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1925~ 2012),河北省霸縣人,英國劍橋大學電機哲學博士。著有電機工程論文百余篇,及散文集《蔚藍的天》、《旅美小簡》、《一星如月》、《失根的蘭花》等十多部。
我在臺南待過一個時期,那是二十世紀的最后十年罷,其間又?;夭ㄊ款D,料理那邊大學里的研究工作。有一年的一天,與香港的廖約克通信。他大概是看閑書,發(fā)現(xiàn)了一則他在加州理工的老師費曼的故事。即是1/243所得的商數(shù)形狀很奇怪。因為是一個很簡單的除法,連小學生都會,我一試,果然得數(shù)很奇怪。
這么個小問題,卻使我失眠了一夜。乃寫成一篇小文,登于報端。沒有想到招來了好多在小學的“科學研究者”,也有在大學的“科學研究者”。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內(nèi)做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那天是個星期六,還是星期日,可以比較安靜地想問題——忽然門外一片喧嘩,繼之是另一種聲音,與平常大學生所敲的不同。因為我的學生一向不是直接推門而入,就是敲了立時就進來,從未喧嘩一陣,還在門外研究“是推是敲”的問題。
喝,一開門,一大堆小孩子,是些小學生,由一位高姓的老師帶領(lǐng)著,遠從高雄而來。在高老師道明來意后才引入話題,原來是有關(guān)費曼的淘氣怪數(shù)。我要先知道他們的程度,說:“你們知道像你們這般年紀的高斯,有什么杰作嗎?”其中一生馬上舉手:“五O五O。”他幾乎是大喊。然后我說:“什么問題我還未問,他就答對了??梢娝某潭扰c我一樣。”其中又有一生說:“是老師說的。一加二,再加三,一直加上去,加到一百,其和為多少?”“直接相加的方法與高斯的做法是多么不同?!币灿辛硗獾膶W生說了。我說:“你們跟高斯,是一樣聰明,可就是晚說了多少年,就不能與高斯比了。記住我的話,做研究如做詩,如第一個說出,就是大詩人或高斯,如第二個說的人,即是家庭作業(yè)的一題了?!?/p>
于是,他們說看到報紙副刊上我的文章很好玩,他們?nèi)嘁蚶蠋煿膭?,算起費曼怪數(shù)來。大家都是用電腦算,而再合作算,結(jié)果如舞步的什么型。我用電腦也不會用到這種問題上,跳舞我也不大會,絕不會把費曼怪數(shù)的長串數(shù)字,想到舞步上。我說你們得慢慢教我,我這人沒有愛因斯坦的成就之億分之一,卻有他的毛病——想得慢。大家笑了。
有個學生,坐在地上,問我:“老師,你引的兩句新詩我覺得很好,但我看費曼怪數(shù)沒有意思?!备呃蠋熣f話了:“不許與陳老師沒有禮貌?!蔽艺f:“這是他的意見,不是他的禮貌。至于禮貌的禮,音樂的樂;我們這個所謂禮樂之邦,高老師,真需要努力一番才名實相副啊!這些小朋友滿有禮貌的?!?/p>
我接著說:“我還沒有答復你的問題,我覺得只有何其芳那兩句還像詩。新詩我記不住,記住的不到十句。何其芳那兩句我記住了?!?/p>
以后,他們又來過好多次,他們那一班在臺灣的科學比賽中,以“費曼怪數(shù)”為題得了第一獎,還給我寄來出版的論文,完全是電腦算出來的新作。不過,我放在那里,還找不出工夫來看。
“黃金分割”也是一些中學生,還是大學生,我忘了,由敲門而進入,我就與他們一塊兒玩起來。不過,這個話題比費曼怪數(shù)復雜多了。至今,我們?nèi)匀徊欢S金分割為什么美。
寫到此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的一次不尋常的敲門聲來。
那大概是1960年的暑假罷,我由田納西的曼菲斯到賓夕法尼亞的費城,作副研究員。大學當局安排我暫用一位教授的辦公室,原主人每暑假均去歐洲度假。只是在門上刻一個新的牌子,是我的名字。那個辦公室很好用,我也不動原主的東西,只不免偶爾翻閱一下書架上的書。他與我差不多是同行,書架上的書偶爾我抽出來看看,很多也頗合我的口味。
至于周圍的環(huán)境呢:樓下的實驗室,樓上的繪圖室,出門后向左向右的飯館,向前向后的街頭,都很熟悉。這是因為三年前我在賓夕法尼亞畢業(yè)的,在那里已待過兩年了。
有一天我剛由學校的咖啡廳吃了午飯回來,卻有兩三下敲門聲。我應了一下,有人馬上進來,報名說:“我叫王浩,來貴校演講,還有半小時時間,看到你這辦公室外的姓名,準是中國人,所以進來聊聊。
“你愛說中國話罷?看不看金庸的武俠?”
