒敢去計較他們怎么樣來侵略我們的東西,以致我們整個民族的自尊心也沒了,所以他們是不是土匪?好了,今天講到北歐的三小國,講到英國、法國、意大利,都是文明國家,對不對?美國也很文明。但如果追究過去的話,他們就是強盜。美國移民到新大陸去,是怎么殘殺印第安人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把整個的拉丁美洲啊,語言都毀掉了。只有巴西講葡萄牙語,其他國家都講西班牙語,男人殺光了,女人就被性奴隸,到現(xiàn)在他們物質(zhì)發(fā)達了,我們就都說他們是文明的國家啊。拉丁美洲,以前是瑪雅,是文明古國,不僅有語言文字,還有煉金是世界第一,其建筑在最高的山上那邊,都被殖民者毀了,那么好了,我們就說這一些人,即侵略者的國家,在掠奪了很多的財富之后,那他的國家也比別的國家人民富有多了。所以呢,文學不是民生的問題,而是精神的問題,他們當時就已經(jīng)讀《圣經(jīng)》、《圣經(jīng)》的故事,也有人寫小說,好的文學作品。那時候還沒有電啊,也沒有什么大眾傳播,還算是一個農(nóng)業(yè)跟手工業(yè)的時代,家里還是大家庭呢!三代人吃飽晚飯后,大家坐下來,點著燭光,問哥哥,昨天你把狄更斯的《雙城記》念到哪里,接下來姐姐念,一個人朗讀,其他人都聽。朗讀在他們都能吃飽飯后,就變成一種習慣。你知道嗎?到今天他們的朗讀還非常普遍。文學就是這樣來的,因為它在刻畫人性。那你知道什么是壞的人性,好的人性?大概我們在生活可以的時候呢,我們就往好的人性方面信仰,所以就會把原來有的壞的人性壓下去,所以過去我們的人民都很貧苦,這是為什么呢?比如說我們臺灣貧苦的農(nóng)民,他們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都修為得很好。另外,中國不是還有一句諺語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字那么難,《論語》還要注解才能弄得懂,他不認識字怎么半部的《論語》就可以讓他做到《論語》里的行為要求呢?因為他聽故事,他看戲劇。但是有些認識字的人卻不懂得生活,十年寒窗,你們就給我讀書,你呢也只要能考試就好,考上了當官了,卻對生活也不會認識,生活不認識,就對人民不認識,連人民的事情也不懂,還自以為是說我很有學問。所以不忠不孝不義的都是那些當官的。到今天還是有很多這種情形。所以我說文學是在刻畫人,那么你要懂得怎么刻畫人,你要懂得生活,要在生活中觀察,生活本身就是教育,中國社會本來也是這么認為的。你想想看,生活教育里面功課最多的是誰,窮人。他什么都要去懂,什么都要去做,名詞動詞加在一起。而有錢人只要名詞就行,你呢卻只要用錢買,不用做?,F(xiàn)在美國人一般都富有,只要他上班,做一個機械的工作,每個月就能賺一個生活,而且也都會生活得很不錯。所以,他們又退步了。于是,后來他們又推廣一個活動叫做“DO It Yourself”(DIY),即自己動手做做看。貧窮的人哪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動手做的?現(xiàn)在中國大陸、臺灣一樣地,年輕一代,我們寵壞了,當然寵小孩愛小孩是應該的,但是不能說這個你不要做,那個你不要做,什么都用錢拿去買,那就完蛋了。
有人會說,黃老師你都寫小人物。我說我就是小人物嘛。第一,我對小人物比較了解,人很自然就會對他們有階級的情感。你不覺得嗎,你們共產(chǎn)黨人就是靠著階級的情感才把李德趕出去啊,要問農(nóng)民啊,井岡山那里是人生活的地方嗎?不是,很辛苦啊,還有兩個土匪,還有五口井,真的有五口井,一個叫做大井,一個叫做小井,還有一個中井,一個上井,一個下井。我以前都偷看這種書的。我還沒有講我是怎么讀到這一些的呢。
我寫那個《看海的日子》,那個妓女后來回到了鄉(xiāng)下,人家都沒有排斥她,人家還會跟她一樣地融洽地在一起。我說這個就是階級感情。有一個大陸人問我這個問題,我說,你問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如果臺灣人問我這個問題,我還可以同情他,你不行,還不懂得階級的感情是什么。那個時候不只一個人去當妓女,很多人都去哦,并不是她們愿意,生活逼得她們不能不這樣去做的。
