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香港中文大學畢業(yè),曾為雜志編輯,后到美國留學。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chuàng)作獎小說組及散文組等獎項。
不知為何,經(jīng)過這許多年之后,我偶然還會想起羅丹。
也許只要我稍微想起大學那些日子,或者跟那些日子有關的任何事物,我都無法避免不想起他。
他就像一個卡在記憶帶子里的東西,永遠卡在那里。
我是希望能再見到他的。即使如今,二十年之后,他也許不再是他當時那個樣子,如同我也不再是當時我那個樣子了,我想我還是可以認出他。如果我的畫技好一點,我甚至能憑空畫他一張素描。一張羅丹的素描。
然后,然后那久遠的謎就有了解答。也許這樣我才可以好好地放下他,像解除魔法般。
也許不。
也許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放下羅丹,和那里的一切。斜斜的山路,高聳的水塔,蟬的叫聲,雨水的觸感。那本就屬于我而且永遠在我里面的一切。
記憶中的那里總是熱辣辣的,為什么不是冷呢?冬天的大學校園也是寒風刺骨的。但總之那里給我留下來的只有熱,和汗。
新學年,學校里各人仿佛都在熱烈地開展自己新的人生,而我對新生活最初頗為興奮,后來卻變得不大起勁。真正來往的人并不多,開學上半年常常跟月一起進出。新年過后,月在校內交了新的戀人,我變成常常獨來獨往了。
在大學泳池右側一個規(guī)模較小的簡便食堂在那之后成為我的御用飯?zhí)谩?赡芤驗橘u的膳食種類不多,因此人流也少,通常在那里我可以獨占一張供六至八人坐的長桌,輕松地獨自用餐。
進入食堂是先要走下幾級樓梯,有點像半地下室,窗戶都開得很高,日光從上面照下來,光線異常充足,像處在室外。有時候我就在那里吃完飯,一邊喝可樂一邊看書直到上課時間到了才離開。書看累了就到鄰近的書店或超市走走,我常常把書包等各樣東西就這樣攤開在食堂的飯桌上,中途就這樣走開。
食堂外面就是大學泳池的看臺頂端,斜斜地往下伸展大概三四十排。有時我會去超市買點零食,然后一邊吃著一邊坐在看臺上等鳥。那里總有幾只候鳥飛來飛去,偶然會在看臺上駐足,從一邊看到另一邊,頭像木偶般慢慢轉動,似乎那里正進行著激烈的泳賽。我有時會把餅干或薯片捏碎撒在地上,讓它們飛過來啄食。我喜歡看它們在我身邊忙碌地啄食的樣子,仿佛我成了它們的主人,以至許多時候食物大多是落在它們的肚子里。
總之,食堂這一帶從此成為我時常留連的地方。
各處都開滿了紅艷艷的杜鵑花的四月中旬,校園被染成一片殷紅。我獨來獨往地游走在這些杜鵑花叢中,心想著第一個學年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在沒什么煩惱之間要結束了。
我記得遇見他那天天氣特別熱,四月不應該那么熱。我躲在開著充足冷氣的食堂里舒服地吃著牛扒飯。奇怪我連當時吃什么飯都記得。食堂如往常一樣沒多少人,我獨占一張六人桌,專心地吃著飯喝著冰可樂,空氣中只有空調發(fā)出運作中嗯嗯嗯的聲音,似乎有點不敵這熱天氣。偶爾前面柜臺會傳來盤碟交錯噔啷噔啷清脆的聲音,和客人坐下或離開時椅子擦地板的沙沙聲。
吃著飯之間,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我抬起頭四處張望,以為是來了一群學生,正在嬉鬧著,但那里并沒有什么熱鬧的群眾,在我正要回到自己的午飯時,幾乎同樣的笑聲又來一次。這次我很清楚笑聲的來源,那是坐在鄰桌的一個男生,正在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類似報刊之類的東西??吹们迥鞘钱斊诘拇髮W學生報。在那里他似乎看到什么非常好笑的內容,完全沒顧忌自己在公眾場所,或實在忍俊不禁,開朗地笑出聲來。
我繼續(xù)吃飯,偶然抬頭看他,他仍然專注地看著報刊,不時眼睛舍不得離開地回到自己的食物,吃一口飯;甚至眼睛都沒離開報刊,只把臉的角度稍稍轉向碟子,用匙隨便在碟子里扒一下,沒理會扒到什么就往嘴里送。
良久,他終于把那篇有趣的文章看完,一副滿足的樣子,把報刊折疊起來,坐直身子,回到大概已經(jīng)冷掉的午餐上。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嘴角還泛著笑意,似乎仍在享受著剛才那篇文章的余味。