我在他這種簡短扼要的自我介紹里,幾乎知道了他的一切。我說:
“王教授,久仰大名,我還看過你的大著呢。不是客套,我覺得真是幸運。金庸我看過一些,不太喜歡。單聯(lián)當回目,是金庸的發(fā)明,我卻覺得是因為他不會作兩聯(lián)的回目,對仗對不上來。第二,是他有時寫別字。雖屬小毛病,可是影響太大了?!?/p>
“我們在海外,如無金庸的劍俠,豈不悶死了。你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轉(zhuǎn)身就要走的做走狀。兩人就要吵起來了。
我立時覺得有些吹毛求疵,便自己承認確實不大對。請他坐下來,有話慢慢說。
我是明讓,暗不讓。我先說我不愛金庸的理由。我說凡是奇技異能的小說,我因不信所以不看。比如小說中,忽然有人在水上走,這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也不是普通人一經(jīng)練習就可以學會的,我就不看。所以武俠我不愛,《西游》我也不愛;科幻我不愛,聊齋我也不愛……都可以說看過一兩本,就再也不看了。原因很簡單,這些怪事或怪招兒,在書中出現(xiàn)就是等于要打球而又不照規(guī)則。那算什么呢?我雖不喜歡打球,但我也不看這些不照規(guī)矩來的特殊功能小說。也許《西游記》不在此列。我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又看過佛洛伊德《夢的分析》等。我覺得豬八戒是“本我”,唐僧是“超我”(superego),而孫悟空是“自我” (ego)。又饞又懶還不時使壞是豬八戒,得道高僧還不時念咒是唐僧,孫悟空則是努力的模范,時時處處在費力氣。如果說《西游記》的哲學,那是很精彩,我不但接受而且欣賞了。
“唉呀!我兩點有個演講,現(xiàn)在什么時候?唉呀!過了四十分鐘了。”他慌張的立時站起,開門,關(guān)門,跑去講演去了。
也許過了四十分鐘還有人等他,問題是主持者一定到處找他。找到任何地方也不會找到我這暫時的辦公室。我仍舊坐下來。心里想:王浩是金岳霖的大弟子,在美國是解釋哥德爾的專家,是符號邏輯的翹楚,卻寂寞到以金庸的劍俠,為海外讀書的唯一消遣。他到摩爾學院來,一定是給計算機組的人演講。
以后,再也沒有碰到過王浩,我倒是喜歡聽聽他對形而上學的意見。
這次與王浩的相遇卻使我聯(lián)想起一次幸運的遭遇:那是1973年左右,有朋友請客,我鄰座是哈佛大學的吳大竣。他在我們這一行太有名了。他問我,現(xiàn)在做什么呀,我就拿起一張餐紙來,畫了一畫,是用渥什函數(shù)分析系統(tǒng)的問題。我說這個問題已煩了我半年了。他說,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不過可以更簡單些。他略一指點我就通了。
回去告訴了我的學生,于是就做起來,寄給IEEE Circuit Theory,等了一年,不見回音。我就趕快寄給《富蘭克林學報》了。果然IEEE的編者在壓了兩年后,才給回音。叫我們重新提出,雖然已經(jīng)接受。此稿卻由一人拐彎抹角寫成范圍小些的例題發(fā)表了。我意料中,經(jīng)手的什么編輯或評審,看明白了我們的論文,就認為是他自己做的了,而壓著我們的文章晚些再出來。他們未想到我已經(jīng)寄與另一刊,沒中他的圈套。一篇論文也有這類的滄桑。
這本書的“輯二”多是由敲門聲而引來的與孩子們的研究,或與朋友的趣味通信,或在成大為同事作的書序。至于我工作中所有的一百多篇論文則全在學報中,用電腦一召即來,用不著羅列在這里。與吳大竣合作這一篇很有用,到現(xiàn)在還利用小波在繼續(xù)發(fā)展中。
(選自臺灣天下遠見出版公司《花近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