在臺灣,有一個人是勞工黨,后來得不到位子,就變成民進黨了,根本就是墻頭草嘛。他當時對我的《看海的日子》怎么批評,你知道嗎?說那個白梅她們?yōu)槭裁床黄饋矸纯?。你可知道一個政府一個國民黨的勢力有多大,他們幾個人怎么反抗得起來?所以那個讀書人就這樣被我罵慘了。
我們寫小說也都很謹慎,在我心里面警備總部原來是一個單位,他們是在管思想的問題,另外還有軍方,因為軍方在管文藝思想方面嘛,差不多是中國的全部文藝思想,有時候在治安方面,他們也管。那么,到底這些又怎么樣呢?就拿抓所謂的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來說吧,當時我們鄉(xiāng)土文學在盛行的時候,他就說狼來了,說我們工農(nóng)兵文學已經(jīng)來了。對我來說,工農(nóng)我都寫過,只有兵沒有寫過。但我不是被大陸這邊宣傳過去才寫這個的,我都是很自然的。我們小人物去當兵嘛,我們小人物去當妓女嘛,當然我也就會去寫他們嘛。你說我為什么去寫這個,因為是階級的情感,至少我的生活完全就是那樣,你自己不知道的不要無病呻吟,連自己都不感動你還去寫,你要欺騙誰?你可以欺騙別人,但你絕對騙不了自己,有沒有感動,自己最清楚。所以我們寫東西,你自己都不感動,你還寫什么?還有我一直在想,作為一個作者,我也應該是讀者,我有兩個身份。當我在寫的時候,我就要考慮,這個讀者是否很煩,有沒有寫錯字,順不順。當我寫好了,我就要看一遍,感動不感動。一個作者如果不是兩個身份,很多時候是不行的,生活很重要。比如,在你們大陸,經(jīng)濟發(fā)展了,但是一定也會帶來很多新的問題,當然不是要你們?nèi)ブ苯优u,我們對于好的壞的要區(qū)別對待。經(jīng)濟好了,該手動一動就得去動。當然你有錢,你就躺在那里嘛,嘴巴張開,人家就喂你;要洗澡,人家就給你脫衣服,還擦背。有了錢,什么都可以辦得到,但是可以這樣做嗎?絕對不行。
我還碰過一件這樣的事情,以前軍隊中每一年都有一個指導員,現(xiàn)在叫做輔導長,可能解放軍里面也是這樣子,那個人一定是思想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的。我在中學的時候啊,我們除了暑假以外,有時候假日都要去軍中服務,給他們看戲劇,跟他們一起打籃球,或者張貼我們的壁報。那么一個指導員來到學校,因為我是服務團里面的一員,我就要負責,除了打球、出壁報之外,如果演話劇的話,我還必須是電工,布置燈光,人家在拆臺的時候,我就自己這樣弄,弄到后來,他就對我很欣賞。有一天他給我說什么呢,他說,春明同學,從你的名字看,你就是要做大事的。我說,名字跟做大事有什么關系?他說,有,我跟你講,你看,春明,“春到人間萬象新,明月皓潔照乾坤”。但是前面的路是僵持的,要做大事之前,就要拿著兩把斧頭開路,一個是恒心,一個是毅力,恒心和毅力是一樣的。他經(jīng)常跟我在一起,有一次他就這樣問我,你覺得三民主義好不好?其實這個已經(jīng)牽涉到思想性。我也沒有說好壞,我就說,都要背啊。那沒什么,他說,對啊,三民主義最可惜,沒有農(nóng)民黨,沒有農(nóng)民主義。他就問我,你們宜蘭的農(nóng)民生活好不好。我說,哦,很差。他說,那就要農(nóng)民主義。其實,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后來這個人被抓,因為他被抓,我也被抓去問,好幾天啊,那個人還槍斃了。
寫作寫到后來不是你來寫,很奇怪,也不是神來之筆。我說地瓜洗一洗就可以生吃,也可以來煮。其實不是,地瓜在地面上有藤,藤這樣攀爬著,有葉子,然后呢,地下有一串一串長在一起的地瓜,還有主根、須根,你要小心,慢慢地將它拔,整個拿起來,這一個才叫做地瓜,有地底下的生態(tài),有地面上的生態(tài),這樣整體才叫做地瓜。那你寫作,你不是抓住一個地瓜就已經(jīng)寫好了,你要慢慢呈現(xiàn)整個地瓜那樣,去拔,一拔,就根據(jù)你的觀察想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是這樣發(fā)展的,那里是那樣發(fā)展的,都有東西在里面,都已經(jīng)在那個思想情感的脈絡里面。