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英,本名梁文騏,作家梁實秋之子,著有散文集多種。
草地上一只母雞,找到一條蟲,街起來,又放下,咕咕咕溫柔地叫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雛雞,聞聲飛奔而至,你爭我奪的啄食那條蟲。母雞在一旁漫步,喉嚨深處發(fā)出徐緩而綿長的嘆息,聲音聽起來雖則還是咕——咕——,但是情調不一樣了,先前似乎是急切的催促:“孩子們,快來!開飯了!”現在則是:“唉,看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一種憐惜、一種母性的滿足,不假矯飾自然流露,像圣母瑪利亞俯視懷中的小耶穌。
那邊又是一只力拔山兮氣蓋世,威武無比的大公雞。邂逅之間,它也找到一條蟲,照例一銜一放,馬上咯咯咯的急促地呼喚。一只線條優(yōu)美的妙齡母雞姍姍而來,二話不說,低下頭來就安享那理當屬于它的美餐。
大公雞圍繞著母雞高視闊步,頭上血紅色的王冠筆挺高聳,通頸連胸燦爛閃光的錦羽,一張一弛,顧盼自雄。猛然間,雙翅高張,奮力撲動。雖然只不過是滿地塵土飛揚,然而鯤化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海徙南溟,水擊三千里,莊周的這一番玄思豪想,安知不是肇源乎此?公雞鼓翅,雄威大振,再引頸朝天,氣發(fā)丹田,長鳴數起,聲震遐邇。公雞血氣上涌,由冠及頰,脹得通紅。母雞卻并不驚慌,吃完蟲,悠然自得,正眼也不看公雞,心中暗道:“男生都這樣!”
原野上自然放牧的馬群,聽到狼噑便驚。此時公馬郎繞群而馳,將馬群逼攏成一群,幼馬最內,母馬居中,公馬環(huán)列外圍,豎尾揚鬃而人立,與狼搏斗,至死方休。
凡此種種,皆是物性天賦,自然而然,不是誰教導它們如此。
脊椎動物兩性表現,大體如此。人也是脊椎動物,情形當然也差不多,至少從本性上說,是這樣。人在性生理學、性心理學上,和鳥獸大體相似。對這一點有懷疑的,不妨打開報紙看一看,其中連篇累牘的,什么“重振大丈夫雄風”的三鞭酒、海狗補腎丸,專治婦科的烏雞白鳳丸等等荷爾蒙藥劑廣告,就可明白,其原料都是來自鳥獸。在人體中主宰性生理、性心理的物質,其生物化學結構,與鳥獸體內相應物質甚相類似。不然的話,焉有“吃什么補什么”的道理?
不過,盡管從生物學的角度說,人的性生理、性心理與鳥獸甚近,但是人有著比鳥獸復雜得多的社會生活,其對于性的影響與導引,卻常和生物學背道而馳。所以,人類社會中的性表現,就和鳥獸有著顯著的差異。
著名的徐文長笑話,有一則是這么講的。有個老頭子,屢屢調戲他的兒媳婦,而不能得逞,老頭子便向徐文長求教。徐文長笑道:“這件事容易辦,你只要咬住她的脖子,包她千依百順?!崩项^子大喜,第二天起個大早,見到兒媳婦正坐在鏡前梳頭,脖子露在外面。老頭子一見機不可失,三腳兩步闖上去,從后一口咬定兒媳婦的脖子。兒媳婦負痛狂呼,驚動左鄰右舍,見到老頭子如此不端,激起公憤,將老頭子拖到街上,拳腳交加一頓好揍。
老頭子吃了悶虧,一肚皮氣,便一瘸一拐,來找徐文長算賬:“你為何叫我咬她脖子?這一咬不但不濟事,反挨了一頓好揍!”徐文長詫異道:“豈有此理?公雞與母雞交尾都是先咬脖子……”話猶未了,老頭子便大怒:“那是禽獸之事,如何叫我學樣?”徐文長笑道:“你勾引你兒媳婦,還不就是禽獸?”
