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推動行政法治的力作

應松年

今年是《行政訴訟法》頒布26周年，新修訂的《行政訴訟法》也將在今年5月1日起施行。我時?；叵肫饏⑴c《行政訴訟法》的研究、起草以及《行政訴訟法》實施以來的種種情形，不免感觸良深。

《行政訴訟法》是新中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我國民主法治建設的一個里程碑，反映了我們對民主和法治的新認識、新追求。雖然《行政訴訟法》的實施過程步履蹣跚、困難重重，但我們依然欣喜地看到《行政訴訟法》的頒布、實施所帶來的積極的、巨大的影響，它對我國依法行政乃至民主和法治建設的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都起到了雙重的推進作用。

26年來，以《行政訴訟法》為先導，依法行政駛上了快車道，《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行政復議法》、《立法法》、《行政強制法》和《信息公開條例》等一系列行政法律、法規(guī)相繼出臺，行政程序立法已開始呈現(xiàn)地方“先行先試”的燎原態(tài)勢;國務院先后幾次發(fā)布推進依法行政的綱要等規(guī)范性文件，推動行政審批制度的改革，實施權力清單、信息公開、問責等一系列推進依法行政的重大舉措，依法行政已經逐漸成為行政機關的自覺追求;行政審判的理論和實踐越來越豐富，又不斷地推動著依法行政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行政訴訟的豐富實踐，不斷為行政訴訟乃至依法行政理論研究提出問題和挑戰(zhàn)，激起了學術理論的積極回應，形成了理論和實踐的良性互動。與此同時，國內外的學術交流也同步發(fā)展，海峽兩岸、東亞乃至世界行政法學界形成正規(guī)化的學術交流機制，交流的深度、廣度和即時性都不斷創(chuàng)造著新的高度。這無疑為行政法治建設和行政法學科發(fā)展，提供了他山之玉或前車之鑒。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代又一代卓越的法學新人投身行政法的研究，而衛(wèi)列正是這一隊伍中的佼佼者。由于行政法學人的代代傳承與接力，不斷拓展著行政法學的理論疆域，豐富著行政法學的范疇體系，創(chuàng)新著以實證研究為代表的行政法學研究方法，已經逐步構建起能夠回應中國行政法治實踐、具有國際視野的行政法學理論體系。行政法學已經成為當之無愧的“顯學”?？梢哉f，自從《行政訴訟法》頒布26年來，中國行政法治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不能說，這一切的變化完全歸功于《行政訴訟法》的頒布實施，但我們有理由肯定地說，這一切的變化一定得益于《行政訴訟法》的頒布實施，一定是與《行政訴訟法》的頒布實施分不開的。

馬克思說過，“實際行動中的每一個步驟，都勝過一打綱領?！弊鳛椤缎姓V訟法》起草的參與者，在為我國行政法治的發(fā)展而自豪的同時，我深切地體會到，法治的生命在于實踐。法治的每一個進步、發(fā)展，只有通過具體的法治實踐才能體現(xiàn);同時，法治實踐又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創(chuàng)新品格和內在動力，它能夠為法治的未來發(fā)展開辟道路，引領和推動法治新的進步和發(fā)展。

當前，國家提出了全面深化改革、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等一系列戰(zhàn)略決策，法治思維、法治方式成為治國理政的基本追求。在這樣的背景下修改《行政訴訟法》可謂適逢其時。行政訴訟可以說是一種最具有現(xiàn)代品質的國家治理手段，它可以、也應當在國家的治理體系中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進一步深化行政訴訟理論和實踐的研究，為《行政訴訟法》的修訂提供具有堅實的理論支撐和現(xiàn)實可操作性的意見、建議，則是行政法學人的應盡職責。

行政訴訟目的是行政訴訟法學的一個基礎性課題。它既是一個最具理論性的課題，因為“行政訴訟目的”在行政訴訟法學中是一個具有“元”色彩的范疇，“目的”又關聯(lián)著“價值”、“功能”、“手段”以及“結構”等一系列基本范疇，所以對“目的”的研究，自然富有法哲學抽象和思辨的意蘊;同時，它又是一個極具實踐性的問題，行政訴訟立法開篇第一條必然涉及立法的目的問題，不同的目的導向，影響甚至決定著行政訴訟具體制度設計中不同方案、路徑的選擇，也會影響到行政訴訟法律適用中的裁量和判斷。