你說,為什么她抱著一個嬰兒, 在火車上沒有位置,竟然有人站起來。這個就像拔地瓜一樣,人看到一個母親抱著嬰兒,就會尊敬,就會主動地讓出位置,道理是一樣的。所以我就寫她上火車,攜帶小孩上火車,后來有人讓她位置。然而又不完全是,我就從她要坐火車,好,火車,再想到,她位子前面有空位,最前面的空位是有人故意空出來,是有些人故意要調(diào)戲她,一個男人明明位置很多,就坐在她旁邊調(diào)戲她。但是后面的一個結局,又是在火車上,這一次不同,沒有位置,人家為她讓座。所以這個有的時候要很細心,去把那個地瓜的根拔出來。寫作就是要這樣子啦,沒有什么技巧。我說啊,好的東西擺在壞的東西后面,壞東西都寫完了,你就會寫出好東西。就像挖礦一樣嘛,你挖完泥土、石頭、沙石,就碰到礦,碰到礦的時候你要小心,因為它可能是一個礦脈,你一高興這樣一挖,好了這個脈又切斷了,你又要找半天。
黃春明將宜蘭火車站旁的一座倉庫改建為百果樹紅磚屋咖啡館作為他在家鄉(xiāng)的活動基地
很寂寞是很痛苦的,有時候覺得什么事情都很煩,但是你放心啊,這個叫做高原現(xiàn)象。高原現(xiàn)象是很難突破的,當你突破了就是又一片天,寫作就是這樣子,不要隨便放棄。所以就要去鼓勵喜歡寫作的人。我覺得,你是感性、情感非常豐富的人哦,這個是本錢,沒有這個就算了,就不要寫了,就寫近代小說算了,它有它的邏輯,可以安排,那個我們也會。
我們可以把簡單的寫得很復雜。不要小看短篇小說,短短的一篇,契訶夫都是短篇小說,把他拼湊起來,整個1860年代的俄國就呈現(xiàn)出來啦。
有一個歪頭的人送飯來給一家人吃,家里的先生躺在那里,他一個空房子空成這樣,一個灶,家里面有一個小孩。后來我告訴小孩不能這樣,那個伙夫如果送飯來,送菜來,就一定要跟媽媽睡覺。那個小孩帶同學來家里玩,就跟同學說,你看那個歪頭的又要到我們家來。我們來看歪頭的和我媽媽“打炮”,當小孩子待在外面,又這樣和同學說。我后來一聽難過得要命。但是那個媽媽賤嗎?不是,是生活逼得她只能這樣子。所以你看我們沒有說她很可憐,你聽到了,你看到了,你就覺得哎呀,怎么這樣子。我現(xiàn)在是寫一些老人,又寫一點別的,因為老人現(xiàn)在被拋在鄉(xiāng)下。你看,大都市上海一個地方,就有多少年輕人在那里發(fā)展。但是老年人拋在鄉(xiāng)下,沒有什么人照顧,他們得回去,他們得孝順,而逢年過節(jié)回去的時候鄉(xiāng)下就顯得很熱鬧。
其實哦,有時候你就會知道,比如說:在山上,年紀大的老人到了鐵路那里,坐火車就不用錢;你來到年輕人的地方,年輕人就不能免費坐火車。因為年輕人回去的比較多嘛。年輕人有時候回去也帶孫子,帶很多東西,對不對?稍微逆向思考一下,我覺得臺灣也挺好的,大陸對于我來說真的太遠啦。
我剛才談到,那些外國人那么野蠻,當海盜、土匪,因為文學里面刻畫的人性,他們慢慢自己就會內(nèi)化,心靈就會產(chǎn)生變化,好的心靈就出來了。孟子就說,每一個人都有不忍人之心嘛,所以不忍人之心不是從學校里面學來的。常常看到這樣的東西,你才會培養(yǎng)出一顆同情心、良心,對不公不義的一個抵抗,你的力量也才會出來。不公不義的力量,你有我有,沒有用,十幾億的人,只要有六億的人都不公不義的話,你看公義會存在嗎?不可能。我們還沒有把這種力量好好培養(yǎng)起來。文學有那個力量,只是它不是那個特效藥,只能慢慢來。梁啟超寫過的《飲冰室文集》里面,有一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你回去查查看,那個開頭就講七個關系:要一新一國的國民,就要有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道德,就要有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宗教,就要有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風俗習慣,就要有一新一國的小說、一新一國的社會什么,有七個,我背不起來了。他把小說當作萬靈丹,但現(xiàn)在不可能了。因為梁啟超,我們門戶被打開了,涌入了很多外國的小說,外國的小說好是好,難道我們中國的小說輸給他們嗎?《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榜》、《東周列國志》這些都是很好的。