因為他的專注,我在吃飯之間完全沒顧忌地不時抬頭看他,仿佛前面在上演著一出沒什么劇情的舞臺劇。及至他回到自己的午飯后,我才避忌地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飯。但這時卻感覺到對方眼光從對面投過來,我自然地抬頭一看,確定他正在看著我,我因為心虛,立刻低下頭去,稍后對方也似乎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我把剩下不多的食物了結了,喝完最后一口可樂,背上背包離開食堂。
我走在驕陽下,天氣雖熱,但感覺松一口氣。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新學年開課大概一個月了,而這已經(jīng)是李白詩選的第三堂課,老師仍然停留在這四句詩的解說中,不斷舉出歷來各家對詩句不同的解讀,甚至說有人把標點取去又作另一番詮釋。這無疑是一首饒有味道的詩,但這樣翻山倒海無了期的解說卻開始讓我厭煩。
下課后月邀我一起午飯,順便討論兩人一起做的一份文字學報告。走出課堂較遠的地方之后,她就搖頭晃腦地像老夫子般念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笑了起來,她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著我,似乎吃不消的人不只我一個。也許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這些歲月消逝之嘆還真是遙不可及。
我建議到泳池旁的小食堂去,說那里比較清靜,方便討論。但當天食堂里買飯的人卻比平日多,隊排了大概有十五分鐘,期間我們就這樣站著討論起某字的字形演變,各自拿出查過的有用資料出來??煲诺焦衽_時,我把資料收好,轉身面向柜臺,排在我前面一個比我高出很多的男生不時側過身來看后面,不知是看等待的人來了沒有還是在看后面的什么,我抬頭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是那天看學生報笑出聲的那個男生,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一眼后面,那里全是排隊的人和來往書店或超市的學生。直至柜臺的中年婦人大聲問他要點什么飯,他
才回過頭去。他比上次看來結實了,皮膚曬黑了不少,似乎在暑假里有過不少戶外活動。
他獨自坐在食堂中間某張桌子的一角,我和月則坐在食堂盡處最后一張桌子,我靠墻而坐,月坐在我對面,從我這邊可以清楚看到他坐的位置。自從上次之后,很快就到了期終考,下課后沒事我都直接回家,很少再在這里溜達,也不曾在校園其他地方見過他。他因為身高的關系,坐下來吃飯時變成不得不弓著背。他沒有再往哪里看,仿佛要來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會再出現(xiàn)。他專心地一邊扒飯,一邊手里拿著書看。書像是小說之類的細本精裝書,因此必須拿在手中,如果放在桌上沒東西鎮(zhèn)住,一下子就會合上。他看書的神情非常專注,
有時良久一動不動,以至我總是這樣放心地去觀察他。從我這邊剛好看著他的側面,一頭沒怎么梳理微曲過腮的長發(fā),鼻和下顎的硬線條突出了臉部輪廓,手臂成四十五度彎曲讓手拿著書看,龐大的骨架子仿佛剛勁如鐵,在九月和煦的陽光照耀下,活像是一尊羅丹的“思想者”。從他翻書的頻率看來似乎看的速度不算快,也許一邊看一邊在思索著書的內容,以至總是冷落了面前的飯點。
月看我眼睛總是往她身后的遠處看,問我那邊是否有認識的人。
沒有。我說。我收回視線,心想確實那是完全不認識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我又再游走于食堂和教室之間,而羅丹(自從上次之后我私下就暫且這樣稱呼他)也經(jīng)常在食堂出現(xiàn),且多是獨自一人,偶然會跟一兩個男生一起來。時間久了,我對他出現(xiàn)與否已經(jīng)頗能掌握,而每次他總是一邊看著什么一邊吃飯,似乎如果不看點什么就無法下咽。通常是拿著一本小說之類,有時也看厚厚的教科書,連食堂外面派發(fā)的宣傳單也會仔細看。只有一次,我在食堂以外的地方看見他。