這雖是一則笑話,卻揭示出生物學準則,和社會準則的矛盾。倘非社會準則作梗,而老頭子之一咬,又輕重得宜,則純自生物學準則揆測,事情之發(fā)展,也許未必就那么糟亦未可知。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首先造成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從而帶來兩性經濟地位的差異。古今中外,女人海每受男人壓抑,根子就是種在這里。
其實,經濟上的差異,總是不可避免的。男女二人,你掙一元錢,我亦必不多不少掙一元錢,那里有這等準確平衡的事?經濟上的差異,并不必然帶來一方壓制一方。比方說兩只鳥,雌鳥在巢孵蛋,雄鳥外出覓食,歸飼雌鳥,亦未見有雌鳥因此受氣之事。又如雄獅雖然體力勝過雌獅,但是雄獅比較懶,常常是雌獅去獵食,雄獅來吃,亦未見有雄獅因此受氣之事。兩性關系天然的,就是協調互補的,并不是爭多論少的斗爭關系。
夫妻結婚,不是合股做生意,有大股東,有小股東,大股東就吃定了小股東。夫妻結婚是要有感情,而金錢介入感情,這只是人類社會過度競爭,所造成的畸形心理使然。金錢陵替了感情,婚姻就變質。猶如童話所說,渴求點金術的皇帝,一觸摸鐘愛的女兒,女兒頓時化為冰冷僵死的黃金,寧不痛哉!
當你把球斜擲向墻壁的時候,球就會從墻壁上,斜彈到另外一側。社會中歪曲變形的性關系的反彈,則是女權運動的興起。
筆者曾在電視上見到一位女教授,慨然宣講兩性應該走向“中性化”,女性應和男性平等競爭。其實兩性差異是天然存在的,人為的擴大這種差異固然不好,人為的清滅這種差異而實行“中性化”,也是行不通的。
美國發(fā)生過這樣一個案件。由于消防隊員皆為男性,一名女權運動人士指控此系性別歧視、達憲。消防隊從善如流,立即公開招考隊員,不限性別??荚図椖拷韵缹崉?,如攀繩登樓、救人脫險等等。結果女性應試者無人及格,于是消防隊員依然清一色男性,再也沒有人指控違憲了。兩性差異大概就讓其依照天然的樣子存在最為妥當?!傍D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斷鶴續(xù)鳧,一律扯平,如何行得通呢?
至于男女平等,原則上是沒多大問題的。但是如果細究,如何才算男女平等,問題便相當復雜。
就說法律上男女平等吧 ,臺灣規(guī)定“……人民,無分男女……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可是到了民法第一千零十八條“聯合財產,由夫管理……”第一千零十九條“夫對于妻之原有財產,有使用、收益之權……”好像男人比女人的權利多。而到了兵役法第一條“……男子依法皆有服兵役之義務?!焙孟衲腥吮扰说牧x務多,諸如此類的例子還多著呢??梢姡徽f平等容易,到了具體問題,怎樣才算平等,麻煩就大了。
一般認為,婦女在法律上的地位,今優(yōu)于昔。此亦難以一概而論。根據春秋左傳襄公十九年(公元前554年)記載,“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可以知道那時刑罰不加于婦人,縱便加刑亦不示眾,以保留顏面。從這一點說,婦女頗為有利。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1年),由宰相李斯撰文及書寫的會稽山石刻,則載明“夫為寄豭,殺之無罪”,“妻為逃嫁,子不得母”。豭是種公豬,寄豭郎是寄居別人家里,暫行配種的公豬。石刻的這兩句意思是說,丈夫如果奸淫別家婦女,抓住即可殺掉,老婆如果蹺家,和野男人私奔,兒子就可以不認娘。這兩則處置,男嚴女寬殆甚明顯。
從古今中外來看,兩性在法律上完全一樣,總是做不到。大體平等,也就差強人意了。
兩性關系就其本質而言,本和法律南轅北轍。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閨房里的事情難以法律規(guī)范之。社會習俗和人們的思想意識,倒是比法律對于兩性問題,有著更深的影響力。
比如說,男人吃女人,這件事并不犯法??墒怯朴浦诰蜁v,這個男人在“吃軟飯”。每一個顧及顏面的男人,全受不了這頂帽子。一名又矮又瘦的男人,結交上一名又高又胖的女友,兩人依偎著上街,難免就有人掩口議論:“兒子找到媽了。”