但是講實在話,《封神榜》也好,其他幻想的東西也好,它們有很多的法寶啊,乾坤袋、無字天書、定身法,什么什么的,小說我都讀了,中國的很多東西比較沒有人性。你看《水滸傳》,我們窮人讀起來很爽,你知道嗎?各種黑官,殺,黑心肝的人,我剖開看看,吃,所以對李逵的那些粗魯?shù)男袨?,我們贊美。但人不能這樣子,你要有一個國家就要有一個制度,只有讓國家的制度來懲罰才對。如果我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種呢就會養(yǎng)成習慣,變成一種痛苦,變成殺人,變成一種美學,這種美學叫做暴力美學。美國的一部電影《我倆沒有明天》,后來它用慢動作,你們都知道。里面兩個年輕的土匪,搶搶搶,搶到最后,人家就用槍打他們,集中地打他們,而且用慢動作,先是噔噔噔地從門慢慢打開,他們?nèi)俗叱鰜?,然后又慢慢地他們?nèi)说瓜氯?。其實那個,幾秒鐘的時間而已,卻把那樣的一個暴力畫面變成一個慢動作,拍成一兩分鐘,變成美,哇塞!后來他們也流行這一套啊,這個就叫做暴力美學。當然,我們的故事里面說到暴力,就那么爽,那么樂,給窮人出一口氣。但是這個呢,如果我們要走上民主的一條路,就不能這樣做,每一個生命都有他的尊嚴,我們得用一個有組織的、有什么的來定他的罪才對。我們都很形式主義,以前很多的小說啊,像《二十四孝》或者《岳飛傳》,你看岳飛,他的媽媽在他的背上,寫“精忠報國”,是毛筆哦,是繁體字,然后怎么樣,刺青呢,宋朝那個時候的針,能細到多少?針是一個工業(yè)很精致的東西,那么銅做的針,岳飛會不會叫?我們稍稍一扎,血就出來了,那個銅針一扎,血不是噴出來嗎?兩針三針,整個“精忠報國”多少筆畫啊,都把它刺完了。有這樣的媽媽嗎?她又不是刺青專家,我們以前充軍、軍練,還是給人家一小塊而已。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我要沒事刺青圖案還可以,你要想那可是宋朝的時候。所以你看,很不合理,對不對?但是我們老百姓就相信啊,對人要忠,因為重聽故事,所以忠啊。孝,我們隨便從二十四孝里面看孟宗就好啦!《孟宗哭竹》:冬天下雪,媽媽生病,告訴孟宗說,媽媽很想吃竹筍,孟宗就到外面雪地上去找竹筍,找不到,他哭了,哭到眼睛都流血,因為他責備自己,為什么媽媽生病,我找不到一根竹筍。所以哭到眼睛流血,上天才感動了,長出竹筍來讓他帶回去。我跟你講,下雪是不會有竹筍的,那個媽媽那么沒常識嗎?不可能。那個時候也是農(nóng)業(yè)時代哦,生活本身就是教育,關于節(jié)氣之類的她什么都知道。但那個媽媽竟然和兒子一樣缺乏常識,也去找竹筍。因為寫那樣書的人,沒有常識。咱們中國的文化就很形式文化,口號喊一喊,叫一叫,就好像做了,只講表面功夫,這個就是很形式的。所以呢,梁啟超到外面看看才覺得,中國的小說是不少,但是呢,很多是缺少人性的,所以我們到了三十年代,新的小說從外面進來,從俄國,那里就很好。你看四川那個叫做沙汀的,他沒有寫幾篇,都是鄉(xiāng)土小說,他寫一個野獸的《獸》,內(nèi)容是日本人打到那個村莊,人跑了,一個婆婆還有她媳婦在家里被抄到了,媳婦懷孕。日本兵要強暴她。婆婆說,不要啊,她不行,她有小孩子。日本兵還是要強暴,她就換著說,你不要強暴我的媳婦,我跟你睡覺好了,日本人看到她老了不想搭理,就把她媳婦強暴了,流產(chǎn)了,還把她媳婦弄死了,只有老人沒有強暴沒有弄死。好啦,已經(jīng)戰(zhàn)后了,那個村子的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老太婆,已經(jīng)瘋掉了,看到男人,就說“我跟你睡覺,我跟你睡覺”。我們說她可憐,要用嘴巴去講嗎?她已經(jīng)很好地呈現(xiàn)出了日本人的獸性。那個婆婆那么有人性地在保護著兒媳婦,她連尊嚴什么都不要。那篇文章,我一看,啊,難過得要命,我現(xiàn)在還記得。對,就是《獸》,日本人就像野獸那樣,你看這篇短篇小說,雖然短卻多么有力量?。?p>
黃春明在臺灣宜蘭大學指導演出《稻草人與小麻雀》
采訪__姚天、夏浜、張燕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