那天是個雨天,我撐著傘走到大學圖書館門前,站在門廊處準備把傘放在傘架里。雨下得頗大,因此收起傘后雨水還不斷沿傘邊往下淌,我抖著傘讓雨水淌掉,傘架當時已經(jīng)歪歪斜斜插滿了傘,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的位置。這時外面有兩個沒拿傘的人跑過來,因為穿著像雨衣般的連帽風衣,所以也在門廊處抖落身上的雨水。當時雨水有點抖到我這邊來,我本能地往后退并且看了他們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是羅丹。另一個男生欠欠身向著我舉起手表示抱歉,羅丹則看著我有兩秒鐘吧,從那眼神的內容我知道他也認出我,認出面前這個常與他在食堂分桌共餐的人。之后他倆先進入圖書館,我則尾隨在后。我們跟其他三數(shù)人站在大堂里等候電梯,似乎是剛錯過了一趟,所以等了好一段時間。我站在羅丹隔著大概兩人身位的后面,因為無聊所以抬頭打量著他的身高,看樣子大概有六呎二吋吧,他的背像一幅既高且寬的墻,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風衣上殘留的雨水,因為他身體輕微的晃動而逐一滑落地上,像風輕輕掃過樹林,抖落了葉上的露水,我一直盯著那里看直至電梯下來。
各人魚貫走入電梯之后,二樓和三樓都被人按亮了,電梯發(fā)出呼呼聲不斷往上爬的同時,我心里想著不知道羅丹要到哪一層。結果他倆出了二樓,我則看著電梯門關上如同舞臺劇閉幕,有點曲終人散的失落。
我因為總是坐在食堂里“過日子”,而羅丹則只是進來用餐,所以每次我總是遠遠地就看著他朝這里走過來,把帶來準備看的書本夾在腋下,熟練地從后褲袋里取出錢包,付款,然后拿著發(fā)票到取飯的柜臺。等待食物的時候,他總是抬著頭看著飯?zhí)玫膲Ρ谏戏剑坪踉谘芯磕抢锓酱u的鋪法。等食物端上來后一兩秒,才回過神來,捧著托盤去找位置。他偏愛坐在食堂中央長形桌子的兩端,可能的話會選靠墻的一邊。我則喜歡坐在食堂最后一張桌子中間寬闊的位置,方便在桌上放各種東西。所以我長久以來都看著他看書和吃飯的側面,是很好看的側面。尤其是他專注地看書時,我總是細心留意著他面部細微的表情變化,好像真能看出書本內容的起伏。書看久了,他會倒吸一口氣然后換一個姿勢,或坐直身子把頭歪過另一邊,或交叉的雙腿左右互換一下。邊看書邊吃飯的期間,他有看表的習慣,可能常常會因為看書而忘了時間吧,有時候真的像突然發(fā)現(xiàn)時間無多了,合上書,迅速地吃完剩下的食物離去。
就這樣一星期大概有四天,我像無聊的大廈管理員一樣,看著他在這里走進走出。有好幾次他在找位置時,跟我打了個照面,他總是含糊地看我一眼,然后坐在距離我兩張桌子之遙的位置。
然后有一天,我跟月和另外兩個男生一起來到食堂用膳,政是月的男朋友,志則是政的好友。因為總是常跟月一起下課,所以必然會這樣四人一起用膳。
為了省時,月跟政先排隊買飯,我跟志則去找位置、拿餐具和倒開水。當天羅丹比我們早來,當我們在找位置時,我看見羅丹坐在他慣常的位置正在用餐,書卻合著放在桌上。當我正準備去熱水爐取水時,卻發(fā)現(xiàn)羅丹手拿著水杯從熱水爐那邊迎面走向我,并且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從沒如此正面而近距離地看過他那張臉,那臉上似乎在預告有什么關于我的事情即將發(fā)生,以至我一時之間有點措手不及。我把頭稍微低下向前走,快到兩人相遇的位置時,他竟沒有讓路,而是正正站在我面前。我當時眼瞼重得怎樣都無法抬起,兩人就這樣站定一兩秒,那之間我并沒經(jīng)過任何理智的思考,或根本來不及思考,便邁開腳步從他身邊繞過,繞過時我瞥見他錯愕的表情并且眼睛正看著我身邊的志,原來志跟在我后面,以至我站定時,他變成站在我旁邊。我心里一陣不安,不太確定這意味著什么和錯過了什么。
在那之后一切又如往常,他進來,吃飯,看書,離去。仿佛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幕海市蜃樓。