芭蕾舞男演員托舉女演員,觀眾無分男女,皆能怡然觀賞。倘若找來一名“女子健美運動”冠軍,雙臂一張,筋肉條條隆起如鷹展翅,擒捉芭蕾舞男演員如拿燕雀,玩弄于股掌之上,則觀眾必定嘩然。
諸如此類,蓋皆習慣勢力使然。但是習慣勢力之形成,也不是全然無緣無故。如果承認男強女弱,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普遍生物現象,那么也就可以解釋,為何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卻在兩性問題上,有許多大同小異的習浴。
但是普遍現象,并不排斥例外現象。過度膨脹和絕對化就會走向偏見。政壇上大多是男性天下,但亦不能認定女性一定不行。像武則天、柴契爾夫人,政績都滿不錯嘛。書經上說“牝雞之晨,唯家之索”,意謂母雞司晨則家一定敗。詩經上說“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意謂男人有智慧,可以成事,女人有智慧,只會壞事。這些便皆屬于絕對化的偏見。
現今世界上婦女受束縛最多的,大概要屬伊斯蘭敵地區(qū)。伊斯蘭教的可蘭經中,有一條有趣的規(guī)定:借貸要有證人,兩名女證人抵一名男證人。理由是倘若一個女證人忘掉,另一個女證人可以提醒她,好像女人的記憶力較弱。然據筆者浪跡紅塵數十年,觀察心得,情形恰恰相反。
筆者的一位朋友,曾坦誠相告,他和老婆吵嘴,總是吵不贏。因為他的老婆善翻陳年舊賬,一吵起來,老婆便把他某年月日說過什么話,某年月日有過什么糾紛,一條條、一爿爿,由此及彼,廣引博徵,野戰(zhàn)八方,縷述精詳,他卻全都記不清楚。一方彈落如雨,一方張嘴結舌,勝負之勢自然昭昭甚明。筆者確信,女性記憶系統(tǒng)及檢索系統(tǒng),平均優(yōu)于男性,容量大,速度快!
陰陽兩性之間的學問,博大精深,人類有文化數千年以來,一直未曾研究透徹過。本應列入國民教育必修課程,用心鉆研、學以致用。孰知反其道而行之,自家庭至學校性的問題懸為厲禁,既不能堂堂正正研究討論,又不能不偷偷摸摸茍且以赴,以至于中學里,得賣避孕器材,以至于女立委推出去勢法。
性禁區(qū)上面高懸疑云迷霧,性禁區(qū)下面挖窟窿打洞。就說教育家呼吁的,那一點“性教育”吧,內容也是少得可憐。那點內容似乎一張掛圖、一具模型,幾分鐘就可以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了。真正微妙深奧,而最具實用價值的兩性關系精神實質,到那里去學?書經上講“燮理陰陽”,人人有此需要。弄得好,是燮理,弄得不好,便是女教授所謂的競爭。而至少筆者自己,一想到要去和異性競爭,便不勝沮喪掃興之至!
性禁區(qū)里撲朔迷離,有待探討的東西還多著呢。順便一提,何謂“撲朔迷離”?此語出于六世紀木蘭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出處是有了,怎么講呢?歷來注家、辭書皆說不出個所以然。
原來兔子是毛茸茸一團,雄雌至難辨識,即使養(yǎng)兔人經驗豐富,也是一眼分不清楚。辨識之法是捉住兔耳提離地面,雄兔性烈便四腳亂蹬而反抗,謂之“腳撲朔”,雌兔性馴便兩眼瞇縫而畏縮,謂之“眼迷離”,以此分辨雄雌百無一失。倘若不經此測驗,任由“兩兔傍地走”,那誰還能分得清楚孰雄孰雌?注家、辭書撰寫人,不曾在性禁區(qū)裏研究學問,遇到此等處所,自然只好指東說西支吾其詞了。
現在已經進化到,連原子核也要敲開一探究竟的時候了,性禁區(qū)還重兵把守嚴防窺覷,豈不乖謬之甚?
工業(yè)污染,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物質——空氣與水已然變質。社會污染,人類賴以延續(xù)生命的陰陽兩性關系,也已變質。老子說“道法自然”,現代人說“保護生態(tài)”,一切總是不假矯飾依其本色最為舒展和諧。兩性是否都贊成這樣呢?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出其東門 有女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