基于行政訴訟目的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我十分贊賞衛(wèi)列以此作為博士論文的選題。衛(wèi)列在《行政訴訟目的論》中全面總結了國內外學術界關于行政訴訟目的的理論認識，系統(tǒng)地闡述了行政訴訟目的的內涵、外延及理論價值，從法理學角度研究了其形成機制，提出了我國行政訴訟目的的應然選擇，并進行了周詳?shù)恼撟C，且以此為指導對我國行政訴訟理論和實踐中的一些問題提出了看法、認識和解決之道。論文研究視野開闊，資料翔實，結構緊密，論說精到，特別是文字流暢而精煉，讀來也是一種美的欣賞。

作為國內第一篇系統(tǒng)研究行政訴訟目的的博士論文，文章對于深化行政訴訟目的的研究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文中頗多亮點和創(chuàng)新，我認為最突出的有三點：

一是對行政訴訟目的的相關理論觀點進行了清晰和細密的梳理，對各個觀點力求追根溯源，準確把握其來龍去脈和理論內核，分析不同觀點之間的關系，衛(wèi)列還將關于行政法的目的與行政訴訟功能的理論觀點一并進行了考察，找尋它們與行政訴訟目的的相互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他新穎而獨特的視角，以及扎實的理論功底和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

二是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分層多元目的論”，也即“一元目的主導下的多元目的論”。在行政訴訟的目的研究中，多數(shù)人贊成一元目的論，即以相對人權益的保護作為行政訴訟的唯一目的。在“權利本位”作為主流話語的時代背景下，這樣的觀念無疑是正確的。但衛(wèi)列并沒有從大流，而是在肯定行政權益保護作為行政訴訟的根本目的的基礎上，從行政訴訟性質入手，提出行政訴訟還有解決行政糾紛和監(jiān)督、制約行政權力的目的。認為承認行政訴訟具有多元目的，是因為以上三個不同的目的是互相區(qū)別的，具有各自獨立的價值取向和追求。三個目的具有層次性，解決行政糾紛，是行政訴訟的直接目的或稱初級目的，正是通過解決糾紛來保護權益、監(jiān)督行政;監(jiān)督行政是體現(xiàn)行政訴訟本質特征的目的，是第二級或中級的目的;而保護行政權益（其中最核心的是保護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則是行政訴訟的根本目的，處于行政訴訟目的體系中最高的階位。這幾個目的是層層遞進的，下一階位的目的，同時也是促成上一階位目的得以實現(xiàn)的手段。這些觀點，在理論上周密自洽，自成一格，其價值在于：凸顯了行政訴訟不同于其他訴訟制度和法律制度的自身的特點，因為權益保護幾乎可以作為所有訴訟和法律制度的目的。結合近年來的司法實踐，我們在研究《行政訴訟法》的修訂中，確實感受到不同的目的對制度設計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除了強調保障權益目的外，確有必要考慮監(jiān)督行政和解決糾紛的目的。綜合考慮多重目的，有助于行政訴訟相關具體程序制度的設計更加周延和妥帖。

三是注意將提出的理論運用于對實踐問題的思考，即運用“分層多元目的論”對行政訴訟立法及相關具體制度的構建提出意見和建議，體現(xiàn)理論來自現(xiàn)實問題、注重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學術旨趣。

從衛(wèi)列在中國政法大學脫產攻讀行政法學碩士學位算起，我與他認識已近20年，并始終保持著密切的交往。他聰穎敏銳，執(zhí)著專注，同時視野開闊，具有比較廣泛的學術興趣，喜愛讀書，勤于思考，不僅注意把握行政法學和行政訴訟法學的學術動態(tài)，對訴訟基本理論、憲政理論、司法檢察制度、法理學、哲學、政治學等也廣泛涉獵，對不少問題都頗有見地。順便一提，衛(wèi)列畢業(yè)后，不但奮力于學術研究，且身兼行政領導工作，這不僅冶煉了他的才干，而且使他的學術研究更具有回應實踐的可貴品質。作為他的博士導師，我很樂意看到其論文的正式出版，并希望他繼續(xù)關注、不斷深化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不斷提升行政訴訟目的論對具體制度構建和《行政訴訟法》修訂的影響，也期待著他更多地奉獻有價值的研究成果，為行政法制建設作出積極的貢獻。