他開始沒有在預期的日子或時間出現(xiàn),是最后一滴春雨下過之后杜鵑花開始縱放的四月中。他來得很少,有時候一星期也沒出現(xiàn)過。過了午飯時間之后,我總是坐在泳池的看臺上無聊地喂著鳥兒,聞著微風中植物生長的氣味,看著鳥兒一點點把地上的碎餅干啄去,然后再用手指磨一些新的灑在上面,直至鳥兒吃膩了飛遠去。
第三個學年,我住進了學校宿舍。
那是一幢五層高外形像火柴盒一樣平凡的白色宿舍,位于山腰之際,我住在最高一層的五樓,房間的窗戶可以俯瞰整個大學運動場和遠處的港灣。
事實上運動場就在宿舍對面,在早上或傍晚沒人上課的時候,我可以盡情在那里跑步鍛煉身體。橢圓形的標準運動場,八條紅色的跑道圍著中間一大片綠色的草地,跑道用白線隔開,非常醒目。
有時候早上沒課,我會看著窗外,咬著三文治,喝冰凍的牛奶,連同早上滋潤的空氣一起吃進身體里。晚上,當運動場的燈光滅掉之后,月光之下,隱約看到那里的輪廓,半邊佇立著的看臺看似羅馬斗獸場,遠處的燈光畫出了海灣線。
舍友很少回來,我變成沒什么顧慮地安靜獨自生活,沒課的時候我喜歡待在宿舍,午飯自然是在宿舍解決。因此很少到泳池旁的飯?zhí)昧耍既坏侥抢镉蒙?,看著羅丹常坐的位置便又想起羅丹。
三月中的某一天,學校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先是從某同學那里得知,說昨晚山頭一幢男生宿舍里,一位寄宿生吃了整瓶安眠藥,用這種方式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這種事情任誰聽到都會不安,但這不安比一般該有的不安又多了些,可能事情發(fā)生在距離我那么近的學校之內吧。我憂郁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雖然是中午時分,但天陰得仿佛快將入夜。雨很快要來了,我想,而且是三月春分連綿不斷的雨。我加緊了腳步,但還是不及雨來得快,眼看雨已經(jīng)走在我前面,一滴滴點濕了柏油路。
晚上,因為宿舍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吃的了,我只好打著傘走到宿舍附近的食堂??赡芤驗橛甑年P系,食堂里空蕩蕩沒多少人,我獨占一張四人桌子,吃著像開水般沒什么味道的食物。
鄰桌坐椅上放著一份似乎已被看完就隨便折好的報紙,通常我是不會拿來看,因為不知道是什么人看過的,覺得也許不衛(wèi)生。但折出來面向我的部分剛好印有大學的名字,因此眼光就被吸引過去。報道正是關于大學昨晚自殺少年的新聞,而且把少年的照片也刊登了。我把報紙整份放在桌上,一邊吃著一邊仔細看內容。
報道的內容跟我知道的差不多,說是一位心理系三年級男生,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原因有待調查。照片上的人像疑犯一樣,眼睛的部分用長條黑格遮著,也許是家人的要求或報館對這種事慣用的處理手法吧。我看一眼照片,覺得那張臉有點眼熟,再仔細看,照片中人很像羅丹,那鼻子,那下顎。
我索性把未吃完的食物推開,拿起報紙,瞇細眼睛,從左右不同角度去看那照片。因為是一張黑白的證件照,眼睛部分又被蒙住了,似乎怎樣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我急得手心直冒汗,心里很想把蒙著眼睛的黑格像布幕一樣掀開。我大概這樣用勁地把那張照片看了十分鐘,有一瞬間終于覺得那就是羅丹,沒多久又覺得不像。就這樣反反復復地看著,直到眼睛看累了,我閉起眼睛,想像羅丹的樣子,但這時卻連他真正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越是去想那張臉越變得模糊。我無力地站起來,拿起報紙,走出了食堂。
外面雨還下著,一股黏濕的空氣從鼻子直達胸腔,讓干燥的喉嚨稍微舒服了點。我把風衣上的帽子套在頭上,報紙抱在懷里,就這樣走在夜雨中,竟把雨傘忘在食堂的傘架里。一路走著,腦里還深刻地印著那幀照片,像連綿不斷的雨一樣,揮之不去。
那幾乎是個無眠的晚上。我把大概二百字的報道反復看了十數(shù)遍,渴望在那里找到任何可以確認羅丹身份的蛛絲馬跡。沒用,無論再看多少遍都只是徒勞,因為我對羅丹本來就一點都不認識。我對他的真實姓名、學系、年級、身邊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跟那些我在食堂擦身而過的任何人沒有兩樣。
第二天,是個雨后初晴的早上,天還是陰陰的,我先到昨晚的食堂取回雨傘,然后直接走上山,想趕在上課前到泳池旁的小食堂去,看看會不會在那里遇到羅丹?,F(xiàn)在只有眼前看到活生生的他,才可證明他還活著。雖然我從未在大清早就到食堂,當然也無從知道他會否在那里,而且過去一年都沒再在這里留連,根本不知道羅丹還是不是像從前一樣常來這里。但我太急于要知道事實,不想錯過所有可能知道事實的機會。
我氣喘吁吁走到小食堂,站在食堂正中央原地轉了一圈。沒有,不,轉得太快我根本沒看清楚,再轉一圈。還是沒有,連一個看似羅丹的身影也沒有。
我頹然地走出食堂,在泳池一帶、書店和超市門外都看了一遍,除了帶著濕氣的晨風在那里呼呼地吹著之外,那里什么也沒有。
下課后我再到食堂,先在里面走了一圈,然后我想不如就像從前一樣,在那里吃點什么,也許就會看到羅丹帶著書來。
我如舊坐在最后靠墻的一張桌子,那里應該可以清楚看到所有正在午膳的學生。
三十分鐘過去了。
一小時過去了。
有人進來,也有人離去。人們對那尊羅丹雕塑的消失完全無動于衷。
在那里坐了接近兩小時之后,我把面前幾乎沒動過的食物推開,站起身離去。
我走到學校各大小食堂,走進圖書館,找遍了二樓和三樓,想象那天羅丹站在我面前的高大身影。我茫茫然地在校園里走著,從這里走到山頂,走到水塔的附近,教學樓里,打量所有經(jīng)過身邊的人們。在行車路旁的欄桿上俯瞰下面整個校園,人們如棋子般分布各處,我很想大聲叫出羅丹的名字,看看有沒有誰會回過頭來,但想到這不過是我強安于他身上的代號而作罷。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連一個可以跟他提起羅丹的事情的人都沒有。在這世上,就只有我知道羅丹是誰,不,我根本不知道羅丹是誰。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經(jīng)完全無法思考了。夜里,我立在宿舍的窗前,眺望著遠處一角海灣的燈光,隱約的燈光好像隨時會給黑夜吞噬,而我則努力用眼睛留住那殘存的光,直到那里變成完全黑暗。但我無法想象完全黑暗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無法想象死去是怎么回事一樣。對當時的我來說,生和死是兩個完全沒銜接的世界,無論哪一方都不會逾越另一方。
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遠處的燈光愈見迷蒙。雨點一滴滴貼著窗像眼淚般直流而下,我想起羅丹風衣上淌著的雨水,不禁用手去觸碰窗子,卻沒想到窗子冰冷若此,一股刺骨的寒意從手指一直傳到身體內部。我沒有把手拿開,手一直緊緊地貼著窗子。
那件事之后,日光如常地照遍大地,季節(jié)如常地更換,到學期結束為止,我都不曾再遇見羅丹。
暑假我跟幾個同學去做了一次長途旅行,看地球另一端的日出和日落,走在陌生城市的路上,吃味道古怪的食物,流了比在學校多幾千倍的汗。
最后一次到小食堂去,是畢業(yè)試完結之后。
我走出講堂,繞到泳池一帶,想看看那些饞嘴的鳥,但那里卻像荒廢了的游樂場般空蕩蕩沒有一個人,我坐在泳池的看臺上大概有十五分鐘,沒有一只鳥飛過。算了,我想。我走到小食堂門前,看著立在門前手寫的餐目板。一片云突然走遠了,陽光一下子從身后照過來,背上一陣溫熱,光照在餐目板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別過頭去,走在給陽光照得發(fā)白的柏油路上,一直往山下走去。
這就是羅丹跟我的一切,連一句對話都沒有的一切。
有時候我想,即使連一句對話都沒有,羅丹卻像一面放大鏡,讓那些過去的日子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更具體和深刻。如果那風景里沒有羅丹,一切都會變得模糊起來。我這樣認為。
(選自《香港文學》2013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